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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梦》的女性主义分析

2015-08-15郭逦盛楠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蝴蝶梦弗斯迈克

郭逦盛楠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266000)

《蝴蝶梦》原名《吕蓓卡》(又译《丽贝卡》),是英国作家达夫妮·杜穆里埃的成名作,发表于1938 年。小说一问世,就因其扑朔迷离的情节、缠绵悱恻的情感而深受人们喜爱。在小说中,作者杜穆里埃成功刻画出了两位迥然不同的女主人公形象——吕蓓卡和“我”。

女学者苏珊·格巴和桑德拉·吉尔伯特在著作《阁楼上的疯女人——女作家与19 世纪的文学想象》中,对传统文学中的妇女形象进行了重新界定并得出结论:在传统的、特别是男性作家的文本中,女性形象多是以两种单一的表现形式出现的,即天使和妖妇。天使是男性审美理想的体现,妖妇则表达了他们的厌恶心理。《蝴蝶梦》中的两位女主人公——“我”和吕蓓卡——恰恰可以与此对应起来[1]。

然而作为女性作家的杜穆里埃,她虽然模仿传统的男性文本塑造了“妖妇”吕蓓卡以及“天使”“我”,她们二人最后的命运也带有典型的父权时代特征,但作者的思想与价值观却并非迎合男权社会。

一 失语的妖妇

吕蓓卡是“我”丈夫迈克西姆的前妻,在小说开始时就已离世1 年之久。因而已死去的吕蓓卡的形象,是通过众人的回忆与描述拼凑起来的。

在迈克西姆描述吕蓓卡之前,众人形容的吕蓓卡是漂亮、迷人、能干、幽默,非常讨人喜欢、有魅力的一个女性。生前,吕蓓卡不是坐享其成的贵妇人,而是曼陀丽庄园的实际管理者。她代替丈夫,掌管整个庄园,不仅将家庭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而且通过举办各种宴会使曼陀丽的名气大增,在上流社会备受瞩目。吕蓓卡的爱好也极为独特,她喜欢的是骑马、驾船出海,而不是像传统上流社会的女性那样喜爱插花、茶艺……可见,吕蓓卡是一位与众不同的女性。

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屋子》中指出:“在我们之中每个人都有两个力量支配一切,一个男性的力量,一个女性的力量。在男人的脑子里男性胜过女性,在女人的脑子里女性胜过男性。最正常、最适意的境况就是在这两个在一起和谐地生活、精神合作的时候。……一个人一定得女人男性或是男人女性。”[2]这就是“双性同体”。“双性同体”在文学上指人格中同时兼备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的跨性别特征。文学作品在描写男性和女性时经常会提到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一般来说男性气质指男性所具有的一系列性格和心理特征,如:强烈的攻击性、独立性、支配感等等;而女性气质指女性所具有的一切与男性气质相对立的性格和心理特征,如温柔善良、富有同情心、胆小、缺乏独立性等[3]。

吕蓓卡就是一个典型的“双性同体”的形象。她的身上,不仅具有女性气质,更拥有男性气质。作为一个女性,吕蓓卡漂亮迷人的外表,不仅迷倒了许多男性,甚至连“我”也无法否认她的美丽。吕蓓卡更是以女性独特的柔顺,取得了家中长辈的欢心。然而,更可贵的是吕蓓卡坚强独立、不畏权威。在当时男权主宰的社会里,大多数女人都是男人的附属品,没有独立的人权、没有工作和经济来源,完全靠男人生活,受男人的绝对支配。但是吕蓓卡却不愿像传统妇女一般,甘于把自己局限在家庭琐事中,做自己丈夫的影子。她的心中没有“男人可为而女人不可为”这样的标准,而是把自己看作是与男性平等的女性。因而男人能做的,她也要大胆尝试,并且要做的比男人更好。曼陀丽的盛名,即是吕蓓卡能力的最好证明。可以说,无论是她的组织、管理才能,还是她平时的爱好,都显现出吕蓓卡已经是一个女性意识觉醒的先锋人物,她不甘心自己只是男性的玩偶,而是要成为“女人男性”,与男人平起平坐。

然而这样一个拥有先进思想、超凡脱俗的女性,在自己丈夫眼里却是一个妖妇。“我恨她。从开始我们的婚姻便是一种欺骗,她彻头彻尾的邪恶与堕落。我们从来没有彼此相爱过;从来没有拥有丝毫共同的幸福。吕蓓卡没有爱,没有温柔。她聪明,当然——坏透了的聪明。”[4]原来在婚后5天,吕蓓卡就与丈夫商定了一个协议:吕蓓卡为迈克西姆打理曼陀丽庄园,相应的,迈克西姆不许干涉吕蓓卡的私生活。于是在迈克西姆看来,吕蓓卡就是一个善于伪装、精于欺骗、整日与各种男人暧昧的放荡妇人。而先前从众人口中描绘出的吕蓓卡形象,也就此轰然倒塌,迈克西姆的看法可谓是盖棺定论。而“我”也相信了迈克西姆的话,并且帮助迈克西姆逃脱枪杀吕蓓卡的法律制裁。

从这一结局来看,吕蓓卡的人生固然是一出悲剧。因为她被自己的丈夫开枪射杀,而丈夫却依然能够逍遥法外。但是吕蓓卡更深层的悲剧在于,她是失语的、是缺席的,她的话语权被剥夺了。她是不是所谓的荡妇,她是不是一个骗子,这些我们都不能听到她的解释。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最后只凭借着她丈夫的一席话而一锤定音了。

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向人们揭示,话语蕴含着权力,话语显现、释放并行使着权力,话语即权力。话语的争夺实质上即权力的争夺,话语的拥有意味着对权力的实现[5]。而吕蓓卡的失语,正恰恰印证了社会权力依然牢牢掌控在男人手中。

在男权政治体制下,男人不仅要征服、控制女人的身体,更要剥夺女性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自我意识。而吕蓓卡却企图僭越男权文化为她框定的角色,企图拥有自我意识,渴望掌握自己的命运与实现自我价值,试图与男人竞争,寻求与男子平等的地位与生活方式,因此她势必不能被男性社会兼容。所以即使她的死亡事件漏洞百出,却依然被判为自杀,这其实就是社会上仍旧占据优势的男权势力,对于萌芽中的女性意识所进行的无情压制和扼杀。

二 符号的天使

如果吕蓓卡被看作是“妖妇”,那么“我”显然就是与之相对的“天使”。

“我”温柔善良,是一个小家碧玉型的女人。虽然“我”身份低微,相貌平平,但却嫁给了曼陀丽庄园的主人迈克西姆。或许正是因为这种“高攀”,“我”在曼陀丽庄园的举止总显得有些笨拙:十分畏惧女管家丹弗斯太太;不注重穿衣打扮,缺乏社交经验;没有出众的才艺,甚至连写的字也拿不出手;见到家中的佣人们聚在一起,“我”就觉的自己像是双手被反绑着的犯人……这样的一无是处,让“我”萌生出了深深的自卑感。尤其是与美丽能干的吕蓓卡相比,“我”更是感到自惭形秽,认为自己永远也无法与她抗衡。如果说吕蓓卡是张扬自信的,那么“我”就是谦卑而怯懦的。

“我”与吕蓓卡不仅在性格上完全不同,对待他人的态度也不尽相同。正如丹弗斯太太所说,吕蓓卡不爱任何人,而“我”却质朴、纯真。这不仅表现在体贴下人,对朋友坦诚以待上,更表现在对丈夫毫无保留的付出上。“我”对丈夫极度依赖,几乎是百依百顺:“我”每天察颜观色,留神丈夫的眼神和表情,并心中暗自揣摩、忖度他在想些什么;“我”甚至一度模仿吕蓓卡,这不仅是因为吕蓓卡本人的能力让“我”羡慕,更是因为“我”觉得迈克西姆在心中依然爱着吕蓓卡;而当“我”以为自己惹恼了丈夫要被抛弃时,甚至萌生了轻生的念头。由此可见,“我”已将自己的感情乃至生命都寄托在了丈夫的身上。所以当“我”得知丈夫杀了吕蓓卡之后,“我”竟然感到庆幸,因为原来丈夫并不爱前妻。随后“我”就积极投入到帮助丈夫逃脱法律制裁的奔走中。

从“我”的种种表现来看,集谦卑、顺从、忘我于一身的“我”实际上正符合了父权制标准中“天使”的形象,是男权社会中理想的女性角色。“我”的单纯和柔顺,以及对迈克西姆一往情深的爱,无疑令迈克西姆获得虚荣心和征服欲上的满足。因而“我”不仅没有被丈夫杀死,反而还似乎是获得了丈夫的爱情。

因此相比于吕蓓卡,“我”或许就显得太幸运了。首先,“我”是一个孤女,却能够嫁给英国的绅士迈克西姆,一跃成为贵族夫人,还是著名的曼陀丽庄园的女主人。最后即使曼陀丽庄园毁于大火,“我”却依然能够和丈夫双宿双飞。其次,吕蓓卡在故事中是失语的,但是“我”却是小说中唯一的叙述者,这不就意味着“我”掌握了话语权吗?那么“我”是不是就真的是值得羡慕的?或许并不尽然。

纵观整部小说,虽然故事一直是由“我”来进行叙述,可是直到故事讲完了,“我”姓甚名谁却依然是个迷。“我”的存在就只是迈克西姆的新夫人。也就是说,“我”这个人称指向的并不是一个独立的女性个体,而是另一个男性个体的附带品。所以“我”的主体地位实质上是被取消了,“我”只是一个符号,“我”自身的存在意义也仅仅只是作为男人的从属。

“我”觉得迈克西姆是自己的父亲、兄长、儿子,是自己的一切。丈夫在“我”的眼中就是权威,丈夫的评定就是唯一的标准。当“我”以为迈克西姆是爱着吕蓓卡的时候,吕蓓卡就像是一个完美的女神,令人仰望;但当“我”得知丈夫厌恶吕蓓卡时,吕蓓卡的光环瞬时就不存在了,“我”不仅笃信丈夫的说辞,认同吕蓓卡是个恶魔,而且有了勇气敢于扔掉吕蓓卡的东西,甚至还为丈夫枪杀吕蓓卡作伪证。可见,“我”对一个人的判断完全是以丈夫的心意为基础的。丈夫认为她好,那么“我”就觉得她是可敬的;丈夫认为她不好,那么“我”也就觉得她是可恨的。

“我”对于吕蓓卡的评断其实也就是丈夫迈克西姆的意见。“我”虽然是故事的唯一叙述者,但其实“我”只是一个在台前表演的木偶,真正掌握话语权的实际上是幕后以迈克西姆为代表的男权社会。“我”仅仅只是男人的代言人、发声筒。

三 巧妙的双声话语

吕蓓卡与“我”的命运是一死一生,她们的结局带有鲜明的时代烙印。

吕蓓卡看似在曼陀丽庄园初步实现了男女主人之间的平等——女性是庄园的实际管理者,男女主人的生活互不干涉——但是一旦她的行为危及到男性的根本利益,迎接她的就只能是毁灭。因为1930 年代,恰恰处于西方第一次与第二次妇女解放运动之间的低谷。女权运动的低谷,其实也就意味着父权力量的反扑,所以吕蓓卡想要在此时挣破男性桎梏的牢笼,实现与男性真正的平等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也正如钱乘旦在《20 世纪英国的妇女与家庭问题》中指出的:“妇女地位其实包括以下几个方面:一是政治地位,二是经济地位,三是社会地位,其中最容易解决的是政治地位问题,最难改变的则是社会地位。”[6]所以即使英国女性在第一次女权运动中就赢得了普选权,但她们的社会地位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也根本没有获得与男性平等的生活,她们的生存境况依然十分严峻,因而相对而言,以“我”为代表的“符号的天使”会更有生存空间。

那么作为女性作家的杜穆里埃,她创作这部小说的目的难道就只是为了告诉女性要安于做男性的附属品吗?也就是说,对于作品中的两位女主人公,杜穆里埃更肯定哪一位的价值观呢?我个人认为是吕蓓卡。

首先,这部小说的英文原名就为《吕蓓卡》,“蝴蝶梦”这个名字是中译本的意译。众所周知,题目是文眼,它要么概括作品内容,是作品的线索;要么是作者的感情出发点,用以揭示中心。所以这么重要的题目,竟然是以吕蓓卡——这个从不曾在故事中真正出现的角色,这个被自己的丈夫一锤定音为“荡妇”的女性的名字来命名,由此可见,吕蓓卡才是故事的核心,是小说实际意义上的主人公,是作品思想上的灵魂。

其次,在小说中,吕蓓卡和“我”都受到了许多人的喜爱,但是与“我”仅仅因为温顺善良而被周围人觉得颇可亲近不同,吕蓓卡是以自己的精神魅力打动了别人。吕蓓卡作为一个自身女性意识已经觉醒的双性同体,她的气质深深感染并影响到了其他女性。最典型的就是女管家丹弗斯太太。吕蓓卡在世时,丹弗斯太太因为负责她的起居,对她的脾性非常了解,吕蓓卡女斗士的形象和女性独立自主的意识在丹弗斯太太的头脑中扎根甚深。在吕蓓卡死后,丹弗斯太太捍卫着吕蓓卡的一切,为吕蓓卡的真正死因找线索,甚至对男主人抱有一种不屑的态度。最后,丹弗斯太太更因无法为吕蓓卡昭雪,而纵火烧毁曼陀丽庄园。曼陀丽庄园是迈克西姆的珍爱,无疑也是男权社会的象征,丹弗斯太太烧毁曼陀丽,就是向男权社会发起的愤恨一击。而丹弗斯太太之所以敢于如此,正是因为她把吕蓓卡当作榜样,吕蓓卡在精神上给予了她力量。因而通过丹弗斯太太这一角色,可以再次看出作者对吕蓓卡的欣赏与肯定。

由于在作品创作的年代男权力量依然强大,杜穆里埃只好采用双声话语进行叙述。表面上,作者伪装顺从父权制的文学标准进行创作:依据男性的标准塑造了“妖妇”吕蓓卡以及“天使”“我”,并按照父权社会的偏好,给两位女性安排了一死一生的命运。但是她却借助吕蓓卡这一角色巧妙地表达了自己女性的声音。杜穆里埃一方面通过吕蓓卡个人性格特征的塑造,彰显了女性在自我意识觉醒之后的独特魅力,传达了女性唯有做自己才更有价值的心声;另一方面也通过吕蓓卡影响丹弗斯太太这一情节,表现了“只有女性才更能帮助女性找到自我”的女性主义传统;同时更通过曼陀丽被毁于大火,彰显出了女性超强的生命力及其不可抗拒性,暗示了女性的觉醒是星星之火可成燎原之势。杜穆里埃的这种叙述方式,也恰如肖瓦尔特所说,女性写作是一种双声话语,受到主导性男性文学传统和失声的女性文学传统的双重影响[7]。

《蝴蝶梦》是一部典型的女性主义文学作品,而非一味迎合男性社会的通俗小说。作者通过“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仅深刻表现了当时社会女性的现状——安于传统的“天使”依然颇受宠爱,已经觉醒的双性同体只能失声、命丧黄泉;同时更深切表达了自己作为女性的拳拳之心:她钟爱吕蓓卡这个角色;赞赏吕蓓卡身上那份已经觉醒的女性意识;更相信女性独立与自我的精神正在薪火相传。或许正是由于作者这样精心的安排,才使这部浪漫爱情小说不仅颇有艺术价值,更有思想深度,从而经久不衰。

[1]曹晓东.《蝴蝶梦》里女性形象评析[J].社科纵横,2005(1):186-187.

[2]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M].王还,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137.

[3]冯丽君.论《紫色》中沃克的双性同体和谐观[J].译林:学术版,2012(4):49-57.

[4]达夫妮·杜穆里埃.蝴蝶梦[M].周亮,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5:69.

[5]董志强.话语权力与权力话语[J].人文杂志,1999(4):142-147.

[6]钱乘旦.20 世纪英国的妇女与家庭问题[J].世界历史,1996(5):3-10.

[7]肖瓦尔特.她们自己的文学[M].韩敏中,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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