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有仁焉”(《论语·雍也》)
2015-08-10邱星语向辉于述胜
邱星语 向辉 于述胜
今日之社会,时有救危济困者反为所讹之传闻。每逢此时,舆论哗然,众说纷然。有此前车之鉴,助人为乐者面对跌倒路旁的老大妈、老大爷,也未免先生狐疑,投以审视的目光……此类事件古已有之,于今为甚。师者遂引《论语·雍也》“井有仁焉”章而论之。
学者甲诵曰: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师者问:诸君能否设想一下孔门问答之语境?
学者甲曰:宰我问的是:仁者是否也会上当受骗?
学者乙曰:宰我只是设置了这样一个情境:有人落井,仁者会否投入井中救之?
师者曰:若如乙君之说,则“虽告之曰”四字显系累赘,宰我何不直言“井有仁焉,仁者其从之也”?此其一。其二,孔子作答时,亦有君子“可欺也”之语。观其语脉,还是甲君之说近之。当然,若引申开来,宰我也可能有给仁者设立一个两难处境之意:“从之”,则不智;“不从之”,则不仁。不过,观孔子作答,并未言及仁、智关系,此种引申自属多余。如今更有学者大加引申道:“井”字本身就是个大隐喻,喻指孔子那个时代就是个大陷阱;君子处之,异常艰难……这就有点儿过度诠释、游谈无根了。《论语》《孟子》之言,旨在明日用常行之理。欲明其理,与其索隐行怪、钻艰凿深,不如以平常之心观日用之事。
学者乙问曰:“井有仁焉”之“仁”是指“仁人”吗?宰我此问,是默认仁者只救“仁人”吗?
学者甲曰:关于这个“仁”字,历代注家之解分为三种:一曰“仁”即“人”,“井有仁焉”即“井有人焉”;二曰“仁”字后当有“者”字,“井有仁焉”即“井有仁者焉”;三曰“仁”作本字解,“仁者志在救人,今有一救人机会在井中,即井有仁也”。第一种和第三种解释是相通的。若无人坠入井中,何以谈得上井中有行仁的机会?
师者曰:这样理解很好,所以不必执着于“有人”还是“有仁”。即使解为“仁者”,也不意味着仁人只救“仁者”而不救“不仁者”。以“仁者”为说,只是强化了情形的急迫性、情境的极端性。想想看,如果被告知有人坠入井中,且此人是一个很受大家爱戴的好人,我们不是格外着急吗?如此看来,三种说法都是相通的;与其他两种解法相比,第二种说法只是进一步凸显了救人的急迫性。
问题的语境大致清楚了。那么,我们再讨论一下孔子是如何作答的。孔子一上来就反问道:“何为其然也?”能否体会一下其语气和语义?
学者乙曰:孔子之问意味着:你以为仁人都是傻子吗?救人有很多办法,为什么非要跳到井里去呢?
学者甲曰:孔子此问根本不是在回答仁人是否会跳到井里去,而是在责备宰我(包括给仁人下套者):性命攸关,你为何如此愚弄仁人呢?如此愚弄仁人,你宰我到底属于什么人?
师者曰:甲君之解可能更贴近孔子之心情。孔子后面那四句话斩钉截铁地表明:君子是可能上当受骗的;不过,君子即便上当,终究还是君子。
学者甲曰:具体说来,“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到底是什么意思?
师者曰:观其语脉不难看出,“可逝”与“不可陷”、“可欺”与“不可罔”构成了两两相对、一正一反之情势。简单地说就是:会这样,却不会那样。
关于“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孔颖达以《说文》“逝,往也”为根据解释说:“君子可使往视之耳,不可陷入于井,言不可自投从之也[1]。”孔氏的意思是说:君子可能会到井边去看看有无坠井者,绝不会自投而赴死。朱子沿用孔氏之说,只是改“往视”为“往救”。二家之说迂曲,均不可从。其根本问题在于,把孔子之答看作是对“从之”或“不从”的直接回应,且坚执君子不会投井。想想看,如果是“往救”,且当时并无他法,只能下井救人,而君子水性又很好,那投井亦不失为一可行之法,君子可不从而救之乎?如果说君子本身不会水,却硬要跳到井中,有此理乎?宰我列孔门言语科之首,自不会以如此低级问题相询;孔子至圣,亦不会如此作答。
其实,“逝”除了可解作“往”,亦与“折”相通。清儒俞樾《群经平议》云:“‘逝’当读为‘折’……‘逝’与‘折’古通用。君子杀身成仁则有之矣,故可得而摧折;然不可以非理陷害之,故可折不可陷。”俞氏解“可逝”最为通达,即“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①之义,说的是君子、仁人可以为仁义而献身;解“可陷”,则有所含糊,似指“不可以非理陷害之”。其实,“可逝”“可陷”之主词均为“君子”或“仁人”。“可陷”指君子不自陷,而非指他人不可以陷害君子。古往今来,君子、仁人为人构陷者众矣!孔子怎能不明此理?!按诸《说文》,“陷”字本义为高下悬绝之势,其形曰“陷”,如坎陷、陷阱之类;引申之,自高入于下亦曰“陷”。观先秦典籍,“陷”字用于人事,常有“陷溺”义,即出于不良动机、不健康习惯而为不正当之事,如:“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②;“礼者,人之所履也。失所履,必颠蹷陷溺”③。《易经·需卦·彖辞》“刚健而不陷,其义不困穷矣”之“陷”,亦有动而非礼、陷于不义之意。遍观先秦儒家典籍,绝没有称从事仁义之事为“陷溺于仁义”者。所以,所谓“不可陷”是说君子不会在名利、贪欲的驱使下涉险、丧命。“可逝”与“可陷”在涉险以至于丧生方面是相同的,而其所以丧生则不同:一者为成仁,一者为穷欲。
至于“可欺也,不可罔也”,其句式虽与前句相同,但主词当为“小人”或“他人”。朱子释曰:“欺,谓诳之以理之所有;罔,谓昧之以理之所无④。”朱子所讲道理大致正确,但讲法有些缠绕。“可欺也,不可罔也”其实就是说:他人可以利用君子的良心而欺骗之,却无法让君子干没有良心之事。“罔”者,不直也;在这里,不直就是不按照良心、道义做事。
如此,则“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意译之即是:君子会为了行仁而杀身,却不会为了贪欲而涉险;他人可利用君子的良心而欺骗之,却无法让君子行昧心悖理之事。
学者甲曰:如此释之,情通理当,亦发人深省。孔子之答充满了智慧,他不言君子是否会上当,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君子虽上当受骗,也是受良心驱使,故仍不失其为君子。其潜台词即是:小人虽烛阴察奸,也是为利欲所动,故终归还是小人。孔子以此激发人们为仁行义之勇气,且对愚弄仁人者嗤之以鼻。
学者乙曰:孔子之语是否意味着:为仁唯患不勇、不患不知,知识、智慧、能力对仁者来说是无关紧要的?
师者曰:怎么可以说知识、智慧对于仁者无关紧要?孔子不是还说过“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⑤“未知,焉得仁”⑥吗?仁者之所以为仁者,是由于他总有一颗恻怛爱人利物之心,且本此心而行之。不过,若要把爱人利物之心落到实处,也需要智的配合。故儒家普遍主张仁且智、仁主智从。若不智而好仁,则或为人所愚弄,或好心办了坏事。只是在通常情况下,人们未能行仁大多因好善不勇,而非缺乏知识与能力。故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⑦。”《中庸》曰:“力行近乎仁。”这一方面意味着,只要我们能本着良心、尽最大能力去做事,就已经是或最接近仁者了。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人的知识和能力总是有限的,我们任何时候都很难宣称自己已仁至义尽,故须不断学而习之、践而行之,活到老、学到老。正因如此,曾子才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⑧”
也是因为人的知识与能力之有限性,仁人、君子才可能上当受骗。但即便是上当受骗,仁人总归是仁人。仁与不仁,所争只在有无爱人利物之心、是否行其爱人利物之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路遇一“乞丐”,我们出于恻隐之心而慷慨解囊,后来却发现那乞丐原为一骗子,我们一定会后悔。然而,我们所当后悔的,绝不是自己所拥有的那颗恻隐之心,而是自己尚未练就一双分辨真假乞丐的慧眼。
不过,在“井有仁焉”章中,孔子作答聚焦于仁与不仁而非智与不智,亦非仁、智关系。
赞曰
仁者恻怛而爱人,见义勇为未惜身;或因爱心而见欺,君子当怜不当欣。
小人失性无恻隐,愚弄仁者包祸心;时或烛奸未见欺,殉身货利必此人。
此章所争仁不仁,未关仁者智与否。井有人焉人有井,既仁且智做圣功。
参考文献:
[1]何晏集解. 邢昺疏. 论语注疏·卷六[M].
[2]程树德. 论语集释·卷一[M].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
(责任编辑:任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