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短篇小说中的男性“边缘人”
2015-08-15段绍俊
段绍俊
(昆明学院外国语学院,昆明650214)
“边缘”是远离“中心”的,故而“边缘人”就是指那些和中心相对立、不完全参与两个社会群体、处于群体之间的人。狭义层面上,边缘人指的是那些脱离主流社会、游离于多数群体的少数群体[1]1;而从广义层面来讲,在任何社会中,人们由于性别、年龄、教育、婚姻、制度、信仰、心理以及背景等各种因素,都有可能遭受不公平的待遇,成为处于弱势地位的边缘人[1]1。欧内斯特·米勒·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1899-1961),20世纪美国现代主义作家、新闻记者以及海明威式英雄在现实生活中的形象代言人[2]1。海明威的长篇小说一直以来吸引了众多研究者的目光,其中篇小说《老人与海》也赢得了1953年的普利策奖和195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的荣誉而屡次进入了研究者的视野。除了他的中长篇小说,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在其创作生涯中也占据了一席之地,值得研究者们深入研究。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中,大量的篇幅都留给了男性人物,而这些男性人物中不乏因年龄、教育、心理、背景等不同因素而处于弱势地位的“边缘人”形象。本文力图通过对这些男性“边缘人”形象的探讨,以期揭示出作家海明威普世情怀的一面。
1 年迈孤单的“边缘人”
《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A Clean,Well-Lighted Place,1926)讲述的是一个夜晚发生在一家咖啡馆的故事。故事情节单一,主要是两名侍者围绕着店里深夜不愿回家的老人展开的对话。以下是两名侍者的部分对话:
“上周他企图自杀。”
“为什么?”
“他处于绝望之中。”
“为什么绝望?”
“不为什么。”
“你怎么知道是不为什么?”
“因为他有很多钱。”[2]98
从二人的对话和后续的谈话中,我们了解到有关老人的一些情况:老人年约80岁,双耳失聪,非常富有,但是孤单一人,上周企图用绳子自杀,后来被他侄女发现救了下来[2]97。对此,侍者中年轻的那位实在想不明白老人有那么多钱为什么还要自杀,并且因老人耽搁了他下班与女友亲密接触的时间而诅咒老人为什么上周没死掉,继而三番五次催促老人离开。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位年长的侍者,作为生活冷静的看客,或许更能明白老人为何不愿离开[3]。与老人同病相怜的他并未催促老人离开,而是在咖啡馆打烊后,自己也去了一处通宵营业的酒馆度过余下的黑夜。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正如年长侍者对年轻侍者所说的那样,“你有青春、自信和一份工作,你什么都有了”[2]100。年轻人因为年龄优势在社会中占据了中心地位,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老人因为不再年轻而成了被社会边缘化的人物,从而对人生和生活不再充满激情,有的只是绝望、虚无和空虚感。老人的这种感觉从年长侍者与年轻侍者道别后的自言自语中得到了加强:“他害怕什么?那不是害怕,也不是恐惧。那是他深深体会到的一种虚无的感觉。一切都是虚无,一个男人也是虚无……有些人活在其中,却从来不曾感觉到,但是他知道一切都是虚无……”[2]101此情此景,我们不禁会为年轻侍者的口不择言、鲁莽无礼而感到羞愧,对老人的沉默寡言和孤苦无依心生同情之感,因为毕竟任何人都会由青年进入中年再步入老年。通过对老人这个“边缘人”形象的探讨,我们体会到了作家力图传递给读者的信息:多关注身边的老人,让他们的晚年生活告别孤独,摆脱空虚感,不是一个人呆在某个角落借酒消愁消磨时光,而是快乐地迎接每一天的到来。
2 年幼无知的“边缘人”
年老可能处于弱势地位,年幼也有这个风险。《一天的等待》(A Day's Wait,1933)中,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9岁的小男孩,在冬天患上了流感。他浑身发抖,脸色苍白,走起路来慢吞吞的,给人的感觉像是生病了,好像动一下都会痛一样。年幼无知的小男孩由于不知道摄氏度和华氏度的区别,在听到医生说他的体温是102度时,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于是,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悲伤地躺在床上,不言不语等待死神的降临。即使打猎归来的父亲上楼来看他时,他也不想让其进入,害怕把病传染给父亲。平时的他却是为了一件小事也会动不动就哭开了的人。进入房间的父亲发现小男孩仍然保持着他之前离开家去打猎时的姿势,脸色依旧很苍白,只不过因为发烧使得脸颊呈现出绯红色。当父亲叫他服药时,小男孩反问父亲:“您认为服药有用吗?”[2]168紧接着不停地问父亲:“您认为我什么时候会死?我还能活多久?”[2]169当父亲告诉他认为102度就会要了人命是一种愚蠢的想法时,他驳斥父亲道:“我知道人烧到102度肯定会死的。在法国学校里的时候,他们告诉过我烧到44度就活不了了,可我已烧到了 102度。”[2]169小男孩的这一想法让父亲感到哭笑不得,只得耐心地用英里和公里打比方,让他明白102度指的是华氏度,仅仅相当于约38.9摄氏度,是不会要了人命的。最终明白自己不会死时,小男孩盯着某处的目光慢慢地活动开来,可以看得出他一整天竭力克制自己、掩藏真实感情的绷紧的心弦也终于松弛了,第二天便像个没事人一样了。
死亡与勇气一直是海明威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这个故事中我们看到的“硬汉”形象是一个年仅9岁的小男孩。面对死亡,他的表现超出了他这个年龄应有的表现,他不哭不闹,安静地独自面对死亡前的孤独[4]。这个场景让打猎归来的父亲得知真相后忍俊不禁,哭笑不得。由此有趣的小事件我们可以看出,小男孩因为年幼,与成人相比,在知识教育方面处于劣势地位,从而暂时性地成为了“边缘人”。这个故事提醒了家长,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因为年幼无知可能会碰到许许多多的困惑和不解,做出一些有悖常理的事情。对此,家长们正确的做法应该是耐心教导孩子,帮助孩子摆脱困惑,让他们不断成长。
3 心理失衡的“边缘人”
《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The Short Happy Life of Francis Macomber,1936)中,造成主人公在夫妻关系中处于劣势地位的因素不是年龄和教育,而是心理差异。小说中,呈现在读者眼前的美国富豪麦康伯的生活令人艳羡:“他英俊富有,拥有美妻,享受着富人种种奢侈的生活方式;作为社会名流,他和妻子玛格丽特的日常生活和感情起伏经常被专栏作家写进报刊的娱乐八卦版。”[2]11然而,英俊的外表并未给主人翁带来幸福。麦康伯内心的阳刚与现实生活中表现的懦弱使他产生了极大的心理落差,从而让他在夫妻关系中处于弱势地位。即使面对妻子的红杏出墙,麦康伯虽然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委曲求全地把责任归咎于自己缺乏阳刚之气,最终成了妻子讥讽的“边缘人”。小说结尾,当麦康伯终于具备阳刚气质——由听见狮吼不安、看见狮子逃跑转变为勇敢地与野牛正面搏斗时,却被妻子“失手”射杀了。
通过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的故事,我们应该明白以下三个道理。第一,男子汉的阳刚之气不只体现在能否敢于与凶猛的野兽搏斗,或许能否敢于面对和接受内心的自我(不管那个自我是强大还是弱小)更具挑战性。况且,在倡导环保的今天来看,麦康伯把征服自然界的动物们作为消除自己内心的不快并向妻子证明自己男人尊严的做法,也是有悖于生态伦理道德的,他把这些动物当成了冷冰冰的工具,而无视它们的生命价值[5]。第二,富裕的物质生活和光鲜的外表不能保证夫妻之间的幸福生活,从某种程度上说,反而是为妻子的红杏出墙提供了方便。第三,和谐的夫妻关系不是男方压倒女方,也不是女方压倒男方,而是双方的平等和互敬互爱。故事中,不论是麦康伯还是其妻都未明白这个道理,麦康伯企图通过增强自己男子汉的阳刚之气来赢得妻子的爱戴,结果失败了;其妻玛格丽特不懂得欣赏和帮衬自己的男人,却想方设法掠取其他男性的心,结果也并不如意。二人的行为带来的结果先是夫妻关系的名存实亡,最终导致了整个家庭的解体。
4 战争摧毁的“边缘人”
把战争作为创作的题材,把军人作为描写的对象,或许缘于海明威个人一生中参加并报道了几次战争的亲生经历。以下3个故事中的军人,不论是退役的还是在战场上的,也不论是普通一兵还是军官,作家对他们都倾注了浓烈的情感,从而我们也就不难体会到作家意图:希望身边人、家庭成员以及社会上的各种团体、机构乃至国家,能够对这些被战争摧毁了的“边缘人”给予关注、理解和帮助,让他们在战争中遭受的身心创伤不再继续,从而感受到人世间的温暖和友爱。
《士兵之家》(Soldier’s Home,1925)描写了曾参加过一战回乡的士兵克雷布斯,作家通过这一人物来表现遭受肉体和精神创伤的人的恐惧和绝望,以及人的自我丧失的异化状态[6]。故事的主人公克雷布斯和其他有志青年一样,怀揣和平、正义、爱国主义的激情投入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然而战争残酷的真面目让他目睹了大量的伤病、死亡和人性的灭绝,从而彻底摧毁了他光荣而伟大的梦想。还乡后,他除了向周围的人夸大其词、张冠李戴地讲述自己的战争见闻,或者整天呆在家里看报外,简直可以说是无所事事。按照小说中的话来说,就是“他不想承担任何后果。他再也不想承担任何后果。他只愿毫无负担地活下去”[2]81。对此,母亲专门找他谈话,告诉他说:“你爸爸也在担心你,他觉得你已经丧失了雄心壮志,没有明确的生活目标。而和你年纪相仿的查理·西蒙斯却有一份好工作,而且马上就要结婚了。”[2]84克雷布斯的迷惘和不被身边人接受的事实,说明了他是一个被社会和家庭排挤的“边缘人”。针对克雷布斯的行为,我们可以这样理解:首先,他对围绕在他身旁听故事的人不讲实情,而是采取编故事或者把发生在张三头上的事说成是李四的经历的做法,纯粹是迫于无奈、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如果他照实说了,就不会再有人愿意听他的故事,毕竟战场上发生的那些事早已被其他早回来的军人们反复讲述了多次,而且他的同乡们关心的只是战争的胜败,士兵在战争中取得的荣耀以及战斗中发生的逸闻趣事,并非士兵所遭受的身心创伤。其次,对于他宁愿呆在家里看报打发时日也不愿出去找工作的不作为表现,他自己的解释是不想承担后果,只想毫无负担地活下去。其实,如果我们看看当时战后的国际国内情形,就会知道他解释的理由仅仅是个借口罢了,也是他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作出的抉择。整体来看,无论是一战还是二战,战后几乎所有参战国国内的就业形势都不容乐观。如果说约翰·奥斯本在其剧本《愤怒的回顾》中展现了二战后以吉米为首的英国青年的颓废和无所事事的情景,让读者看到了“愤怒青年”的影子,那么海明威的《士兵之家》中则展现了一战后以克雷布斯为代表的美国青年的颓废和无所事事的情景,让我们看到了“迷惘的一代”的影子。因此,克雷布斯的无所事事是战争造成的,不是他想要的,而他转业晚则导致他寻找工作的机会变得更加少之又少。到此为止,我们可以看出海明威给故事取名为“士兵之家”是有用意的。表面上看“士兵之家”是为了让昔日的战斗英雄们能享受到国家的关爱,安度晚年,而内地里发生的事却证明了这个“士兵之家”是一个被人们遗忘的角落,是战争牺牲品的博物馆,是战争对人类影响的重现。
《在异乡》(In Another Country,1927)中的“我”是一个在意大利参战的美国人,因为在战场上受了伤,只得每天下午去医院接受机器康复治疗。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逼真地再现了“我”无时无刻不被笼罩在战争阴影中的生活,“我”不仅身体残疾,心里更是充满了孤独和绝望[7]。“治疗期间,我结识了另外几位伤残士兵。我们都是军官,我们的情况却各不相同:我是膝关节不能弯曲,腿从膝盖到脚踝的地方僵直,就好像没有腿肚子一样”[2]131;“少校有一只手小得如婴儿之手,战前在意大利他曾是位非常优秀的击剑手”[2]131;“另外三个来自米兰的小伙子和我年纪相当,他们中一个想当律师,一个想做画家,一个则立志当军人”[2]132;“还有一个小伙子一出军校大门就上了前线,首次上战场不到一个小时便受了伤,他是因为没有了鼻子需要整形”[2]132。文中接下来叙述:“我们都佩戴着同样的勋章,除了那个脸上蒙着黑丝帕的小伙子,因为他上前线的时间还不足以长到让他获得勋章……当我们结伴穿过混乱的闹市区前往歌华去的时候,有时,酒馆里灯火辉煌、歌声嘹亮,而我们却在黑暗中行走;有时,人行道上男男女女熙熙攘攘,我们便不得不挤过他们到大街上去;这些时候,我们便会产生一种因为共同的经历而被团结在一起的感觉,这种感觉是讨厌我们的那些人难以理解的。”[2]132透过字里行间的这些描写和叙述,相信读者一定能感受到这批军官因为理想的搁浅和不被人们接受所带来的苦闷。而题目“在异乡”彰显出了它的正真寓意:“我”和其他军官的生活完全处在陌生的环境中,周围全是陌生的人,我们的感受是孤独、黑暗和危险,对于未来的生活也没有把握和信心。
《你们绝不会这样》(A Way You’ll Never Be,1933)中,故事的主人公尼克·亚当斯年轻时入伍参战,后来因为脑部受伤退役了。脑部受伤使得他晚上睡觉时必须开着灯才能入睡。然而,入睡后的他并不平静,经常梦见这样的情景:“一所黄漆矮屋,四周柳树环绕,旁边还有一间矮矮的马棚,以及一条运河。”[2]155尼克甚是不解,为什么他每次醒来会全身湿透?难道梦中的一所屋子、一间马棚和一条运河带给人的恐惧比遭到炮轰更严重?为了摆脱这个梦魇,他不顾危险,一个人穿套美军服、骑上自行车去前线慰问士兵。然而,曾经的战友、现在的营长帕拉维契尼对他的到来并不欢迎,在闲聊过后对他说:“我看你应该回去。我想你要是没有什么慰问品就别来这里。在这里也没什么事给你做。再者,即使你有什么东西想四处发放,就会引得弟兄们势必凑到一块儿,那样就会招来炮弹。我可不想这样的情况出现。”[2]159这里,我们看到了尼克的两难处境:一方面,现实生活中脑伤令他难以入眠,要做其他的事非常艰难;另一方面,想回到战场上寻求慰藉的愿望也难以实现,他的到来并不受人待见。由此可以说,尼克因为战争的缘故徘徊在了两个世界的门外,从而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边缘人”。尼克这种两难的境地把他对生活的激情全部摧毁了,他这样活着带给他的是无边无尽的痛苦。
5 结语
海明威的短篇小说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个男性“边缘人”的生活状态和他们内心的苦闷:《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中,老人的年迈孤单让他夜不归家,甚至企图上吊自杀;《一天的等待》中,年幼男孩因知识教育的不足让他闹出了坐以待毙的笑话;《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中,麦康伯的心理差异让他最终在与野牛搏斗的瞬间成了妻子枪下的冤死鬼;《士兵之家》《在异乡》《你们绝不会这样》中,参战的士兵们在战后并未过上英雄应有的安逸的幸福生活,而是成为了不被社会所接纳、难以融入现实的“边缘人”:克雷布斯还乡后只能通过编造战场上的故事来博取周围人的关注,只能通过读报来打发时间和消耗年轻的生命;“我”的受伤让“我”只能在疗养院中和其他类似的伤残人员为伍,借助外出寻欢来抚慰身心的创伤;尼克脑部的后遗症让他难以入眠,竟然采取上前线看望士兵的方式来寻求安慰。海明威笔下的这一个个“边缘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处于一种异化状态,因为他们在这个高度物化的世界里或多或少都产生了孤独感和被遗弃感[8]。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他们“边缘人”的身份不是永久不变的,如果人们能够理解他们,并进一步关心和帮助他们,那么假以时日,这些“边缘人”也会变成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从而出现老人安度晚年、小孩快乐成长、夫妻互敬互爱、军人怀揣热情的美好画面。对以上种种“边缘人”的关注,海明威让我们看到了他作为一位大家的普世情怀。
[1]汪倩秋.哈金长篇小说中的“边缘人”书写[D].成都:西南交通大学,2014.
[2]杨鸿雁,耿心,曹小庆.杀手:海明威短篇小说:评注本[M].上海:华东理工大学出版社,2010.
[3]李孝婷.《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之功能语法分析[J].语文学刊,2009(4):124.
[4]吴佳佳.论《一天的等待》中的主题和表现手法 [J].安徽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1):55.
[5]付文中.从生态伦理角度解读《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J].文学界(理论版),2012(6):105.
[6]王臻.生态危机之精神异化:海明威早期成长系列小说之Soldier's Home[J].淮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2):136.
[7]陈红.海明威《在异乡》的叙事艺术和文体风格 [J].广西社会科学,2005(11):78.
[8]侯维瑞.现代英国小说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