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冷的世界绽放温暖——读迟子建的小说
2015-08-15高小弘
高小弘
(大连理工大学人文学院 辽宁大连 116023)
我相信,没有一个作家会像迟子建那样,让人同时联想起寒冷与温暖。翻开她的大部分小说,触目皆是冰天雪地的寒冷。行走在这些荒寒冰冷的世界里,我们领略了种种独属于北方的自然人文奇观:不论是鱼汛、冰排,还是河灯、秧歌,在迟子建的笔下,都焕发出晶莹剔透的光彩。在广袤的北方大地,雾月与冰雪成就了迟子建文字中那绝美与凄寒的意象。她用天赋的才情为中国北方的漫长冬天涂抹上一层诗意的光晕。这种对寒冷的诗情,来源于她的生命体悟。她的故土经历塑造了她的文学世界。她的出生地漠河不仅有漫长的寒冷,还有神秘玄幻的极光。也许正是万物凋零的萧瑟与奇幻白亮的光芒,共同营造了一个可供想象力纵横驰骋的瑰丽天地。迟子建曾经说过:“尽善尽美的环境没有给想象以飞翔的动力,而荒凉、偏僻的不毛之地却给想象力提供了更广阔的空间。可惜这样的地方又缺乏足够的精神给养。没有了满足感、自适感,憧憬便在缺憾、失落、屈辱中脱颖而出,憧憬因而变得比现实本身更为光彩夺目。”[1]地域的荒僻与封闭,不仅挡住了世界的喧哗,而且因迟缓的生活节奏,让人可以从容地收回直视世界的目光。而在低头的一瞬间,明媚的风景就永久存留于文字想象的世界里。
也许很多人都能轻易看出来迟子建作品里有“一种均匀的创作节奏,一种稳定的美学追求,一种晶莹明亮的文字品格”,但只有同样才华横溢的作家苏童才能一语中的地简洁勾勒出迟子建的人与文:“迟子建的小说构想几乎不依赖于故事,很大程度上它是由个人的内心感受折叠而来,一只温度适宜的气温表常年挂在迟子建心中,因此她的小说有一种非常宜人的体温。”[2]这种宜人的体温,绝不可能是一种寒冷就可以形成的,它需要另外一种相反平衡的力,用来牵制这种不舒服的寒冷。迟子建依托的就是一种温暖,就像她从家乡的故地轻而易举取走寒冷,来为自己的作品镀上一层晶亮清寒的光芒一样,她也毫不犹豫地从内心择取了温暖,把敬意与宽容的暖色放入生活的底部,让宽仁与悲悯最终托起生活的艰辛与苦难。然而我更想说,这种寒冷与温暖的平衡,并非来自一种技术层面的写作策略,而是一种深植内心的对于世界、生活永恒性的理解。庸常而又无所不在的日常生活里,浸满了琐碎的辛酸,但又无时无刻不散发出人性中温暖、柔软的光辉。也许正如迟子建所言:“你无需刻意拾取,那种温情的东西就会从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探出头来。”“这种温情有时就会有意无意地稀释外部环境的荒蛮和残酷。”[3]从她的小说题目即可直接透视这种温情,无论是她早期的《北极村童话》,还是后来的《亲亲土豆》《清水洗尘》《雾月牛栏》《日落碗窑》《逝川》《踏着月光的行板》《穿越云层的晴朗》和《花瓣饭》等等,这些精心编撰的题目,都仿佛是一阕短短的绝唱,以华美而奇绝的意象将暖意缓缓托出。
可以说,迟子建那些清澈纯净、质地空灵的文字犹如翅膀,托举着她穿梭于寒冷与温暖混杂的世界,并进而抵达人性深处的奥秘。在寒冷这一扇门旁边,迟子建带领我们看到了文明的异化、战争的阴霾、瘟疫的阴影、生活的困顿与人世的辛酸。这些深重的苦难重重叠叠汇聚成无边的寒冷,共同构成了迟子建文本中荒寒哀伤的背景。然而就在寒冷的不远处,迟子建又以掌心化雪的柔情为我们缔造了一处处入心的温暖,以此来抵御彻骨的寒冷。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一个饱经沧桑的声音拉开了《额尔古纳河右岸》这部长篇的大幕。在开篇雨雪交替落下的旋律中,通过一个饱经沧桑的鄂温克的女人的讲述,我们体会到了一种陌生的寒冷。这种寒冷与天灾人祸无关,甚至与世事无常、生死别离无关,它更多的来自文明的偏见。文明从荒蛮一路走来,其成熟的标志就是对于先进发达与落后野蛮的划分和判定,这种带有强势色彩、以自我为中心的认定,使得一些所谓的现代文明往往对所谓的落后文明施以毫不留情的挤压和改造。书中鄂温克族就是被一种文明的“善意”从传统的生活方式中驱赶出来,他们被迫离开像伞一样的希楞柱,离开终日不息的火塘,来到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来到没有阳光和月光的文明之火旁,这是一个文化自足的原始民族被驱赶走入异化的寒冷过程。然而在这样一个让人伤神的、走向没落的民族的背影中,在他们看似荒蛮的生活内部,我们也能体味到留存的那些陌生的温暖。虽然由于粗糙原始的生活环境,使得他们经历更多的无常与不幸,有着更短促的平均寿命,但他们过着的是一种更为自然、真诚、质朴,更有生命力与血性的人生,而这些质素足以让一个原始的部族在相互簇拥的温暖中过着田园牧歌般的生活。令人深思的是这些质素其实应当构成人类理想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然而它们却早已经在文明较为成熟的汉民族生活中萎缩,究竟那一种生活才算是文明?这也许是这个在寒冷与温暖交替讲述的故事中,留下的最深长的疑问与最深刻的思索。
对于人类而言,战争的阴霾投下的阴影是历史无法忘却的寒冷。《伪满洲国》就是迟子建写的一部大历史,在这个历史的大舞台上,出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不论是皇帝、土匪、劳工、妓女,还是平头百姓,在战争的阴霾中体味这时代给予的苦痛和辛酸。但是迟子建并没有用先入为主的历史判断书写这段特殊时期的历史,相反把历史与时代的痛楚编入百姓日常生活的肌理中,把历史的苦寒与人性的温暖汇入到庸常的婚丧嫁娶柴米油盐中。如果说小说整个背景缭绕着战争阴霾与国破家亡的寒冷,那么细致入微的风俗人情的描绘,下至小民上至皇帝喜怒哀乐,都构成一种相反的力量,足以支撑起令人动容的温暖。文本中有一段描写美莲中秋供月的场景,写出了民间日常生活伦理中亲情的温暖与美好。然而接踵而至的就是让人冷彻肌骨的屠杀,这种温暖之后骤然而生的寒冷,使得那丝丝缕缕看似寻常的温暖尤为珍贵。也许这种写作策略与迟子建本人的“史诗观”是分不开的。在她看来,如果仅仅把一些看似宏大的历史事件与场景当作历史的根本,这无疑是非常荒谬的,历史最终的结果是溶解在历史过程中的,还原历史就是稀释一个过程,就是重新想象一段生活,而生活总是带着心酸,又包含着温暖,这其实也就是历史真实中生活该有的味道。因此,在这么一个看似宏大历史题材的写作中,迟子建经由寒冷与温暖这道窄门,很巧妙地用微不足道的生活细节托起了辽阔东北黑土地上所有的疮痍和苦痛,一个民族的屈辱和整个时代的沧桑,她用一种看似轻灵的细腻写出了一种厚重的质地,赋予史诗性品格一种全新的色彩。
在人世间没有比死亡更沉重的寒冷,如果死亡像一片乌云一样覆盖住一个城市的天空,那该是怎样一种挥之不去的寒冷。迟子建的《白雪乌鸦》就是这样一篇直面寒冷的佳作。在这个以傅家甸为中心的世界里,瘟疫投下的死亡阴影笼罩着每个在尘世中行走的凡夫俗子。但死亡本身并非是迟子建全力关注的一切,她的叙述重心恰恰是绕开这一切外在的苦难,而用背面敷粉法不遗余力写出死亡中深埋的活力,死亡缝隙里透出的温暖。这种动人的活力和温暖不仅来自于大难临头,整个民族群体所表现的那种坚韧、不屈与乐观,更重要的是来自人性的光辉,而这正是人在灾难与死亡的重压与胁迫下,用人性的全部力量对命运所进行的反戈一击。小说中的王春申本是一个在生活的碾压下,为了生存不断妥协、不断遭受生活凌辱的卑微的小人物,如果没有瘟疫,我们无法想象在平庸的生活中他身上还有什么样的人性光彩。在这个意义上,瘟疫在人性意义上成全了他。在鼠疫横行最后封城的危险时刻,他却勇敢地加入了埋尸队,这一英雄的行为照亮了他此前没有任何光彩的人生。小人物傅百川也被这场灾难激发出了人性深处的善,为了控制鼠疫,他付出了家产败落的代价。这些小人物身上的人性光彩共同汇聚成一股温暖的力量,迎来了鼠疫过后的“回春”。在这部小说里,迟子建以一个女作家特有的温情与细腻表达出了寒冷与温暖的辩证法。
在寄托了迟子建个人深切疼痛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我们在寒冷的阴影中再一次瞥见了死亡的沉重分量,在“我”用厚厚的泥巴涂脸掩盖无比的悲伤中,在蒋百嫂酒醉后踉跄的脚步中,在她轰鸣作响藏着尸体的大冰柜中,我们可以看到死亡淤积的寒冷怎样冻结住生者的生活,怎样残忍扭曲他们的心灵。然而在寒冷故事的结尾,我们终于等来了熟悉的温暖,在天与地完美结合的那个夜晚,那在清冷的月光与清风中顺流而下的河灯,像精灵一样扇动着翅膀簌簌飞起的蓝蝴蝶,都在无声地缓解和释然生者所有的伤痛与寒冷。可以说,死亡虽然在迟子建的小说里成为一个最常见的意象,但在她的大部分小说里,死亡并没有冰冷成一团化不开的阴影,相反,无处不在的温暖却让死亡的寒冷最终升腾起美丽的雾气,从坚硬寒冷的土地上冉冉升起,而这一团团含情脉脉的温暖也是最令我们动容的。不论是《亲亲土豆》中,秦山棺材上那一个个滚动着的敦敦实实的土豆,在雪后的阳光下所洋溢的那种“温馨的丰收气息”,还是《雾月牛栏》中,雾月散尽后,在屋外飞旋的阳光中,小心翼翼地走动着的出生不久的小牛;不论是《白银那》中,死后的卡佳眉心上那颗被阳光照得泛出钻石般光泽的痣,那个像鱼一样消失在地图中美丽的地名,还是在《原野上的羊群》中,在碧绿的原野上,“别踩疼小姐姐”的爱的叮咛,还是在《东窗》中,朝向落日融融、晚霞余晖的一扇扇窗子。这些温暖的意象都在不同程度上击碎了死亡的寒冷。迟子建曾言:“温情应该是寒夜尽头的几缕晨曦”,[4]这种黑暗凋零前似有似无的光线,该用怎样的锦心秀手悉心调理,才能编织出微弱却充满着希望的光芒呵。
对于世间的凡夫俗子而言,也许最多最普遍的寒冷来自于生活的艰辛与无奈。这种种寒冷渗透在生活琐琐碎碎的细部,撑开一个个凡俗人生的无法挣脱的尘网。然而迟子建并没有让这张网密不透风地覆盖住生活各个棱面,让无边的绝望与窒息从寒冷中滋长出来,相反,她信赖手中的生花妙笔,让它从容地编织出明亮和温暖,让细小的网眼筛漏下星星点点的阳光,使温暖流淌于充满苦痛与无奈的生活当中。《福翩翩》中,迟子建以细腻的笔墨关注了普通人的世俗生活,小说中两个家庭不同程度都笼罩着寒冷,这寒冷不仅指一种必须算计度日的贫寒,还意味着两个家庭所遭受的日常变故,柴旺家的儿子因故入狱,而顺顺的爸爸瘫痪在床。然而两家之间那相濡以沫的温情足以抵御日常生活中的寒冷。虽然两家也有无法说清的误会与龃龉,然而当顺顺带回柴旺家的儿子监狱里编织的带有福字的麦秸垫时,邻里之间的那种温暖的情谊又慢慢回复了。《起舞》也是迟子建将朴素的伦理与尊严注入原汁原味的日常生活的又一杰作。她以哈尔滨的贫民区老八杂为舞台,上演了一个个寒冷而又温暖的剧目。从传说中舞女蓝蜻蜓,到齐如云,再到丢丢,构成了半月楼中人生悲喜剧。在半月楼外,既有势在必行的拆迁给人们内心带来的冲击与不满、也有老街坊之间相互帮衬的脉脉温情。正是这些庸常而生动的剧目,为我们演绎了艰辛中有寄托,苦难中有希望的世俗生活本身。除此之外,《白雪的墓园》《不灭的家族》《遥渡相思》《重温草莓》《酒鬼的鱼鹰》《越过云层的晴朗》《花 子的春天》,无一例外都在迟子建柔曼的叙述中,让我们感受到日常生活的寒冷,那是由忧伤与困苦汇聚而成的生活的底色,是每一段人生无法规避的沉重。然而在不远处,我们也分明听闻在恬淡平和的乡土温情中人性美好的歌唱,这声音招来阳光雨露,织成一大片的温暖覆盖住了寒凉而沧桑的土地。
迟子建小说中温暖与寒冷的交错与融合,有时候会形成一种凄美的风格。这种凄美将迟子建小说中那种不乏粗粝和野性的东北荒寒景观,涂抹上一层阴柔感伤的色彩。在现代社会,一个追逐物质梦想,片面追新求异的年代本身就构成一种笼罩人们精神的寒冷,而一种温暖包含了尖锐与哀愁的凄美,虽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古典气质,但也才有力量抗拒现代精神的喧嚣与实利,而这也许才是迟子建心驰神往的美,也是一个有良知的作家为抗击时代寒冷所作的努力。《泥霞池》中外来务工的年轻人陈东,在欲望失控下锒铛入狱,这种无常的命运给一个单纯的年轻人的一生投射下难以想象的寒冷。然而当洗衣妇小暖到监狱看望他时,那个晶莹剔透的音乐盒发出像水一样温暖而美丽的声音,使一个年轻人在经过了世事磨练后对生活的热情却没有被寒冷冻结。整篇小说漫溢着一种淡淡的哀愁,但这哀愁也散发着淡淡的温暖。这种哀愁也漫布在《树下》中,寄人篱下的七斗在姨妈家过着暗天无日的生活,唯有在她生命中屡次响起的鄂伦春人马队的声音,给她带来温暖的安慰。这些马蹄声仿佛是来自天堂的声音,既飘渺又难以捕捉,出现在她人生中需要抚慰的重要时刻。带有凄美色彩的还有《逝川》,宛如一首写得绝美的小诗,那闪着神奇光彩的泪鱼从逝川里游到岸上的木盆里,就不再哭泣,当它们重新回到逝川时,就能把祝福带给岸上辛苦的渔民。正是这一尾尾闪着蓝色粼粼微光的泪鱼在清水中悠闲地舞蹈,给一个失去了爱情,哀婉一生的老妇人以最动人的安慰,让她在年老力衰时仍然可以带着内心的温暖,度过余下孤独寒苦的人生。同样在《日落碗窑》中,在一个寒苦的家庭里,关老爷子为了孙儿一个顶碗的痴梦,在一个废弃的砖厂烧窑造碗。当疯癫癫的女人在碗窑的土地上,终于平安生下了孩子,她手中握住的那只碗,颜色艳丽而不失庄重,那温柔的釉色折射出的光泽温暖了整个惨淡的生活。这种写法本身让我们想起了迟子建喜欢的作家萧红。迟子建曾用心分析过萧红的小说,并富有洞见地指出:“萧红的小说就是这样,她写世态炎凉,用的是温暖甚至有些欢愉的笔触,而给人带来的却是一种寒冷之感。这种温暖的寒冷在如今的文坛似已是久违了。”[5]可以想见,迟子建无疑是非常认同这种写作方法,并不遗余力地体现在自己的写作实践中。这不仅是同样生活在东北热土的两代女作家的写作共识,更是她们心心相印的生命体悟,是跨越时空的精神回应。
无法否认,寒冷与温暖以什么样的比例混杂才能创造出适宜的温度,确实为作家创造了难度,如果火候处理不好,就会导致温度失调:在需要寒冷的地方却暖意丛生,而一个温暖和煦的地方却又冰冷刺骨。这种调试,不仅需要作者的技术功力,更需要精神的高度弹性。关于这一点迟子建也曾直白坦言:“我一再强调过,我对辛酸生活的温情表达是没有错的,只不过表达温情时有时‘火候’掌握得不好,我想年龄的增长会弥补这一缺憾。”[4]由这些自谦之辞可以看出迟子建一种清醒的认知,她的这种坚持自我,却又时时警醒的创作姿态,本身就是一个好作家的停留在高水准的创作水平上的保证,也是我们期待迟子建创作更上一层楼的最好理由。
[1]迟子建.必要的丧失[J].当代作家评论,1996(1).[2]苏童.关于迟子建[J].当代作家评论,2005(1).
[3]迟子建,周景雷.文学的第三地[J].当代作家评论,2006(4).
[4]方守金,迟子建.自然化育文学精灵[J].文艺评论,2001(3).
[5]迟子建.温暖的寒冷[J].长城,20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