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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对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再思考

2015-08-15尹善斌

中学语文 2015年1期
关键词:权贵李白

尹善斌

[作者通联:江苏滨海中学]

《梦游天姥吟留别》是李白传诵千古的名篇之一。这首诗奇离惝怳,飘逸不群,充分体现了李白诗歌“豪放飘逸”的风格。尤其是最后喊出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时代强音,表现了须眉男子的铮铮铁骨和昂昂豪气,道出了对权贵的蔑视和对自身人格尊严的维护。受前两句“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的影响,学生习惯于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理解为李白不愿为官,高蹈遁世,寻求归隐,啸傲山林。这是一种肤浅的认识,没有真正读懂李白的内心。只有将李白的求仕方式、家庭地位、生活经历等多种因素综合起来分析,才能真正理解“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里所包蕴的复杂情感。

一、求仕方式:从根本上决定他无法摆脱“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命运

李白是盛唐诗歌奇才,以非凡的才华,独特的个性,充沛的情感,创造性的思维,谱写了中国诗歌史上最光辉灿烂的一页。他志向远大,自负而自信,肯定自己,赞美自己,欣赏自己。但是,他不想做章句腐儒参加科举考试,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求仕老路,而是想学“八十西来钓渭滨”的姜太公,因缘际会,凭自己的名士风流而为帝王赏识,进而由布衣而卿相,大鹏展翅,扶摇万里,完成自己的宏图大志。

这种“求仕”方式,使得他“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摧眉折腰事权贵”的道路。现存李白诗作中有大量的干谒求仕、酬赠往还的作品,清晰地记录了李白为走上仕途、实现大济苍生的梦想而付出的不懈努力。二十岁时,他以诗谒益州大都督府长史苏颋,“颋甚赞其才,复励之以学”。他曾以文谒荆州长史兼襄州刺史、山南东道采访使韩朝宗,留下了让人肉麻的诗句“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与韩荆州书》)。在长安结识了卫尉张卿,并通过他向玉真公主(唐玄宗妹)献了诗,最后两句说“何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祝她入道成仙。李白还在送卫尉张卿的诗中陈述自己景况很苦,希望引荐,愿为朝廷效劳。即使是喊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誓言之后,肃宗至德元年,永王李璘出师东巡,李白五十六岁,应邀入幕。翌年作组诗《永王东巡歌》。永王兵败,李白终以参加永王东巡而被判罪长流夜郎。上元二年,李白六十一岁时,闻史朝义势力复盛,李光弼派兵镇压,请缨入其军幕,但因病而半道还。凡此种种,从李白的实际行动来看,李白似乎一辈子都在以实际行动“摧眉折腰事权贵”。

二、家庭地位:彻底断了他“摧眉折腰事权贵”的退路

李白的朋友魏颢,在其所撰写的《李翰林集序》中说道:“(李)白始娶于许……又合于刘……次合于鲁一妇人……终娶于宗。”在这四次婚姻中,李白的第一任妻子是唐高宗时左相许圉师的孙女儿许紫烟(一名许萱),还有了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叫平阳,小名明月奴;小的是男孩,叫伯禽,小名颇黎。这次婚姻,连同最后一次娶武则天时的宰相宗楚客的孙女,李白的身份都是“赘婿”,是“见招”,也就是上门女婿。

在我国古代,上门女婿的社会地位是相当低贱的,做上门女婿被当时人们视作“异常之举”。男子汉肩负着顶门立户、传承血脉的大任,而女子出嫁到男家,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被视为天经地义的事儿。唐人对于“赘婿”一词的释义,就表现出当时基本的世俗观念,即对这种异常现象的鄙视和不齿。司马贞在注释《史记·滑稽列传》时,在“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条文上注释道:“女之夫也,比于子,如人疣赘,是余剩之物也。”意为:做女人丈夫,像他这种应招上门的,就好似人身上的疣赘,是剩余之物了。再如,《汉书·严助传》:“间者,数年岁比不登,民待卖爵赘子取接衣食。”颜师古注:“如淳曰:‘淮南俗卖子与人作奴婢,名为赘子,三年不能赎遂为奴婢。’赘,质也。一说,云赘子者,谓令子出就妇家为赘婿耳。”颜师古在《汉书·贾谊传》上,对“家贫子壮则出赘”文句,进一步引申说:“赘,质也。家贫无有聘财,以身为质也。”在那个讲究“夫贵妻荣”“封妻荫子”的社会里,住在岳父家的李白是压抑的。公元739年,也就是原配去世一年之后,李白娶了一个姓刘的女人。不久,因为刘氏有些看不起李白,李白愤而离开。李白离乡进京时,作有《南陵别儿童入京》一诗,最后四句诗云:“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里李白将自己比作朱买臣,将妻子比作“会稽愚妇”。由朱买臣的经历,我们不难感受李白平日的憋屈,更不难理解他此时的扬眉吐气、洋洋得意。但既然是进京做官,就难免要“事权贵”。既然要“事权贵”,就难免要“摧眉折腰”。有“会稽愚妇”守着“后方”,李白能喊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是很不容易的。

三、弄臣身份:给了他“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实际经历

《旧唐书》记载:“天宝初,客游会稽,与道士吴筠隐于剡中。既而玄宗诏筠赴京师,筠荐之于朝,遣使召之,与筠俱待诏翰林。”《新唐书》亦载:“(白)往见贺知章,知章见其文,叹曰:‘子,谪仙人也!’言于玄宗,召见金銮殿,论当世事,奏颂一篇。帝赐食,亲为调羹,有诏供奉翰林。”天宝初年,长期奔走无成,对政治充满渴望的四十二岁的李白终于时来运转,来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唐朝都城长安,成为唐玄宗的座上客。太白进宫时,玄宗“赐食,亲为调羹”,这是很隆重的礼遇。他被安排在翰林院内,顾问国政,起草诏书,与闻机密。但李隆基厚待李白,并不是要给他安排高官,让他施展政治才能,实现他“济苍生”、“安黎元”的远大理想。而是要他吟诗作对,满足自己的娱乐需要。因此,李白的身份被尴尬地定位在“弄臣”这个位置上。进宫三年,李白政治上一无建树,“摧眉折腰”的逸事却尽人皆知。

天宝二年(公元743年),玄宗和宠妃赴皇苑赏牡丹,让大唐第一歌者李龟年演出助兴。“玄宗度曲,欲造乐府新词,亟召白,白已卧于酒肆矣。召入,以水洒面,即令秉笔,顷之成十余章”。于是,李太白词,李隆基曲的名为《清平调》的歌曲,就这样诞生了:“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这三首诗,李白把牡丹和杨贵妃交互在一起写,花即是人,人即是花,把人面花光浑融一片,同蒙唐玄宗的恩泽。既拍了杨贵妃的马屁,又搔了玄宗的痒处。可谓语语浓艳,句句金玉,人物交融,言此意彼,无怪乎深受唐玄宗的喜爱赞赏。要说“权贵”,唐玄宗是当时最大的“权贵”。对这段“摧眉折腰”的经历,李白没有反抗,他屈从了。但是,这次经历应该促使李白认真地反思自己的地位,使他逐渐不满足现状,最终发出悲愤的呐喊。

透过他的求仕方式、家庭地位、进京经历,再次探究李白高呼“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时的内心真实想法,也就容易多了。

首先,是真情流露

《梦游天姥吟留别》其实是李白长安生活的思想总结,标志着他思想的逐步成熟、生命理想的转折和人文意识的进一步觉醒。“功成身不居,舒卷在胸臆。”(《商山四皓》)。李白以“功成身退”四字作为理想,但是,他重新审视自身生命理想模式,蓦然醒觉:以前所孜孜以求的“功成”,本意是为了济世安邦,为万民效一己之力;而世俗的恶势力却要其以“摧眉折腰事权贵”、放弃自身独立人格作为“功成”的代价。李白对人生的追求,是有层次的。在李白看来,人生的最高理想是坚持独立人格。以束缚自由的天性换取功名,是李白所不屑的。李白以《梦游天姥吟留别》做为人生的政治宣言,从此“浮五湖,戏沧州”(《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以放浪山林为人生的追求之一。李白一生离别诗异彩纷呈,着墨无数,但以吟梦诗做别的,惟《梦游天姥吟留别》一首而已。实质上诗人不惟以此诗留别,更以此诗明志。人到中年、又刚刚经历了短暂而深刻的宦海生涯,李白以“梦游”的方式来展现摆脱人生困惑和精神困惑的精神活动,以浪漫情怀追求自由解放的精神,是李白生命理想模式中不同阶段的标志性转变。

其次,是愤激之语

李白既无实际的政治经验,其傲岸狂放的个性,亦不见容于李林甫、高力士之流。正如智者所言:你是残缺的战士,不是完美的苍蝇!公元742至744年(唐玄宗天宝元年至三年),李白在长安任翰林供奉。由于杨贵妃屡次“沮止”、翰林学士张坦诽谤等多种原因,李白始终不得志。最后,诗人自动请求离开朝廷并被“赐金放还”,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李白在进长安时,曾作《别内赴征》三首,其一云“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来时倘佩黄金印,莫见苏秦不下机。”可见,李白是想着将来身佩“黄金印”,衣锦还乡,功成身退的。可是现在一事无成。念及国事日非,自己仕途失意,李白“自顾无所用,辞家方未归。霜惊壮士发,泪满逐臣衣”(《书怀赠南陵常赞府》)。年华老去,白发渐生,辅弼国政的理想暂时破灭,政治抱负化为泡影,李白心中的悲愤不平之气,自然要在诗歌中抒发。在愤慨之余,他又想用隐居求仙,狂饮颓放的方式来解脱自己的精神痛苦。可见道家批判现实的意识,以及道家隐逸山林的思想对李白的影响也很深刻。

第三,是矛盾之语

李白少年时的读书与漫游,中年时的隐逸与历练,都是为了能够“入仕”,以实现大济苍生之志。长安生活,使李白直接而又深刻地认识到官场的卑污,社会的腐败与黑暗。这种体验,是“读书破万卷”抑或“行万里路”所未曾有过也不可能有的深刻体验。

李白的生命理想模式,既重功名又重人格,既关心现实政治又向往自由飘逸的生存理念,实际上体现了强烈的个性意识与复杂的社会现实之间的矛盾,这是极其浪漫的却又是虚幻的、不可能实现的生命理想模式。“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行路难,行路难,多岐路,今安在”,“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以上几句皆出自《行路难》,道尽他“求仕不得、欲罢不能”的苦闷与矛盾。李白一生历尽坎坷,屡遭打击,但他的雄心壮志一直没有消歇,在仕途受挫之后,政治理想得不到实现的时候,他只有作出世之语,但其实是其言愈冷,其心愈热。表面上看来,他表现了出世的思想,其实这个时候更能看出他内心中难以抑制的对社会、对人生的积极态度。因为为时不久,他便又热血沸腾,竭尽才能为苍生社稷而孜孜以求。

“国家不幸诗家幸”。李白生活的盛唐,正是以政治清明、重视贤才而著称的历史时期。开元初,玄宗励精图治,士人的用世热情空前高涨。这应该是形成李白渴望建功立业、希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重要背景。但历史没有造就政治家李白,却造就了以“豪放飘逸”为主要风格的大诗人李白。古龙在《论李后主》中说:“一个艺术家的创作,非但和他的才智性格学养有关,和他的身世境遇心情感怀关系更密切,尤其是文人,把心中之感受,形诸文字,如果你没有那种感受,你怎么能写出那种意境。”如果说李煜“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那么作为诗人的李白就是幸运的,因为他没有被“翰林”官务拴住翅膀,而是在“欲仕不得、欲罢不能”的挣扎中,奋勇前行,最终成为光耀千古的大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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