APP下载

歌者舞者

2015-08-19半夏

大理文化 2015年7期
关键词:蓝莲花阿鲁野百合

半夏

1

三年前的事了。我第一次听到他的歌声,是在一个仲夏夜里。

那天,上床睡觉之前,忽然嫌闷热难受,我硬拽了老陈走出家门。当时老陈关了电视拿起客厅沙发上新一期的《三联生活周刊》朝卫生间走去,哈欠连天的。我与老陈各睡一间屋。睡前捧本杂志相当于服一粒催眠药,好哄白己早些入梦。我说去凉快凉快,去吹吹湖面刮来的舒爽小风。他脸垮起,不想动。自从女儿考到外省读书,我们就成了百无聊赖的空巢中年夫妻。

我住的小区大门隔一条路正对着滇池草海观景大堤。

那时刻上大堤,人少多了,城里专门开车来纳凉的人都散去了,就连藏族小伙阿鲁和阿拉大叔带起来的那个健身舞队都散伙了。

那一年,从春天开始阿拉大叔一吃过晚饭就拉着他的音响器材上大堤,音乐一响,那些跳舞的脚就痒得不行,不连续跳个三小时他们歇不下来。

从香格里拉来到民族村当舞蹈演员的阿鲁与上海来的阿拉大叔一拍即合。阿拉大叔是只大候鸟,他和太太早退休了,每年的三月中旬夫妇俩离开上海来昆明,一住大半年,深秋时节,当北方的海鸥来昆明落脚时,他们夫妇就收拾行装迁往广西北海。在北海吃够海鲜,春节前一周返回上海跟父母亲朋团聚,过完年就又往云南飞。

阿拉大叔性格开朗,人是个自来熟,瘦高个,格子衬衫牛仔裤是他一惯的行头,不像花甲年纪的人。阿拉大叔的太太见过一两次,据说虔诚信佛,多在家里打坐练瑜珈什么的,那个女人也是个瘦高个,一头浓密的银发,不染。有一次在大堤上她戴着耳麦快步地穿过跳舞的方阵,我见她偏过脸扬起手跟老公算是打了个招呼。舞阵里的女人们都说她好有气质。阿拉大叔的头发没太太的白,花白,也不染。阿拉大叔说他这年纪,有白发反而显风度,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越想遮住藏起来的总是更容易暴露。

大堤周边的别墅区里有很多生活悠闲的太太少妇,阿拉大叔是块磁铁,她们一个一个被阿拉大叔吸引来跳舞健身,多半还因为被阿拉大叔潇洒的生活观念吸引,若哪一天傍晚忽然下雨了跳不成舞她们便心痒猫抓地难受,脚也痒得不行。阿拉大叔一直租住在我们小区,他头两年来,只在大堤上放风筝,引得玩风筝放风筝的人多起来,但有一天他亲眼看见风筝线把一个路人的脖颈割拉出血来险夺一条人命后,他便决定不玩风筝了。决心跳广场舞健身时,他买了扩音器大音箱,用U盘下载备好足够的舞曲,便热心热肠地在大堤上放起音乐舞将起来,他主动邀请游人跟他一起跳。路过的藏族小伙阿鲁随便秀了两把舞姿,便因舞技高超做起领舞者来。

阿拉大叔高兴坏了,跟着他们一起跳舞的人越来越多,附近那些只跳交际舞只跳民族舞的圈子一下被打击得落花流水,很多人被吸引过来。大叔知道他的队伍壮大起来阿鲁功不可没,他每天都掏钱让一铁杆粉丝小四川去抬整箱的矿泉水来,供着会跳几十种舞蹈且会编舞的阿鲁喝,有时还买啤酒和可乐。老有围观者问牵头的阿拉大叔跳舞交不交点入伙费。阿拉大叔说,一个人玩好难玩,大家一起玩才好玩,交什么钱?我是请大家陪我一起玩,一分钱不要!有人又说阿鲁教大家跳舞蛮辛苦的,我们凑点钱给他吧,阿鲁听了羞涩地闪着亮眼睛,齐排排的白牙露出来,用藏人特色的普通话说:阿拉大哥给我买水喝买啤酒就够够的了,我也就着锻炼身体。阿鲁说这个话时,手拍肚子,“油肚都没了!甩到滇池里去了!”

我上大堤散步时偶尔会尾在他们后面跳两曲,阿鲁不是天天来,他在时我才会停下来跳,喜欢他教的藏族舞。

阿拉大叔、阿鲁他们从春天舞到夏天,报社记者都来采访他们了。

2

出去这么晚,阿拉大叔他们都“各回各家,耗子搬家,扁担开花”地不见了。大堤坡坎下顺路边停的长蛇车阵也稀拉了。这个时候还停着的车里通常是正谈恋爱的男女,打旁边经过时最好别往车里乱瞅,瞅也白搭,反正也看不见个啥,车窗上头会罅一条窄缝。空气,新鲜的空气!激情缠绵的人需要空气。这样的车无论春夏秋冬,永远都会停着几辆。

晚七点钟到十点钟这个时间段大堤上散步的人最多。夏天里我是不在这个时间段上大堤散步的,那就像逛大街一样挤捕不开,还不时地撞见熟人,我一下班回家就不想再碰上熟人了,熟人有时只是熟面孔的人,不是指朋友,打不打招呼都有一点尴尬。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你对自由的向往

天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无牵挂

穿过幽暗的岁月

也曾感到彷徨

当你低头的瞬间

才发觉脚下的路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

如此的清澈高远

盛开着永不凋零

蓝莲花……

歌声破空而来,有人在唱《蓝莲花》,许巍的歌!

歌手背靠着堤坝的水泥围栏,坐在一个折叠凳上,旁边有一只用于扩音的大音箱,面前是一个活动金属架支着的话筒。歌手头戴一顶网球帽,黑夜中的脸看不清。堤下路灯的光照不到他,只有堤栏上的照明灯幽微的冷光亮着,堤下路过的车灯的光迅速地跑过会在他身上迅即滑过诡异的光影。

他怀抱一把吉它,边弹边唱。

他面前地上的吉它盒摊着盖,里面有些零钱。他对面两排木楞条的休闲长椅上坐满了听众,路过的人围成了半个圈。

我和老陈也停下来听他唱。

《蓝莲花》是我们这代人喜爱听的一首歌。

我们曾经张扬的青春链成这歌曲的音符,诗人海子的精神气质被许巍的歌接续下来。海子与我们是同龄人,他卧轨白杀的那个春天,我们像惊蛰节气后忽然从土里钻出来的虫子,蠢蠢地骚动着。那个春天我们热血澎湃,鼻翼歙动,深呼吸着,吸进空气中浓重的花粉细胞。那时没有电脑没有手机,但人手一个半导体。我们热切地关注着天下,天下的一切大事。我们神清气爽畅快白由地打着春天才有的一连串响亮的喷嚏,以梦为马,做着远方忠诚的兄弟。

老陈那时想着远方的“姐姐”,我呢没见过大海,却也面对着滇池幻想自己像那网通山的樱花花潮来临时,春暖花开一回……

听众纷纷给那个摊在地上翻开盖的吉它盒里放钱,看不清钱的大小,不时听见镍币落袋的声音。听众多是些夜游不想归的年轻人。

他一个劲地说着“谢谢!”,后来他唱起齐秦的《花祭》,那也是我非常熟悉的一首歌,我跟着轻轻唱起来:

你是不是不愿意留下来陪我

你是不是春天一过就要走开

真心的花才开你却要随候鸟飞走

留下来留下来……

我拽着老陈走开了。

“身上一块钱都没揣。”老陈说。

我和老陈那会儿出来,穿着宽松的居家服,只有钥匙和手机捏在手里。

“以前没见过他,大概刚发现这里可以唱歌赚钱呢。那吉它盒里钱不少!”

“也怪,大堤修建成观光长廊后也七八年了吧?光有跳舞的,没见过来唱歌的。唉,等我练出胆来,也不上班了,就当流浪歌手浪迹天涯去!——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我的心了无牵挂……”

老陈忽然扯着嗓子吼开了,变了一下人称,“你”改成“我”。我歪过脸斜他一眼:“真无牵无挂了?支持,去吧!以梦为马,打马前行!”

“心中那白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远……”

老陈白顾唱,不理我。唱到“蓝莲花”时,我也跟着唱起来,“蓝莲花,蓝莲花……”

往前走了一段,我的耳朵还依稀听见那个歌手重复唱的《花祭》,便轻轻跟着哼起来:“花开的时候就这样悄悄离开我,离开我,离开我?”

我侧身揪了老陈耳朵一下:“离开我,离开我?”老陈黑暗中笑起来:“老夫老妻的,就别酸了!人家看见影响不好,还大学教授呢!”

这次散步没有走回头路,折身时我们下了大堤,夜风更凉了些,另外不好意思再经过歌手面前一次,听人家的歌,却掏不出一块钱来给。

路上有富二代开着敞蓬赛车飙车疾驰的拉风轰响,响声过后隐约传来他的歌声,唱的是《野百合也有春天》。

“野百合都有春天,你说我的春天去哪了?”受了点刺激,老陈咬着我耳朵说。

“嘿嘿,野百合的春天在对面的睡美人山里,你的春天丢在更年期里了!”我压低声音说。

“别磨蹭了,我的春天在发芽!”老陈忽然牵起我的手,语调一软,情深意长。

那夜,有点奇异,我身体里的荷尔蒙水平似乎有所恢复。

3

第二天晚上十点不到我一个人上大堤散步。领舞的阿鲁一个旋转舞姿后看见我,扬手跟我打了个招呼,我笑笑,没停下来。

那个歌手果然在昨天那个位置。

有好些人围着他,听他唱。

我手上捏着个信封,里面有20块钱,十元面值的两张。我先前在家里拉开钱包时,内里有一张二十元面值的,我想了想拿出来,又翻了翻钱包,放进两张十元钞。

他在唱汪峰的《我要飞得更高》。

我慢慢地走过去,站在一旁听,然后适时地走过去,取出那两张钱放在琴盒里。

他说“谢谢”时,我看向他,笑着。还是没看清他的脸。

歌手的脸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歌是不是唱得好,好听。

给过钱,我便离开了。慢慢地往前走,走得慢,为了还能听到他的余音袅袅。

这一次,我听出他的声音缺乏天赋,并不好,吐字不清,歌声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还很严重。我返回时他又开唱《蓝莲花》,让我听出来了。

听——他唱的竟然是——没有什么能够咀胆(Judan)我对志(Zhi)由的向晚(Wan)……

我的天!我在大学教现代汉语,吹毛求疵起来。

“昨天那歌手还在不?今天他唱什么歌呢?”回到家,老陈问。

“蓝莲花!今天可没唱野百合!”

“哪能老唱那个?老发春芽谁受得了?”老陈眼睛盯着电视,打着哈欠回了句,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瞅他一大眼,不觉得他的话有趣,抬起先前泡的茶喝一口,淡寡寡的。

4

转眼,到了这年的秋天。

中秋节到了,这一天的草海大堤是上去不得的。来大堤上看月亮的人多得吓人,下午便有城里人带着简便的户外折叠桌椅来占位置了。我的中秋赏月只能在白家阳台上望一望。这天我只能宅着网上瞎逛,大堤上呜嚷呜嚷的鼎沸人声可以传到我的窗外,直让我想找两坨棉花塞起耳洞来。

八月十六这夜,我才约上老陈上大堤赏月。十五的月亮十六网,蛮有道理的。果然,堤上一切正常。秋凉后,来的人比夏天少多了。

还在堤下时,听到有人在唱《千里之外》,歌声高亢,穿透力很强,吐字音准都非常到位。自然不是他唱的,我立马作出判断。

“……一身琉璃白透明着尘埃你无瑕的爱,你从雨中来诗化了悲哀我淋湿现在,芙蓉水面采船行影犹在你却不回来,被岁月覆盖你说的花开过去成空白……”

“这个歌词吐词音准难度大,他唱不出来。”老陈嘀咕了一句。

原来,老陈也琢磨过那个歌手的唱声。

是一个个头矮小、左腿蜷缩变形,拄着双拐的残疾歌手在唱,快唱完了。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沉默年代或许不该太遥远的相爱,我送你离开天涯之外你是否还在,琴声何来生死难猜用一生去等待。”

歌声收住时,无数的掌声响起来。老陈上前在地上的纸盒里放了十块钱。

“唉,很难有人再给原来那歌手捧场了,他要被挤出这块地盘了。”朝前走了一截距离,老陈叹了一声。

“你也注意到了?他吐字真的太成问题了,分不清好几个发音,音准也有问题。我猜,他一定到城里的那些酒吧里去试过了,这水准不会有酒吧留他的,他也只能来这里唱唱了。”

离残疾歌手三四百米处,一阵欢快的打击乐传来。近前一看,几个穿着夸张的时尚小伙正在说唱。他们拿昆明话编了一长串说词,很滑稽。说唱的是他们如何反抗父母的压迫。父母急着催他们谈恋爱结婚,为他们到公园去挂条相亲,说得好玩,周围不时有叫好声笑声掌声。我让老陈用手机录了一段,重放了两次,边听边说:“以后可千万别让女儿这样讥讽我们。”

猜你喜欢

蓝莲花阿鲁野百合
大山里盛开着“蓝莲花”
“Mi pasatiempo es leer en el suelo de una librería”
守望蓝莲花
——莲花山记忆
竹笛与交响乐队《蓝莲花》音乐造型刻画的配器分析
阿鲁的故事之梦里的兔子
阿鲁的故事之阿鲁的树叶
野百合的春天
阿鲁的山谷
贾玲:野百合也会有春天
野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