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曼斯菲尔德《夜深沉》的叙事艺术

李俊宇

(宁德师范学院外语系，福建宁德352100)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是英国著名的短篇小说家，擅长使用多种叙事手法来表达女性细腻的情感、矛盾的心态。国内外对她短篇小说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幸福集》(Bliss and Other Stories)中的《园会》《苍蝇》《金丝雀》《序曲》《已故上校的女儿们》等，很少研究《稚气集》(Smothering Childish and Other Stories)中的短篇小说。《夜深沉》(Late at Night)是该集子中一个非常值得玩味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几乎全是维吉尼亚的内心独白。对此，国内有研究者认为:“《夜深沉》是曼斯菲尔德的短篇小说中最典型的直接内心独白文本之一。”［1］但他并没有详细阐述该内心独白的技巧。本文从叙事视角、转述语、叙事时态等几个方面来论述作者巧妙的叙事技巧，以及如何利用这些技巧揭示人物的内心活动。

《夜深沉》叙述了一个名叫维吉尼亚的女人的内心活动。故事的起端是她收到了一个男人的短信:感谢她送的袜子，但说这样的袜子他已收到5双，因此他会把她的袜子转赠给一个朋友。为此，维吉尼亚感到很伤心，并就此事浮想联翩。颇具特色的是，在小说的开头，作者采用一种戏剧式叙述形式，但旋即又由直接引语式转为直接自由式，叙事视角由外视角转为内视角。而且，通过现在时态与过去时态的变换，不仅有效地展开了主人公的回忆，而且制造了一种扑朔迷离的效果。

1 视角的变换

国内学者申丹厘清了叙事视角的分类，将叙事视角分为“外视角”与“内视角”。其中“外视角”又分为全知视角、选择性全知视角、戏剧式或摄像式视角、第一人称主人公叙述中的回顾性视角、第一人称叙述中见证人的旁观视角等5种;“内视角”分为固定式人物有限视角、变换式人物有限视角、多重式人物有限视角、第一人称叙述中的体验视角等4种［2］94－97。仔细阅读 《夜深沉》这篇小说，不难辨认出其绝大部分内容采用的是“内视角”中的“第一人称叙述中的体验视角”。在这种叙事视角中，叙述者采用正在体验事件时的眼光来聚焦，当时的“我”处于故事之内。但值得注意的是，从整个小说来看，有视角的转换都发生在第一段。在小说标题的下方与第一段开头处，作者采用的是一种“外视角”，具体说是一种“戏剧式或摄像式视角”，即“故事外的第三人称叙述者像是剧院里的一位观众或像是一部摄像机，客观观察和记录人物的言行”［2］95。

小说的标题是“Late at Night”(夜深沉)，颇有意思的是，标题的下面有两行短短的斜体文字:

Virginia is seated by the fire.Her outdoor things are thrown on a chair;her boots are faintly in the steaming in the fender.［3］537

这段文字用的是第三人称，时态是一般现在时。这段文字给我们的信息是:女人维吉尼亚刚从外边回来，靴子湿了，天气冷而潮湿。这段文字，如同一个传统的剧场介绍，剧作者介绍了戏剧的主人公以及物品的摆设。再联系一下标题“Late at Night”，说明这个女人晚上外出了。那么，她一个人外出干吗呢?作者没有介绍，留给我们一个悬念。

接下来进入正文第一段，开头是:

Virginia(laying the letter down):I don’t like this letter at all– not at all.［3］537

这里仍有人物介绍，而且介绍了她的动作:正在把信放下，说明她已经读过这封信。总体来看，这种介绍仍然是戏剧式的，如同作者为观众和演员设置了一个舞台。在这一段里，叙述者和读者(观众)是从外部来观察女主人公的行动。

曼斯菲尔德在其他小说中也采用过这种戏剧式介绍叙述模式，如发表于同年(1917)的《黑色便帽》(The Black Cap)，小说的开头是一段关于女主人公和她丈夫吃早餐场景的介绍:

A lady and her husband are seated at breakfast.He is quite calm，reading the newspaper and eating;but she is strangely excited，dressed for travelling，and only pretending to eat.［3］543

在接下来的叙述中，作者对故事发生的地点、人物的表情等都用括号作了简短说明，如 “(On the way to the station)”，“(At the station)”，“(In the taxi)”。与《夜深沉》不同的是，《黑色便帽》整篇都采用了这种戏剧式外视角。而且，用She和He来标示不同人物的对话或内心独白。之所以如此，因为在《黑色便帽》中，主要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活动，包括女主人公的内心活动。内心活动的描绘也止于女主人公，对于男主人公的内心活动，一概没有进入。对于这种戏剧式外视角，申丹认为，“这种摄像式外聚焦比较适用于戏剧性强，以不断产生悬念为重要目的的情节小说，而不适合于心理问题小说”［2］110。这是很有道理的。相比《夜深沉》， 《黑色便帽》的情节性相对较强，而且有几处悬念。所以，曼斯菲尔德在《夜深沉》中就只是在前半部分采用了这种视角，后面几乎就全部是女主人公的内心独白。但是，我们不难发现，曼斯菲尔德也试图在这种心理小说中采用这种戏剧式外视角。《夜深沉》和《黑色便帽》都是曼斯菲尔德创造初期的小说，带有一定的试验性。在其后来的作品中，这种视角就很少见了，但也保留了些许痕迹。如在其《女主人公的贴身女仆》(The Lady’s Maid)中，在故事开头，作者给出一个极其简明的开场白: “Eleven O’clock.A knock at the door.”［3］304这样的戏剧式介绍叙述方式，在当代小说中并没有销声匿迹，如美国当代犹太作家菲利普·罗斯的讽刺性小说《我们这一伙》就采用了这种叙事方式。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许多小说家都有一种戏剧情结。

第二段开始，作者自然地由外视角转入了内视角，描述的是女主人公的内心活动:“Oh，I wish I hadn’t sent him that letter telling him to take care of himself…”［3］537接下来的几个句子的主语都是 “I”(我)，这说明叙事人称已经转换为第一人称，而且也说明女主人公有点“自我中心主义”味道。这是一段内心独白，第1个句子中含有虚拟语气，与接下来的第4个句子“I never ought to write letters on Sunday evenings.”［3］537表明女主人公的懊悔，而“I simply yearn to have someone to write to－or to love.”［3］537则表明了她对爱情的渴望。接下来的部分都是女主人公的内心独白。可见，在第一、二段中，作者采用了二重视角。

2 转述语的变换

在小说叙事中，转述语有很多种，国内学者赵毅衡在综合其他人分类的基础上，根据有无引导句和说话者人称，将转述语分成4种:直接引语式、间接引语式、直接自由式、间接自由式［4］163。赵先生的分类浅显易懂，但在实际文本中，这4种类型转述语的具体表现形式却与此有出入。在《夜深沉》的第一段中，开头那句话的说话者人称是第一人称I，而且有引导句“Virginia:”，这句话可以归入直接引语式，但没有引号，引导句部分也没有say这个提示字眼，而且说话人后面用的是冒号而不是逗号。接下来的一句与前句不同:

(Reads.)‘Many thanks for the socks.As I have had five pairs sent me lately，I am sure you will be pleased to hear I gave yours to a friend in my company.’［3］537

在这句话中，“(Reads.)”部分是介绍语，说明女主人公在读信上的这个句子，显然省略了she(她)，因为read这个动词用的是第三人称单数。因此，这个部分应该看作人物动作介绍，不可以看作话语的引导句，因为接下来的这句话不是女主人公说的，而是一个男人在信中所说。该句用了单引号(注:曼斯菲尔德的短篇小说几乎都用单引号)，根据赵先生的观点，“有引号当然肯定是直接引语式”［4］164，那么这句话可以看作直接引语式了。相比而言，尽管这两句话都是直接引语式，但是区别很大，而且这两句都不是真实话语，即不是从嘴巴中说出来的，第1句是内心想法，第2句是信中句子而已。但我们完全可以把它们看作转述语。这句有引号的句子将女主人公的内心独白暂时中断了。

《夜深沉》中转述语的最大变化并不是表现在这里，而是在第一段和其余几段之间。从第二段开始，则完全没有了引导句，第二段第1句中开头的oh则充分说明这是女主人公的内心话语。当没有了引导句，这些句子都可以归入直接自由式，这种转述语在内心独白中出现的频率很高。当然，也可以认为第一段第1句的引导句统辖了下面所有的内心独白句。但事情并非这么简单，在小说的第三段，作者又插入了女主人公的真实话语:

(She croons)‘And then for those our Dearest and our Best’.［3］537

这是女主人公在唱教堂唱诗班里习得的歌句。She croons后面的句子是主语she发出来的，毫无疑问，这句话是直接引语式。但这句插入的歌句不仅将内心独白暂时打断了，而且剥夺了第一段第1句中引导句的统辖权。更进一步的是，作者在插入的歌句后，续上一句信中的句子:

(but her eye lights on the next sentence in the letter)‘It was most kind of you to have knitted them yourself’.［3］537

这也是直接引语式句子。这句话同样起到中断内心独白和剥夺第1句引导句的统辖权的作用。

总体来看，《夜深沉》中有直接引语式与直接自由式的变换，赵先生认为:“直接自由式只有在与叙述流的其他语式混合时才显得出奇有趣，没有上下文的对比，实际上就是第一人称叙述。”［4］175很显然， 《夜深沉》绝不是单一的第一人称叙述，“(Reads)、(She croons)和(but her eye lights on the next sentence in the letter)”中的第三人称主语就是明证。另外，作者在篇章的处理上非常巧妙，她用“Virginia(laying the letter down):”这个引导句告诉了我们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谁，让我们明白下文的内心独白是谁的，节省了大量的引导句。同时，在文中用引号插入了其他人的话语和作者对事件的介绍，给小说增加了变异。

3 时态的变换

在传统小说中，作者如果叙述过去的事情，则应该使用过去时，但是一些现代小说里，作者往往使用现在时来叙述发生在过去的事情。许多叙事学研究者往往忽视了这种叙述现象，国内学者胡全生撰文提请研究者注意，他在西方叙事时态研究基础上创造性地提出了小说中现在时的几种叙事功能:有利于吸引读者及时感受叙述人讲述故事，也有利于读者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5］。现在时的使用可以达到逼真的效果，便于让作者和读者走入人物的内心，《夜深沉》也是如此。在这篇小说中，第一人称与现在时的结合，使得小说的叙述富有亲切感，也易使读者进入女主人公的内心深处。在《夜深沉》中，现在时的使用与戏剧化场景的设置息息相关。

但是，作者并不全部采用现在时，也有时态的变换，即从现在时转到过去时，最后又从过去时转回到现在时。如在第五段中，有这样的句子:

But I keep wondering if things will ever change or ifishall go on like this until I am old–just wanting and wanting.I’m not as young as I was even now.I’ve got lines and my skin isn’t a bit what it used to be.I never was really pretty，not in the ordinary way，but I did have lovely skin and lovely hair–and I walked well.I only caught sight of myself in a glass today–stooping and shuffling along…I looked dowdy and elderly.［3］538

第1句中，女主人公认为，如果继续这样过下去，她会变老，意在她现在还不算老。但她接下来又认为，“我”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年轻了。这句话中令人疑惑的是now这个词，很明显，这个词是现在时的标志，但它紧接在I was even的后面，这构成了一个矛盾。在过去时态的间接引语中，now应该改为then，但这是直接引语式句子。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句子中，在now的前面有个even(甚至)，抓住这个词立即就会明白，女主人公整句话的意思是:“我”现在也不年轻了。里面有两层意思:第一，“我”现在没有过去年轻了;第二，“我”甚至于没有“现在”年轻了。第一层意思中的“现在”是相对于过去的现在;第二层意思的“现在”是相对于第一层意思的现在。因为她在说话的时刻，时间在不知不觉地推进，她“想到的现在”跟在“说话时的现在”之后。时间在飞逝，你来不及细想，它已经走在前面去了。岁月无情，人生易老。可以说，女主人公对时间极其敏感，体会至深。总之，这是一种实际时间与心理时间的区别。心理时间上的“现在”比实际时间的现在更靠近将来。接下来她说，她已经有了皱纹，皮肤也一点不如以前了。但接下来她又说，“我”从来就没有真正漂亮过，不是通常的那种，而只是确实有过可爱的皮肤和可爱的头发—— “我”过去走路走得很优雅。今天“我”照了照镜子，背有点弓了，走路也不轻快了…… “我”看起来老了，过时了。可见，女主人公的心情是矛盾而又复杂。

在第五段中，时态的转换使用了used to do/be这样标识过去时间的短语和today这样标识回顾过去事件的时间状语，但在最后一段中却没有任何标识语出现，很自然地从现在时转到过去时。而且，在完全可以使用现在时的地方却使用过去时。如:

I don't suppose he was a bit what I imagined.I can just hear him saying， ‘It was most kind of you，to have knitted them yourself.’He has a fascinating voice.I think it was his voice that attracted me to him–and his hands;they looked so strong– they were such man’s hands.Oh，well don’t sentimentalise over it;burn it!［3］538－539(我想他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他好像说:“你真好，亲手给我织袜子。”他的声音很迷人。我想是他的声音迷住了我──还有那双手;看起来很有力。噢!得了，不能再在这上面伤神了;一定得把它烧掉!)

在第1句中，主句用的是一般现在时，从句却转向了过去时，但接下来又使用了一般现在时，“我能听到他说……”，女主人公真的听到他说了吗?根本没有。这是她的想象而已。在第3句中，主句部分“我想”用的是一般现在时，从句部分用的是过去时，说明“我想”是现在在想，想的却是过去的事情，想那个男人，想那个男人强有力的手。第5句，一个Oh标志着主人公从“意淫”中回到现实，时态马上转回到一般现在时。可以说，这一段中所有的时态转换都服务于她思维和情感的游移，而且极其自然，做到了天衣无缝。如果有硬性的表示过去时间的词或短语，反倒让人感到突兀。可见，作者不断转换时态是为了实现自由内心独白。

4 结语

总之，在这部小说中，曼斯菲尔德采用大量的内心独白，揭示了一个大龄单身女子复杂的内心世界。她感叹青春易逝、容颜易老，孤寂的内心渴望爱的滋润，却又频遭婉拒。小说中大量的第一人称开头的句子，展开了女主人公对自身的审视，也表明她多少有点自恋的心理。该小说的最大特色，也是其最成功之处，在于第一人称内心独白的使用。这种内心独白叙述方式对英国现代小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小说中的戏剧式介绍叙述模式的采用，说明作者既想让读者居高临下地审视女主人公，又想让读者进入到她的内心世界，导致观察点的不断移动。这种叙述模式并不适合于心理小说，尤其是那些场景介绍与介绍性引导语，显得有点多余。在该小说中，这种戏剧式叙述模式是导致视角、转述语不断变换的主要原因。在标志她进入创作成熟期的作品《序曲》中，已经看不到场景说明与对话引导语，曼斯菲尔德完全摒弃了这种戏剧式介绍叙述模式，直截了当地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表明作者已经挣脱了形式的束缚，由必然王国进入了自由王国。因此，《夜深沉》表明，曼斯菲尔德在不断尝试新的叙述方式，她此时的创作还处在由探索走向成熟的途中。而这种探索的过程，同样值得重视与深入研究。

［1］徐晗.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现代主义特征［D］.上海:上海师范大学，2006:29.

［2］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3］Katherine Mansfield.The Collected Stories of Katherine Mansfield［M］.Hertfordshire: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2006.

［4］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事学导论 ［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

［5］胡全生.小说中现在时的叙事功能:《斯通家史札记》个案分析［J］.当代外语研究，2010(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