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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落的黄昏

2017-03-01王建珍

参花(上) 2017年2期
关键词:阿爹床铺小名

◎王建珍

沉落的黄昏

◎王建珍

当傍晚的阳光转过屋角,斜斜地照在晒得干裂的场地上,我收敛起平日的顽劣,站在墙角的阴影里,敬畏地仰望着场地上的阿爹。阿爹侧着身子,让阳光直射在病者患处,嘴里念念有词,往患者身上涂抹着什么,一脸庄严及虔诚。患者也是一脸虔诚,像在举行某种仪式。阳光在阿爹身上幻化成光环,眩惑了我的眼。

我知道阿爹是在给人治疗一种叫“蛇丹”的病。蛇,盘旋蜿蜒。这种皮肤上的丘疹像蛇一样爬行的病,一旦在人身上合拢,这个人命就休矣。这是阿爹经常说的。我恐惧地看着病者腰部即将合拢的“蛇丹”,似乎看到死神的利剑已经出鞘,泛着森寒的光。阿爹像祭坛前的圣者,庄严地做着法事,天地乾坤,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一时完毕,阿爹嘱咐来人明天一定要在日头落下之前再来。同一句话一再重复,似乎那是个生死攸关的时刻。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日头落下之前是个清明世界;一旦日落,邪祟出入。阿爹那郑重的嘱咐给我小小的记忆烙下了这个清晰的分界线。

太阳很快落到了山的那头,天并没完全暗下来,西边的云彩依然瑰丽,阿爹在原地伫立了好久,黄昏的风吹瘦了余晖下阿爹的影子。

给人看“蛇丹”只是阿爹偶尔的善举,更多的时候阿爹坐在书桌前,做着他的日常工作。

书桌,在这个偏远乡村属于奢侈的名词。

我的视线刚及桌面,桌上厚厚的一摞摞被岁月熏黄的书籍,从时间的彼岸来到此间,沧桑沉郁。阿爹伏身坐在书案前,戴着眼镜,白发白须,手握毛笔,一张张泛黄的纸上留下蝌蚪般的符号。这个印象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之墙,经过几十年的风吹雨淋,依旧鲜明。当我第一次接触“鸿学大儒”这个词时,第一个进入我脑中的形象就是阿爹。

我并不识得那些“蝌蚪”,我自以为不讨嫌地在阿爹身边打转,好奇地看这些“蝌蚪”游弋在阿爹的岁月里,怡然自得。阿爹抬起头慈祥地说:“阿媛,出去玩。”

阿媛是我的小名,只属于阿爹一个人的小名。在一把小木椅子的靠背后,阿爹用毛笔写下我的小名,我以笔画的繁复来区分我和姐姐的椅子。没人呼唤我的小名,除了阿爹。这个椅背后笔画繁复的“蝌蚪”是阿爹敲在我童年岁月的印戳,包括阿爹教我背的那些书。

我带着敬畏翻着阿爹的书,“哗哗”的书页搅动了静止的空气,屋中浮漾着腐朽的气息。就像所有年高的祖父宠爱自己年幼的孙女一样,阿爹疼爱地看看我,拿起一本书,让我跟着念。我尖脆的童音把阿爹喑哑的方言一字一顿地推到屋顶,“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我也跟着念“人之初,性本善……”,从阿爹赞赏的眼光传递到我舌尖上的这些毫无意义的方言字音,增加了我在小伙伴中的威信。

不论年幼,村人一律尊敬而谦卑地称阿爹“王家爹爹”。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正确的称呼应该是“王老”。而在乡村僻野,这个称呼亲热又尊崇。

过年时,那些“蝌蚪”由阿爹的笔下游向各家各户的大门、院墙,阿爹伏在书桌前的身影越发佝偻。我想问问阿爹,那些“蝌蚪”有一天会不会变成青蛙。然而我的声音落进村人稠密的道谢声中瞬间淹没了,红红的纸片映红了阿爹的脸。我踮起脚尖,努力为阿爹磨着墨,努力够近那神秘的殿堂。阿爹偶尔把笔尖放进嘴里抿一下,唇间留下一道黑黑的墨迹。原来村人说的“肚里墨水多”就是这样子啊。我避开他人的眼,偷偷蘸了一点墨放进嘴里,有点苦,有点涩,看来不是谁都能喝墨的。我仰着头看着忙碌的阿爹,透过窗口栅栏的阳光把阿爹的身影投射在墙上,放得很大。

夏季的昼日特别地长,吃过晚饭,天光仍旧不肯灰去。阿爹微闭着眼,坐在檐下的藤椅里,一手捋着长及胸部的白须,一手在记忆里摸索,半明半暗的光线在阿爹多褶的脸上起伏。我叫:“阿爹!”阿爹似从梦中醒来,有些茫然。我再叫:“阿爹。”阿爹把我抱上膝头,看着暗淡下去的天空,说些天干地支类我听不懂的话。我曲起稚嫩的手指,接过阿爹手上的游戏。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掐过去,软糯的方言是手指上弹奏出的音符:大安,留连,速喜,赤口,小吉,空亡。很多次目睹村人微躬着身子一脸虔敬地看阿爹掐手指头。我在旁噤声屏气,生怕气息大了,冒犯了不该冒犯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唯有不知才更加触碰不得。而我坐在阿爹膝头,稚拙的童音把这个游戏“不可说”的神秘与畏敬破坏殆尽,阿爹宽容地对我笑笑,说声:“去玩吧,阿爹累了。”阿爹总是以这句话结束跟我的游戏。

我慢慢退出阿爹的世界。天光已暗淡,回过头,看到阿爹又微闭起眼,手捋长须。夜幕完全降落下来,阿爹的身影在苍茫的夜色中逐渐凝成了一点孤寂。

冬天的夜很长,也很冷,风张狂地从屋门前走过,我全然无视,敏捷地爬上阿爹的床铺。与阿爹紧邻的奶奶的床铺是火线区,我不敢触碰。只因老天造人时过于匆忙,少给了我那么一点要紧物事,奶奶的怒火殃及我这无辜的“池鱼”很多很多年。而我是阿爹的“阿媛”。

阿爹床铺的角角落落都藏着新奇的故事,我总是翻了又翻。“阿爹,再讲一个,再讲一个啦。”阿爹捋着长须,身躯随着我的摇动而晃摆,皱纹里流淌的笑意鼓动着我的痴缠。白娘子偷盗仙草,沉香劈山救母,梁山伯与祝英台变成了蝴蝶……这些美丽的传说像冬夜的火,温暖了一季的风;还有那些穿白衣的善良的女鬼,那些精灵一般的狐狸出没于我小小的世界;更有关东马贼,劫富济贫的“梁上君子”澎湃着我幼嫩血管里的豪情。阿爹雪白长须里抖落的故事点亮了无数个阴雨的黄昏。直到邻床的奶奶不耐烦地驱赶我,那些在屋子里叱咤的人物才逐渐退守到我的记忆深处。安歇了——我要回到父母的房间。

父母的卧房与祖父母的卧房之间隔着一间大大的厨房,两个房间门缝里透出的一线灯光。像茫茫宇宙里随时可湮灭的两点星光;我快速穿行在茫茫荒野,盯着前方的一点光亮,不敢转动视线,悄无声息,生怕脚步重了,惊动了蛰伏在黑暗中的什么。跨过门槛,迅速把门在身后合拢,似乎要把什么关在门外。很多年后,我独自穿行在人生路上,远方的亮光明明灭灭,甚至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光亮,恍惚穿行在儿时冬夜的厨房,黑暗处随时可能蹦出什么来把我吞噬了。阿爹的故事是身后的一星灯火,孱弱却温暖。

冬天渐往岁月深处走去,阿爹离开床铺的时间越来越少,而散落在床铺角角落落的故事羸弱得没有了生气。

在某个放学后的傍晚,大雨滂沱,我远远站在廊檐下,手里的伞跌落在地,檐瓦上滴落的雨滴很快打湿了我。场地上一堆燃烧过的物体还在冒着烟,家人进进出出忙碌着,没人理会我,没人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幼小敏感的神经第一时间就知道了——阿爹走了。这个世上唯一叫我“阿媛”的人走了,只剩下了椅背后失声的两个汉字。我已识得,那是一个祖父对一个不招待见的孙女的全部厚爱。

大雨滂沱着,似乎没有停歇的时候,雨幕延伸至遥远的远方,黄昏陷落在这片茫茫雨海中,无力挣扎。那堆冒烟的物体上滚落下阿爹的手抄书,弱火蚕食着泛黄的纸张,那些“蝌蚪”永远地游去了。

阿爹的黄昏永远永远地沉落了。

(责任编辑 武原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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