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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中的马群

2015-08-19一苇

大理文化 2015年7期
关键词:江浦阿爹马群

一苇

1

槐子已经是第三次看到这匹白马了。

这是一个暴雨如注的早晨,古城沧浪路全段塞车,这个时代的标志性机器全都老老实实地趴在那里。在中段红灯口,一匹白马,旁若无人地在雨幕中左冲右突。它的头高高昂起,望着近在咫尺而又遥不可及的山峰。它的皮毛,雪一样的白。鞭子一般的暴雨,并没有在它身上留下抽打的痕迹,雨珠纷纷从它的身旁滚落。

雨鞭恣意抽打,大街一片寂然。唯有这匹白马,高蹈阔步,左右穿梭。

在这座日新月异的古城,人们很多年已没有看到这样一匹白马了。

白马扬起四蹄,气定神闲地绕过一群汽车,站在槐子的车前。隔着沃尔沃XC90的窗玻璃,槐子看到,白马在雨帘中微微一笑。

“‘千里雪,这是我的‘千里雪!”槐子失声叫了起来。

白马喷了一声响鼻,昂起头,转身离去。

槐子打了香草的电话,让她来开车。之后,他打开车门冲入雨中,他要追上那匹白马。那匹马一直在他的前面不疾不缓地行走,槐子挤上人行道,快步跟上去。雨中的白马时快时慢,时隐时现。槐子跑起来,依旧离白马若即若离。在槐子和白马之间,横亘着甲虫般蠕动的车流,还有混沌迷漾的雨,使白马变得遥不可及。槐子被雨泡透了,跑不动了,弓下腰直喘气。一抬头,白马好像回头看了他一眼。槐子追上去,白马又扬起四蹄而去。

直至离开了大街,离开了车流,直至水天一色的烟雨洱海就在眼前,白马终于停住了脚步。

槐子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蹑手蹑脚走向白马。白马又一次转过头来,它的瞳仁,依旧那么清澈,有着水一般的光芒。这次,它没有笑,它的眼里,慢慢渗出一滴泪水。槐子再靠近,试图去抚摸它的身体,白马却扬起四蹄,纵身扑向洱海。槐子失声叫了起来:不要!

湖水无声地向两边分开,白浪翻涌。只一瞬,白马便失去了踪影。

槐子用湿透的衣袖使劲揉着眼,再一次将目光投向湖面。

湖面波平如镜。

手机骤然响起,香草在电话里急迫地说,槐总,你再不回来,这里就要闹翻天了。槐子听到一阵乱哄哄的声音。

公司写字楼就在沧浪路中段,离白马出现的地方只有一百米。槐子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第一次看到白马的。那天他处理了一堆文件,看得眼球胀疼,便走近窗前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无意中向楼下的街道看去,只见很多车辆摆了一字长蛇阵,整条街道挨挨挤挤。又堵车了,槐子叹了一口气。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匹白马,昂首扬鬃,横穿过马路,径直走到写字楼下,仰首长嘶。

哪来的白马?槐子有些诧异,揉了揉眼睛再看。只一瞬,白马不见了。槐子想,莫非自己产生了幻觉,便在日渐松弛的脸上扭了一把,疼得龇牙咧嘴。

没有看错吧!槐子嘟囔着,转身返回到那张宽大的写字台边。

第二次呢,是在哪里?槐子一时想不起具体的时间和地点。

槐子湿漉漉地回到写字楼。几十名员工早已把狭窄的楼道堵得满满当当。一见到他,人们一拥而上,有人吼道:“槐总,你什么时候发工资?”

“今天你要不发工资,就别想迈出这道门!”尖厉的嗓子,像刀片一样割着槐子的心。

槐子很伤心也很奇怪,刚从北京出差回来,平时温文尔雅的员工们,咋都变得像不认识似的?槐子脱下滴着水的外套问:“你们跟我五年了吧?我什么时候欠过你们的薪水?”

设计部主任王二江说:“槐总,你是上个月三号去的北京,上个月五号就没有发薪,现在又是十号了,如果把绩效工资算上,我们已有三个月没有拿到一文薪水了。我们之所以留下来,就是想等你回来讨个说法。”

槐子愣了一下,一向沉默寡言的王二江有些模糊,每个月五号发薪,是公司雷打不动的规矩,借钱也要发的。槐子给香草拨了个电话:“请你到我的办公室来。”

香草出现的时候,有些迟疑。她说她早就想向槐总报告,只是他一直在外出差不便打扰。何况张董事长来得很勤,关于薪水的事又归财务总监鲁晓伟直接负责。她的意思是谁也得罪不起。

鲁晓伟进来的时候,习惯性地捋了一下油黑的长发,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槐子感觉到那个笑容背后似乎有一点点讥讽的味道。鲁晓伟说:“的确有两个月,不,准确地说是三个月没有发薪水了,原因是账上没钱。”槐子问:“你应当清楚一个月的薪水是多少吧?”鲁晓伟说:“我当然清楚,三十二万八。张董事长来过,拿着董事会的决议,说是另一个楼盘急需用钱,把账上剩下的一千两百万全转走了。我告诉她薪水还没有发,她说也就周转两天,让大家等等。后来大家又催,她说等你回来会有办法的。”

槐子摇摇头苦笑,欲言又止。他刚把手伸向话筒,电话却响了起来。张董事长,也就是他的妻子张小凤在电话那头说,离婚协议书已经发他的邮箱了,明天早上九点,她将在古城法院等他。

槐子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只是有些措手不及。他叹了一口气,何必上法院呢?婚前财产是公证过的,他分文没有。离婚,就是将一纸证书换成另外一纸证书的过程。而这个证书,到底能证明什么呢?

想着,脑子却拐了一道弯,第二次看到白马是在哪?我怎么忘了。

2

天空嚎啕大哭。

槐子看到一条金蛇撕开灰黑的云层,扭动着耀眼的身躯,蜿蜒直下,恶狠狠地扑向地面。

半空中滚过一串炸雷,像密集的鼓点,震得槐子的脑壳嗡嗡响。惊魂未定,一声凄厉的马嘶,却像尖锐的银针,穿过厚厚的雨帘,扎进了他的耳孔,虽然细若游丝,槐子却分明听到了绝望的挣扎。

九月的青江浦,天地混沌,涕泪滂沱。时而细雨霏霏,时而雨丝绵密,时而大雨如注。槐子放不下他的马群,过江来寻找。哪里料到,忽然一阵暴雨,铺天盖地,看不清远近高低,哪里还有马群的踪影。

他只好盘膝而坐,拽紧羊毛披毡,将竹笠牢牢地扣在头顶,只听见雨点敲打着他的头,咚咚咚,像无数的拳头。前后左右都是厚厚的雨帘,密不透风,槐子就像嵌进了雨天雨地里的一枚钉子。脚下黄色的水流四处乱蹿。

闪电、炸雷,好像要把大地撕开一条口子,其间一声绝望的马嘶,令槐子一跃而起,向右侧的山包上跑去。

他看到了惨不忍睹的一幕,“五花马”倒在黑虎岗上,周身已被雷电烧成焦炭一般黑,四蹄在不停地抽搐,乌黑的大眼睛里,流出了两泓浑浊的泪水。看着槐子近身,它拼尽全力抬起了头,哀哀地望着他,随即又重重地砸向地面。槐子蹲下身,双手合十默祷,听着“五花马”的呼吸渐细渐无,槐子用手轻轻地将它的双眼合拢。

这是一匹英挺矫健的马,它的皮毛以枣红为底,在前额和后腰有状若流云的白花,四蹄上也有一圈白花。槐子记得李白的诗:“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便给这匹马取名“五花马”。其实单以前额有白花来看,这匹马应当是三国时刘备胯下的“的卢马”,都说这马会妨主,刘备却骑着它跃过宽数丈的檀溪,逃过一劫。当时阿爹把这匹马从三月街上牵回来时,村里人都说这马不吉利,会败家的,不如卖了。阿爹不信这个邪,他是读过古书的,便硬是把马留下来。去年,槐子骑着这匹马去三月街赛马,竟把那些内蒙古、北京、香港马术俱乐部的高头大马都比下去了,跑了第二名,还得了两万块钱的奖金。“五花马”一回到青江浦,整个村的老少男女都来看。阿爹从镇上买回半扇猪肉,请大伙热热闹闹地喝了一场酒。哪晓得这马没有妨主却被雷劈死了,这作的什么孽哟!

槐子顾不得掩埋“五花马”的尸身,爬起来寻找别的马匹。这一雷劈,马群肯定会受惊,弄不好就会跑散。他边跑边在雨帘中睃巡,恍惚中看到了“火焰驹”向江边奔去,火红的鬃毛在风中扬起,像燃烧的火苗。槐子在一片灰濛漾中锁定了那缕若明若暗的火焰,连滚带爬地追去。槐子知道,这么大的雨,青江暴涨,马群若是渡河,将是凶多吉少。他必须尽快跑向前,拦在领头的“千里雪”之前,将马群留在西岸。

雨点像鞭子一般抽着他的脸。

脚下是乱石、沟坎、洼地、深坑、杂草、灌木丛,他已全然不顾,也看不清楚,双眼只是死盯着远处奔跑的“火焰驹”。跌倒、爬起,向前冲,终于看到了火焰驹的尾巴。火焰驹之前是青骒马,青骒马之前是“黑旋风”,再前头是黄骠马,跑在最前面的就是“千里雪”。槐子将手指关节含在嘴里,打了一声唿哨。可声音没有传出多远,就被雨声淹没了。槐子憋住一口气,拼命往前奔跑,还是追不上,便抄了近道,从另一面山坡上冲下去,从侧面跑向马群。他终于死死地抱住了“千里雪”的脖子,“千里雪”一个趔趄,却仍然保持着奔跑的速度。槐子不敢放,放了就可能被马群踩死。他双手紧紧搂着马脖子,一纵身上了马背,抓住马鬃,使劲拨转马头,同时高叫了一声“吁……”

“千里雪”虽然马头已被拨转,身子却仍然快速奔跑,两条后腿悬空后踢,试图将槐子掀下马背。槐子死死地揪住鬃毛不放。“千里雪”踢不动了,速度慢了下来。槐子一个翻转,将身体吊在马脖子下,用脚撑着地面。“千里雪“被迫低下了头,终于刹住了身体,后边的几匹马也停了下来。槐子长舒了一口气。

槐子的羊毛披毡不知所踪,身上的衣服也被撕成了一绺绺的,膝盖以下的裤管早没了,露出长一条短一条的划痕,腿肚子上血糊沥拉。槐子顾不了许多,把马群赶进了背风的山谷。他砍了一堆麻栗枝丫,在一株马缨花树下临时搭了个马棚,盖上树叶,把马群赶进去,暂时遮挡一点风雨。

“千里雪”打着响鼻,嘴里喷着白气,雪白的体毛全都湿漉漉地粘在身上。槐子回到窝棚,取出一升蚕豆,分成十多份,倒进不同的布袋里,套在马头上。马棚里响起咀嚼干蚕豆的声音。槐子拍拍“千里雪”的脑袋说,这里就交给你了。槐子转身牵出“火焰驹”,一纵身上了光马背,两腿一夹,“火焰驹”像知道他的心思,径直向黑虎岗跑去。

“火焰驹”到青江浦时,才三岁,却长得身长体硕。阿爹从柳树湾把它买回来,翻过鸟吊山,走了七八十里山路。第二天阿爹就把它拉出去遛,才上了马背,“火焰驹”就从院子里飞奔而出,在狭窄的村巷里闪展腾挪,几个起落便跑到村外,吓得阿爹整个人伏在马背上不敢抬头。“火焰驹”似乎铁定了心要把背上的人掀下去,便从村口的石拱桥上飞身跃过,把阿爹重重地摔进了刺蓬里,然后扬长而去。被戳得千疮百孔的阿爹顾不上疗伤,动用了村里十多条汉子围追堵截,才把“火焰驹”追上。在另一个早晨,阿爹再次跨上马背,还没有坐稳,“火焰驹”便人立而起,将阿爹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恼羞成怒的阿爹把这匹火红色的马驹拴在家门口的大槐树上,皮鞭雨点一般在它的身上飞舞,每抽一鞭,就有一道鞭痕。“火焰驹”非但不服软,反而几次后蹄着地,人立而起,发出凄厉的长嘶。阿爹抽得没了力气,将皮鞭扔在地上直喘。最终,无奈的赶马汉子决定选一个街天,将这匹不可驯化的小马转卖。放学回家的槐子目睹了无数鞭影在马驹身上飞舞的整个过程,他默默地走近马驹,抱住它的脖子,轻轻地抚摸着道道鞭痕,默默哭泣。马驹看着他,那双光可鉴人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槐子取出药水,为它小心地擦拭着伤口。马驹忍着痛,任由他摆布。阿爹笑笑说,它喜欢你,这匹马就交给你了。槐子说,那我就叫它“火焰驹”吧!

槐子骑着“火焰驹”回到黑虎岗的时候,“五花马”的尸身已经僵硬了,身上飞满了嘤嘤嗡嗡的绿头苍蝇;一群乌鸦蹲在不远的地方,冷冷的目光像一群哲学家。几只野狗正围着马尸兜圈子,不知从何下口。槐子挥鞭驱散了野狗,有一只回过头来龇牙咧嘴,眼中凶光毕露。槐子打了一声唿哨,“火焰驹”纵身跑过去,扬起四蹄扑向野狗群,它们呜咽着跑开了。

槐子刨了个深坑。“五花马”的身架很大,费了吃奶的劲才把它埋好,槐子又弄来许多石块,给它垒了一个坟包。槐子转身到草场上采来一束龙胆花,插在坟头上,蓝幽幽的,在风中摇摆。

多年以后,槐子还能找到埋着“五花马”的土堆吗?

槐子仰头望着天,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层层叠叠的云像锅盖一般罩住了青江浦。槐子是喜欢雨天的,可这个雨天让他如此伤心。

那个时候他想,天晴了该多好啊!天空蓝得透明,就像一潭秋天的湖,白云就像漂在湖里的芦絮。青江浦的草场,还是那么绿,一簇簇淡蓝色的龙胆花像绿毯上织就的图案。他骑着马,奔跑在草甸上,耳畔的风呼呼地吹过。

青江浦的草场上,还有清澈的水塘,映着天上的云朵。有一次,槐子看到一条红鱼在水中游弋,腮边有两根长长的触须。在那个孤独的午后,这条体形硕大的鱼就像一束火焰烙在牧马少年的心中。

在青江浦的草场上,还有会飞的红蛇,身子如带子一般从槐子的头顶掠过……

3

大学毕业后,导演专业的槐子被分到了电影厂。

槐子是在一个萧瑟的午后走进那家电影厂的。彼时正值晚秋,路边高大的法国梧桐如掌的黄叶铺了一地,走在上面很不踏实,心里发虚。槐子走进电影厂的办公室,落满尘埃的房间空无一人。一大摞报纸堆在进门一侧的书桌上,似乎从来没有人翻过。报纸旁边是一把电茶壶,还有七八个暖水瓶。暖水瓶上,用黄色的油漆写着电影厂的名字和年月。往里看,一张宽大的雕花木桌横在那里,上面随意扔着笔筒、墨水瓶、笔记本、书籍、水杯,很旧的样子,没有一个物件是与电影有关的,桌面上蒙着厚厚一层灰。槐子心里凉了半截。

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人,看起来五十多岁,佝偻着腰,瘦削、谢顶,戴一副黑框眼镜,肘上套一副蓝袖套,倒像裁缝一般。他看了一眼槐子递过来的介绍信,先是叹了一口气,接着淡淡一笑说,来了好,来了好啊!年轻就有希望。倒把槐子弄得莫名其妙。

后来,槐子才知道,那位像裁缝一样的老师叫蓝野,是有名的编剧,他写过好几部风靡全国的电影剧本。而当槐子知道这一些的时候,蓝野已经离开了人世。槐子见到蓝野的第一面,也是唯一的一面。知道蓝野离世时,他已经跟着前辈们,为那些风生水起的企业家拍广告了。在拍片的间隙,另一位老师说起蓝野的事:电影厂改制后,蓝野坚持白己的艺术追求,不肯委屈白己去写媚俗的肥皂剧,更不为那些企业的专题片写脚本,竟在贫病交加中郁郁而终。听到这样的消息,槐子黯然神伤。

槐子到电影厂的时候,电视和网络已将红遍大江南北的电影逼向了墙角。槐子进厂三年,没拍成一部电影,也没写过电影剧本。为了生存,只好拍一些应景的专题片维持生计。第四年,电影厂改制,组建影视传媒公司,外来资本注入,槐子光荣下岗。

下岗再就业,这是一个凤凰涅槃的过程。好在槐子早已见惯不惊,再加上对暮气沉沉的电影厂早巳心灰意冷,便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加盟了新组建的影视传媒公司。说是影视传媒,还是没拍成影视,实际上也就跟着几个前辈拍拍广告片。影视公司的老板说得很好听:等咱们赚了钱,一定要拍大制作的影视剧,让大家实现人生价值!折腾了几年,槐子早已不相信这样的鬼话,那只不过是画饼充饥罢了。老老实实拍广告片也好啊,至少是解决了生计问题,而接下的事却让槐子差不多崩溃了。

槐子永远记得那个寒风凛冽的早上,当他低眉顺眼地站在张瑞祥面前时,这个洪发地产的董事长将一盘录像带用力地摔到他的面前。她几乎是怒吼道,这样的烂片子,怎么可能展示我们企业的腾飞之路?怎么可能树立我这个优秀企业家的形象?她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肥肉很痛苦地拧在一起。槐子还想据理力争,将他的创意好好阐述一番。肥硕的张瑞祥粗暴地打断了他:不要再说了,一分钱你也别想拿到,走吧!她做了一个驱赶的手势。槐子胀红了脸,咬着牙走出了董事长办公室。他站在十九层楼的窗口,望着碧蓝如洗的洱海,真想以高台跳水的姿势,纵身跃下去。可这样,一个男人,受辱于一个女人并成了定局,岂不被人笑话?

那一夜,槐子细数着雨滴敲打地面的声音。那是城市多层建筑的露台,用混凝土铺就,雨滴敲在上面显得粗砺而乏味。槐子想起乡下的雨季,老家的窗下有一丛瘦竹,还有一株芭蕉。雨打芭蕉的声音,细腻、唯美、富有韵律,有诗意。清晨起来,可以看见芭蕉叶上滚动的水珠晶莹剔透。想到这里,槐子掏出手机给香草打了个电话。香草说,我在上钟呢,稍后我又打给你吧!槐子“嗯”了一声,坐起身来披着被子看着窗外的雨,斜斜地织在灯火阑珊的楼群上空。

槐子是在“水目清泉”足疗城遇到香草的。那天,环洱海跑了一圈拍片,累得散了架,几个人便相约着去洗脚。槐子看见这个名字的时候,自然想起了“水目清华”,想到这家“足疗城”竟敢套用一流大学的名字,便有些好奇。槐子落座不久,一名纤瘦的女孩端着一个木盆来到他面前,默默地为他脱去户外鞋,接着要脱他的臭袜子。槐子一低头,便看到了香草白皙的手,隐隐可见蓝色的血管在她的手臂上蜿蜒。槐子不好意思地说,还是我自己脱吧!女孩说,这是我的工作。一抬头,槐子便看到了香草清瘦的脸,白皙、单薄、柔弱,就像青江浦草甸上的一株龙胆草。香草也呆了,隔了半晌才说,槐子哥,是你呀!槐子问,香草,你咋到城里来了?香草说,我妈病了,得花好多钱。可在老家那个山旮旯里实在刨不出几文钱,只好进城打工了。槐子说,香草,你也是高中毕业,就不能找点别的事做?香草笑了笑说,咋的,我还能像你这个大学生一样去政府机关上班?这一句话刺到了槐子的痛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任由香草在脚上捏按。香草幽幽地说,洗脚这个活虽说累点,下贱一点,但是单纯。凭劳动吃饭,我觉得挺好。槐子叹了一口气说,也是啊!便将自己毕业后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讲了。香草说,槐子哥,其实你也不用悲观,现如今既走到这一步,也是好事一桩,说不定你端公家饭碗十几年,到头来啥也没有呢!两人说着说着便投缘了,像是找到了小时候在青江浦牧马放牛的感觉。

离开“水目清泉”的时候,槐子向香草要了手机号码。槐子说,你不上班的时候打我电话,咱们好好聚聚。香草应了,却从来没有打过槐子的电话。

雨滴仍就不紧不慢地敲打着地面,像不停摇动的钟摆,很久,槐子仍没有一点睡意。手机终于响了起来,香草说,槐子哥,我下钟了。槐子说,香草,我想回青江浦了。香草问,咋的啦,又不开心啊!你们搞艺术的就是愁肠百结。槐子恨恨地说,搞狗屁的艺术啊,你出来吧,我在洱海边的“布鲁斯”酒吧等你。

看着窗外湖面上纷纷扬扬的雨丝,听着一个大胡子费力地吹着萨克斯管,这首《回家》的旋律契合了槐子此时的心境。换上了蓝色套装的香草像一株青江浦的龙胆花,脸上含着笑,却还是掩饰不住与生俱来的忧郁。香草问,你真的要回家?槐子点了点头。香草说,也好,回家住上一段时间吧!槐子说,我想回家干我的老本行,养马。香草“噗嗤”笑出声来道,你也太书生气了吧?现在乡下都买汽车、拖拉机、摩托车了,谁还人背马驮?槐子说,那我养黑山羊,现在羊肉贵得很,反正比在城里受人欺负好。香草说,昨晚有客人酒喝多了,在我脸上掐了几把,我又气又怕,躲出去了。我一个洗脚的,受人欺负是经常的事。槐子说,你也别干了,咱们一起回家。香草说,我不走,我还要挣钱给我妈看病呢!槐子想起记忆中住在生产队仓房里的哑巴女人,带着不晓得父亲是谁的瘦骨伶仃的香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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