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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认同危机下的“孤儿意识”——透析吴浊流的《亚细亚的孤儿》

2015-08-15冯晓娟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殖民台湾人孤儿

冯晓娟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401331)

对于吴浊流的小说《亚细亚的孤儿》中的主题,大多数学者认为反映的是日据时期台湾民众的孤儿意识,当然也有学者认为主题与抗日相关。但不论是什么样的主题,在其小说中确实体现了一种“孤儿意识”,而这种孤独、迷茫的意识是自我认同危机的一种表现,是自身的身份遭遇不承认和不认同而产生的一种内在体现,这一危机是指个体受到了外在压力,致使个体的价值和意义无法得到体现,从而使个体的精神受到巨大压抑,产生扭曲。这种内在的孤儿意识是通过一系列外在表现才得以呈现显性的状态。通过分析主人公胡太明外在的孤儿表现,可以深层次地透析造成这种自我认同危机的几种原因。

一 他者的不认同

查尔斯·泰勒认为:“我们的认同部分地是由他人的承认构成的;同样地,如果得不到他人的承认,或者只是得到他人扭曲的承认,也会对我们的认同构成显著的影响。”[1]290可见,在个体身份认同的建构中一部分是需要得到外界认同和承认的,他者对个体身份的不承认和不信任,会引发个体对自我本质的质疑。小说中胡太明的身份就是被外界多方面质疑和不承认的,由此外在地引发、刺激了个体身份的认同危机。

首先,不被日本所认同。胡太明生活在日据时期的台湾,由于日本在台湾大力推行“皇民化运动”,要使台湾“本土化”,因此日本的殖民文化会逐渐侵蚀台湾的经济、社会、文化等,在长久的压制下更会对人的精神造成扭曲。小说中胡太明的哥哥就体现出了内心精神的逐渐扭曲、变形。哥哥先前并不是非常推崇日本文化的,但随着殖民文化不断加强和深入,哥哥成为乡长后就极力赞同“皇民化运动”,不仅自己搭建日本式住所、食用日式餐饭,还不断强迫周围人及邻居实行“皇民化运动”,俨然成为了日本殖民统治的帮手,这是一种本质精神的扭曲,是一种民族身份的丧失。同样,在前期的胡太明身上也深刻体现着日本殖民文化的侵蚀,且对他的精神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形,使他对日本殖民文化的统治不能以清醒的态度去予以辨析,只能沉迷于日本所营造的所谓“平等”的氛围里。在日本的殖民统治下,尽管日本一再强调台湾人和日本人均等,但实际上在殖民统治下日本人是优于台湾人的,台湾人的身份是不被日本所承认的,台湾在日本看来只是殖民地,台湾人只是从属于日本。比如,在小说中描述到,日本人的学校不体罚学生,但台湾人的学校却是需要体罚的;在国民学校里,日籍教师并不会因为同样是教师的身份而去认同台湾的教师,日籍教师仍是享有比台湾教师优先的权利,这些都是不平等的体现,而这也表明了日本对台湾人身份的不认同,是一种本质上的不承认。更为严重的是,在个人感情生活中,自我身份也不被承认。胡太明一直很喜欢日籍教师内藤久子,但在鼓起勇气表白后,却被对方予以拒绝:“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跟你……是不同的……”[2]51一个“不同”显然点明了被拒的原因只是双方的民族不同。同样,日籍校长在得知胡太明喜欢内藤久子后,就安排她去了别的地方,这是对胡太明恋情的扼杀。当然,更深层的原因是日本人观念中对台湾人身份的不承认,这些不被认同感随即引发了胡太明内心的愁闷和孤独,使胡太明对自我身份产生了质疑,致使他远渡日本去暂时逃离这种痛苦。

其次,不被中国大陆所认同。由于长期受到日本殖民文化的控制,一部分台湾人成了像胡太明哥哥一样的亲皇派,精神意识是倾向日本的,再加上当时日本人还把台湾的流氓遣送到厦门,去充当日本的间谍,种种原因就导致了大陆对台湾人持有戒备心理,不能获得大陆的充分认同。在小说中,作者就运用了很多类似的情节来表现这种不认同感。在日本留学时,胡太明的同学蓝从一开始就一直强调不能表明自己台湾人的身份,但胡太明在参加中国同学主办的演讲会时,由于主动说明了自己台湾人的身份,使当时与会的人露出了侮蔑的神态,猜测他是间谍,这一细节就表现出了当时特殊时期中国大陆对台湾人的不认同,这是日本殖民统治所造成的后果,是日本的离间政策使一部分台湾人与大陆渐行渐远,进而使大陆与台湾产生了隔阂。同样,在大陆时期,由于大陆对台湾人特殊身份的敏感,致使胡太明因为台湾人的身份被当成间谍,抓进监狱,尽管连监狱长都承认他不是一个会做间谍的人。这一系列情节表现的都是中国大陆对台湾人身份的扭曲认同,这种扭曲认同是指大陆在特殊时期认为台湾人是间谍,会出卖祖国,这也就引发了胡太明等台湾有识之士的认同危机,感到自己与大陆的隔阂,对身份的扭曲承认也造成了心理创伤,形成了孤独之感。

另外还有不被民众所认同。这里的民众既指蓝、李等革命志士,也包括一些愚昧无知的大众。胡太明之前的同学蓝、李一直致力于革命政治事业,但却不满意胡太明犹豫不决、中庸的态度,认为他是“一个畸形的孤儿”[2]148,“孤儿”一词就表明了胡太明的处境及内心境遇,因为持有研究科学的目的,认为求学是对台湾学问的一种贡献,这一种观点与革命之士大不相同,他们激昂、愤慨的情绪和行为是不赞同胡太明那种中庸之道的,这种不认同也同样激发了胡太明的自我认同危机,认为自己与他们的豪情相比似乎是过于贪图安逸,因而产生了一种自我厌恶之感。不仅如此,在胡太明留学日本、去往大陆回来时,其家乡的民众是以他为骄傲的,认为胡太明是做大官的人,但无所作为的现实使民众逐渐改变了对他的看法,有时还加以讽刺,这是对脱离民众期望的胡太明的一种不认同态度,这种态度使他极度狂躁和绝望。

总之,日本、中国大陆、民众对胡太明身份的不认同和扭曲承认,成为了自我身份认同危机发生的外在影响,在他者对个体身份的不断质疑下,个体的自我认同感逐渐被消磨掉,这是在他者的外在影响下自我本质的一种扭曲和损害,进而阻碍了个体身份的认同。小说中胡太明在他者的不断质疑下,一步步积累了他内心中的孤独感,即使身处热闹的地方,也无法排挤内心的空虚、无力和彷徨,逐渐累积激发了他的身份认同危机。

二 个人化的矛盾认同

自我认同不仅仅是由他者的承认所建构起来的,还需要一种个人化的认同,即“我特有的,我在自身之内发现的认同”[1]293。这是查尔斯·泰勒所沿用的“本真性理想”的概念,是指自我的认同还需要去忠实于自己和自身独特的存在方式,是对自我的一种内心认同。个人化的认同是个体身份认同的本质,是身份认同危机产生的根本原因。用此来研究胡太明的个人化认同,发现他的“本真性理想”是逐渐改变的,自我身份的认同也经历了一些变化,而且这些认同相互存在矛盾,因而导致了内在的自我认同危机的发生。

在日本殖民文化的侵蚀下,胡太明丧失了外在的民族身份,同时也扭曲了内在的民族精神,他对殖民文化具有一定程度的认同感。比如,在国民学校任教前期,面对同胞抱怨日籍教师与台湾籍教师的差别待遇,胡太明不仅没有感到不满或不快,还常常觉得这种抱怨是目光太过于短浅,是一种不好的现象。在留学日本后,他还觉得“这是一个美丽的国土和一群可爱的人民”[2]55。认为日本的国土、人民较台湾都是好的,而且在返回台湾后有一种失望的情感。不得不说,在一定程度上,前期的胡太明对自我身份的认同是倾向日本的,是内心对日本国土的向往,而对台湾本土的失望是自我身份倾向日本所造成的一种孤独情感,他没能以清醒的姿态发现台湾真实的现实。但同时,留学日本的胡太明对自己台湾人的身份又是极度认同的,不像蓝那样不敢在日本承认自己的身份。这就造成了胡太明在日期间既承认自身台湾人身份,又内心倾向于日本,这两者相互矛盾着。一个人的民族身份只能是唯一的,不能出现两者并有的状况,因此,胡太明这种内在的民族身份矛盾就引起了自我认同的危机,使他常常与他人不合,既看不惯台湾教师的抱怨,又不能接受革命者的激昂行为,这也加剧了胡太明内心的孤独感、寂寞感。

在真实目睹、经历了日本的残酷暴行后,胡太明明确地认识到台湾只是日本的殖民地,是从属于日本的,这才使他逐渐找回了本来的自我,恢复了民族身份的归属感。但胡太明由于台湾身份遭受到了挫折,所以他逐渐向蓝那样不敢在日本、大陆承认自己的身份,在大陆时学习北京话,努力掩盖客家话。可以说,这是内在的对自我的不认同,是对自身本质的一种掩盖和不自信的表现,是对自我的一种否定。对自己身份的不敢承认,激发了自我认同的危机,并且更容易产生绝望、孤独感,使自我在现实中处于不确定的状态。

不仅如此,胡太明的个人化认同一直不够强烈,处于不稳定状态,始终在人生的道路上寻找自己的价值。胡太明的境遇其实是台湾一部分知识分子的典型,他们在日本的殖民统治下茫然无助,不知道自我的真正价值归属,一直在寻找自我的存在意义。胡太明对自我道路的走向首次出现彷徨状态的是在曾导师事件中,曾导师激烈的言辞使他感觉到自己建立的明哲保身的理论,已经完全崩溃了,而这也同时使自己产生了疑惑,“竟茫然不知走向何方”[2]43?在目睹了日台的不平等、经历了爱情的幻灭后,胡太明从苦恼中确定了自己的方向,就是要通过教育、科学来贡献自己的力量。但求学归来后的无所作为又一次加深了他对自我的不认同感,面对自己的无为和邻居的嘲笑,他常常感到绝望和苦闷,不知如何去解决目前的状况。而在遇到黄代教员后,去黄的农场工作使他的身心都恢复了活力,病态的心理也渐渐复原了,这是自我价值实现所引发的结果,同时也是对自我意义的一种肯定,强化了个人化的认同。但这种无忧的心境也只是暂时的,在辞去农场工作后,母亲受到了欺负,这使胡太明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创伤,但无法在心中找出答案,这是面对统治者的压迫却无法逃离的一种绝望感和迷茫感,这种无望感同时也成为胡太明去往大陆的契机,也是他不断寻找自我价值的一种外在表现。但在大陆的追寻也不能真正安抚自己灵魂的痛苦,妻子的一系列转变又使自己的心理不安定起来,只能寄托于书本之中。胡太明在大陆追寻自我价值无果后,又一次回到了故乡,但这一次却使自己在现实境遇中逐渐明确了自我的价值意义,知识分子的责任和良知使他逐渐自觉地对黑暗势力进行抗争,也明白了台湾以及祖国的未来是光明的,黑暗最终将消散,这是对自我价值归属的一种肯定,是找寻到出路后的决绝与反叛。

不难看出,胡太明的个人化认同在其一生中是不断经历变化和矛盾的,“他没有坚定的人生追求,只有如浮萍一般飘零”[3],这就使他的个人化认同呈现出一种不确定的状态,使得自我认同感不能以持续、稳定的状态根植于内心中,从本质上引发了自我认同危机的发生。

三 内外文化的影响

深究这些孤儿意识的表现,会发现导致这种自我认同的危机是由多方面的原因造成的。

首先表现为一种外在文化的影响。安东尼·吉登斯在《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中认为,个体的身份会受到现代性的冲击,从而使个体身份在与现代性不断磨合的过程中产生自我认同危机,使个体产生焦虑[4]。日本的殖民文化就对胡太明的自我认同有极大的影响,尽管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但殖民文化的强力输入,使他潜在地对本来的民族身份有了一定程度的远离,并对推行殖民文化的日本产生了一些认同感,在民族身份和殖民文化的碰撞中,胡太明无法确定自我身份的归属,使自身产生了焦虑、困惑感。同时,也正是殖民文化的强制推行和不断侵蚀,使以胡太明为代表的台湾民众不能获得日本的同等认同,也同样不能获得中国大陆的承认。西方文化作为一种外在文化也对胡太明的孤儿感有影响。西方文化在中国20 世纪后就不断大力输入和传播,这使中国的传统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弱化,体现在新式知识分子身上就是受到了中西文化的共同熏陶,使他们在中西文化的共同作用下能较理智地看待社会和国民,这是对传统中国有一定距离的注视。胡太明一直对追求学问有着很大的理想,小时候在日本学校的学习确实使他接受到了西方先进的文化,破除了传统的封建迷信思想;在日本的留学期间,胡太明也是抱着对科学的向往和执着努力学习,希望在科学领域为台湾做贡献。西方文化的熏陶使胡太明在面对本土的国民时,产生了一种焦虑感,既对民众的无知感到痛心,又对民众根深蒂固的愚昧感到愤慨。因而胡太明就像叶圣陶笔下的倪焕之一样,希望通过教育能改变国民的愚昧无知,他倾心尽力在国民学校教授课程,在农场利用午休进行授业,在他看来:“不仅儿童需要教育,连已经成为大人了的,这些无知的人也需要教育。”[2]81当然,由于胡太明接受了西方文化,民众就认为他是不同于乡下人的,是应该能做大官的,也就对他毕恭毕敬。但当现实来临时,胡太明没能成为民众想象中的大官,就逐渐对其鄙夷和讽刺,对他逐渐产生了不认同感,使胡太明感到了绝望和狂躁。

其次还有一种内在文化的制约,即中国的传统文化对胡太明的影响。彭秀才和胡老人是中国典型的传统知识分子,他们从小对胡太明讲授四书五经、孔孟老等中国传统文化,这对胡太明内在性格的形成、行为处事的态度有至关重要的作用,“使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在时代的狂飙中长久扮演着一个摇摆、苦闷而‘优柔不断’的角色”[5]。前期的胡太明力图通过科学来贡献自己的力量,一直对革命不以为然,以至于对蓝的革命努力报以不满的态度,蓝的劝导也一直没能使他走向革命政治,不得不说这是受传统文化中的中庸思想、超脱政治的影响。而后面对日本殖民文化的倾轧、爱情悄然陨落、母亲备受欺侮等事实使胡太明意识到了日台平等的谎言,使自己的内心深受打击,而去往大陆的选择也依旧没能缓解自己的苦闷,就像李所说的那样,一个人的超然观望是落寞的,胡太明仍旧没能彻底摆脱中庸思想的影响。每当遇到苦闷时,胡太明往往逃回传统文化的怀抱,希望从中能使自己释然,但“老子玄奥的哲学和孔子的遗教,都不曾给他一点启示”[2]91。于是在彷徨、迷茫中,胡太明不知该去往何处。而后期的胡太明在经历了母亲之死等事件后,蓝的言论令他逐渐开始觉醒,认识到了“皇民化运动”根本不能使大多数的台湾人迷失自我的健全精神,认为“目前的黑暗,正是黎明前的黑暗,那表示不久就要天亮了”[2]188。这是对台湾前景的展望和预示,这使胡太明在绝望中看到的一线曙光,这种觉醒是受到了传统儒家文化中的入世精神的激发,要在大的时代洪流中进行抗争、反抗。在这种精神指引下,他从消极的态度中走了出来,就像连翘一样不屈地活着。但最后志南的死彻底引发了胡太明的疯狂,他在墙上留下诗句表明了坚决反抗日本殖民统治的决心,这种疯癫就如同鲁迅笔下的狂人,隐喻了在浑浊的现实中能够以清醒的姿态去认识现实。

总之,纵观胡太明的人生经历,他的活动空间涉及到了台湾、日本、中国大陆等地方,这是内心孤独、苦闷、烦躁的外在显露,是孤儿意识的驱使才使他不断徘徊,力图寻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

由于个体不可能在封闭的空间环境里进行身份确认,所以需要在大的社会环境中不断进行自我与自我、自我与他者间相互的影响,在这个过程中才能进行双方面的自我身份认同。对于胡太明而言,就是由于他者的不承认、个人化的矛盾认同才直接造成了严重的自我身份认同危机,孤儿意识便是这种危机的内在表现。而殖民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外在影响,以及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在影响是这种认同危机产生的根源。可以说,胡太明的形象是独特的“这一个”,他深受多重文化的影响,最终在人生路上经历了徘徊、孤独后找到了自我价值的意义。但这并不意味着认同危机的消失和孤儿意识的克服,胡太明只是克服了一部分障碍,并没有将其全部祛除,是由于内心充满了希望,使其它因素只居于内心的一小部分,因而胡太明的认同危机和孤儿意识只是得到了缓解,并没有完全克服。

[1]查尔斯·泰勒.承认的政治[M]//汪辉,陈燕谷.文化与公共性.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2]吴浊流.亚细亚的孤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3]吴松.灵魂的漂泊:浅谈《亚细亚的孤儿》的“孤儿意识”[J].现代语文:文学研究版,2007(9):44-45.

[4]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M].赵旭东,方文,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1.

[5]陈映真.试评《亚细亚的孤儿》[M]//吴浊流.亚细亚的孤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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