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进的诗
2015-07-25
自由是美的呼吸
别尔嘉耶夫为他一部口若悬河的著作
标上了标致的书名《美是自由的呼吸》
我还记得那枚圣彼得堡图案的书签
但我对书签漫不经心
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这书的名字
但我写成了“自由是美的呼吸”
打算改过来的时候
我发觉,自由这个词才配美和呼吸的主语
我在这个句子上犯了一点组织错误
就跟那谁一样
年轻时偷过东西
也许还欺负过别人家的女孩子
雨刮器
我把身份证和钱包
遗失在山间旅馆。必须回去
必须返回曾经去过的地方
天下着小雨,模糊了视线
雨刮器来回移动
它机械,单调
可它优美的弧线,楚楚动人
它受命于谁呢
为何对一件乏味的工作乐此不疲
使我得以看清河山
回来的路上,雨更大了
我想起自己做过的傻事
几滴雨水飘在眉宇,模糊了视线
我用手揩干
使自己看清窗外
音响播放着音乐
我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捡回遗失外地的身份和钱包
应当为这件事高兴
呀,雨刮器
在玻璃上留下了一点划痕
它来回移动,使我看得更清白
清明上河图
我也是你们一员
杂耍。吆喝。或闲庭信步
于鸡公车旁早餐
旁若无人时,一头撞翻了
挂羊头卖狗肉的招牌
还不慎踩了你的脚
我混迹人群,是货郎
皇上没法招安的另一个我
车水马龙
我找不到人流中的另一个我了
我是自己的逃犯
但他,也是我们一员
他浪迹天涯
是另一个被我追捕的我
当他从拱桥,从铁匠铺,或妓院门口
从唐宋、明清,从民国
蓦然回首,诡秘一笑时
我便滋生了店小二永垂不朽的念头
落空的啤酒瓶
屋檐之水,滴在一个啤酒瓶
它们默契
但并不精确
微风和下落的高度
造成了误差
而挪动啤酒瓶
似乎没有任何现实意义
人间的雨水啊
我只说
落空如此之美——
多年前的一个雨天,屋檐下的
某童子,以小手接雨
戏水,让空啤酒瓶无法再张大的口
彻底落空
彻底失败
孔家冲
顺着那条名字都没有的羊肠小道
爬上糯米崖
可看桑田也可观沧海
最低洼我窥视月亮斑驳的无常
据说那年日本鬼子披星戴月扫荡来了
一听说孔家冲姓孔
没进村,扛着三八步枪或歪把子机枪
扭头就走了……这故事多少有点玄乎
可我爸爸一进村就不走
在这教了多年书
我也在这生活了几年……
如今物是人非
作见证的老人也早于文革作古
如今最深的怀旧里
我乃自己的儿亦自己的父
我乃父的儿亦作父的父
以如此分裂的情怀啊
我把多重人格的孤单寄养在苍松翠柏深处
连名字都没有的
抑郁小屋
安徒生的绳子
那个世纪丹麦盛产木头
大部分房子是木头做的
可安徒生亲历了几次火灾之后
最终放弃了对木房子的信任
他每次出行都拎着一个挎包
包里装着一根长绳子
睡觉时放在床边
以备危难时从窗子紧急逃生
安徒生的绳子与他自己的童话是否有关——
美人鱼何以泡沫剧终
坚定的锡兵何以残废退伍
卖火柴的小女孩为什么死于寒冷和饥饿
安徒生那根长绳子纠结着怀疑
它贴己、慈悲而缠绵着自救
但奇怪的是
他从来没有为这根绳子本身
写过一篇童话
继续往下思考肯定很糟
顾城
傅雷夫妇
三毛
茨维塔耶娃
叶赛宁
我一个患绝症的姑姑
……
把犹大也算上吧
“七年前的今天,我们曾一起在马丁家里。”
——1944.7.1狱中的朋霍费尔牧师仅写下这么短短一句
警卫室收音机传来索尔维格之歌。
它深深打动了你。
你说,在短暂的一生中忠诚地等待,
就是战胜空间的敌意——分离,
就是战胜时间的敌意——过去。
今天七月一号,
你想起隐士们图谋的夜晚,
马丁家里那支高脚酒杯还亭亭玉立,
永远盛满对生活的感激。
阿尔伯特亲王街,
母亲的床单已经老成了暗花的窗帘,
父亲的玛瑙烟嘴不知何时遗失在烟雾……
纳粹,国家社会主义的那个禁闭室,
朋霍费尔,你的笔正击中纸的要害。
而你说,思乡病是不够的,
正如你用诗歌表达的另一种情怀,
“我们应记住我们很想忘掉的东西,
这个可怜的地球不是我们的家园。”
卡佛。卡住的卡,佛教的佛
夜晚读你,卡佛。
你刀叉的诗歌插在你面包的小说,
可武士的刀剑也这样插在对手的肋间呀?
卡佛,今晚,你只是想告诉我,
除了手,需要借助另一种东西
把食物送到嘴里,以养活灵魂。
夜很深了,我还在读你,卡佛。
你钥匙的诗歌挂在你汽车的小说,
我不敢扭动那钥匙,
让那辆时髦的汽车发情而惊动了邻居。
明天就会大雨滂沱,
我们不必到德舒特河去钓鱼了,
我的父亲已不在人世,
再去那里已经没有意义。
卡佛,我被卡住了,
有一根夜溯的鲑鱼刺穿过喉咙,
我哽得想哭出来。
静夜思,与孩子书
我的孩子啊,与你谈子为父隐
与你谈老者安之,少年怀之
我是望有一天
你仍把我当一块用过的橡皮
藏在文具盒
与你谈百善孝为先
与你谈三军可以夺帅
但孩子,现在我要与你
谈亚伯拉罕献祭
因为有一天,你不得不明白
为我的部分
为祖先的部分活着时
你必承受肉身之苦
你必承受我看见的而又无法感知的苦
你要知道脸朝何方
那时,有战乱,有瘟疫
有地咒,有天谴
我已不在人世
我的目光变成了床前明月光
我的疲倦就像你深夜的语文书
在你小手,轻轻合上啊轻轻合上
锈蚀高于祖国
——献给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后花园里奶奶牵着我们的小手
从低矮的灌木丛走向高大的白桦林
我们背后花气袭人。一阵风
推倒了木桌上一盏熄灭的煤油灯
我还在往回望
想从那口千年老井救出我的祖先
可是我的月亮
像一个钢盔掉在了乡愁的梦魇
锈蚀之物产生了高于祖国的幻觉
你说过拍完这部电影
发誓永不回俄罗斯去
给科特·科本和他身后的手风琴手
那时,我在偏远山村
每晚听蛐蛐月下弹琴
而你,已在百老汇
红得发紫,胜于你枪管上的血迹
多年后,我像知青回城
那时流行摇滚
我们一伙,提着录音机
如提人头过市
但总是追不到你那辆皮卡
现在,我安静
已不再像你年轻
希望做回你爸爸,可我总是
用比你小的年龄瞧你
重拾你的
《Jesus Doesn't Want Me For A Sunbeam》
你身后的手风琴拉得呜咽,死牛逼
想一想,有那么多人渴望表达
我就不会因为写诗孤寂
而你内心枪决了我
“关于一个孩子”……
我爱上自暴自弃超过声嘶力竭
我爱上苟延残喘胜于从容燃烧
安纳托利亚
车在安纳托利亚高原走。
他们带着逃犯,
去寻找一个被害人。
走了很长时间了,
他们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下车小便。
夜来临,车灯忽左忽右,
好似夏季里那个捕鳝老头的矿灯,
在水田晃来晃去。
爬坡的时候,
灯射向遥远的苍穹。
只是那么一瞬,
我看见星月下的白杨,
那可怜的叶子,
在晚风的吹拂下,
发出亮光。
也只是那么一瞬——
众人实在疲乏了,
住在一个破落的农家,
晚饭后他们聚在一起,
大眼瞪着小眼一言不发……
那个逃犯,转身,
看见一个女子端着松油灯
向他走过来的惊鸿一瞥……
深深打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