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钴鉧潭西小丘记》中的两重交流
2015-08-15陈林
陈 林
一千多年前,柳宗元被贬永州。他诸病缠身,虚弱到了“行则膝颤,坐则髀痹”的程度,政敌造谣诽谤,生活困苦不堪。在命运的安排下,柳宗元与永州山水相遇,走上了一条游山玩水,以此来遣闷抒怀的道路,而中国文坛上的山水游记便有了一个奇妙的开端。在《钴鉧潭西小丘记》一文中,柳宗元与自然对话、与自我对话。在这两重交流中,柳宗元呈现出一个天人合一、人格不泯的形象,感动了古往今来的诸多读者。
一、与自然相晤
王开岭在《精神明亮的人》中曾提及:“前苏联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引述过一位画家朋友的话:‘冬天,我就上列宁格勒那边的芬兰湾去,您知道吗,那儿有全俄国最好看的霜……’”作者不由地感慨:“和那位画家相比,自己的日常感受原是多么粗糙和鲁钝。我们竟漏掉了那么多珍贵的、值得惊喜和答谢的元素。”的确,自然有大美,但并非人人都能感悟到,尤其是当人们沉溺在物质世界的欲望之中时。
美在于发现,在于邂逅,是机缘。钴鉧潭西的小丘孤独、寂寞了千百年,被人们遗忘了太久。而一个京城被贬,远道而来的异乡人却寻觅到小丘的独特之美。也许,小丘没有名山大川那般景色瑰丽、摄人心魄,文化悠久、内蕴丰厚,但它却在柳宗元的笔下化为一幅徐徐展开的动人画卷,拥有了别样的气质,甚至触动人心的力量。透过万千世相,发现小丘不为人知的美,柳宗元应是可敬、可佩的。这个失意的异乡人,是如何做到的呢?作为“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的钴鉧潭西的小丘,竟然连农夫渔父亦“过而陋之”,其境遇可谓惨矣。然而柳宗元一行人的到来,却彻底改变了小丘的命运。获得新生的小丘在柳宗元的眼中是“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在这个原本落寞、现在焕然一新的环境中,柳宗元“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我们在吟诵文字之时,不由地感受到清澈明净的溪水缓缓地轻抚过眼眸,那叮咚环佩之声敲打着尘封的心扉,不由地领会到徜徉在悠远寥廓、恬静幽深的境界中忘却纷扰、灵魂轻扬的感受。
发现美,体会美,在某种意义上是生命对另一种生命的体验,是彼此更为深层次的精神交流。可惜的是,并非所有的人在自然面前都能有如此的独特而深刻的体验,拥有如柳宗元一般“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的精神感受。心向往之,那又该如何到达彼岸呢?反复吟诵《钴鉧潭西小丘记》,发现这样两个字:“卧”和“谋”。面对自然,柳宗元枕席而卧,“卧”即“躺下”。“躺下”可以看作是一个真实的动作,一种观察的角度,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心理姿态:那就是去掉人的自高自大,用不带有任何人文精神干扰的审美姿态去亲近自然,感受自然。“谋”即“接触”。人的目、耳、心、神,全方位、全身心地与自然接触,将自己完全托付给自然,融情于自然,在秀丽、永恒的自然山水中忘却苦闷,忘却自我,甚至超越自我,获得了心灵的宁静与豁达,获得了一种容百川乃大的广阔的自然生存空间。
在于坚《云南冬天的树林》中亦有相似的表达:“在这美丽、伸手可触的林子中,唯一的愿望就是躺下。躺下了,在好日子,进入林子深处,在松树叶或者老桉树叶的大床上躺下,内心充满的不是孤独、反抗或期待,不是忍受,而是宁静、自在、沉思或倾听。你最后连倾听也放弃了,你进入到那声音中,和那声音在一个内部,你像你身子下面那黑暗中的土层一样,和根,和根周围的土、水、昆虫在一起。你们并没意识到“在”,只是在着,在那儿,冬天,山中的某处。”时光穿越千年,但能与自然相晤的人的感受何其相似。钴鉧潭西的小丘历千年风雨侵蚀,看人世沧桑变幻,一天天的变得寂静而荒凉,唯有柳宗元看到它的生机盎然,镇定自若。
自然的美是无限的,而人感受美的能力是有限的。发现这被人遗忘太久的小丘,无疑是人生幸事。此时的心情,是归家的心情。柳宗元失意抑郁的心获得了暂时的安宁。川端康成凌晨四点看到海棠花,说:“一朵花很美,那么我有时就会不由地自语道:要活下去!”这应该也是柳宗元彼时心情的写照。
二、与自我对话
永州十年,是柳宗元心情最孤寂郁愤的十年,也是柳宗元不断和自我对话的十年。在漫长的被贬待罪的日子里,柳宗元不断地出走,漫步自然山水之间,去寻找一条遣闷抒怀的道路,《永州八记》因此逐渐呈现在世人的面前,而柳宗元亦因《永州八记》在人们心头留下一道不朽的孤寂而傲然的身影。一次又一次的山水寻觅,不只是获得了感官的轻松愉悦,更多的是精神世界的交流体验。永州的山水以其内在的神奇力量给予柳宗元一次又一次生命的撞击,使柳宗元能渐渐地把自己所有的心绪都看明白,使柳宗元一次又一次地和自己对话,进而赋予了他生命的指引。
《钴鉧潭西小丘记》中小丘之上的奇石是最先吸引柳宗元等人眼光的。“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不长的篇幅中,却花了不少的笔墨来描摹小丘之石,可见柳宗元对奇石的一见倾心。“怒”“争”“冲”等字,传神地体现山石被埋没在泥土中不见天日,却不甘心就此被埋没,愤然突破地面,负土而出,拔地而起,争为奇状,令人体会到石头的争先恐后,不甘平庸,昂然之气迎面袭来。如此惊艳的景致,为何长期得不到永州人的青睐,而一个异乡人却予以极大的肯定?
须知,柳宗元自青年时代就立下雄心壮志,仰慕“古之夫大有为者”,向往“致大康于民,垂不灭之声”。在政治上欲有所作为,参与“永贞革新”,孰料世事艰难,革新只是昙花一现,有志之士遭受沉重的打击,而柳宗元被贬到荒僻的永州,就此被冷藏。尽管柳宗元在永州生活困窘,境遇潦倒,内心抑郁悲愤,但却秉承了屈原“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执着精神,行走在永州的山水间。而小丘的奇石“负土而出”“争为奇状”的欲有所为的精神与柳宗元的不甘沉寂是何等的契合。王国维说:“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因此,便不难理解,在柳宗元的笔下,小丘上的奇石便如此富有人格色彩,夺人心魄。此处,是柳宗元与自我的一次对话:命运多舛,依然不改傲然本色。
初见小丘,略作询问,柳宗元“怜而售之”。柳宗元怜的是内有光华的小丘却成为“弃地”,怜的是小丘降价之后却遭遇“不售”的尴尬,怜的是竟然连农夫渔父亦“过而陋之”的轻贱。呜呼,哀哉!而柳宗元被贬永州,名为“永州司马外置同正员”,却也只是个编制外的闲职,没有官舍也没有具体的职务,空有满腹才华,只能任一腔报国热情徒然燃烧。人生坎坷的境遇与小丘又是何等相似。但如行尸走肉般活着又岂是柳宗元所愿?于是,柳宗元与友人“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使小丘光华重新绽放。在柳宗元的心中无疑也期待着:在某一天,自己能枯木逢春,重焕生气。此处,是柳宗元与自我的又一次对话:失意寂寞的自哀自怜,依然心存不灭希冀。柳宗元,愤恨抑郁的柳宗元,只有通过永州的山水来浇“心中的块垒”,在一次又一次地与自然相晤之时,一次又一次地与自我对话。《小石城山记》中质问:“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对美的事物被压抑、遭遗弃的郁愤之情溢于言表。《始得西山宴游记》中剖白心情:“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但依然坚定地表白心志:“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柳宗元这一路走来走得太远,走得太累,但他在《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信中依然明确表示:“虽万受摈弃,不更乎其内。”可见,虽然被贬生涯如此晦暗,虽然不时流露感伤情怀,但柳宗元的政治理想依然没有动摇,对待人生的态度依然是执着积极的。
柳宗元被排斥在当时的主流之外,但他对于天下的去向始终怀着深深的关切。在他而言,无论身处荣辱之中,如果精神流于平庸,灵魂变得空虚,那就绝无人格、幸福可言。所以,尽管面临生存的困惑和选择,他一直虔诚而无悔地守护他心中的精神家园,守望着自古以来文人志士安身立命的生命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