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志坚的诗
2015-07-25
忆春天
在山脚下,木槿和蔷薇
缠绕一圈篱笆,不热烈
但不知倦怠地组成了爱
箴言是刺,笑话是小花
在花和刺中间,细细的
叶子婆娑,虽不善表达
篱笆中间是一座老房子
黑夜里雨丝自黑色瓦檐
径直流下,它熟悉童年
熟悉故乡的小路,流到
铁栅栏内寂静的修道院
春天里,老人不怕遗忘
只怕此生再也没有遮挡
望云
黄昏时分望云
漫天云海中,只注视一朵
就可能看见
它的苍白和涣散
它的不光洁、不安静
它和威严的天空是分离的
却仿佛举重若轻
你不知道
它将加入一场恶雨
还是被柔风释放
它是无穷的
还是不存在
雪后四明山
檫树单独站在进山的入口
抢先开出复数的花
鸟穿过竹林,代替我走出谬误
在山腰,连续盘旋之后
便看见雪线
上面再也没有人家
雾凇挂在一排排树上
雪早已落定
雪在哪里,风就到过哪里
雪画出了远山的山脊
风梳理了形状和声音
一片开阔和空旷中
上苍的光芒照着自然
断崖的赭石上覆着绿苔
绿苔上覆着冰
冰层下,水滴如虫蠕动
没有秘密,不需要用树枝
在雪地上写字
旗杆的宣示
周围那些小树几年就长大了
更多的枝叶会说更多的话
这一排光溜溜的不锈钢旗杆
每天也在说话
它们从来没有旗帜
旗帜不是它们的语言
它们不是被荣耀遗忘
也许比荣耀真实得多
风从来没有停息
世界从来不会静止
它们从来没有停止说话
而且在毫不示弱地说话
即使是被当作哑巴在发声
即使是被当作废话在重复
即使是生来就没有意义
它们也没有假装深沉
要是感到在一片虚空之中
我就去聆听它们
——近乎自言自语的宣示
——近乎永远徒劳的施展
街旮旯的座椅
有一天你就会发现
有那么多街旮旯
街旮旯总不缺一把座椅
之前你没有发现
是因为你一门心思在赶路
这些座椅的来处,几乎是任何地方
私宅、小学、公汽、打铁铺
理发室、政府、军队、养老院
破产的手表厂和拆除的教堂
它们过时了,多余了
被逐出,暴露在尘世
它们不再是固定的席位
不再属于任何物主
看上去快要垮掉了
却不再保守
空着,不拒绝任何人
有一天我走了很远的路
还没有到家
疲惫中,发现了一把这样的座椅
接着发现了一把又一把
就像找到了
自己可以休息一会儿的尊严
还可以休息一会儿的尊严
集中
在江北,一会儿可看到一个露天堆场
煤炭,木材,矿石,黄沙……
物资被孤单地分离出来
成为一个临时的集体
严肃,沉默,甚至阴森
煤炭是黑黝黝的,工人不定时来泼冷水
木材是光溜溜的,根和枝桠早被切除
矿石的光芒躲躲闪闪,不适应暴露的生活
黄沙被自身的沉重所压迫
柔和的风,吹不动它们潮湿的心
只是在早春
各种色彩从枝头冒出来时
突然看到这些没有任何隐私的事物
一种被忽视的真实让我惊醒——
如果被划分类别、编号,统一规格
集中在一起,和外界无关
一个堆场,就是一座监狱
生命的秘密
她弯下腰,一只手搂着马背
一只手抚摸着马腹
像老母亲在听怀孕的女儿
腹中有力的胎音
那是转经筒经久不息的声音
低下头的马无比安静
四周的青山无比安静
倾斜的高原无比安静
仿佛在聆听宇宙演化
一条命
来到这个柴垛和裸石围起的院子
要走多远的路啊
形式的秘密
夜班公交在循环线路上保持着
稳定性。即使某个站点空荡荡的
即使车厢空荡荡的
没有人上车,没有人下车
司机依然毫不迟疑地
停车,打开后门、前门,起步
好像机器执行记忆中的命令
忠诚于不变的形式
如果你理解了其中的严肃
就会看到
与你同行过的蓝色游魂
——赶往
你的记忆之外的地方
荒芜的秘密
两个月前,南京街头出现了好多个
砳砳,由绿植修剪成的吉祥物
作出招手欢迎全人类的样子
现在,它们被遗忘了
一日知秋,枝叶芜杂
每个砳砳都从孩子变成了苍老的人
毛发蓬乱,全身臃肿
伸出的那只手,在无力地乞求
一个仪式结束了
它们的时运颠覆了
仿佛是一个玩笑,一个诅咒
那些把节日当作瞬间快感的人
那些对砳砳始乱终弃的人
丝毫没有感到忏悔
他们对待历史,从来都是如此
寒气加深的时节
从细枝末节体察繁乱的历史
南京的气象衰败得无以避免
寒兽
房子长出了长毛和尖牙
雪狮的孤独,大于冷漠
冻雨凝固为成群的白蛇
冬眠之前它们就饿够了
路上早已没有人,汽车
也点不着引擎。大一统
的江山属于寒兽,色彩
消失于意识中,除了白
白得像猪油,又腻又厚
白得像浮尸,又肿又僵
没有言辞可以一针见血
白得具有安定的欺骗性
乌托邦之后是绝对秩序
欲望与欲望的不均沟壑
被抹去,好像一脸皱纹
填上白垩,在夜晚反光
寒兽的慵懒其实是傲慢
看上去无聊,没有喜怒
没有骨头,保持着洁癖
冥顽不化,或大智若愚
它悄然否定了世俗教育
否定了火、革命和自焚
它的心跳,接近于停止
但它活着,活到了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