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墙纸》的存在主义解读
2015-08-15魏家文陈思
○魏家文 陈思
(1.贵州大学 人文学院,2.贵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由现代美国女作家夏洛特·佩金斯·吉尔曼(1860-1935)所创作的《黄色墙纸》是一部有关女权主义的经典短篇小说,小说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手法讲述了一位患精神病的疯女人在一座“鬼魂”出没、充满浪漫传奇色彩的房子里度过的短短三个月梦幻般的人生经历。
该小说是一部带有浓郁自传色彩的小说,因此有研究者认为小说中的女人是“作者的替身,兼具与作者相同的双重身份,她的疯癫并非纯粹的精神错乱,而是以一种隐蔽的形式反抗社会的不公,并从女性角度反映了19 世纪女性的社会地位”[1]82。长期以来,研究者们通常从女权主义的角度,认为该小说“注重反映妇女结婚后的经历和个人发展与照顾家庭之间的冲突,甚至对19 世纪的婚姻和生育观提出大胆质疑”[2]431。实际上,小说《黄色墙纸》对女性命运的思考与存在主义哲学的理论有某种程度的契合之处。
存在主义哲学的核心观点是“存在先于本质”。在萨特看来,“存在是‘先于一切规定的无规定,作为绝对出发点的不被规定的东西’”。[3]40而“本质,是人的实在在自身中作为已经是的东西来把握的一切”[3]65。萨特认为“人之初是无法定义的,因为人之初是空无所有的。人只有存在露面,出场,才能表明其自身。人在此后要成为某种东西是按照他自己的意愿造就的。”[4]34但人在实现自我构建的过程中会经历一些由内因和外因而导致的不可预料性,相伴而生的则是人类特有的恐惧和犹豫情绪。萨特将之总结为人在自我创造时需要经历“痛苦”[5]10,“孤独”[5]10,“绝望”[5]10三个阶段的理论。痛苦是因为人面对选择和未知命运的踌躇和迟疑而产生的苦闷;孤独是由于人做出选择后要独自承担后果;绝望则是经过了前两个阶段后的必然结果。在此阶段,人只能“把自己所有的依靠限定在自己的意志范围内”[5]17作最后的挣扎,从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意识世界里。
由此观点来重新审视《黄色墙纸》就会发现,小说中的疯女人以一种近乎疯癫的口吻叙述着自己内心潜藏的秘密。这秘密中隐藏着有她对世界的质疑,有她对既定命运的反抗,更有她对自我新生的寄托。她不再听命于以丈夫为代表的男权社会的既定规范,她用自己独有的方式重塑了自我,这与存在主义哲学所主张的人的自我选择和自我创造有某种程度的相通之处,因而对小说中所蕴含的存在主义思想的解读,就不失为一种有价值的探索。
一、痛苦—自我选择的实现
存在主义哲学主张人是要靠自己塑造的,而塑造自我首先面临的是一个自我选择问题。当一个人做出别人无法理解的选择时,他就会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并且在做出选择以后,他必须为这种无法意料后果的行为负责,这就使得内心的痛苦在所难免。痛苦的原因不仅在于该行为本身,更为重要的是该行为所蕴含的象征意义。因为“当一个人对一件事情承担责任时,他完全意识到不但为自己的将来做了抉择,而且通过这一行动同时成了为全人类做出抉择的立法者——在这一时刻,人是无法摆脱那种整个的和重大的责任感的”[5]10。由此看来,这个世界似乎不存在一个摩西式的先知,因为人人都是自己的摩西,人人都负有将自己和别人带向希望的乐土(promising land)的责任。当人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就会为自己所要担负的责任产生畏惧感,而这一抉择过程本身同时也引发了人的痛苦。
在小说《黄色墙纸》中,读者一开始就会发现故事的叙述者——疯女人的挣扎和痛苦,这使她的表现得有点歇斯底里,有点“疯”。此时的疯女人还游走在抗争与顺从的边缘,面临选择,却又无从选择。小说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来叙述女人自身的痛苦,整个故事就像一本日记或独白记录着女人内心的意识流动。当“我”因为心里压抑而被丈夫带到旧宅疗养时,“我”选择的是顺从。旧宅给“我”的感觉就是“一座闹鬼的豪宅”[6]649,而且这房子“幽藏着太多的未知命运”[6]649。此时“我”对自己产生了担忧,焦虑和不确定,面临着选择的痛苦:是与别人一样接受默认这就是一幢旧宅,一切只是自己的疑心病,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承认这旧宅里所存在的事实。这种莫名的恐慌来自于“我”对周遭的威胁产生的害怕和恐惧。因为“故事中疯癫、怀疑、幽禁、旧房子、黄墙纸等哥特式元素都象征着社会束缚,对敢于争取自由的女性而言,这样的生存环境既陌生又充满敌意”[1]83。所以“我”周围的人似乎都是可疑的,“我”用近乎疯癫的话叙述道:
“约翰是个内科医生,可能(我本不想把这些告诉一个活人,但这是死亡的文书,况且说出来对我也是精神上的解脱)这就是我无法早点重拾健康的原因。
你看,他甚至根本不相信我是病态的!”[6]649
疯女人的内心是痛苦的,其原因是因为她发现了这个世界的异常及其秩序的混乱,这些都让她感到陌生和厌恶。于是《黄色墙纸》充满了疯女人“避开丈夫及管家监视的目光,断断续续偷偷写成的,字里行间笼罩着警觉、冒险、唯恐被人发现的紧张气氛”[7]233的“令人心惊肉跳的内心独白”[7]233。这是疯女人对社会,家庭和婚姻带来的束缚所产生的“空间焦虑感”[1]82。疯女人的思想受到了外部世界的挑战,而外部世界的代表就是她的丈夫,就是那个男权社会定下的规范。当那个规范叫女人不要疑心,女人就必须照做,不能对一切有所质疑。一旦她质疑了,她就不被承认,不被允许,不被尊重。如果她一意孤行,就必须为她的行为所产生的后果负责。丈夫说她没病,她就得没病,丈夫说她多疑,她就不能再思考。而周围人对她的不信任和不理解则加重了她的痛苦。即使是她的亲哥哥也和她丈夫一个鼻孔出气,他们“说同样的话”[6]649。女人感受到来自外部世界的威胁,并将这种威胁投射到了周围的环境。与此同时,她又觉得自己有责任去认识周遭的怪异,把鬼赶走,从而保护女儿和丈夫。此刻,她的内心面临着一个选择——众人皆醒我独醉或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女人最终选择了后者。若是听从丈夫的话,那么她也许只是表面清醒,内心疯癫而已。女人选择了表面疯癫,内心清醒地抗争。因为“只有在疯癫状态中,她才不必妥协,仍能保持思想的独立性。”[1]83
实际上,这是疯女人对自己的一种重塑,然而并没有人能够理解她。因为此刻周围所有的人都成了外部世界对她威胁的一部分,这使她挣扎在与周围世界抗争的痛苦中,无法消除心中的苦闷。但为了自我的重塑,她不得不做出这种非常的选择,否则就只能成为没有思想的躯壳,成为丈夫手里的玩偶,最终淹没在不公的世界中,慢慢消融。
二、孤独——自我创造的实现
如果一个人选择了一种要由自己来承担责任的行为方式,他就选择了孤独寂寥中的执著。当一个人意识到他的存在是由自己决定的时候,他便开始和主流的思想、大众意识的疏离,这一过程犹如抽丝剥茧般是一个重塑自我获得新生的过程。因为,既然“上帝不存在”[5]11,也就没有任何人来决定一个人的本质,“决定我们存在的是我们自己”[5]17。由于每个人的选择都没有经验可供参考,因而其结果是无法预料的,这就更增添了孤独和无助感。在这种情况下,孤独就成了“人面对含混的价值,自己创造自己所必然伴随着的情绪”[4]40,意味着一个人抛弃了外部世界,抑或是外部世界抛弃了自己。
在小说《黄色墙纸》中,女主人公对黄色墙纸的印象经历了从害怕到崇敬的变化,这一过程使她逐渐进入孤独的自我构建中,成为她反抗既定规则的一种有力方式。起初,她对这个闹鬼的环境感到恐惧,这意味着外部世界的威胁让她在恐惧中感受到“痛苦”的来临。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恐惧感逐渐增强,最后聚焦在黄色的墙纸上,而黄色墙纸也就成为她孤立于外部世界,进行她自我构建的现实依托。小说这样写道:
“墙纸的色彩也让人觉得反胃,那是一种肮脏的焦油一样的黄色,在缓缓倾斜的阳光中显出褪色的痕迹。有些地方有笨重的血红色印记,另一些地方染着疾病一样的硫黄色。无疑,孩子们恨这画,如果在这住上很久的话,我就该恨自己了。”[6]651
当女人的注意力聚焦到黄色墙纸之后,她开始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与周围的人和事逐渐隔绝开来。与此同时,黄色墙纸上的形象在她自己的世界中得到发展和延伸。女人抱着必胜的自信,让一个二维的墙纸变成了一个立体的世界,墙上的世界也逐渐开始清晰起来,成为女人自我主体的一个新的体系。正如小说描写的那样:“画面上仿佛一个割裂的脖子和两只球状眼球的形象在凝视着我,还有一个循环往复的污点沾染其上。我顿时对这墙纸显出的长时间的无礼感到愤怒。那些线条上下左右到处乱窜,荒谬地盯着我的眼睛无处不在。”[6]652假如这些只是女人的幻想,假如女人能恢复到和平宁静的“正常”世界,那么女人的抗争也只不过是一场闹剧罢了。“她若是屈服了,就又会成为附庸;她若是拒绝了,就会让自己受到毁灭性孤独的惩罚。”[8]734然而对于女人来说,这一场抗争必须有结果,不能就这样屈服了。因为,“女性要想追求个性的自由,改变女性他者的地位,就必须促使女性他者地位形成的整个文明体系,对父权社会及男权中心观念进行反叛,否则,女性他者地位的改变无从谈起。”[9]68
可以说,黄色墙纸的世界是由疯女人自己创造的,黄色墙纸就像她精神上孕育的一个呼之欲出的婴儿。是疯女人使黄色墙纸有了生命的活力,尽管这种活力给她带来了恐惧感,但她却在不知不觉中将恐惧变成一种崇敬。因为,“此在若要走向自己的本真能在,实现个别化的自由,就必须去蔽,回归自身,实现从怕向畏的生存处境的转折,这一转折并非是转向别处,而就是回归到原本的本真能在上来,使自己的本真能在崭露出来。”[10]110为此,疯女人甚至不允许丈夫和女儿触碰黄色墙纸,只有她自己才能将这件事解决。一旦证明她有能力独立解决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那么她的地位就不再是软弱无能的了,她就可以宣告自己抗争的胜利,没有人有权限制她的自由。这样,她“扔掉自己原有的软弱与屈服,成为一个自由人”[11]81。黄色墙纸为她重新树立自己的权威提供了机会。当她觉得丈夫和女儿也会凝视墙纸时,她产生了一种威胁感,她“开始有些害怕约翰了”[6]656,她觉得“他有时候看起来很古怪,简尼也经常目光游离”[6]656。女人开始排斥外界对她自我构建的干扰,她陷入了一种孤独的境界,她相信对于黄色墙纸的秘密,除了她,“谁也不可能弄清楚的!”[6]657
作为黄色墙纸的创造者,黄色墙纸已经成为她解决内心挣扎的一个希望,除了她没人可以触碰那张黄色墙纸,在创造黄色墙纸形象的同时,疯女人置身孤独的境地,实现了自我的再创造。
三、绝望——自我重构的实现
当一个人经过了“痛苦”、“孤独”的过程,在“绝望”的洗礼后,便犹如凤凰涅槃般重生,成为一个崭新的自我。因为绝望使得“我们只能把自己所有的依靠限制在自己意志的范围之内,或者在我们的行为行得通的许多可能性之内”[5]17。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一方面享有创造的自由,但另一方面,人在创造自己的过程中并没有希望和参照物,因此人“除了行动,没有现实;不抱希望,尽力而为”[4]40。这虽然看似一种生命的垂死挣扎,实际上在自我塑造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在小说《黄色墙纸》中,女主人公在经历了痛苦与迷惘后,终于将黄色墙纸里的世界生动地创造出来,成为她的荣耀,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于是,先前使她害怕的那些充满恐怖和哥特气氛的黄色墙纸上的形象,后来成为她的精神安慰。此时,她开始感受到一种心灵的自由和美好:“生活比过去精彩了。你看,我有所期待,有所盼望。因此比过去吃得更香,睡得更沉。”[6]653
疯女人精神的变化,意味着她对黄色墙纸世界的创造逐渐完成。她在黄色墙纸上花费了很多精力,而黄色墙纸也给予她回应。黄墙纸上的形象越清晰,她脑中的意识也就越清晰。她开始意识到黄色墙纸里面有一个女人,而墙纸上的竖条纹就像牢笼一样束缚着这个女人,她拼命敲打墙纸,努力想要打破牢笼爬出来,此时没有人愿意帮助她,支持她。因而有研究者指出,“女主人公的自述,充满了无奈、压抑和绝望的气息,具有典型的囚犯心态。”[12]205疯女人将恐惧与希望集于一生,陷入绝望的境地,而她所能做的,也只有孤注一掷,采取行动,“对所有诸如此类禁锢妇女的东西进行发难和颠覆”[13]35——把墙纸撕掉,打破牢笼,把里面的女人放出来,这一过程实际上是她开始努力重塑自我的过程。于是,墙里的女人和墙外的女人开始配合起来,一个推一个拉,用尽力气把墙纸撕开,女人竭尽全力要撕破墙纸,而墙纸里面的那个女人,其实就是现实中的女人所构建的一个新的自我。撕破墙纸的过程就像是一个婴儿出生的过程,在痛苦和艰难之后,一个新的自我便诞生了。当墙纸彻底被撕破后,墙纸里面的女人获得了自由。然而实际的情况是,故事的结尾,疯女人在撕破墙纸后,自己获得了自由,她从墙纸后面爬出来了,爬到地上,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在那里,“所有东西都是绿色而不是黄色”[6]660。在那里,她可以“平稳地爬”[6]660,“肩膀舒适地贴着墙面”[6]660,“不会迷路”[6]660。最后,疯女人终于从黄色墙纸中解脱出来,彻底地解放了,一个崭新的自我由她自己创造出来了。
总之,小说《黄色墙纸》通过一个近乎疯女人的自我叙述,向读者展示了一个追求自由的女人的自我选择,自我创造,自我重构的过程。这是对存在主义哲学核心命题——人是由自己创造的一种回应。从存在主义的角度来说,小说《黄色墙纸》是一篇女性的《狂人日记》,是女性的呐喊。在对女人痛苦,孤独,绝望的心里发展过程的描写中,作者吉尔曼呼吁广大女性大胆质疑周围的固有陈规,放弃传统,最后实现自我的重构,获得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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