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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置

2015-07-17王哲珠

百花洲 2015年3期
关键词:陈果欧阳妻子

王哲珠

重 置

王哲珠

那天,陈果收到死神的约定。他走出那间充满暧昧灰色的深阔屋子时,脚步踉跄着,面前深窄的楼道几乎长不见头。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风极猛,在楼道间扭摆,陈果眼前的世界被扭得摇晃起来,把日光的明亮筛掉了,剩下灰沉的底色。

陈果扶住墙,希望能缓解一下头重脚轻的悬浮感。他突然想起一部叫《时间规划局》的电影,电影里每个人手上都有一块表,记录着每个人的寿命,并且在倒计时。也就是说,每个人对自己人生尽头的时刻一清二楚,并且每时每刻看得见生命在流逝。但是—陈果感觉一阵剧烈的疼痛在身体某处窜过—电影里那些人的生命时间是可以变化的,可以通过工作挣得,可以向时间银行贷款,甚至可以偷可以抢,也就是说,时间如金钱,有可能通过人力把握争取的。可现实中……陈果眼前的一切晃动得更加厉害,他不得不把整个人趴靠在墙边。再直起身时,他已经决定也要一个生命之表,为死亡做个记号。他似乎暂时有了目标,摇晃得不那么厉害了,开始寻找文绣店。

走进文绣店时,陈果看到女店主脸上一闪而过的讶异,平日来刺青文绣的大概不是年轻男女,就是装束与众不同者。像他这样一个打扮中规中矩接近四十五岁的男子,走进这样的店,不单是店主,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地怪异。但今天,他没有心思不自在,径直走到店主面前,说,我要刺青。他推掉店主递过来的几大本文绣图案,念出一串数字。在那一瞬,他意识到,这串数字早就刻进皮肉、骨头,直至意识里,文身纯粹多此一举。但他扬高声说,文这个日期。好像自己跟自己赌气。

女店主在陈果小臂内侧擦过酒精消毒后,他便感觉到微刺的痛一针一针地爬动。他突然错觉,生命正被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啃咬,一点一点消化掉,最初的恍惚过去了,厚实的恐慌袭击了他,洪水样猛烈,无法阻挡。女店主开始说话,他尽量用心地听,这个时候他希望她说,不停地说,说什么都行。

女店主很有经验地说,在身上刻日期的,不是极高兴就是极伤心,不是要记住别人就是要记住自己。

记住别人和记住自己怎么说?陈果朝女店主侧过脸,尽量让自己感兴趣。

女店主笑了笑,一个重要的人离开的日子,刻下来是为记住这个人;也可能一个重要的人离开了,伤心透顶,刻下这个日子是想忘掉这个人,做回自己,这就是为了记住自己了。

陈果笑了笑,鼻头却酸痛起来。

女店主说,来这里把一个日子刻在身上的人不少,大多是这样的。她用心地盯住陈果。陈果想,她是在给自己归类,会把自己归入哪一类呢?他垂下目光,让表情变得平静些,好像要增加女店主归类的难度。

其实失败不定就是坏事,女店主突然说,说不准是个新的开始。

陈果扯扯嘴角,做了个自己也无法归类的表情,他极想狂吼,“失败”,这词语现在对我来说太浅薄,甚至太奢侈,我希望是失败。女店主把他归在哪种失败里?感情的还是事业的?若不是拼命咬住牙齿,他也许会哭,张大嘴,直着嗓子号啕。但女店主说也许是个新的开始,这点可能是对的,新的,完全不一样的开始。

自他在那位大师面前沉默那刻起,他就看见自己的生命像根棍子一折两段,前一段和后一段毫无关联了,猛然间觉得后一段无法像前一段那样过了,至于怎么过,他毫无头绪。

陈果是和朋友闲谈时听到大师的名字的。那时,朋友庆幸地说,若不是大师,他可能无法再这么坐着闲谈了。说去年请一个大师算了命,让他去医院检查,将会大病得治,若不然,性命能保。他不信,但还是去了一趟。

你们知道结果怎样?那朋友自己先满脸惊讶,设问,接着说,查出胆汁外泄,若再晚一段日子,就难说了。住了十多天医院,好好地出来了。之前一直以为是肠胃不好,到外面小医寓打点滴,也便混过了。

悬,太悬了。朋友摇晃着头,表情斑驳,晚一点命便没了。那朋友接着讲了很多关于大师的事,都是如何神准,言之凿凿,有人物有事例。周围听着的人一面惊奇,一面摇头说定是骗人的把戏,一面又动心地要试试。理由充足:耳听为虚,自己亲身试过才知是真的。

陈果想,他和那帮朋友肯定是闲极无聊,或者对生命下意识地迷惘,才会无聊地约好一个日子,去见那个传说中的大师,幻想看清各自的生命走向。他们相互笑问着,有必要么?没必要。但他们还是去了,由那位大病得治的朋友领着,带了类似探险的好奇和激情,向大师的住处寻去。要走长长的楼道,拐很多的弯,大师藏在城市的深处,愈近神秘感愈浓。走进那间深阔的充满灰色光线的屋子时,陈果感到一层凉意。

看过陈果递上去的生辰八字,大师抬眼盯住了他,眼睛在灰色的背景中莫名地灼亮。陈果试着笑,但他发现自己的笑发凉,胸口莫名地急促了。

一年。大师说出这个时间时,屋里笑声一片,朋友们的,还有陈果自己的。

剩下一年。大师重复,不动声色。

笑着笑着,陈果沉默了。这时,他发现朋友们也都沉默了。这沉默和屋子一样,呈灰色,发凉。

陈果突然努力地想为什么来这里,是因为朋友讲的那些人和事例么?因为他的现身说法?因为说不清的好奇和迷茫?都搅成一团了。他只是莫名地记起其中一个事例,是朋友的朋友,大师交代他七月不可出门,那人熬到七月三十一号。那天黄昏,认为时刻该过了,想出门买点菜庆祝的。结果过公路的时候……朋友省略了带血的部分,只说看到那人的骨灰盒,他反复强调,好好一个人,变成那把骨灰。现在,陈果极清晰地记起关于骨灰的这一节,他看到骨灰扬起来,轻飘飘地灰白着,蒙住了光线,就像这屋子。

陈果沉默在大师面前,满脸阴沉地看住大师,好像带了仇恨地要忘掉他的话。

大师抬脸对着他,目光无涟无潴无澜,似乎那些话一经出嘴,便与他毫不相关,完成了他的使命,也许大师是过多地面对这样的脸与目光了。他们就那么对视着,一个目光灼热,一个安然如水。大师没有说他好好的生命—按他自己看来,一切好好的—会因什么而突然断掉。他也没有问,似乎问了便是默认,是相信。

后来,有个声音问,该如何化解。又无力又轻飘,像呵出的一缕气。

大师摇头,很缓慢却很清晰。

大师……是陈果一个朋友在说,帮个忙。

这是命。难或许可以化,命没有化得了的。

陈果往后退,给后面想了解命运甚至想把握命运的朋友退出地方。直至此时,他好像才对大师的话有了反应。这不是真的。这是反应后第一个念头,接着,他告诉自己,把戏,骗人的把戏。但假如真发呢?他的思绪在假如之后卡壳了,绕着假如兜兜转转,再无法往前走。一万个骗人也抵不上一个假如,那一瞬间,他看到生命无法假如的残酷。也就在那一瞬间,他其实已经相信了假如,或者说这个假如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不明白,其实大师告诉他的这个尽头原本就是他的尽头,是所有人必将到达的尽头,只是距离往前挪了,挪在一年之后,他的魂魄便像游离了身体,远远看着这个叫陈果的壳,陌生又恐惧。

陈果走出了大师灰色深阔的屋子,不让任何一个朋友跟着。他走向文绣店,把一年后的那个日子文在身上,变成一种疼痛,每时每刻带着。

走出文绣店时,阳光红烈若火,陈果感觉从头顶到脚底都在发烫,尤其是左小臂内侧,像落了一片日光,烧烤着那片皮肉。陈果喜欢这片锐利的痛,给他一种莫名的踏实感。他在无遮无拦的路边站住了,希望发烫感和疼痛感再浓重一些。

手机响了,他仰起脸承接日光,不想被人打扰的样子。但手机不依不饶地响着,他烦躁地掏出手机,烦躁地瞄一眼,有气无力地招呼,小乔。他和欧阳乔认识后开的第一个玩笑就是喊她小乔,说有幸呀,认识倾国倾城的美女。欧阳乔当回敬了一句,那你是周瑜?说完咬住一角嘴唇笑,不知是失口,还是有意这么说的,弄得他倒垂了眼光,就听见她很圆又脆的笑。约她出来的那天起,他就喊她小乔,她便喊他周瑜,又自然又暧昧。

周瑜。她的声音由手机中出来,又欢快又期待。她没听出来,他虽仍喊她小乔,但已不是平日的语调。她说,我有空。

陈果应该说,我也有空。然后她会说我等你,或者说你等我。通常,除非要特别出去吃饭喝茶,才会另约地点。不另约的话他们都知道在哪里等。现在,陈果默着,半天不发一语。

周瑜,在吗?她在那边问,重复一次,我有空。

若真的走不开,他应该说我有点事。当然,他很少有事,他在一个通常有空的单位。但现在,他对她说,我今天不过去了。

那边静默了,对她来说,静默是极少见的,她是一定愣住了,一时无法把握他的意思。

陈果记不起怎么摁断通话的,是他摁断的还是她。只记得她最后一句话说,我等你。他下意识地迈着步子,下意识地往前走,也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他不想见任何人,见了又怎样?他简直想不通以前怎么那样有兴致。但走着走着他立住了,我是不对的。这个念头令他目瞪口呆,他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想过对不对的问题,到了这个年岁,他对太多东西已经太习惯,对不对的问题已经极少进入他的意识。

现在,他想,我是不对的。当初,是他先打电话给她,先约她出来的。也就是说,他们之间,是他迈出的第一步,那时,他想过该与不该么?他忘了,只知道迈出去,要揪住一点什么。

陈果的脚步急促了,朝她的方向去,手臂内侧火辣辣的,像催促着什么。

陈果在楼下望见窗半开着,像一只等待的眼睛,她还在。

这个小套间已经租了五年,陈果突然很惊讶,现在看来,这是多么长的一段时光,他竟从未有概念,感觉他们商量租房的场景仍新鲜得像在昨天。

陈果和欧阳乔认识几个月后,租房的想法几乎是两人同时产生的。陈果的意思很明显,这样方便些。方便什么?当时欧阳乔带了暧昧的笑,扭住他的腮问。他便也带了暧昧的笑说,你觉得方便什么就方便什么。欧阳乔哼了一声放开他。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她眼神里是有一丝失望的,不知为什么在五年后的今天他才清晰地意识到。

欧阳乔的想法丰富得多,她不喜欢总那样匆匆忙忙地见,不喜欢找一个陌生的落脚处,待几个小时便走,又仓促又胆怯。她说要一个落脚处,完全属于他们的,有一分从容,有共同的记忆,有专属于两个人的感觉。他们找到个小套间,一室一厅带一个极小的厨房,又干净又精致。只要两人都“有空”,就待在那里。说到底,和当下很多人一样,弄个秘不告人的地方,藏一段秘不告人的生活,这种秘不告人又成了社会上一种公开的秘密。可他们觉得自己不一样,是特别的。

有空的时候,他们待在小套间里,欧阳乔会准备一些菜、一点葡萄酒。他们坐在小方桌边,吃着欧阳乔做的几样小菜,品着葡萄酒,吃得极慢。欧阳乔还会放一些钢琴曲,声音极轻,若有若无的。开始,陈果觉得女人花样就是多,总搞一些电视剧的场面,但慢慢地,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享受这样的时光,这样的时光里,他放松,他喜欢对欧阳乔说,真是醉生梦死,让我们醉生梦死吧。欧阳乔把小套间称作我们的家。开始,“家”这个字让陈果不舒服,欧阳乔说这家不是那家,这是有感觉有灵气的。他开始只是笑,后来发现欧阳乔说的有道理,在这个“家”里,他们不讲油盐酱醋,就是讲也与浪漫相关,不讲责任,不讲应该,也不讲不应该。小套间的房租一次付一年,有时陈果付,有时欧阳乔付。开始,陈果是决定由他付的,欧阳乔不肯,说随机,谁碰上了谁付,不要刻意,这才是平等自由,感觉才好。他便随她去,反正他们不管是谁,都付得起这点房租。

这样的日子,他们持续了五年。陈果觉得一切挺好,他能公之于众的家是稳定完整的,除了儿子有点叛逆,但这不也是正常的一部分么?他还有秘不告人的家,也是稳定美好的。他和妻子都有清闲而待遇不赖的单位,欧阳乔也有,他们都独立又保持了恰当的距离。作为一个近四十五岁的男人,他有满足的理由。除了那个一直随着他的噩梦,不过,在此之前,他觉得那梦也没关系,反正只是偶尔做做,说到底,还算不得真正的噩梦,只算是令人不太愉快的怪梦吧。他看过医生,医生说了,生活规律点,注意饮食便好。他偶尔会熬夜,东西会吃得多一点、杂一点,但不是大部分人都这样么?总之,一切是令人满意的,甚至是令人羡慕的。

但是现在……爬着楼梯的他停下来,轻捋起衣袖,看那个刺青,他感觉到那行数字立体了,离了手臂,在面前一圈圈地放大,比他的身体还大的时候,就向他压下来。像巨大的广告牌,把他的生命死死压住。

走上四楼时,他觉得已经筋疲力尽,掏钥匙时手微微颤着。她坐在厅里,猛地转过脸,但又很快偏开脸。

小乔。他唤了一声,声调也是筋疲力尽的。他突然累极了,半瘫坐在沙发上,几乎想合上眼睡过去,长长地眠一次。长长地眠这念头刺激了他,他极快地坐直身体,好像慢一点就会被睡眠拉进黑暗。

小乔,我想喝水。良久,陈果哑着声音说。

她身体保持着扭结的姿势,不答话也不动,她在等他解释。他不想解释,有很多东西整个换了面目,可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到底换了怎样的面目。他这才发现地上凌乱着很多东西,沙发的靠枕、塑料摆件、拖鞋、茶叶罐、碎裂的茶杯……他知道,这时应该给她一个拥抱,然后蹲下身用心收拾一地的凌乱,边耐心地给她一个解释,给她一个台阶。他没有,实在累极了。

不知什么时候,陈果发现自己坐到她身边去。他身体微微缩起,像逃避不知名的危险,半依着欧阳乔,头几乎要靠到她的肩膀上。但他没有拥抱她,他双手抱紧胳膊肘,咬着牙,无法伸展开双手。那一刻,他怀疑自己失去了拥抱的能力。他希望她能转过身,展开双手,把他拥在怀里。但她仍那样扭结着,背对着他,姿势僵成一种固定。他感到一股莫名的绝望和孤独,他任绝望以烟雾状笼罩全身。

小臂内侧的疼痛又燃烧起来,他听见秒针行走的声音,如雷鸣般响亮。他跳起来,又颓丧地坐下。转过脸,看见她洁白的耳垂和脖颈,微微动着,像怒气在四处爬窜。

我对不起她。他突然想,可没有出口。

我也对不起我自己。他又莫名其妙地想。

他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站住。她发出他进门以前第一个声音。

陈果站了站,转身走回她身边,弯腰抚了抚她的脸,手势充满忧伤。他的目光始终垂着,不让她的目光找到。他说,是我的问题。说完,他冲门而出。身后传来锐响,是什么东西碎裂了。

陈果没有回头,他奔跑下楼梯,像追赶希望那么急切,像逃离绝望那么徒劳。手臂内侧的疼痛燃成一团火,紧咬不放。

陈果到家的时候,刚好是午饭时间。他进门后,在客厅惊讶地立住了,对着饭厅摆了很多菜的饭桌。从大师对他展示那个时间到现在,居然才过去一个上午,他感到不可思议,虽然为了排上大师的号,他和朋友是天刚亮就出门的,这半天也许会比平日长些。可他相信自己在灰色的情绪里已经熬了极长的时间。

妻子刘闺仪端着一盘鱼从厨房出来,冲他浅淡地笑笑,回来了?吃饭吧。

陈果再次惊讶了,疑惑地看着妻子,他记不起早上给过她电话。一般情况下,周末,他早上出门后极少回家吃午饭,不是和那帮朋友凑就是和欧阳乔一起,除非专门给妻子电话,交代回家吃。他突然回家,妻子一点也不奇怪,似乎心里早有底。更怪的是,饭桌上四菜一汤,极整齐,显然不是为她一个人做的,而上高中在学校内宿的儿子这个周末也没回家。

她知道他要回来?陈果在饭桌边坐下,疑惑地看着妻子。刘闺仪的表情无波无澜,只在嘴角带了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也许,她准备我回来,我刚好碰上了。这个念头震动了陈果,他握着筷子,愣愣地发呆。他抬头看妻子,发现自己很久没有看过这个天天生活在一起的女人了。直视她让他莫名地升起一股羞耻感,他晃晃头,伸手去拉碗。为自己变得这样多愁琐碎而烦躁不安。

刘闺仪说,等等。她转身进厨房,再出来时端了一个大盖碗,放在疑疑惑惑的陈果面前,打开,一碗长寿面,卧了两个焦黄的荷包蛋。陈果一下子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妻子总在这个日子为他准备这样一碗面,结婚近二十年,从未变过,几乎形成一种条件反射。

很讽刺,今天是他的生日,这样的日子里他得到文于手臂上的那串数字,真是一份大礼。或许该和妻子说说这事。他极快地掐断这个念头,在某一个瞬间,他意识到,这完全是自己的事,无法分享,无法分担,无法倾诉,无法抱怨,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无奈与深入骨髓的灰暗。他低下头,大口地吃面,吃鸡蛋,几乎把头埋进碗里。

吃着面,他猛地意识到不对头,自从有小套间开始,五年来这一天的中午他都是和欧阳乔一起过的。欧阳乔跟他约好,除非有天大的事,这个约定不能变。当时陈果听的时候只是笑,对她点头,像对一个孩子承诺一件玩具。不过,五年来,他们的约定确实没断过,因为他很少有走不开的时候。今天,他忘掉了这个约定,他碰到天大的事了。

往年这个日子的中午,他和欧阳乔会坐在小方桌边,桌上放着高窄的花瓶,花瓶里会有一枝玫瑰,欧阳乔买给他的。当然,在欧阳乔生日那天,他们也约在这里,他也得为她买一枝玫瑰,插在这花瓶里。陈果说,不必这样吧,有点肉麻。欧阳乔扬起下巴,伸手拧住他的腮,你嫌肉麻?肉麻一下有什么不好?这个年岁的人了,往后的生日只会一个比一个没光彩。在陈果生日的这天,欧阳乔还会为他亲手蒸一个蛋糕。她同意在她生日那天,陈果可以从外面买蛋糕交差。

陈果突然理解刚刚那一地的凌乱了,欧阳乔那枝玫瑰一定已经插在花瓶内,等在某个角落里,还有那个亲手蒸的蛋糕,定也等在厨房的烤箱里,只差他坐到小方桌前,彼此举起葡萄酒。

晚饭和她一起,至少吃了她蒸的那个蛋糕,只要她有空。陈果决定。

现在,先好好吃了这碗长寿面,吃得愈干净愈好,好像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吃出这碗面的味道。吃着吃着他又停了,嘴里塞满面和鸡蛋,抬脸看住妻子刘闺仪。刘闺仪一双筷子愣在半空,莫名其妙的。

五年来,每年的这天中午他是和欧阳乔一块过的,也就是说,他在这天的晚餐才回来吃这碗长寿面,这一天的午餐刘闺仪总是自己吃的,有时儿子也在。这也几乎成为一个习惯。刘闺仪总在晚餐时准备好这碗长寿面。今天,他毫无征兆地回来,可她准备了长寿面。陈果停住筷子,目光多余地往刘闺仪面前探探,没错,她在吃饭。往年,晚餐他吃长寿面时,她也会吃着一碗的,和他那碗一模一样,也是白的面,卧了焦黄的两个蛋。

也就是说,刘闺仪其实每年这一天的中午都为他准备了面,只是他总没有回家。等他晚餐回来,她又重做了一碗,自己则吃中午准备的那碗。那时,她总是笑笑解释,我也庆祝庆祝,沾点口福,多做了一碗。他从未怀疑。做这一碗长寿面刘闺仪很讲究,她从不买现成的面,必定要自己揉面发面,再拉成面条。顺便多揉一点面,多做一碗,才不枉费了那么多精力。

陈果突然模模糊糊意识到他可能错过了很多东西,手臂内侧又剧痛起来,一种莫名的急迫和羞愧让他胸口发堵。他侧了下身体,正面对着妻子,问,闺仪,今年你没吃面……

手机响了,欧阳乔的电话。陈果习惯性地站起,习惯性地要转身离开。离开的一瞬,他立住脚,接通了手机,在妻子面前。按照惯例,欧阳乔来的电话,他会边敷衍着假装是同事,边极自然地走到阳台去,在阳台门关上的同时细心地压低了声音。现在,他立在饭桌边,说,是我。后来“周瑜”两个字还是省略掉了,声调也不太自然。

你在哪里?她在手机里问,听得出声音失去往日的水润感。

在家里。他说,不由自主地看看妻子。刘闺仪在他的目光里疑惑起来,疑惑敏感地蔓延到手机来电上。但她很快地垂下目光,用心地夹鱼肉。

在哪一个家?手机里,欧阳乔的声音扬高了。

陈果不答。沉默良久,他又看看妻子,对欧阳乔说,下次见面说。然后摁断了通话。他不是不想回答,不是对欧阳乔的问话有任何不耐烦,他是真的不知如何回答,她这么一问,他脑里嗡的一声,所有的意识乱成一团,好像他是第一次听见“家”这个字眼。

陈果坐下重新吃面,他希望妻子能问问刚才的电话,他表现得够奇怪了,再者,他突然意识到,五年了,妻子不可能没有一点感觉。他知道她定有疑惑的,她该把疑惑问出来。不知怎么的,从今天早上开始,他失去了很多力气,比如心安理得地撒谎,自然而然地演戏,游刃有余地敷衍,但同时,他又增添了莫名的勇气,比如在妻子面前接欧阳乔的手机,说让她疑惑的话,不再想躲闪妻子的质问。

妻子没问,安安静静吃着菜。她总是这样,把日子过得四平八稳的,稳妥得他不再怎么费心掩饰,稳妥得他狂妄了,几乎把自己的越界当作理所应当。

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刘闺仪也有一个的,可陈果几乎从不记得,忘得又干净又习惯。倒是一年年长大的儿子,偶尔会记起妈妈的生日,提议得弄点好吃的,给妈妈庆祝。刘闺仪立即同意这个建议,陈果当然也没意见。于是,刘闺仪开始拟菜式、买菜、熬汤炒菜。饭菜上桌,陈果和儿子围上去,大吃一顿。然后父子一个看报纸一个看电视,刘闺仪开始收拾、洗碗。等她整理好一切坐下来,她的生日便算完满地庆祝过了。

陈果很奇怪自己突然想起这些琐碎,又奇怪为什么到现在才想起。他极想问问妻子,这么多年的日子,这样过着足够么?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于她是足够的。

对他的疑惑其实早就开始了,但刘闺仪不说。当然,疑惑还只是停留在疑惑的层面,她不知道若真的掀过来,底子会是什么。她不掀,他尽着丈夫最基本的责任,尽着父亲最基本的责任,看起来是没有差错的。但她感觉得到,还缺点什么,缺的这一点让他们的日子失去汁液。她不追究。凡事不可能完满。她不停拿这句话劝她失意伤心的朋友,也拿这句话劝自己。她所有行动都在说,足够了。

今晚我不回来吃饭。陈果说,紧紧盯住妻子。

刘闺仪点点头,口里嚼着菜。

陈果突然觉得妻子不是他认识的那样单薄。

小可的演唱会三天后开。刘闺仪说,边夹着菜。

陈果猛地扬起脸,嘴角吊着面条,嗯?

地点定在旧影院。刘闺仪补充着。

嘴角几根面条掉下去,陈果看着妻子,好像想确定她话里的意思。其实,他回过神了,儿子陈可真的要办演唱会了。他知道儿子迷音乐,但不知道已经到了能开个人演唱会的程度,听起来像个玩笑。但确实安排了,妻子和儿子一起安排的,完全把他隔离在这件事的外围。

演唱会?陈果多余地问,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刘闺仪点点头,小可准备大半年了,邀请函已经发出去,学校的同学也都知道了。她的意思很明显了,一切是水到渠成的,他是不能反对,也无法反对的。

儿子陈可从小爱音乐,玩音乐,无休无止。他是极反对的,玩什么不好,偏偏玩音乐,完全是不靠谱没用处的东西。当然,陈果是懂得教育理念的,孩子的天性不能抹杀,要培养孩子的兴趣爱好,注重素质教育,等等,他可以不打草稿,张口念出一篇有关教育的演讲稿,保证不停顿不打结。问题是现实,现实怎么办?儿子小的时候,他说现实,儿子就像听天外来语,睁大了双眼又迷茫又无辜。他便冲刘闺仪说。刘闺仪当然是知道现实的,但她更爱儿子,怎么舍得拿沉重的现实压在儿子稚嫩的肩上。因此,她常和儿子联合,沉默地对陈果的现实背过身。陈果骂,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说到底还是不懂现实的。

现实是什么?现实就是得有用,顺着现实的潮流,至少可以有安稳日子,甚至可以玩转现实,若不然,被现实压得喘不了,死不掉活不痛快才叫折磨。然而没人听他的,儿子还是玩音乐。他主张音乐玩玩可以,至少能陶冶点什么情趣,丰富丰富日子的面目。但儿子太入迷,一头扎在音乐里,拔都拔不出来。他吓唬,责骂,讲道理摆事实,结果他所有的努力都颇具讽刺意味地变成儿子的动力,把儿子更近地推向音乐。嘴巴长在儿子身上,他不能让他不在做作业时哼歌;脚长在儿子身上,他无法让他不在上课时偷打节拍;脑子是儿子自己的,他没有把音符从里面抹去的能力。那些时候,他便会有一种无力感,变成他挺好的生活里的一种缺憾。

初三的时候,儿子仍不顾残酷的现实,在音符里疯狂,在别人的题山题海面前哼着音调。结果可想而知,本来成绩不错的他和重点高中还相差十万八千里。陈果发脾气了,冲儿子,也冲妻子,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儿子竟昂着刚刚显出棱角的头,声音朗朗地说他不后悔当初。若不是妻子,当时他的巴掌就甩到儿子脸上去了。后来,他不止一次想象过,他那高高举起的一巴掌若真的甩下去,会不会把维系他和儿子间的最后一根线甩断,从此无法续接。当时,他的胳膊半抱在妻子怀里,握成拳头状,用另一只手指住儿子,你有本事就唱进第一高中去。当然,按他所在的单位,再舍下一层脸面,求求人情,交个高价,儿子是能进第一高中的。钱对他来说不是问题,主要是窝气,走后门进去的,说着便底气不足。

儿子竟直盯着他的指头,说,我干吗非得进第一高中,那种没人性的地方我还不稀罕呢。彻底把他的血全激到头面上,激得他的头脸像个烧透的红球。

气归气,第一高中的门路还是得走,高价还是得赔着笑脸交上去。难不成真放儿子去那些末流高中?,成绩没指望不说,那种环境,那种氛围,不知会将孩子熏到什么路上去。不是他对其他高中有什么偏见,现实放在那里,每年学生群殴的事件出在什么学校,高考状元又出在什么学校,他心里有一面明镜。陈可是他唯一的儿子,路不能偏。这条准则他是不会放弃的。他一切好好的,他不会让日子和生活出现什么差错的。

儿子的顽固出乎陈果的意料,进了第一高中,他没受到那种头悬梁锥刺股的拼搏气氛的熏陶,仍在音符和歌声里流连忘返。用陈果的话说,魂被那些莫名其妙的音符摄走了,在现实里找不着北了。他不仅自己玩,竟还带了一帮同学跟着他疯。

那段时间,陈果在书房里看着报纸,经常听嘈杂的闷响,伴随着微微的震动和偶尔几声低吼。他放下报纸,不看妻子半是恳求半是阻拦的目光,来到儿子房间前。嘈杂声和震动变得很明显了,他握住圆形的门锁,扭不动,反锁了,估计里面唱得很投入,他扭了好一会都没发现。他转身找钥匙,打开门,以气势汹汹的形象出现在门边。他感觉到几个影子飞快而凌乱地窜了一阵,房间里就只剩下儿子陈可了。陈可光着上身,头上扎着图案骇人夸张的头巾,海盗一样立在房间中央,怒视着他,胸口剧烈的起伏和有着重金属声音的音乐把他的怒气烘托得很高昂。陈果看了一下,那几个影子有两个藏在床底,一个躺在床后侧,他推开的这扇门后站着一个,都光着上身,扎着海盗巾,身体都在剧烈地起伏,好像有无数音符和声音在他们身体里突跳着。

陈果想怒喝,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也叫唱歌跳舞?终究没出口。他看得出,自己让儿子在同学面前丢脸了。

父子间默默对视,碟机不知疲倦释放着激情的音乐。后来,陈果先收了目光,他发现不穿上衣的儿子看起来比想象中要高要壮,连眼神也坚定许多。他关上门,把空间暂时还给他们的音乐和舞蹈。

陈果决定以后不再那样开儿子的房门了,无论怎样,他会忍到儿子的同学离开以后。下次。他想,下次和儿子好好谈谈。

谈什么,他都想得好好的。玩音乐玩音乐,音乐就是一种玩意儿,随便玩玩,找点乐趣是成的,当不了正经事。当然也有唱出名堂的,但有多少玩出名堂了?还不就是金字塔尖那寥寥几个。世人只知盯着金字塔尖那发光的几个,不知道踩在金字塔底的有多少。他是不敢指望儿子成为金字塔尖那几个中的一个的。当然,这句话不能直接对儿子说。他只要说希望,希望儿子好好走路,到时过上顺利安好的日子。他会尽力,不敢说给儿子多灿烂的前途,至少给他不错的基础,他有这点自信。想象中,说到这里,他已经苦口婆心了。儿子也该有所感触了。儿子已经上高中,他相信该懂事了。

但儿子再没带同学到家里唱歌跳舞,或者是趁他不在的时候来,或者是转移到别的地方了。这样使他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对儿子苦口婆心。他很想知道儿子转移到什么时段或什么地点去了,问过妻子,妻子说得含含糊糊。当时,他以为妻子糊涂,现在才意识到妻子和儿子早站成坚固的统一战线了。

那些话,陈果始终找不到机会说,以前,他一贬低迷恋唱歌的行为,儿子总和他辩,各自举着自己的观点,像举着刀剑,比画得火星四溅,谁也无法降服谁。近一两年,儿子再不和他辩了,陈果说什么,他只是沉默,让人无法确定他是否在听。陈果观察过,他说的时候,儿子大多数时间连眼皮都不抬,专心继续着手头的事。有时,陈果还未开口,儿子似乎发现了,事先巧妙地躲开了。这让陈果更生气,甚至到了愤怒的地步,却毫无办法。

这大半年来,儿子对音乐表现出一种奇怪的平静,他以为疯狂已经过去。没想到,已经筹备出一场演唱会,平静只是某种掩饰,包括妻子也是这掩饰里的一部分。她心里最深处,应该是不赞同儿子将唱歌作为正业的,但她还是和儿子站在一起,为他安排,为他隐瞒。

现在,陈果应该很生气,甚至是震怒的。奇怪,他发现自己极平静,平静得让自己惊奇。这一刻,他突然觉得现实变得轻飘飘。

妻子对他的平静的惊奇是很明显的,停了筷。陈果冲她笑笑,表示自己真是平静的。他破天荒地发觉,妻子很久未买新衣了,照妻子所在的单位,她完全有能力购置稍高档点的衣物。他知道她为儿子安排音乐会了。孤独感朝陈果扑面而来,他的目光浸在面汤里,湿得厉害。

好一会,陈果抬起脸,说,到时我去看小可的音乐会。

陈果看见妻子的嘴巴和眼睛慢慢张开。他理解她的意外,也看得出,她只是将这件事告诉他,尽尽责任而已,从未想过他的参与。

手臂内侧的疼痛又一口一口咬着他,咬得他浑身颤抖。

吃过妻子的长寿面,陈果就回到小套间。欧阳乔竟还在,一地的凌乱也纹丝不动,人半躺在沙发上,脸面朝里,他进门的时候,她没动。陈果看见小方桌上摆了花瓶,和往年一样插着玫瑰,还有一个蛋糕。他朝小方桌走过去,玫瑰仍有往年的鲜艳,蛋糕应该仍是往年的味道,只是生命已不再是往年的面目。欧阳乔每年总是把这支玫瑰放在小阳台风干,夹进厚笔记本里。她送给他的玫瑰夹一本,他送给她的玫瑰也夹一本,说是像树的年轮,一年年留下来。当时,他觉得滑稽,但任欧阳乔去做,就像纵容她一个小游戏,当作日子里一味调剂。现在想着风干的玫瑰花,竟无法控制地伤感。他想好好咀嚼一下这感觉,伤感却又飘浮起来,无形无状,抓不住根,揪不住源头。

陈果走回欧阳乔身边,偏着身在沙发沿坐下,欧阳乔仍不动。陈果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轻轻按了按,欧阳乔啪地坐起来,脸逼在陈果面前。除了疲惫,她在陈果脸上没有发现任何表情。欧阳乔愣了愣,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

陈果偏开脸,摇摇头。

你告诉我。欧阳乔双手握住陈果的双颊,把他的脸扳过去。

陈果挣开了她的手,往后缩着,和她坐开一段距离。他说,我们结束吧。说完,他就垂下头。

他没有看她的表情,只听到黏稠的安静。不知多久,他听见她的声音,你再说一次,清楚一点。

我们结束吧。陈果说。语气死水样平淡。

为什么?欧阳乔狂吼起来,好像把从早上到现在的声音积在一起释放出来了。

陈果不出声。为什么?他问自己,然后把这个问题向半空抛去,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有更多的为什么,不知该往何处问。

为什么?欧阳乔又吼了一声,声音却沙了,身子朝陈果逼近。

陈果揉了揉太阳穴,他感觉手臂的燃烧感爬蔓到额角去了。他说,没必要这样。

没必要?欧阳乔的声音里带了哽咽,你现在说没必要?我们之间就是个没必要?

我们真是那样离不开对方吗?陈果声音喃喃的,不知问自己还是问欧阳乔,我们不该这样的。

别说。欧阳乔双手拍着沙发,别跟我说什么发霉的道德,不用你教哪个人什么该,什么不该,恶心。

我不会说。

那到底怎么了。欧阳乔猛地挺直上身,伸出双手揪住陈果的上衣,难道,你厌倦了?陈果清清楚楚看见她眼底的悲伤。疼痛燃烧到他的胸口了,他急促地晃着头,这跟你无关,是我的问题。

陈果为欧阳乔感到委屈,自己就这样含含糊糊扔给她一个“结束吧”,他是对不起她的。但他自己也感到委屈,无法倾诉,无处倾诉的,他也觉得对不起自己。生命像圆形的多层物,这么多年,他一直游走在表层,从未有人揭开,看看里层的内容,包括别人和自己。最里的那个生命之核与更从未有意识到达过。或许,他生命的圆状物根本就无核?他被这个想法吓出一身冷汗。带着这身冷汗,他离开小套间,机械地往前走,意识迷迷瞪瞪地。

陈果离开后,欧阳乔再没有来电话。但第二天,陈果发现欧阳乔总出现在他家附近。他下班回家的时候,出门买东西的时候,在家里待不住出去乱逛的时候,总看见她,看得出是精心打扮过的,精心得有点过分,不远不近地走着,不看他,面无表情。陈果并不惊讶,按欧阳乔的性格,这种行为不奇怪。她也许想看看他是不是有了别人,也许想为他们的关系争取一下,甚至可能是为了示威,靠近他的生活与日子,靠近他的家人,看他作何反应。若是以前,他该有反应的,至少会惊慌,会失措,但现在他失去反应的兴致,镇定得令自己吃惊。他只是从未有过地内疚,没来由地内疚,对欧阳乔,对妻子,也对他自己。这份内疚愈来愈浓重,盖过了往常很多情绪。

欧阳乔愈走愈近了,有几次甚至在他和儿子进小区门口时,很明显地走近儿子身边,脸上向他做着暧昧的表情,是要让他在儿子面前下不了台,激怒他的意思。他的淡然令她疑惑不解。他不怪她,说到底,是他把她拉进这样的境地。

第一个电话是陈果先打给她的。

陈果无意中被朋友拉去参加一个同学联谊会。对这种聚会,陈果是不热情的,闹哄哄挤在一起,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但既是朋友极力相邀,他也不便拒绝,反正也是闲着,能混过一些时间。欧阳乔也去了那个联谊会,也是被朋友拉去的。联谊会上,朋友去招呼自己的朋友,陈果没什么认识的人,就显得有些落寞,落寞使他变得特别。欧阳乔的情况和他差不多,握了一杯饮料静坐在角落,在柔和的灯光里显出一种风情。反正闲着,陈果朝她走过去。他们谈起来,开始有些淡,有一句没一句的。当无意中谈到各自的大学时,交流积极了,他们竟同念一所大学,欧阳乔比陈果晚四届。

那么,我是你学妹了。欧阳乔向陈果伸出手,我叫欧阳乔。

握住欧阳乔的手时,近四十岁的陈果胸口竟涌起微弱的悸动,这于他是极少见的,他呆了呆。

欧阳乔极快地发现他的发呆,随即就是一串笑声,又圆又脆。

接下去的谈话就很顺畅甚至是热烈了。后来,陈果就斗胆开了那个玩笑,小乔,有幸认识,倾国倾城的美女呀。

欧阳乔也回敬了关于周瑜的玩笑。

他们留了彼此的电话。

那天晚上回去后,陈果一直在床上翻身。妻子刘闺仪问,怎么了?陈果没有转身,背向她,说,今晚几个朋友凑,茶喝多了。陈果心里知道是酒喝多了,话也说多了。

联谊会回来第三天一个无聊的下午,陈果拨通了欧阳乔的手机,喂,小乔。陈果一这样开口,欧阳乔就知道是他,咯咯笑了一阵。

有空吗?陈果问,问得很小心。

有空。欧阳乔简短地回答,然后等他说话。

我也有空。陈果狡黠地说。

欧阳乔却不再说话了,只是笑。

陈果只能说,既然有空,出去喝杯茶怎样,我知道一间安静的茶馆。

欧阳乔笑着说,天热,喝茶挺好,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他们约了时间,往茶馆去。也许是因为没有了酒和暧昧的灯光,他们谈得不如几天前那样热烈,但自在、浅淡,更令人舒服。陈果很用心地避开关于欧阳乔家人的话题,欧阳乔也聪明地不提与家庭沾边的话。两人都心知肚明,双方都是有家庭的。到了这个年龄—陈果近四十,欧阳乔也近三十五了—这样的年岁懂得睁只眼闭着眼,懂得把完满看作童话。一句话,他们都已经是失去童年的人了,很多事看开了。

喝过一次茶后,后来陈果就经常给欧阳乔打电话,总是问,小乔,有空么?出去喝杯茶吧。

周瑜,我有空。欧阳乔总是这样回答。

欧阳乔再给陈果打电话约他时,就直接说,周瑜,我有空。

再后来,陈果给欧阳乔打电话,就不只约她去喝茶了。他们找某个地点一起待几个小时,不停地变换地点,不停地小心翼翼,匆匆忙忙。

几个月之后,欧阳乔说不喜欢这样,感觉不好,想要有个固定。陈果觉得人真是奇怪,有了固定以后,就对固定麻木了,想变动。变动以后又想着把变动变成一种固定。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感觉和欧阳乔一样,想要一个固定的落脚处。于是,他们有了小套间。

租小套间的时候,陈果和欧阳乔都认定他们之间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他们是因为感情,因为缘分,因为……总之,是与众不同的。现在陈果突然对自己承认,其实都一样,都找了堂皇的借口,他们和所有人一样,或是空虚,或是欲望,或是无法把握的激情。陈果进一步意识到,不单是和欧阳乔之间的事,他日子里所有的事其实都和别人一样,他的生活是千万个生活模子中毫不出彩的一个罢了。也就是说,他的生命毫无光彩,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陈果抱住头,不敢再往下想,他感觉手臂的疼痛已经燃遍全身。

那天,陈果叫住要出门的刘闺仪,说跟她一起去买菜。刘闺仪看着他匆匆换上T恤,换了凉鞋,拿了车钥匙,从她面前闪身出门,立在门外等她。结婚近二十年来第一次,刘闺仪的震惊程度可想而知,但她除了眼角眉梢的笑意之外,没什么激动的表现,只说,市场不远,不用开车,我总是走着去的。倒是陈果,好像对自己的异常不自然,多余又笨拙地解释,反正没事。话刚出口,自己从脖子到脸面就通地透红了。

他突然想尝试着走近她,这么多年来,他似乎从未认识她。她每天做什么,他一清二楚的,买菜、做饭、上班、照顾儿子、偶尔和朋友出门、等待他。但他又一点也不清楚她其实在做着什么,那一系列的活动都只是影子,在面前闪来闪去,无形无状,无内无容。这些影子变成一个个名词,到了他的思维里,化成一个个生硬的概念。他也从未认识自己,他三餐、上班、接受妻子的照顾,和朋友混,和儿子吵,和欧阳乔在一起,然而,他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这一切轻了,浮成烟状物,风一来便会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几个字:过日子。但这三个字也是干瘪的,无颜无色,无呼吸无质量。因此,说他想走近她,不如说他想走近的是自己。

他和妻子往市场走去,并着肩,又和谐又安然的样子。他想,他们真的是想象中那样心安理得么?这个问题让他害怕,他加快了脚步,希望看到点实在的东西,比如青菜,比如猪肉。

接近市场时,刘闺仪偏过脸问,想吃点什么?

陈果一时语塞,平日只要在家,她做什么,他吃什么,她似乎总能弄到合他胃口的东西。现在让他自己说,他反而一样也想不起来,胡乱说,看看,进去看看再说。

吃什么还重要么?手臂内侧的疼痛感一突一突的,追问他。他极力压制了这个念头。

市场可以这样子,几乎在陈果想象力的范围之外。眼光里塞满东西和人,耳朵里塞满无法听清的声音,鼻孔中塞满无法分辨的味道,脚下是湿润黏腻的,空气是莫可名状的,有那么多陌生的身体触碰了他又漠然而过。他立在那里,脚步失去方向,目光失去焦点,混淆了方向,又无措又茫然。他感觉妻子扯住他,步子便下意识地迈出去,不用分辨,不用操心,只管随着走,他竟有一种被把握的轻松。他和妻子立到一个菜摊前,妻子指住其中一种菜,他含含糊糊地点点头,妻子便开始挑菜,讨价还价。然后是生肉摊,熟肉摊,鱼摊,所有的摊前,妻子都要问问他,他同样一脸茫然,等妻子指住其中一样,就点头。他看到摊主举刀切肉或杀鱼,看到妻子还钱接回零钱,看到其他买主挤在身边指着这个要价,指着那个问话,脑里嗡嗡地响。

这就是生命么?每天,就是这些琐碎、喧闹、味道喂养了生命,妻子就是在这些零零碎碎的决定、买卖、安排里,为生命的延续而花费心思。他感觉离妻子离自己更远了。走出市场时,他莫名其妙地想,欧阳乔每天也上市场吧,也为她家里人在这样的零碎里花费心思吧。

走出市场时,陈果双手提了大袋小袋,这是家里两顿或者是三顿的菜。妻子得每天这样走一趟,每天。他哆嗦了一下,这样每天每天地走下去,将通向何方?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了,眼前的阳光暗了一层。

陈果看见了欧阳乔,这两天她不是在他家附近的么,也到市场来了?或者是跟踪他和妻子而来?他还在胡乱猜测,欧阳乔已经走过来,直直冲着他,面无表情。他没来得及反应,已经和她撞上了。陈果手里的袋子掉了一地,他蹲下去,下意识地。欧阳乔也蹲下来,刘闺仪跟着蹲下来。

最初一瞬的空白和习惯性的慌乱后,陈果镇定下来,开始收拾地上的袋子。他想,若是欧阳乔此刻揭穿彼此间的关系,当着妻子的面,也好。该发生什么便发生什么,都是他该受的,承受的决定让他涌起一种莫名的踏实感。这种踏实感在他脸上以坦然自在表现出来。欧阳乔反而慌乱起来,胡乱收着袋子,嘴里胡乱说,不小心的。刘闺仪倒关切地看着欧阳乔,问,没撞着吧。也许是因为欧阳乔的脸色太难看了。欧阳乔晃着头,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起身匆匆走了。

陈果转头,看见欧阳乔忧伤的背影急促地离去,他几乎想追上去,把她扯回来,在她们面前撕下脸面上盖着的那一层,最好撕得自己血淋淋。猛一错眼,欧阳乔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人群里。一念间的怯懦使他失去了面对的机会。

提着肉菜进门时,陈果说,今天中午的饭菜我来安排吧。

我帮忙。刘闺仪说。

我自己来。陈果笑笑,让我独自试一下。

刘闺仪默了半晌,点点头,也好,你安排。我正好做些包子,今晚带去旧电影院,小可演唱会后,给他和他那些同学当夜宵,面我早上就揉好了。

陈果洗菜、切肉、搭配菜式、点炉炒菜,又卖力又笨拙,用心得像进行一项什么仪式。下意识里,他确实是当成仪式在做的,妻子刘闺仪近二十年来几乎都重复这个程序,她带着什么样的心态,是什么样的耐心让她这样安然?至少表面看起来是安然的。他试着想象妻子那种心情,体验那种感觉,他相信,这对于他来说,肯定是生命里新鲜的感受。但他随即失望了,他可能永远体味不到这种感觉,因为不一样,他和妻子是完全不一样的。何况,他现在连“长时间”这个词都不敢触碰,何况是永远。他往厨房外探探脖子,妻子埋头做着包子,她接近漠然的安宁几乎让他嫉妒了。

妻子总是这样,从他认识她的那天起,他不知道是什么支撑她的安然,就算是表面看起来的也好。他知道她明明有疑惑的。或许,她根本不需要什么支撑。这一瞬,陈果莫名地感到妻子的强韧和自己的脆弱。他一向以为她是被动的,似乎错得离谱,从二十年前错到现在。

二十年前,陈果还单身的时候,刘闺仪就开始给他做饭做菜,主动地。那时,陈果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一个单位,刘闺仪同时被分配进单位。同时进单位,都住单位的宿舍成为他们最初的共同话题,这个话题没有拓展的余地,三言两语便说完了。说完了陈果便走开,他几乎还无法把刘闺仪的面孔和路上任何一个行人分开。但他的面孔也许已在刘闺仪心中变成一个特殊,因为她给他送饭送菜。

刘闺仪在自己宿舍做了饭,炒了菜,分一份提到陈果的单身宿舍。她提着饭盒走进陈果的宿舍,打开饭盒,里面分成好几小格,米饭,青菜,排骨,煎蛋,又精致又丰富。看着陈果张了半天无法出声的嘴巴,刘闺仪笑笑说,顺便,我做饭,顺便多做一点,就提过来了。

饭菜摆在那里,用心又热情,陈果说不出拒绝的话,一连串的多谢后,开始吃。他吃得很干净,不是谢人情,是真的美味。他想好了,下次找个机会请回去,算还人情。

陈果没想到,刘闺仪每天都顺便,都提了饭菜来。他为难了,开始委婉地拒绝。刘闺仪还是笑笑说是顺便。她的理由很充足,一个人的饭菜太少,难做,做两个人的反而好安排。陈果竟掏出钱包,要付伙食费。刘闺仪定定看住他,直到他把钱包收起来。

陈果每天吃着刘闺仪送来的饭菜,每天为这人情不自在着。对刘闺仪的顺便,他几乎无处可逃。有一次,他在午饭时间关上门,坐在房间里,装作不在。刘闺仪把饭盒放在门边。他也不去拿,让饭盒待在门边。等第二天,他照例关了门。刘闺仪把新做的饭菜放在门边,把昨天那盒变了味的饭菜拿回去。一连几天。几天后,陈果开门了,刘闺仪提了新做饭菜进来,仍是笑笑的,对那几盒变坏的饭菜一字不提。陈果又吃上刘闺仪做的饭菜。那一刻,他想,或许这样也是不错的。

他们住到了一起,刘闺仪正式给陈果做饭做菜了,直到现在。

陈果觉得一切大错特错,他辜负了她,也辜负了自己。他甩着手上的水,走出厨房,想对妻子说说这个错误。

刘闺仪抬起头,说,我专门做了几个叉烧包,是你爱吃的。其他肉汤包是小可爱吃的。

陈果什么话也出不了口了。

陈果随刘闺仪走进旧影院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气氛,在他印象里,旧影院很久没有上映过什么像样的影片了,平日零落得可怜,只在某个幼儿园或某个单位要办晚会时租了作会场,才有一点人气。今天,是儿子的演唱会,一个孩子唱歌,竟能弄出这种动静。门外还拉了横幅,立了海报:陈可的歌唱世界。陈果觉得很夸张,都弄成一个世界了。特别是海报上儿子那张照片,穿了一身蓝白铠甲,满头的发都是一缕缕直竖起来的,背景是放射性的光芒,生生把自己弄成一个宇宙战士。

快到电影院的时候,刘闺仪对陈果说,到了直接去台下找位置坐,小可在后台准备,忙乱得很。

陈果知道妻子的意思,说白了,儿子不想他们去打扰去啰嗦。不用妻子提醒,陈果也不想这时去见儿子,见了彼此都不自然。

稍稍坐定,演唱会即将开始,人也来得差不多了。陈果四周望望,来的大多是学生,大多打扮得很另类,有着夸张的热情和夸张的声调,陈果猛地觉得自己老了。他估计了一下,至少有七八百人吧,这个数目远远超出他的意料,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想听儿子唱歌。这种演唱会,应该大多是自愿来的,不像他们单位强迫人去看的宣传片。

来之前,妻子才向他提起,他们的儿子陈可去酒吧唱歌挣钱。几个同学凑成一个乐队,陈可是主唱。每个周末到一家酒吧唱歌,按首算钱。妻子说这些的时候,语调平淡,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陈果不可思议的表情。

什么时候的事?陈果不明白自己问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有一段时间了。刘闺仪说,他们为演唱会筹了不少钱。

陈果想说,怎么能让他去酒吧唱歌?那是什么地方?若是碰上什么人?到底还有多少事我不知道的?陈果终于都没说,妻子早有自己的主意,儿子也许觉得他是没资格知道的。他再次感到无法言状的孤独。难怪,近两年儿子不再跟他吵,儿子对他们间的争吵也厌烦了吧。以前,父子间总要时不时争辩一次的。

每每进门,看到儿子戴了耳机,半眯了眼睛,摇头晃脑,陈果脑门便有一丛火腾腾地燃烧起来,他立到儿子面前,摘下他一边耳机,够了没有,整日不干正经事。儿子小的时候,会垂下头,按他的意愿拿起笔和书,不管多么不情愿,姿势是做足了。当儿子初三即将进入高中时,还沉迷在音乐里,他和儿子间的矛盾几乎进入白热化程度,儿子不再沉默,不再做样子,而是冲陈果昂起头。

陈果说听歌唱歌不是正经事,儿子陈可直冲冲地问,那什么才是正经事?

陈果压住怒气,说,什么是正经事你不知道?

那是你的正经事,不是我的正经事。儿子直视着他。

陈果想该借这机会和儿子谈谈了,他深呼吸,去掉语调里的坚硬和斥责,说,小可,不是不让你唱歌,但要有个度,不能当—怎么说呢,至少不能算一件靠谱的事吧,我知道你懂的。

怎么就不靠谱了?靠谱有标准吗?陈可问得很急,我不偷不抢,到底差在哪里了?

当然,也有唱歌唱成的。陈果不与儿子纠缠靠谱的问题,开始摆事实,说,那些你们说的大歌星大天王天后什么的,都是极少数,全国就那么几个。唱歌的人那么多,其他没人知道。不是我打击你,这条路成功的概率极小,太小了。

成功?儿子重复着这两个字,像玩味着什么,鼻子哼了一声,你一下子就想到要成功,这是功利。我唱歌就是喜欢,没想过什么成功不成功,再说,唱歌的人只有歌星才是成功?成功的标准又是什么?说到底,还是势利的。

陈果竟一下子无话可说,他几乎不认识儿子了,猛地长到这么大,脑子里有了这么多怪想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一点预感也没有。他不正面回答儿子,这都是愤青式的发问,是幼稚的,不现实的,他认为不必解释,儿子长大自会明白,目前只要说服他扭到正经道上去。他摊开双手,说,好,我不扯那么远,也不提成功,从不要你有什么野心,只要你过好日子。这是最基本的,要没能力过好日子,其他都说不上。先打好基础,好好学点东西……

我是有野心的。儿子打断他的话,音乐上的野心,说了你也不明白的。你说的好日子我知道是什么样的日子,我认为的好日子你才不知道,我怎么就没有好好过了……

父子间的争辩总这样不了了之。这样多次循环之后,陈果一开口,儿子总会说,反正你不明白的,言下之意,懒得和陈果说。陈果竟也生了一层莫名的怯意。不过,他心里还是有点底的,他在等,等儿子长大,总有明白过来的一天,他相信现实是无比强大,无处不在的。

现在看来,儿子比他想象里的更强大,更认真。至少,他能让这么多人专门为他坐到这里,专门听他唱歌。陈果想起儿子说的野心,这种专门的倾听该也是野心的一部分吧。

演唱会开始,重金属的音乐,激烈晃动的灯光,灯光里疯狂的人影,接着,是儿子疯狂的声音。若不是刘闺仪指点,他根本无法在那些摇摆不停的人影里认出儿子,根本听不出嘶哑的吼叫就是儿子的声音。他的脑子被搅成一团乱麻,世界似乎只剩下砰砰的声音和闪烁不定的强光。周围的人却随着台上疯狂了,不停地起立、拍手、吹口哨、尖叫,好像台上疯狂的声音就是他们的心声,他们忍不住要扑上去拥抱。他坐在立起一片的人丛里,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他的世界和儿子的世界太遥远了。

对儿子这样的音乐,他总说,这算什么音乐,这是唱歌么,一点美感也没有。

儿子丝毫不受影响,晃着头回敬他,你们说的美就是美,我们眼里的美就不算美?

那么鬼哭狼嚎的,我听不懂。陈果把话说狠了。

你是不懂。儿子竟极淡定,见怪不怪的样子。

这两年,儿子喜欢说这句话,你不懂。

现在,陈果坐在这里,想,自己也许是真的不懂。最初的疯狂过去,音乐极少见地变得轻缓,周围的观众随着平静,坐下。他得以看到台上去,灯光仍是暗的,人影模模糊糊,但看得出歌唱的人是陶醉的,暗影奇妙地加强了歌唱者投入的感觉。

陈果觉得再评价儿子的音乐就是愚蠢了,儿子至少比自己真实,他现在就立在台上,沉进内心的同时酣畅地释放了自己。而自己对自己的一切还含含糊糊的,就像那个梦。

这个梦已经随了陈果二十多年,他总是在梦里看到一团灰黑,朝自己兜头而来,灰黑里似乎是没有内容的,他在空荡荡的灰黑里迷失了,辨不清方向也找不到出路。绕走到极累的时候,人就醒过来了。这不算什么噩梦,但重复地做,奇怪又烦人,问医生,医生不认为有什么大问题,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有时甚至想,灰黑就灰黑着,夜里睡着总是黑的,何必一定要找什么,分什么方向。但是近几天,听大师说了那串数字并把数字刻在手臂上后,这个梦几乎每晚都出现。甚至,他感觉梦里的灰黑愈来愈浓,他在灰黑里愈来愈慌张,急于拨开灰黑,看清灰黑遮盖着的东西。

台上的灯光闪了一下,忽然亮得刺眼,台上的人影亮在所有人面前,引起一片尖叫。陈果看清了儿子和他那些同学,都是夸张又闪亮的装束,有抱着吉他的,敲着鼓的,扭着身子跳舞的。儿子立在最前面,抱着吉他,对着话筒唱。节奏感很好,几乎全场的人都拍着手和起来,但他还是听不懂唱些什么。只看到儿子似乎陶醉在自己的歌声中里了,身子一弯一弯的,额角的发一甩一甩的。台上那些小伙子全留着长长的侧刘海,他记得儿子平日发型完全不是这样的,怎么弄上这长刘海的……

刘海!陈果脑里一震,没错,是刘海,长长的斜刘海,遮住了一只眼睛。脑里的东西快速又杂乱地搅着,他想起些什么,梦里那团灰黑后面的东西若隐若现。

手臂的刺青又痛了,他低下头,在黑暗里细看那行数字。台上极亮,但台下极黑,他还是格外清晰地看到那行数字。他就那么盯着,在黑暗里,好像要盯破暗色。该是面对这行数字,面对那层暗色的时候了。

陈果和刘闺仪等了很久才得以走到儿子陈可身边,他那些同学的热情似乎远远未释放完,围在他身边无节奏地唱,无规律地跳,无节制地尖叫,像给演唱会延展出长长的尾巴。后来,影院里已空无一人,留在后台的人大约也闹累了,吃了刘闺仪带来的包子,才慢慢散去。

陈果朝儿子走去,他极想跟儿子握握手,那只手终被羞怯扯住,无法伸出去,生硬地贴在裤子两侧。儿子陈可似乎也莫名地不好意思,冲他笑笑,招呼了一声。他竟觉得那笑很柔软。那一刻,一种又欣喜又伤感的情绪攫住了他,他与儿子之间不再单纯只是父与子的关系,也是一个男人与另一个男人的关系了。意识到这个,某些顾忌没有了,多了某种勇气,他含在嘴边的一些话出得了口了。

小可,我错了。陈果仍有一丝不自然地手插在裤袋里,说。这样一来,话和姿势都显得很轻松。

儿子陈可愣了愣,随即笑了,眉眼挂了掩饰不住的欣喜和得意。

陈果说,我说我错了,不代表你就一定是对的,只代表不会再干涉你。

当然。儿子扬扬头,那抹斜刘海已经没了,说,没有绝对的正确,也没有绝对的错误,什么标准不标准的,是最愚蠢的说法,我只做自己喜欢的。

陈果暗叹儿子是真的长大了,也许仍幼稚,但确实已独自站着了。他向儿子凑得再近一些,好像怕话被妻子听去,说,谢谢你。说得又迅速又含糊。不过儿子很明显听清了,讶异地看着他,嘴张了张,有一刻不知说什么,但很快笑了。陈果知道,儿子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理解,就让他用自己的理解吧。陈果感谢儿子,因为他看清梦里那团灰黑了。

坐在暗色的台下,看着台上光亮里那几抹长长的斜刘海,那团灰黑开始在陈果面前搅起来,旋转成圆形,愈旋愈快,边往深处拉,竟拉成一个黑洞,极深极暗,像一只眼睛,直直望着他。陈果身体一颤,冷汗一层一层涌起,顺皮肤四流,他极想用手盖住自己的双眼,极想逃。但他强迫自己坐定在椅子上,盯住那黑洞,一直盯下去,任颤抖一行一行在身上爬蔓。慢慢地,有东西盖在黑洞上,是刘海,斜斜的,长长的。黑洞隐在刘海后,又幽深又悲伤。

一切都清晰了。

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陈果的记忆却第一次变得完整。那年,陈果刚经过高考,顺利地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后,他和几个同学约好,骑车到县上好好玩几天。因此,骑着自行车出寨的时候,陈果的心已经提前出发,飞得很远了。在寨门口,因为一群乱跑着玩耍的孩子,他不得不停车,躲闪这些半大孩子的横冲直撞。停车的时候,陈果看清这群半大孩子在玩鞭炮,一种叫二踢脚的散鞭炮。他们蹲在地上,拿一支燃着的香去点鞭炮,然后哄地跑开,听鞭炮一声脆响,便兴奋得大喊大叫。有个孩子突然想展示自己的胆量,把鞭炮握在手上,直接点燃了扔出去,引起一阵惊呼和赞叹。那孩子便昂了头,再一次在手上燃了鞭炮扔出去。陈果是有过阻止他的念头的,但不知为什么终于没有开口,急急骑上自行车,急急赶他的约会。骑车走开的时候,陈果想,回来把这事向他父母说说,他知道那孩子是前巷大乌家的大小子。对,回来再说,让他父母拿竹枝抽一顿,长长记性。这么想着,陈果轻松了,自行车骑得飞快。

从县上回来已是几天后,陈果在当晚来家里的喝茶闲聊的阿伯阿婶嘴里听到大乌家出事了,他家的大小子被鞭炮炸了。

陈果一激灵,忙问,怎么样了?

严重了。阿婶摇头叹气,一只眼睛炸烂了,现在医院里,听说眼睛废了,唉,才九岁的孩子……

陈果听不到后面的话了,脑里一片空白,慢慢走回房间,扑倒在床上。不知是不是骑了几天自行车实在太累,他竟很快入睡了。醒来后,他不再打听这件事。很快,他去大学报到了,很快,这件事被淡忘了。也许,二十岁的生命是拒绝沉重的,有一段时间,他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毕业后,他留在城里工作,极少回乡了。

陈果让记忆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剥出来,一层一层地让胸口发麻发辣,好像对自己愈残酷他愈安心。他向单位请了两天假,对妻子说要出门,自己开车回老家。

老寨基本没什么住户了,陈果直接奔新寨,先回了家,饭桌上便向父亲母亲问起大乌家,是否也搬到了新寨。

哪里有,早搬走了,有十多年了吧。母亲说。

搬哪里去了?陈果停住筷子问。

没人知道。母亲说。

搬走十多年了,他每年回老家竟从未想起,是有意识让自己遗忘。这是陈果以前不敢承认的,自十多年前再次见到大乌家的大小子后,他就有意识地让自己遗忘。

三十岁那年春节,陈果回老家进寨门时迎面碰上一个男孩,挺高的身材,头却垂着,长长的斜刘海遮了半边脸,露出的半边脸很端正,却带了说不清的暗色。陈果对他点点头,他头猛地垂得更低,匆匆闪身而过。

饭桌上问起,母亲说那是大乌家的大小子,当年被鞭炮炸了眼,右眼至今是个眼洞,留了头发挡着。平日没事总待在家里,不和人交往,不和人说话的。就是有事出门,也低着头。现在,寨里人是不许孩子玩鞭炮的。

陈果吃不下去了。那个春节,他极少在寨里走动,自己也弄不明白是为什么。春节过后,他带了妻子儿子匆匆回城。

现在,陈果明白那个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就是从他想遗忘时开始的。就是在梦里,他也用灰黑遮住一切,让遗忘变得彻彻底底。

现在,陈果逼着自己回到二十多年前。他已经停下了自行车,为什么没阻止那孩子?就是吆喝一句也是好的,就一句话的事。是因为赶着同学的约会,太急了吗?是自己太懒了,连动动嘴都嫌麻烦,还是完全因为事不关己,冷漠麻木?似乎都说不太过去。陈果继续往深处挖,好像要把胸膛掘出个洞来。当时是不是存了恶作剧的心理,甚至觉得该让这帮野孩子挨点炸,流流血,受点教训?陈果让这最后一个想法吓住了,呆了半晌。然后他死命地甩头,不会,不会,那点时间哪可能想这么多?他安慰自己,但身体某处有种声音立即反驳了他,没有想,这是下意识,他灵魂深处的下意识,隐在他无法明了的地方,发着暗色的光。

陈果头昏脑涨,他感觉再深进去脑袋就有炸开的危险了,但他固执地让自己停留在灵魂里的那点暗色里,他看到那斜刘海在面前掀开,一个深黑的眼洞露出来,直盯住他的灵魂,盯得他的灵魂发痛发抖。可他不躲闪。不,不单不躲闪,他还想直冲它而去。他想,也许是手臂上燃烧着的疼痛给予的勇气。

陈果到单位请了长假,他没有编请假的理由,就说有事要出门。对他的长假,单位是还未批的,他不管了,只管出发,会怎样就怎样。他开着车,准备去找搬走的大乌家,找那个男孩。去哪里找,怎么找,他心里一时还没底,但总要找。能不能找到,这不是他最在意的事了。找到他做什么?陈果对这个问题并不清晰,或者会让自己面对那个眼洞,让孩子把刘海掀起来;或者和他谈谈当时自己的过失甚至是丑恶,如果他当时阻止了,事情也许完全不一样;或者会捋起袖子,让那孩子看看那串数字;或者……

出发了再说吧。

和欧阳乔的事怎么办,和妻子又怎么办?出发前,陈果想过。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管怎样,面对吧。陈果用力踩下油门,让车带着自己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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