甑子场写意(四篇)
2015-07-17
甑子场写意(四篇)
踏着小说的大道入场
邱华栋
从台岛返京待了两天就到了洛带古镇。
说是一路乘飞机、坐汽车几千里到的,我却认为是踏着小说的康庄大道一路走进古镇的。
这部小说叫《甑子场》。
沿着一本小说的文字走到一个去处去的经历我是有过的:沿着《喧哗与骚动》到过美国密西西比州北部“邮票般大小的故土”,沿着《巴黎圣母院》到过法国西堤岛,沿着《日瓦戈医生》到过莫斯科红场,沿着《老人与海》到过古巴海明威故址,沿着《红高粱》到过胶东高密东北方向的几处镇街……
说是到这些地方,实际上到的却是虚构与真实的模糊地带、可疑地帯。模糊与可疑,正是策动我脚步的理由。
据诗人凸凹讲,他的长篇小说《甑子场》是以洛带镇的历史地标场景、传奇故事和过去人物为原型创作的。因为这个原型的原因吧,洛带镇的街场甑子场就成为《甑子场》学术研讨会的落地会址。
作为与会嘉宾,我们住进了场镇上的艺库酒店,住了俩晚上。待在甑子场的两三天时光里,我除了主持《甑子场》学术研讨会这桩正事,大部分时间干的都是闲事:逛了清代遗物广东会馆、江西会馆,空气都带水的湿地公园,各派建筑交集一处的博客小镇,客家博物馆,川剧博物馆,挂历博物馆,弘陶书院,人众挤人众店铺连店铺的老街,文轩连锁书店;看了恍若天外之物的巨大无朋的客家土围子,惜字如金的字库塔,玻璃艺术展,女子龙舞,客家民俗歌舞,幽默搞笑的川戏;吃了供销社饭店、艺库伙食团、哲学故事酒馆等处的烟熏鸭、油烫鹅、鸡枞菌、乌鱼片、九斗碗、伤心凉粉等。
不想再敲键盘把这些杂七杂八林林总总的吃喝玩乐一一录叙了,否则,成流水账了。
别说,洛带的多元文化还真有点流水账的味道。听凸凹讲,洛带有三国文化、古道文化、宗教文化、移民文化、码头文化、文人文化、山地文化、客家文化、建筑文化,以及囊括各地外来文化的“大客家文化”。除了诗人、小说家、编剧,凸凹的身份辨识系统里还有本土文化专家一说。
不管这文化那文化,在甑子场,最能抓我身体官能和精神的,总是客家文化那部分,连街铺上那些很民间的豆豉、豆瓣、豆腐乳、咸菜等客家吃食都让我随时生出买一大堆带回北京的冲动。
流连在甑子场,眼睛东瞅西望,没人知道我在看啥,其实我在满街的游客缝里尤其老屋檐下寻找那些身着本地衣饰、吐纳异族般口音的客家人,具体来说,就是寻找扣儿、安、鱼儿、禾、蛋、象、乌、珍、雪儿、指导员、瞎眼算命人、师爷……对了,还有叶开喜欢的菜,还有至今失联的马。他们都是《甑子场》里的人物,都是在《甑子场》那个客家小镇上出得气、扒得饭、喝得酒,活得有生气有故事的主儿。他们都去了,但他们的足印还应留在场子上的,他们的声音还应走在空气中的,他们的气血还应团在光阴里的。
在甑子场,我只与他们是熟人。踏上洛带的土地,当然要见他们。
遗憾的是,没能见到。那天,我专门去叩访他们。我冷得发抖,便返回酒店房间裹了厚衣,再行前往。但很快,红日乍现,阳光抖擞起来,灿灿烂烂。这是蜀犬吠日的地方少见的好天气。但正因为这个无遮无拦一目千里的好天气,那些行走在时间深处的氤氲隔面的人物,哪里还有他们的影儿呢?见这样的角色,据说要等到雨天,有轻风、有薄雾的傍晚的雨天。
那天是圣诞节前夕。再过几天,是洛带的“解放日”12月27日。六十五年前的那天,洛带还没解放,还没解放的洛带居民真如《甑子场》描写的那般一点感觉不到变天已然来临?
在甑子场,也没见到女子茶社、六月茶社、凤梧书院,也没刨到要了安的命蛋的命的那两粒“花生米”。谁把它们收了去藏了起来?
看来,还得来。
甑子场活动结束,就该返京城的,但却改签了机票,飞去了西安。临时接到的西安一个带国际字眼的活动邀约,改变了既定行程。这样,甑子场之行,就变成了我打马在两个著名帝都之间的一次转场、一回喂马、一夜下榻。
去了甑子场,再去,就不可能迷路了。甑子场就半卧在成都平原与龙泉山脉的交割线上。从山脉的这头驰马山脉的那头,或从山脉的那头纵马山脉的这头,都能一头闯进洛带的场子里,让安铺设的青石板路,响起嘚嘚马蹄声。
之所以有马的联想,乃因为三国时期的甑子场外,是蜀权政权放牧军马的草场和生产皮革制品的基地。“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后汉书·马援传》)行走在“文出洛带”这个地方,却有一股子武烈的英雄气浮升于周遭的气场中,恐怕出处在这里了。
“一个作家能写多少,能写到什么高度,大致是有定数的。因为每个作家的写作资源是有限的,不是无限的。凸凹这次是将自己的写作资源用到了极致,写出来了他的代表作—《甑子场》。我就是在看《甑子场》的时候,在脑子里浮现出‘四川小说’的概念来的。阿来的小说,自然是一种‘四川小说’。而《甑子场》,我看,也是典型的一种‘四川小说’,也就说,小说里天然地有摆龙门阵的味道,有豪侠气、传奇性,有历史感,有一股子野气,人物的命运在历史的深处起伏,这是一个江湖世界,人来人往,在演出一种活剧。这活剧中人物的命运是最重要的。”这是我合上《甑子场》后,说的几句话。
甑子场到底有几多资源,到底能提供给《甑子场》几多资源,不实地勘察,我是懵然而无数的。
在旅游古镇一夜间轰轰隆隆突然冒出遍布神州大地的今天,我是难得为一个镇子写字吆喝的,今天写下的这两千字,依然不是写给旅游镇的,而是写给乡野上的一处集镇、一爿街场,写给《甑子场》与甑子场严丝合缝扣叠的那一部分。
终生为客
顾建平
最早知道“客家人”这个名词,和“湖广填四川”这段历史,还是在中国的红司令朱德《我的母亲》一文中。
我家是佃农。祖籍广东韶关,客籍人,在“湖广填四川”时迁移四川仪陇县马鞍场。
为何要填四川?有史料记载是张献忠在四川杀人如麻,妇孺不留,也有人说是清兵镇压所致,清初统治者夸大其词栽赃给张献忠。但张献忠在四川滥杀无辜,史籍记载在在皆是,肯定不是凭空捏造。近些年,四川屡屡发现新的万人坑,张献忠屠四川又引起了历史学家的研究兴趣。
在成都近郊龙泉驿区洛带古镇,我第一次感受到客家文化在四川的巨大存在。此前我对洛带镇的全部认识,都来自诗人成都凸凹的长篇小说《甑子场》,小说中屡屡提到的会馆,如今依然坐落在洛带古镇上。这里共有广东会馆、江西会馆、湖广会馆、川北会馆四大外地会馆,还有客家博物馆、客家公园,这里婚丧嫁娶的礼仪是客家风格的,美味佳肴尤其豆腐菜是客家风味的,说的话依然是客家的词汇和语音。
在洛带镇的广东会馆,东西墙上写着一位名叫笑秋的人的两首诗:
豫闽粤川皆吾家,
勤耕苦读勇开发。
乡音无改东山下,
百里桃林香客茶。
这首是丘壑题壁的。另一首笑秋自撰自书:
岭南尊我客,
客本中原根。
根育成材树,
树逢盛世春。
两首诗言简意赅地记录了客家人的历史。细看两边墙上的字,书法相近,“丘壑”或许正是笑秋,这位笑秋本身也是居于西蜀东山下的客家人。
会馆内的柱子上的对联也寓意颇深。我兼任着《中华辞赋》的总编辑,对诗词楹联有着本能的关注:
云水苍茫,异地久栖巴子国;
乡关迢递,归舟欲上粤王台。
另一幅:
江汉几时清,且向新宫倾竹叶;
罗浮何处是,但逢明月问梅花。
家国之忧,故土之思,尽在这些文辞之中了。
我在北京读书求学然后工作、娶妻生子,至今居京已经三十一年了。前些年我跟父母开玩笑说,我现在在哪儿都是客人。在北京,因为是第一代北京人,乡音未改,行为做派跟北京“土著”或者第二、第三代北京人有明显的区别。因为北京的包容性,新北京人完全可以不管不顾老北京的风俗礼节,因此也不可能从内心对北京产生归属感,美学上的故土诗意只是在瞬间涌现又瞬间消失。在我的家乡,虽然父母、兄姐、亲朋居住在此,但父母已经把偶尔回乡的你当作客人一样对待。或许我今后的生活始终游离于我所居住的地域,在每一个地方都是客人,终生作客,终生都心系远方。
客家人本来居住在中原,后来迁徙到闽粤,再在明清之际填四川。起初视中原为故土,现在岭南又成了乡关。
一首著名的唐诗,一直归在贾岛名下,也有人说是贞元间诗人刘皂所作,诗句道出了人心中乡情的微妙变化: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其实,我们从人类寄居于地球这一角度看,故土之思都是相对的。航天员在太空第一眼回看地球,对这个飘浮于太空中的蓝色星球便会产生无限眷恋,对于人生困扰顿时释然、达观。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起句便说: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人生不过百年,安居不动无以了解世界,飘浮无根则如云如絮不知所之。客家人千百年来从中原到东南,到西南,到东南亚,到世界各地,为了生存不停迁徙,但是语言习俗是客家人文化的根,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客家人对自身传统的珍视,也是对中华文化的珍视。我在洛带感受到了历史的厚重。
初冬时节,洛带的空气中有四川盆地常见的潮湿清冷,早晨坐着电瓶车游览洛带湿地公园,看得到周围忽聚忽散的薄雾,草地和树叶上、水边的芦苇上,覆盖着薄薄一层白色的霜。我在江南水乡长大,长期羁旅京城,这薄雾这白霜已经久违了,忍不住惊奇赞叹。陪同我们游览的一洛带人随口吟出诗句:“这就是《诗经》里所说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确实,我已经许久没见过覆盖着白霜的芦苇了,为生计忙于奔走,离诗的世界越来越远。
新年初,中华辞赋杂志社在京主办迎新春诗赋咏诵会,我把《诗经·国风·秦风》里的这首《蒹葭》选为咏诵篇目的第一首,潜意识中可能因为那天早晨所见到的洛带湿地,因为文雅风趣随口吟出诗句的那位洛带人,因为客家文化丰盈的甑子场,让我重新体验到悠然思远的诗意情怀。
带着晴天去洛带
叶 开
2010年秋第一次来洛带,就有一种亲近感,那时不知是什么原因。
在古街上走,看人看风景,吃一碗伤心米粉,是美好的记忆。伤心粉让我额头冒汗,貌似伤心,实际幸福。看天很蓝,看风很软,看女子很可人。洛带女子温和,不翻白眼,不扭捏,自然大方。这种分寸感,只有本乡本土的悠久传统才能孕养。她们是洛带土地长出来的,如那满山的桃花,和山间的流水,不是很特意,但令人温暖。
朋友们都说,成都很少能见到晴天。可是我两次来,天空都很干净,能看出去很远。第一次浅尝辄止,未尝不好;这一次随《甑子场》而来,深入了解,更增添几分好意。我跟朋友说,我到哪里都带着晴天,这是天气的好意,但也跟心情有关。在洛带,适合开开心心、慢慢悠悠地闲逛。不要思虑太多,也不要太出世。在洛带,要随意,要平和。人世间的温暖,并不需要做出一副猛烈的态度。为此,我写了一首诗《带着晴天去洛带》:
来洛带一定要带着晴天
带着一个人的夜晚
在驿路途中邂逅
十五年前的少年
来洛带一定要有好心情
在江西会馆喝茶
去龙泉山看看桃花
一遍遍开过了
又一层层地落下
来洛带一定要成为诗人
吃一碗伤心米粉
凉拌千年岁月的火辣辣爱情
唐朝少女成长在山旁水边
客家兄弟儿女忽然成行
后来我明白为何有如此感受了,原来洛带是客家人的聚居区。
我也是客家人。客家人与客家人天然相亲,千百年来的漫长迁徙历史已进入我们的血液,成为我们的基因,还因为我们有共同的语言。在英文中,客家人、客家话叫作Hakka。客家人走到哪里都是客家人。据说我们曾是最纯正的原汉民,但这种最纯正,因为历朝历代避乱的迁徙,变成了一种非正宗,反而是五胡乱华之后的异族夷族,变成了那些地方的主流了。就这样,客家人在自己的故乡流浪。
这样的迁徙,是为了躲避战乱。另一方面也是主动的,是客家人主动寻找更安定、更美好生活的一种热望在驱动我们前行。在一百年前,甚至更早,客家人就漂洋过海,来到了世界的各个角落。客家人随身带着故乡,在哪里都能落地生根,在哪里都是原乡人,又都是客家人。客家文化是洛带的秘密之一,这种特殊的文化,让洛带具有特殊气质。我也因此知道洛带女子大气的原因了。客家女子不是密守闺阁的千金,她们是行走在土地上的精灵。
洛带古镇有一座广东会馆,是来自广东的客家人建造的。要从一条中等宽度的巷子走进去,在古色苍苍的墙头上看到洛带的天空。广东会馆保护完整,有宏大而沉静的风格,比一般的建筑也更疏朗、更大气。不远处的江西会馆,又是另一种风格,砖瓦缜密、回廊安静。
洛带古镇的客家博物馆是一座福建土楼式建筑,里面收藏了很多珍贵的资料。近现代很多改变历史走向的人物都是客家人。在近现代几乎每一个关键的时刻,都有一个客家人出现,力挽狂澜。如邓小平,也是客家人。他以特殊敏锐和宽阔的视野,打开国门,让封闭三十年的中国出现在全世界面前,让我们知道围墙之外,还有如此广大的世界。
客家人不仅有闯荡的勇气,有宽阔的视野,还有包容的心胸。
这是行走在中国大地的一个奇特的族群,他们的故土不断搬迁,他们的文化一直蔓延。欧洲也有一个迁徙的民族,犹太人。可以说,犹太人就是欧洲的客家人。
客家人没有自己的经典,不像犹太人那么文化集中地体现在自己的经书里。但客家人有对文化的特殊敬重。在洛带古镇的中枢,你可以看到重新修复的砖塔。不知道的会以为是小型浮屠,但这却是一座客家人特有的字库塔。洛带朋友介绍说,客家人敬重文化,尊重文字,过去,他们会把所有写着文字的纸张都搜集起来,投于字库塔里焚烧。
这种态度,让客家人心目中的文化,成为一种类乎宗教般的情感。
从洛带镇到甑子场
蒋 蓝
1999年,我结束了在成都几个地方的租房岁月,终于在东郊十陵镇买了一套住房,别人觉得距离市区偏远,我庆幸这里清净,只有蝴蝶、蝉和蜜蜂会打扰我,阿门。
我经常出没于菜市,与满口客家方言的农民讨价还价,一来二去,我才知道我居住的位置,就是客家东山五场的区域。东山五场为石板滩仁和场、清泉镇廖家场、洛带镇甑子场、龙潭寺隆兴场和西河场,方言如包谷酒烧刀子一般凛冽、辛辣、回甘。一天因为事情耽搁了,直到晚上八点才去菜市,还有两个人守着菜摊子。他们说,我一直没来,所以他们等着。进入初冬了,我想买生姜,农民干脆让我自己到地里去挖,价钱很公道。客家人的耿直,可见一斑。一来二去,我渐渐熟悉这个地名源自明太祖朱元璋之皇室家族陵墓群的地方。一条小河将社区隔开,水面的房影被电缆线维系,如同泡涨的风筝。从楼顶遥望,我逐渐知道晚稻与玉米,阳光下那厚薄不一的金黄。有时,也有野鸭从水底窜出,从油菜花丛突然展翅腾空。
一天黄昏,我骑摩托车走老路来到洛带镇。那时的洛带就像一个矗立在雾气里的孤零零的旧梦。无边的小青瓦房、木头门板,凸凹不平的石板路,就像进入历史的甬道。这里拥有蜀汉王族遗迹的宿地,团聚四散的风水,青草沾满露水,蓬蔽了小道。我推想那时王侯的模样,以及王妃曳地的衣裙,估计他们也将埋怨这淫湿的季候,难以频繁踏春。将捂藏了很久的情事,不散热地,在对方的身体上铺开……
外面飘起了毛毛细雨,我坐在镇门口的小酒馆里喝羊肉汤,看那些一边吃油炸胡豆一边打纸牌的人。他们对桌子外的世界毫不关心,无论是呼啸的中巴,还是女人甩牌时,荡过来的香气。穿过石板路的脚印,总是一层又一层地覆盖。各有各的心事,或者出走,或者买醉归来,但雨水改变着泥土的塑性。
我走到镇口之外的夜幕里。自西而来的东风渠,送来的却是雪山的冷意,可以看见逆风的柳树,将那银子的头发高高抛直。细雨之后,夜空被洗亮了。龙泉山的高空,有干净的星座,我听见有人在嘤嘤哭泣,也听见鱼蹦跃的破水声……
在这之后,我来洛带的次数,就像它的大规模翻修与转身,频率越来越高。洛带镇越来越现代化景观化,甑子场越来越遥远和古旧,宛如一个没来得及拆除的孑遗。一个地名的阴面与阳面,似乎被一层石板隔开了。
2014年年底,我来洛带参加作家凸凹长篇小说《甑子场》研讨会,凸凹是一个让甑子场的石头说话的作家。在汉语诗界,诗人凸凹实至名归。凸凹在外的名气要大大高于在成都的魏平。凸凹数十年浸淫于诗歌,诗集连续出版,尤其是他诗作标题里均带有“或”字的命名,有棱有角,有点桀骜不驯、一峰独立的意思。他的命名学里具有一个木工墨线式的向度:魏平—未平—凸凹。这容易理解。其实,这当中隐含了另外一个命名“伪平”—假装平和、装好好先生,他内心装满了来自故土大巴山脉的石头、岩鹰与块垒,不用诗歌与烧酒猛力冲刷,就不容易露出峥嵘的头角。
如果说驾驭着“凸凹诗体”的凸凹,以大器晚成的淬炼和大气,在圆熟的技法之上展示了诗者的独立、自由向度,以及永无休止逼近事物本质的勇气,那么,着手于小说的凸凹,还会变吗?几年前我注意到凸凹开始写影视剧本、中短篇小说,比如诗事小说《颜色》,他保持了一个诗人对文字的敬畏,更可贵之处还在于他把那些存留在记忆里的史料、往事、哀痛、血泪,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叙事。他试图用超越现实的叙事方式,在对历史经验的提炼中,以嘲讽、暗喻来面对历史、现实及未来世界的不可知和不确定。针对他新近推出的《甑子场》《大三线》两部共近70万字的长篇小说,著名作家、《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邱华栋认为:“《甑子场》可以说是一种带有某种非虚构色彩的新历史小说。在对历史的拨云见日的探寻中,在对个体生命价值的追寻中,我看到了历史的温度和心跳。这样的小说是不多见的,属于‘四川小说’那宏大文脉的系统,并拓展了这一文脉的空间,成为最新的一个收获。”
我感兴趣的还在于,小说名字为什么不用洛带镇,而是用甑子场。
“甑子”之名并非蜀地俗称,而是古意盎然。用甑作炊具在黄帝时代就开始了。《广韵·古史考》曰:“黄帝始作甑。”到战国秦汉时期,甑子已遍及民间。《史记·项羽本纪》记述项羽的军队破釜沉舟之举:“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表明军队是用釜与甑作为炊具,不过最初的甑应该是土陶制品,甑字的偏旁为“瓦”,可以为证。至于土陶甑的样子,近年成都平原大举出土的瓦器、陶器里,应该有。
甑子场也作甄子场、镇子场,讹音所致。洛带镇在晚清时节就被称作甑子场,凸凹使用这个地名,目的在于彰显小说的场域,更靠近这一地缘。当然,这个地名的来历却早在千年之前。我推测,那一定是场口有几家制作甑子出售的商贩,为洛带挣来了这个手艺的名头。其实,洛带古镇名字的由来有三个传说,其中一个是:
洛带镇早名甑子场。场内有一池塘,塘中有一八角井为海眼。井水为龙王口中所吐,味极甘甜,泡茶最好。井通东海,有鲤鱼出没,据说肉味鲜美,食之可益寿延年。蜀汉太子阿斗听说了,择一黄道吉日,率众太监来到甑子场八角井旁。但见一条条金色鲤鱼穿石洞于水井和池塘间游进游出,煞是可爱。太监脱靴下得池来,扑腾半日,终无斩获,急煞阿斗。却闻身后一声叫好,一尺长的大鱼随一白发老者钓竿甩动,划一弧线,飞出井来。阿斗眼红,老翁却不卖。太监动手强抢。鱼落阿斗手中而不甘,奋力摆尾,阿斗连人带鱼跌入池塘。鱼儿穿石洞又游进了八角井。阿斗得而复失,和衣跳入井中。那鱼却钻进海眼,回东海去也。阿斗被众太监拖起,忙乱中腰带却掉入井底。回头欲找老翁算账,已无人影,老翁坐钓处仅余一白绸帕,上书一诗:“不思创业苦,孺子太荒唐。带落八角井,帝运终不昌。”阿斗脸色铁青,揉乱绸帕掷于井中,堵住了海眼,井水从此变浑、变苦。后人遂改甑子场名为落带镇,后来又嫌“落”不吉利,演变为洛带镇。
传说虽然附会极多,但洛带镇的“洛”,似乎也并没有带来多少好兆头。甑子场的名头并未消失,它在风雨飘摇的晚清“咸鱼大翻身”,红灯闪烁扬名立万,这不是偶然的。
1902年年底,因为叛徒出卖,来自石板滩的红灯教女坛主廖观音在甑子场不幸被威远前军帮带段方成抓获,被急急解送成都,四川提督岑春煊感到终于除去了心头大患。后来在提督衙门提审,1903年1月15日,才有了轰动朝野的裸体斩首。隆冬时节,那个在成都下莲池出现的粉藕一般的身体,身首异处了。血,是那妖娆的红莲花么?如果这样的血尚没能将甑子场的名头凝固,那么凸凹的小说《甑子场》,则让民国时代一个女人与四个男人的纠葛,轰然让甑子场的甑子,蒸煮出了一笼热气腾腾的人血馒头。1950年7月,国民党军统特务、少将廖宗泽利用客家身份在甑子场纠集土匪刘幺胡子、一度向解放军投诚的刘仓林等,成立成都、华阳、新都、金堂、简阳五县反共救国委员会。月底,川西反共救国军第六兵团与刘仓林部在石板滩暴乱,被人民政府镇压。1951年3月6日,廖宗泽被俘虏。值得注意的是,廖宗泽也是华阳县石板滩人氏(参见辛智:《廖宗泽其人》,《新都文史》第三辑,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四川省新都县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1986年版,第102—109页)。凸凹的《甑子场》,恰恰着眼于这一段刀锋与火药淬炼人性的历史。
这让我渐渐感到,这个甑子场,分明就是一个祭坛。
2014年12月21日,即《甑子场》讨论会当天上午,我和与会作家们参观了位于“中国艺库”的系列博物馆。在昔日青瓦白墙的洛带镇粮站仓库,如今已改造成了博物馆场地,成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挂历展恰好在这里举行。从最久远的来自1915年的挂历,到难得一见的月份牌……题材涉及人文历史、武侠文化、自然风情等等,各式各样的挂历让大家一饱眼福。洛带镇镇长雍峰对我说,这次挂历展既是为中华武侠文化节而举办,更主要的是丰富成都市民的文化生活,展出的挂历多达110个专题,1200多件。
挂历博物馆的水泥地面上,尚可看到巨大的美术字体的白色油漆标语:“积极行动起来,开展全力打击黑恶势力的专项斗争!!!”“全区人民共同努力,建设和谐的……”从标语成分来看,时间并不久远。但写在水泥地板上,纵列十几米长,昭示了昔日公家粮站的高昂斗志与激情,但是否起到了“避鼠”“镇邪”“祛恶”的作用,就不得而知了。参观的人流站在水泥地板上指点江山,我看到了收藏家宋广福,他正在为参观者讲解外国挂历的来历与故事。“这次带到成都来的挂历,是从我收藏的2万多幅挂历中精选出来的。”宋广福一边忙着整理挂历,一边告诉我,此次展出的挂历包括祖国风光、工艺美术、名家书画等,为了助兴武侠文化节,武侠挂历是其中的重点,随后他向我们展示了“水浒故事”、“中国功夫明星”的挂历。
如果说,挂历收藏就是收藏时光的形象,那么在洛带镇,我逐渐感觉到,古镇不像从西洋舶来的挂历,它其实是一个老皇历,要用一种外道者听不懂的方言,才可能读得懂它的沧桑与妙曼蜂腰。
从粮站博物馆出来,新开工的建筑工地翻出的土地一如凝血。我看见墙后有几株枫树,按理说早应凋零了,奇怪的是它们的树叶依然火红,微风一起,抱成一团。红枫是美丽的观叶树种,其叶形优美,红色鲜艳持久,枝序整齐,层次分明,错落有致,树姿美观,宜布置在草坪中央,高大建筑物前后、角隅等地,红叶绿树相映成趣。几个摄影家在拼命抢镜头,就像在抓拍接吻的美女。我想,岭南人多数都要敬九黎族的首领蚩尤,或吹牛角,或敬枫神。枫神来源于蚩尤被杀,他的木枷丢在自己的地界上,长出大片枫树……
美目盼兮的人置身这样的土地,自然要落带。我的确感受到甑子场的蒸腾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