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史》“属国军”条与“北面属国官”条编纂述论

张宏利 刘 璐

(1.吉林大学文学院 吉林长春 130012；2.旅顺博物馆书画文献研究部 辽宁大连 116041）

《辽史》卷36《兵卫下》“属国军”条、卷46《百官志二》“北面属国官”条分别为金朝、元朝修史者撰写，是研究金、元两代史臣关于辽朝属国认识的重要史料。鉴于此，本文拟将“属国军”条、“北面属国官”条加以比对，以探讨两条目的编纂情况及存在的问题。

一、编纂

“属国军”条与“北面属国官”条分别列有60个、147个属国，两者共列者44个，“属国军”条独列者9个，“北面属国官”条独列者91个。两条目的共同点，说明两位纂修者依据的部分材料是相同的。两条目不同之处，表明编写者实为两位史官，且无耶律俨《皇朝实录》属国专条可资参考。

（一）“属国军”条。《辽史》卷36《兵卫志下》“属国军”条序文称：“辽属国可纪者五十有九，朝贡无常。有事则遣使征兵，或下诏专征；不从者讨之。助军众寡，各从其便，无常额。又有铁不得国者，兴宗重熙十七年乞以兵助攻夏国，诏不许。”[1](P429)按其后所列属国共计59个，与“辽属国可纪者五十有九”相符合，无需再加“又有铁不得国者，兴宗重熙十七年乞以兵助攻夏国，诏不许”一段文字，此段文字当为元朝史臣所加。元人之所以“加铁不得国”，当是源自《地理志一》记载的“属国六十”[1](P438)。“属国军”条与《地理志一》当为同一位史臣编纂，《地理志一》似以耶律俨《皇朝实录》为底本而成，故这位史臣认为“属国六十”为辽人实录所载则十分可信，因此为凑够六十之数而将“铁不得国”列于序文之下。“铁不得国”一段引文仍见于今本《辽史》，重熙十七年（1048）“铁不得国使来，乞以本部军助攻夏国，不许”[1](P238)，《属国表》亦载：“铁不得国遣使来，乞本部军助攻夏国，不许。”[1](P1163)说明元朝史臣依据耶律俨《皇朝实录》或陈大任《辽史》撰成此条。“属国军”条除去“又有铁不得国者，兴宗重熙十七年乞以兵助攻夏国，诏不许”外，当为金人新撰。

“属国军”条为金人修撰，从侧面说明辽人耶律俨《皇朝实录》并未设置属国专条。因而，金人修《辽史》时，并无辽人著述可资参考，故金朝史臣只能将见诸帝纪中的属国名称编排新置“属国军”条。“属国军”条达里底、拔思母为并列排出，今本《辽史》诸帝纪均将两部一起列出，如“达里底、拔思母并寇倒塌岭”[1](P302)。又如“高丽、 貊、铁骊、 来贡”[1](P22)，“属国军”条因而将铁骊、 列于一处。再如“回鹘、于阗、师子等国来贡”[1](P133)，“属国军”条据此将于阗、师子依先后顺序列出。据此可知，金人所纂“属国军”条依据耶律俨《皇朝实录》、陈大任《辽史》所载属国诸事，取其属国名字编排而成。

（二）“北面属国官”条。

1.史源。“北面属国官”条于属国条目之下偶尔会注明出处，有9条列有例证，另有9条标注有其它名字。由这些例证、标注其它名字者，可以探知“北面属国官”条所列属国的史源。如划离部条下的例证为“圣宗统和元年，划离部请今后详稳于当部人内选授，不许”[1](P765)，《圣宗纪》《部族表》并将此事系于统和二年，分别作“划离部请今后详稳止从本部选授为宜，上曰：‘诸部官惟在得人，岂得定以所部为限。’不允”[1](P113)，“划离部人请今后详稳只于当部选授，上以诸部官长惟在得人，诏不允”[1](P1091-1092)。《圣宗纪》与《部族表》对于同一件事的不同表述，表明一取耶律俨《皇朝实录》，一选陈大任《辽史》，“北面属国官”条例证是对耶律俨、陈大任二史原文加以删改而来。标明其它名字的条目，如阿萨兰回鹘大王府条下标注“亦曰阿思懒王府”，阿思懒一名也见于今本《辽史》卷70《属国表》，《属国表》亦据耶律俨、陈大任二史而成。尚有一些属国注明其它名称者不见于今本《辽史》其它部分。如“越离睹国王府。亦曰斡离都”，越离睹、斡离都仅见于“北面属国官”条，其原因可能是“北面属国官”条保存了今本《辽史》已经刊落的耶律俨、陈大任二书史文，抑或另有所本。

其它属国不注出处者，然可于今本《辽史》纪传考见者尚有88个，亦是据耶律俨、陈大任二史编撰而成。元人常将同见于一件事之中的两个属国编排于一处。如元朝史臣先列蒲昵国，随后排乌里国于其后，乃是因为“蒲昵国使奏本国与乌里国封壤相接”[1](P184)。除参阅耶律俨、陈大任二史帝纪外，元人还参考了二史传记。如所列西阻卜与北阻卜均是来源于旧史传记，《萧惠传》：“会西阻卜叛”[1](P1373)，《耶律那也传》：“北阻卜长磨古斯叛”[1](P1384)。大蕃国、吾秃婉部、直不姑部、迭剌葛部除见于“北面属国官”条外，尚见于“属国军”条、《食货志》、《营卫志》且各一次，史源当是相同的。此外，城屈里国、乞粟河国、七火室韦部等28个属国及注文述不姑、合素女直、斡离都、谛举、乌惹仅见于“北面属国官”条，作为撰述正史的元朝史官当不会随意虚构史实，应该是有当时可见到而未能流传至今的史籍作为参考。

2.编纂。元朝史臣以与辽朝关系密切者、辽朝讨伐者、人名作属国者、辽朝振济者、朝贡于辽朝者、仅见一次者、以某部节度使之某部为属国者七类方式来撰写北面属国官条目。与辽朝关系密切者，与辽朝有着频繁的交往。兹以铁骊为例加以说明。今本《辽史》帝纪载有铁骊30次来辽朝贡，如“铁骊遣使来贡鹰、马”[1](P147)。辽朝曾出兵援助铁骊，“兀惹乌昭度、渤海燕颇等侵铁骊，遣奚王和朔奴等讨之”[1](P146)。辽朝与铁骊存有通使行为，辽朝“遣使高丽、铁骊”[1](P41)，铁骊“遣使献兀惹十六户”[1](P190)。辽朝授予铁骊人官职，辽兴宗因“铁骊仙门来朝，以始入贡，加右监门卫大将军”[1](P237-238)。

辽朝讨伐者，其关系仅为辽朝的征伐对象。辽太祖“亲征突厥、吐浑、党项、小蕃、沙陀诸部”[1](P11)，《圣宗纪》载“西南路招讨请益兵讨西突厥诸部”[1](P110)，突厥、吐浑、党项、小蕃、沙陀、西突厥均作为辽朝讨伐对象而被纳入属国。

人名作属国者。仙门国，其史源当为“铁骊仙门来朝，以始入贡，加右监门卫大将军”[1](P237-238)，知仙门为人名而非国家名。《属国表》言：“回鹘怕里遣使来贡”[1](P1127)，而《太祖纪》则称：“回鹘霸里遣使来贡”[1](P20)，怕里与霸里当一取耶律俨《皇朝实录》，一取陈大任《辽史》，北面属国官作者选用怕里并误将人名认作国名。《太宗纪》载：“吐谷浑酋长退欲德率众内附”[1](P36)。“遣赵莹因西南路招讨卢不姑求救”[1](P38)、“吐谷浑白可久来附”[1](P57)，《圣宗纪》记：“以公主淑哥下嫁国舅详稳照姑”[1](P112)，退欲德、卢不姑、白可久、照姑均属人名，元人却将这些人名误解为属国名。

辽朝振济者，仅接受过辽朝振济。辽朝“振耶迷只部”[1](P215)，“振瑶稳、嘲稳部”[1](P238)，元朝史官俱将耶迷只、瑶稳、嘲稳列为属国。

朝贡于辽朝者，与辽朝仅存有朝贡关系。《太宗纪》载：“鸭渌江女直来贡”[1](P50)，《兴宗纪》“高昌国遣使来贡”[1](P240)，鸭渌江女直、高昌仅与辽朝存有朝贡关系，一并为元朝史臣列为属国。

仅见一次者，亦被元朝史臣视作属国。辽太宗“遣使存问获里国”[1](P34)，元人据此而将获里国列作属国。“北面属国官”条所列蒲昵国、乌里国，则是因为“蒲昵国使奏本国与乌里国封壤相接，数侵掠不宁，赐诏谕之”[1](P184)。

《辽史》纪传列有某部节度使，元朝史臣据此列某部为属国。如耶律独 任“涅剌奥隗部节度使”[1](P1369)，耶律唐古任“隗衍党项部节度使”[1](P1362)，元人进而将涅剌奥隗部、隗衍党项部归为属国。《太祖纪》言：“诏分北大浓兀为二部，立两节度使以统之”[1](P18)，元人殆因此处有节度使字样而列其为属国。

“北面属国官”条纂写者以诸国、大部、诸部三大类别来编排辽朝诸属国。“北面属国官”条目编纂者并不是简单依照属国见于诸帝纪的先后次序而排列属国。如《太宗纪》载 没里、要里来辽朝贡事发生于会同七年（944），而徒睹古、素撒朝贡则发生于会同五年，但“北面属国官”条作者却将 没里、要里列在徒睹古、素撒之前。当然，元朝史臣也不是随意编排，而是将同为一族而属不同部分的属国以先后顺序列出。同为女直族的女直国、北女直国、南女直国、曷苏馆路女直国、长白山女直国、鸭绿江女真、濒海女直国编排于一处，同出阻卜族的阻卜国、西阻卜国、北阻卜国、西北阻卜国列为一处，具有回鹘族成分的阿萨兰回鹘、回鹘国、沙州回鹘、甘州回鹘、高昌国并列一起，同为突厥族的突厥国、西突厥国列在一起，含有渤海族成分的渤海部、西北渤海部并列一处，由乌古族构成的乌古部、隈乌古、三河乌古部、乌隈乌骨里以先后次序列出，以室韦族组成的七火室韦部、黄皮室韦部排在一起。

二、存在的问题

（一）“属国军”条。

1.重出。 煌、沙州 煌、沙州回鹘为重出，罗继祖先生称“‘ 煌’汉郡名，唐置县，属陇右道沙州。唐末，瓜沙二州为曹氏有。太宗会同二年纪书‘铁骊 煌来贡’，即曹氏也。圣宗开泰三年纪又作‘沙州回鹘’。此既书‘ 煌’，而下又有‘沙州回鹘’、‘沙州 煌’，俱复出当删”[2](P113)。中华书局本《辽史》点校者指出高昌与和州回鹘亦属重出[1](P436)。

2.将辽朝部族误作属国。“属国军”条编列的西奚（应作西部奚）、东部奚、乌马山奚、小黄室韦、大黄室韦，均属太祖二十部之部族，不当列为属国。辽太祖征服西部奚、东部奚之后，奚族既已结束分裂、重新整编，与新置堕瑰部一同构成六部奚。《营卫志》明确记载突吕不室韦、涅剌 古部本名为大、小黄室韦，耶律阿保机以计设降大、小黄室韦，便将其编入辽朝部族之列。此处所列乌马山奚，盖源于“乌马山奚库支及查剌底、锄勃德”[1](P4)，而乌马山奚于辽朝初年就已被分割、并与契丹部落一起戍守各地，乌马山奚之锄勃德部即楮特部，于太祖时便成为契丹部落组织中的一员[3]。

（二）“北面属国官”条。

1.重出。吐谷浑与吐浑重出，《太宗纪》载：“吐谷浑白可久来附”[1](P57)，《圣宗纪》称：“禁吐谷浑别部鬻马于宋”[1](P150)，《属国表》则分别写作“吐浑白可久来附。禁吐浑别部鬻马于宋”[1](P1135、1144)，据此可知吐谷浑与吐浑实为一国。《圣宗纪》曰：“五国乌隈于厥节度使耶律隗洼以所辖诸部难治，乞赐诏、给剑，便宜行事，从之”[1](P113)，按《部族表》作“五国隈乌古部节度使耶律隈洼以所辖诸部难制，请赐诏、给剑，仍便宜从事。从之”[1](P1091-1092)，乌隈于厥即隈乌古，二者实属重出。中华书局本《辽史》点校者于校勘记中指出蒲奴里即五国部之盆奴里、五部蕃部亦即五国部，乌古亦写作于厥、于厥里，鼻国德国也称鼻骨德与诸部之鼻骨德部重出，乌隈乌骨里部即乌隈于厥部，敌烈部即迪烈德国[1](P394，436，768-769)，本条目所列蒲奴里与五部蕃部属于重出，乌古、于厥、于厥里为重出，乌隈于厥与隈乌古及乌隈乌骨里重出，迪烈德国与敌烈及八石烈敌烈重出。

2.将辽朝部族误作属国。肖爱民先生考证北大浓兀即迭剌部[4](P199-200)，为耶律阿保机所出部族。 德部， 德即锄勃德，锄勃德也写作初鲁得，初鲁得就是太祖二十部之楮特部。谛居部，中华书局点校本《辽史》：“突举部。《纪》会同四年正月作突轨部，统和四年八月作谛居部。”[1](P393)北大浓兀部、德部、谛居部俱属太祖二十部，元人误将其归为属国。

3.误解人名为属国名。所列仙门国、退欲德部、昭姑部、卢不姑部均是人名而被元朝史官理解成属国名。白可久部，亦属人名而非属国名，《辽史》称：“吐谷浑白可久来附”[1](P57)，《新五代史》载：“吐浑使白可久来”[5](P85)，又《新五代史》叙吐谷浑族为“（刘）知远以兵围其族，杀承福及其大姓赫连海龙、白可久、白铁匮等”[5](P911)。由此可以断定白可久实为人名，非为部族名。冯家 先生评价“北面属国官”条所在《百官志二》为“此卷摘自帝纪、志、表而成，操笔者不加详考，每以人名、官名为部族名，考据家引此卷时，须加审慎”[6](P210)。

三、余论

“属国军”条与“北面属国官”条由金朝史臣、元朝史官分撰而成。两者存有相同史源者，同是摘抄见于耶律俨《皇朝实录》、陈大任《辽史》诸帝纪中的相关属国名称并加以排列。史源所不同者，乃是“属国军”条仅取自耶律俨、陈大任二史帝纪，而“北面属国官”条则又将史源扩大为二史传记部分及当时可见而未能传抄至今的史籍。史源相同者，表明金、元史臣对于辽朝属国存有一定的共识。史源不同者，恰能反映出金、元两代史官对于辽朝属国认识的不同，金人选取的属国标准更为严格，只是将符合者才视作属国；元人划入的范围更为宽泛，凡是与辽朝有关者一律列入。

重出、将辽朝部族误认作属国是“属国军”条与“北面属国官”条共同存在的问题。金朝先后参与修撰《辽史》者有13人，后金章宗委陈大任专修《辽史》，陈大任又用一年零五个月统稿修改并最后进呈，金人修撰《辽史》共历时18年。因而，重出当是因为金人认为确属不同的属国，而现代学者以更为丰富的史料作为依据、经过长时间的考证才确认其属重出。对于金人误将部族解读为属国，其原因可能是辽朝在改编西部奚、东部奚、大小黄室韦等为辽朝部族之前曾多次专门征讨这些部族，金人便以此列其为属国。元朝以廉惠山海牙、王沂、徐 、陈绎曾四人分撰《辽史》，元朝史官仅用11个月便将修成的《辽史》上呈皇帝。元人苦于时限所迫，仅能仓促成编，无暇对各个属国作详尽考证，致使重出、误解辽朝部族为属国、误将人名当作属国名现象的出现。

[1]脱脱等.辽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2]罗继祖.辽史校勘记[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

[3]任爱君.契丹对奚族的征服及其统治方略[J].内蒙古社会科学，2010（2）.

[4]肖爱民.中国古代北方游牧民族两翼制度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5]欧阳修.新五代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6]冯家 .辽史证误三种[M].北京：中华书局，1959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