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向野(组诗)
2015-08-19杨红旗
杨红旗
昆虫吟
曾经,它的露水是纯粹的
每一口都香甜而空阔:曾经,它的发音
也是纯粹的,每一丝音色里
都找不到微尘的痕迹。苍天在上
星星和白云,做了谁的酒曲?
让我纵在梦里,也循着它的声音归去。
一万年,才等得成形为虫子的时机
一万年,才赢得如歌如缕的吟唱
城市的砖墙冰冷,城市的泥土艰涩
就是露水,也集合了人间所有的恨
故国何处,这低哑的嘶鸣再不是得意的歌。
草叶尖上,那欲坠未坠的摇摆
那欲说还休的沉默,仿佛是仁厚的暗示。
多少年,生活在低处,只有黑暗聚拢
才是我亮嗓的良辰。秋风算得了什么
它的呼啸只吓跑轻薄的黄叶
北风摧毁的,只是我自动遗弃的肉身
我保有的坚韧之心,已潜入你所不知处
你所讥笑的死亡,既无用处,也不可怕。
来年春天,我换上的新装
也会带来醉人的歌。北风吹眠睡梦
多希望白雪覆盖大地,尽显人间的纯净。
朔气行
风雨无止,冰雪已逝
吹走的是棱角,留下了阴影
和想象力。譬如南方,豹影不在丛林
子弹穿过的路径,无迹可循
而反推,是伪命题。在北方
以冰雪为荣,但冷酷的东西绝非专有。
万事如戟,白会破障而出
在梦中重现,仿如虚拟的起义
所谓高地,就是刚刚坍塌过的部分
众矢所指,必是那隐于虚无中的一隅
如此,寻找豹影的人和寻找鹤迹的人
必然迷路。鹤影如风,遁入苍茫。
相向而行或狼藉远走
都绝不是你预料的那样潦草
而重建,漫长且不可知。
我从不担心逝去,也不期许将来
幻影之美,来源于不可抵达的触摸
如豹的奔跑,迅捷而偏执
一辈子在路上,便获得行走的坚实和勇力
春风来过,秋风来过,躁气浮沉不定
朔气凛冽,如刀剑锋芒
三千里日下,一剑定掉万物生杀。
自适帖
推窗一望,蓝天就在近处,伸手不可及
那绚烂的霞光不会是最后一次。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
即使斗室,也能止息我奔腾的心。
浑网的落日,为什么毫无倦色
仿佛它的青春期即刻开始。
匆匆又是一日,晨光熹微处,清风吹我衣
万物醒来,江河萌动。
行人、飞鸟、流水、云朵和劳顿的车马
都安装了发动机。我们早早上路
耕田撒种,除草培苗,可得衣食之安。
城市兀立,我行经的每一寸
都是陌生的:看似熟悉的街区
从未抵达任何门户。夜色下来
我细数层层叠叠的字粒
以滋养从容之气。月色清凉,疏影婆娑
藻荇交横,梦境一样细节密布。
踽踽而行,绝非外感于时序,内伤于幽情
我只看夜里灯盏,枝下清风
纵白发凌乱,又何须对之太息。
老虎菌
老虎就藏在杯底,不时发出一声沉重的低吟。
酒杯必须一再地斟满,都二十五年了
才得有一次酣畅的聚饮。
那时候,我们都不懂江湖剑气
少年的心清澈透明,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无聊地打发生猛的时光。啊,多么纯净的岁月
内心里野兽丛生,草木萋萋
虫豸活蹦乱跳。就在今夜
安同学送来他亲自采摘的老虎菌
阳光的品格,猛兽的气质,丛林雨水的心性
都久违了,我只好献出烈酒
一杯酒,照亮二十五个春夏秋冬
这无关口腹之欲。外面下着雨,夜已过半
天空的颜色,只有星星知道。
但杯里的酒清清亮亮,少后又满
这一壶,已喝了半生。别后经年
摸爬滚打,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安身立命
为稻粱谋。时光灰烬,连同残余的老虎菌
冷却在杯盘中,已无声息。
乌云帖
乌云并非先天的包藏祸心
但难以获得真爱,原因可能是它没有
坚韧的内心,也从不固守一贯的原则
随物赋形,心随物醉,非风非雾。
不曾歌颂过黑暗
并不代表我包容了恶行、残忍和病痛。
也许我们没有真正爱过
只是我假装一见倾心。乌云的黑
绝不是黑暗的黑,也绝非毒药和陷阱
它的暴力美学,只是借助于险恶的手段
来证明自己心存良善
有温润的风骨和绵软的气质。
也绝不像白云那般制造成堆的假象
掏空他人的仁爱和希望
来装点飘飘忽忽疯疯癫癫口是心非的虚无。
当他人的朴拙和向美之心被骗光
它就自动消失,从不为承诺负责。
你生来就是为对抗虚无
我只能换一颗心爱你,而且不能陷得太深。
白露帖
秋粮已经收尽,农田都清闲了
大地正在失掉青春。蓦地,秋风变黄
稻草变白,包谷杆垂垂老矣
玉树临风的英姿,七零八落。
撒苦荞的人,弯腰驼背
重新翻挖板结的土地。一些人已经
修好墓碑,等待白露为霜的时节
入土为安是一生最高的理想。如今
上好的柏木棺材,已经难买
这是大愁啊。高密板又宽又大
平坦如镜,却难承载生命之重。
生前建下的寺庙,留给身后享用。
寻找归宿的鸟,越飞越远,仿佛叛逃。
半夜里,星星清寂,露水湿重
正是好睡时节,秋风骤然下落。
暮雨
扭头一看,窗外正在下雨。先是山头上
有一片比较暗,接着是山腰
有一片云在涌动,然后是附近的工地
都下起雨来,直到雨滴敲打着窗户
我才听得见簌簌的声音。雨下在近处
我摸不到它的沁凉,仿佛饥渴
但它下在另一个世界里,由远及近
铺天漫地。刚刚写完“暮色苍茫
雨声惶惶;遥想远人,我心如伤。”
再看窗外,近处在下雨;远处,什么都没有
灰蒙蒙一片。下雨的时候,就忘记了
不下雨的时候。仿佛想立刻找到一个地方
去看雨,看它是如何一滴滴地下来的
一会在这边,一会在那边,想着想着
就没有声响了。再看,什么也没有。
雨过后
下过雨的天空晴了。阳光绵绵地铺射下来
像刚刚长出的青草,鲜嫩可口
有初生的气息和半点羞涩
潮湿的土地瞬间苏醒,万物拔节的声音
如隐秘处的呓语,有那么几片从窗口飘入
仿佛离去的女友突然回家
房间瞬时明亮,并有丁香花缓缓地开。
我心向野
村庄和树林离得那么近
三步两步就可以走进林子
我无所事事地绕着林子走了一圈
没发现任何异常
林子里什么都没有
除了树,除了落叶,除了枯草
连老虎都没有,我很失望。
刺蓬子落光了叶
竟有几个浅黄的果子赖在顶上
对看蓝汪汪的天空
独占了那无尽里最美的一角。
那种蓝汪汪的天,像个幽暗的陷阱
叫人无端地心悸。
松针铺了一地,回家似地掉下来
一根一根地叠加
终于成了团伙,成了势力
铺张蔓延,无边无际
无视人的存在,连村子都被包围了。
真是的,狼也没有,兔子也没有
鸟雀也没有,虫蚁也没有
它们都被老虎吃了。
寂静的林子真是美极了
连人都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