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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风者

2015-07-17刘萌萌

百花洲 2015年3期
关键词:母亲

刘萌萌

捕风者

刘萌萌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钗头凤》

一盏白炽灯的昏黄光芒微微挑亮的夜晚,我最初遇见这首宋词。我像一只懵懂的幼兽,竖起耳朵,聆听钢笔在纸张上穿划而过的激动。那是怎样的一种声响呵?隐秘、遥远,像喑哑漆黑的林梢间,快步小跑着穿掠而过的风声—沙沙沙、沙沙沙……一首宋词,端居深夜中央,墨迹未干,深蓝的字体发散出湿答答的古典气息,从母亲奋力握紧的笔端,逐字逐句,缓慢又飞快地呈现。

母亲微微起伏的胸口,正抵上那只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炕桌。在冬天,它更多作为简易轻便的餐桌,被摆放上火坑。它惯常熟悉的,是盛了菜肴的盘盏,与碗筷轻轻撞击的声响,饭菜的香气与热量,化作白色的雾气,缓缓上升,弥散。它一定没少听见母亲对我的唠叨与呵斥,还有她没头没脑的牢骚。有时候,她会突然放下手中的碗筷,一丝疑虑的目光穿过我身后的虚空,稍作沉吟,极有力地当头一问:“你说,你爸现在做什么呢?”我知道母亲担忧什么。我不吭气,只管埋头吃饭。事实上,在母亲的一生中,她从未期望过任何人的回应。那么多年,她像一个十足的女强人,一个人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洒扫庭院。修理坏掉的桌椅。独自带着孩子支撑起夫妻分居两地的家庭。早年的印象中,我常把母亲的形象与驾着筋斗云自由来去的孙悟空混为一谈—真的,有什么困难,是可以把她难倒的?买粮、买油、买烤火煤、修砌院墙……哪一宗不是她足下生风亲自奔波?单位里夫妻间闹纠纷,相持不下,哭哭啼啼闹得日子过不下去,总要辗转找到母亲,她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加以调停。结局不出意料,两个欢喜冤家抹去满脸乱纷纷的鼻涕眼泪,欢天喜地道谢而去。母亲有魔法。这是一个睁大好奇眼睛的孩子在许多年里抱持不放的念头。

沉寂的夜晚,撤尽俗世烟火里的盘盘盏盏,世界仿佛沉入海底,一如万年前的初夜—万物将生未生,混沌而饱满的人世,洁净如初。母亲端出炕桌,小心翼翼仿若对待一件神器,面色端凝。炕桌早已擦拭得溜光,橘黄色的桌面剔透如瓷釉,木质纹理像湖面上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在灯光下荡漾着安静的涟漪。她生有少许雀斑的面孔,在我多年后的回望中正泛起少女的羞涩。母亲的手臂下,一沓簇新的印有绿色横格的信笺,像一顷顷安分的良田,无比耐心地等待她手中闪亮的犁铧—饱蘸深情的笔尖,唰啦啦翻搅出内心的岩浆—正是在那里,读小学四年级的我,劈面见到那首且飞且舞的《钗头凤》。词人多愁多泪亦多情。以沉郁雄浑著称的《忆秦娥》,尚有“秦娥梦断秦楼月”之句,佳人之粉泪柔肠几可目见。誊写在母亲信纸上的这首宋词,但见一双素手。心怀耿耿的人隐在深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不说话,不给人看见。作为一首词,我从始至终,都认为它并无不妥。即使是,出现在一封寄给另一个人的信里。

很多年里,母亲与父亲的同窗之谊轻易蒙骗了我。我和很多人一样,想当然把他们的婚姻归结于一场自由浪漫的恋爱。母亲聪慧敏捷,父亲沉稳持重。两人在一起,父亲总是作为沉默的背景出现:苍白的脸庞仿佛来自重重心事的压迫,一旦微笑起来,让人更多感觉到的,是一个男人内心的无尽虚弱。母亲则无异于一道活泼的风景,她娇俏,她妩媚,她长于言辞,她的光与影极霸道地遮蔽了身边这个男人的存在。在过去,以老辈人的眼光看来,这是一桩多么完美的婚姻啊。一个老实正派男人的品质,泛出金子般的光泽—可靠、踏实,以无比的宽厚包容妻子的种种脾性。

早年里,我一度以为自己真的目睹了他们这桩完美婚姻的光彩:安静的午后,借助于一幅拉开的白色提花窗帘的遮掩,母亲和父亲在夏日的阴凉里,轻柔唱响他们二人的同一首歌。母亲细细的声音像一股活泼的水流,在午后二点钟的光阴里倾泻而下;父亲低沉的嗓音尾随母亲之后,情绪饱满而又无比优柔地唱着和声。有时候,他们也会对着一册歌曲集子,不厌其烦地演练一首新歌。父亲轻声哼出曲谱,母亲负责歌词的填充,一首空泛的曲子,由于母亲的加入,瞬间有了灵魂与气息的注入。那时候,我就在窗下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的歌声。我曾在同学缨子的家里,看到她餐桌上对坐的父母,默默吃饭,互不对望一眼,只有勺子与碗筷在曙光中擦碰出的叮叮当当,两人喝汤时发出稀里呼噜的声响,打破早餐桌上的寂静。似乎就是这张餐桌将这对夫妻联系一处。两个人在一起,也无非为吃饭时,身边能够多一个伙伴。千万不要小看多出来的这个人,他(她)在对方的生活中大有深意—两个人的餐桌才更像一张尘世里的餐桌,吃饭的人才能更安心—自己没有平白比别人少了什么。那时的我自然没有这般见地,只是因了眼前的父母,感到人世间一种隐隐约约的好。有如旧日田野间漫天漫地的露珠,在月白风清的鸟鸣中簌簌滚动,透射出人世的自在与安恬。

火车站是我童年记忆中最为熟悉的人生场景。提前说好了归期,父亲回来那天,母亲一早给我扎好弯生生的羊角辫儿,哼着歌儿,穿上她最漂亮的衣服,过节一样,欢天喜地拉着我匆匆忙忙赶往县城车站。早年的风一波波吹过来,吹乱母亲乌黑的短发(印象中,站台是全世界大风的中心),她身上的碎花衬衫鼓荡成歪歪斜斜的旗帜,连同她单薄的身体似乎就要被下一场风刮跑。我的小手紧紧攥在她的手心里,汗津津的,她全然不觉。一声汽笛的长鸣划破站台上的寥落,脚下的大地传来一阵剧烈的抖动。伴随着巨大的呼啸,那列绿皮火车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及至它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进站,我才得以看清它巨大漆黑的车轮,威严地出现在上午的阳光里。它就这样一路呼啸着,经过那些遥远的绿色村庄和彩色城镇,一刻不停地送回我们日夜盼望的父亲么?我脑海里的问题来不及得到解答,母亲激动而尖尖厉的声音已经越过众人的头顶,大声呼喊出父亲的名字,扯起我冲向波浪般涌动的人流。

跌跌撞撞的小跑中,我仰起头,在八十年代一处北方小镇的站台上,看到年轻的父亲,穿越激流般纷乱的人群,略有拘谨地微笑着,朝我们大步走来。

我的叙说并不需要刻意躲闪或者忸怩遮掩。那个冬天的夜晚,母亲郑重地伏在炕桌上殷殷写就的书信,隐秘地绕过父亲,径直指向尘世中的另一名男子—他以最初的姿势伫立在母亲情感的源头,这么多年,从未改变。

当我回转身去,细细打量在冬夜里奋笔疾书的母亲,时间如初春的薄冰,爆发出细碎、轻柔的碎裂声—越来越生动的一泓春水中,我看见那个无比熟稔而又陌生的投影—那么多年,我只经由“母亲”一途,顺理成章地确认、感知她天经地义的存在—越来越动荡的一泓春水中,层层叠叠的涟漪模糊了母亲的面容与身影。

关于那个冬天的夜晚,除了那张焕然一新的炕桌,庄重羞涩,神秘得让我有点儿陌生的母亲,还有那么厚厚一沓有待完成的信纸,关于那封书信,我不能记起更多的细节。但有一些事物却极牢固地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时而甜蜜时而悲戚的神色、窗外黑沉沉的暗夜、呼呼刮掠而过的风声、炉火耀亮的墙壁犄角,“唧唧唧”时断时续又没完没了的蟋蟀的弹唱……正是这些细小的影像与事物,向我验证着关于那个梦幻般的冬夜的真实与可信。我确信,母亲轻描淡写地向我复述过那封信的大体内容,不过,我同样肯定的是,除了那首《钗头凤》,以及陆游与唐婉间凄婉哀绝的爱情故事,母亲并不曾将那封写有密密字迹的信件展示给我,她巧妙地摘取诗词史上尽人皆知的一段爱情遭际稍稍敷衍了我的好奇,至于信件中更为重要的内容则避而不谈。左手支颐,右手执笔,面对洁白的信笺略显犹疑的母亲,正沿着时间的河流洄溯而上,旧日的事物与景象如暮春的柳絮纷纷扑面:知青点、生产大队、披着黑色棉袄的老农、窗下的河沟、田埂上歪歪扭扭摆动屁股走路的鸭群以及出工的敲钟声划破拂晓的阒寂,悠远而破败……所有的景象逐渐淡去,成为遥远的布景与陪衬。“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晦暗的年月里,那名贺姓男子,就是在母亲内心的祈祷中伴随着一缕天光现身于某个微暝的暮晚吗?满身书卷气的他,在很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像一匹有着高贵血统的良马,骄傲而谦和地步入知青大院儿,他身上的帆布包里,装着一本翻得稀烂的《李白诗选》,其中的两个页码间,夹有一张温文尔雅的字条。字条里说了什么?母亲不说,没有人知道。但我越来越相信,我一定早早见过了它,在素朴而纯真的《诗经》年代,从“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到“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羞涩的人顾左右而言他,仍遮掩不住内心又喜悦又慌张的流露,纯朴大胆的情感包藏于文质彬彬的表达,且直白且含蓄,还有比这更美妙的情书范式么?不过,其时小小年纪的我尚处无知,懵懵懂懂之间,只是约略发现母亲的神态不同往常,眉梢眼角,多了一层闪烁其词的意味,欢喜、痛苦、羞涩、悔恨、惆怅……多年以后的一天,我豁然明了,那层隐约含糊、让人爱叫人恼、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除了爱情,还能是什么?!

他出现在房间的逆光里,我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感到,整个房间有过瞬间的倾斜与耀亮。即便此刻,我以成年的眼光向他望过去,我仍坚信童年那第一眼的直觉:他是英气的,有着比我的爸爸更为男人的俊朗。在母亲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早已有了断片式的了解,那些片断都有着各自独立的主题:果敢坚毅、才华耀眼、睿智机敏、善良体贴……旁人看来,这些近乎完美的标签更像是出自一个情人的主观臆断,事实也许是两回事。但是,我从未怀疑过母亲的眼光,至少,在他回复母亲的信件里,我当真读到了那些美轮美奂出自他笔下的原创诗词。我惊讶于他的绝妙文笔。这些只有天上的星辰地上的流水可以比拟的美妙词句,竟然出自一个男人汩汩胸臆的流淌?!

这个一直在母亲的忆叙中存在的男人,就像画中人一样,忽然有一天走出了画纸的禁锢,活生生站在我对面的阳光里,亲切地喊出我的名字,一只手还轻轻拽了一下我的羊角辫儿。这一切,发生得多么自然而然,完全是一名父亲对于女儿才有的惯常动作。我得承认,作为父亲的女儿,我早已毫无原则地背叛了他:我从来就没有计较过这名与我毫无血缘关系的男子,在母亲内心占有多么举足轻重的地位,而且,我多么仰慕他写得一手行云流水的绝妙好词啊。一直以来,他像是一则神话,活在一个小姑娘的想象里。这世上,只有神才可以和他一样完美:除了深厚扎实的古典文学功底,他还习得一身好拳脚。和母亲一样,在那个荒唐的年月里,他也是一只资产阶级的狗崽子。奇怪的是,没有人敢对他出言不逊。他曾以一当十,在某个开阔的场院里,趁着月色,只身与一拨群起而攻之的贫下中农子弟放手一搏……他有书生的儒雅情怀,又有习武之人的胆色与开阔。这样一个男人,他不是英雄是什么?

仅仅小学四年级的我,站在他和母亲之间,猛然意识到自己无异于一根利刺,进退两难—谁能说,我不是横亘于他们之间的一道伤口?对于他们之间的爱情而言,我是一个蛮横无理的闯入者—在他们甜蜜爱情的最初构想里,怎么会有一个我?我曾向母亲问起,如果当初是他们结婚了,这世上是不是就没有了我。母亲轻轻摸着我的头说,当然有,你还是你,只不过,你会更漂亮,更聪明……她的回答让我伤透了心。在母亲完美爱情的想象中,连那个虚拟的孩子都比我更出类拔萃。我想不明白,在母亲的现实婚姻当中,她、父亲、我,谁更像那个受伤害的人。

母亲让我称呼他“舅舅”。那几年里,我一直叫他“贺舅”。及至成年后,我忽然明白,这声看似无谓的称呼里,实则埋藏着成年人的小小机心。一声“舅舅”,就将他与母亲的关系,改写为形式上的兄妹,凭空似乎少了许多嫌疑。若是“叔叔”,则怕有更多的“剪不断,理还乱”。那时,我可想不了这么多。多年后,我仍为自己当日的“礼貌”感到莫大的安慰。就在贺舅放下他肩上大大的旅行包,源源不断掏出各种糖果和电动玩具的时候,我适时提出,我还是去另外的房间里玩,他和母亲就在这里说话吧。那一刻,我分明看到贺舅眼睛里瞬间闪过的感动。他和母亲异口同声地拒绝了我。他们说,你就在这里吧,听我们说说话也好。这么多年过去,当我终于也被岁月毫不留情地改写为一名狡黠的成年女子,我仍然坚信,母亲与贺舅之间,那种难以割舍的情感的纯粹。他们之间,除了和月光一样皎洁的爱情之外,不曾沾染上一点点瑕疵与尘垢。我的意思,你们都能明了。

作为母亲婚姻生活的直接见证者和参与者,那些年里,我以为她是幸福的,细琐、平常的幸福,泛着温润的光泽。就像大地上漫山遍野的石子与青草的结合,寻常、自然、顺遂,人世间众多匹夫匹妇的流水生活多么寡淡又多么结实,质地坚密,不容损毁。随着年龄增长,渐渐懂事,我发现在母亲与父亲的婚姻里,也不曾目睹到完美尽如日后的小说中描画的那般所谓“爱情”的好样子,倒是耳边常年洒落母亲絮絮的唠叨与埋怨,像初春里没有止尽的毛毛雨,一场又一场,却也无伤大雅,只是绵密、悠长。很少的时候,她会向着父亲发火,像个泼妇一样大吼大叫,直到自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开了。父亲满脸讪笑,像心怀鬼胎的人,鬼鬼祟祟的,找个由头把我支开,转身像对待小孩子那样抱抱她,要不了多久,母亲便唱着歌小鸟一样雀跃着,在院子里兴高采烈地洗衣服了。那时候,我从心底生出几分轻蔑—她其实很好糊弄的嘛,不过几句话,她就开心啦!也有例外,有几回,父亲在母亲的吵嚷与哭泣中深深地埋下头,拉长着脸不吭声,整个人像农田里失却水分迅速萎掉的作物。我看出他的不高兴。大概,这就是父亲最大限度的反抗了。

早年里,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无足轻重的事体,风一吹,就远了,散了。在我看来,远不如墙上一副略有泛黄的对联来得牢靠持久:“劝君莫爱尼古丁,送别烟雾一身轻。”这毫无对仗可言的两联门神一样牢牢贴上西墙正中,乱云飞渡的毛笔字出自母亲的手笔,她的狂野笔迹绝非出自我外祖父的遗传—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没有人能把毛笔字写得像他那样好。直到现在,家里仍保存着一沓书签大小的硬卡片,上面密密麻麻排布着昔年里外公写就的蝇头小楷,端庄秀雅而不失劲健。不过,她倒是将外公身上那点文学气息打包传承下来。磕磕绊绊的人生路上,这点文学意趣让她时而自得时而自伤。

其时,父亲的衣兜里整日揣有一包烟,在宿舍里,在人群中,收工的路上,但凡工作之余,他都生活在云山雾罩之中—异地的单身宿舍,窄小的吱呀作响的铁皮床上,他疲惫的身体颓然靠向身后空无一物的墙壁,闭上眼,深吸一口,仰起头,慢慢朝向半空的虚无,之后,口腔与鼻孔中缓缓喷吐出蓝色的烟雾?那样的时刻,父亲的脸庞一定是苍白而虚幻的,一如很多年里他面对生活时常有所闪避的眼神。一支烟,或许给予过父亲最切实的安慰。至于它的苦,它的辣,它的形与意、色与味甚至有毒的魅惑,只有和它耳鬓厮磨过的人才能满怀辛酸与爱意地说出,还有烟雾缭绕之中那些排山倒海的巨大孤独以及随之而来的片刻欣慰。

我的母亲肯定不这样想。她在灯下皱着眉头,担心父亲的烟瘾,还有他胸腔里那两片幽昧的肺叶。爷爷六十二岁死于肺癌,据说吸了一辈子的烟。由此,在母亲看来,属于父亲的那两片肺叶,就很有些意味不明的嫌疑—它是好是坏?不见天日的身体内部,时时刻刻怎样舒展着千丝万缕的经络?经由父亲口腔吸入又呼出的蓝色烟雾,极有可能篡改了它的本来面目,让它渐渐变黄,发黑,直至宛若一枚深秋的枯叶,径直萎落?推想下去的后果令人不寒而栗。比起母亲,我和父亲都该惭愧,我们中的任何一人都不具备她的果决与立断。她立即在家里实施诸多戒烟手段,铁腕,无情。比如,她减免父亲的日常开销,她还像猎犬一样机敏,父亲推开门的当儿便扑上去,倘有一丝散逸的烟味,自然免不了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最后,她竟然灵机一动,想出这样一副有碍观瞻的对子,贴在墙上,既是警策也是鼓舞。那应该是一段漫长的时日。毛笔字就写在两条随便裁好的白纸上,无声无息,不伦不类,透着一股子怪异味道。

后来,父亲的烟瘾竟然当真戒掉。但我不记得是哪一天,什么时候,又或者到底过了多久。我只是记得,说不上哪一天早晨,我抬起头来,发现那副对联正泛出凋败的黄,像一张年深日久的女人的脸,久经岁月的炙烤。你无法猜测那张脸下面隐藏起来的表情,是喜悦,是悲戚,还是只有岁月中浮泛而起的一片茫然。

一封冬夜里的书信,饱蘸深情,像被夜露打湿的飞鸟的羽翅,几番辗转挣扎,扑棱着,盘旋着,乘着夜色,终究决意飞出那方灯光昏暗的小小屋宇。没人知道,这个打算,在母亲心头酝酿很久了。快进秋天的时候,远在辽宁的姨妈写书信来,无意中谈及她正在进行人口普查的工作。就是这样无意中一笔带过的闲话,在母亲心头噼噼啪啪激惹起一片火花。她想到了很久以来音信杳无的他。多年后,我在张爱玲的小说里,意外发现那个绝佳的譬喻,方如梦初醒—他是她心口的明月光,朱砂痣,抹不去割不掉。“明月光,朱砂痣”,多么惊艳的譬喻啊。若有若无的一缕,夜夜升起;若隐若现的一颗,绝难除去。那个露水深重的秋天,母亲疯了一样,给姨妈接连写去一封又一封长信,请求她帮忙找到那名贺姓男子:当日里,共同糟糕的出身背景,让母亲最终胆怯地止步于婚姻的商榷。她决然选择了家庭出身无懈可击的父亲,和他远赴河北祖籍,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了她人生中漫长的婚姻生活……母亲如线的泪滴成片地打湿了信纸。她赌咒发誓,说:“我只想知道他平平安安活在这个人世上,仅此而已,绝无他想。”那些被泪水浸泡得字迹模糊的信纸,最终打动了姨妈。她几经辛苦,终于将尘世里那个寄放着母亲悬念的地址寄来。这才有了母亲深夜里的书写,一首《钗头凤》,携着岁月的风尘春风般扑面而来。词人的眼泪与惆怅,却让母亲心头多年积郁得以纡解。那一晚,我犹能记起的,是母亲写完最后一字,搁下纸笔,信口唱出越剧电影《红梦楼》中,宝玉满心欢喜,等待迎娶林妹妹的一段唱词:“合不拢笑口把喜讯接……东园桃树西园柳,今日移向一处栽……”宝哥哥自是痴性情,母亲的痴处又胜于他。她明知道结局已定,还要向空中捕风?除了两手虚空,我不知道,她还能握住些什么。

“相思糖。”母亲就是这么挑着眉梢,喜滋滋告诉我的,面露得意。糖与相思本无瓜葛,是买糖人自己动了念。这糖的名字可谓知情解意,妥帖地吻合了母亲那点微波粼粼的小心思。她的糖我可没见一颗。人间两两相思之念,既不易断,更不易得。想着母亲把大把的相思糖哗啦哗啦地包好,像年轻姑娘一样心儿慌慌地寄给贺舅,我就觉得她傻得挺可爱。贺舅说,他十二岁的儿子很爱吃这糖,一边吃一边叫,我知道相思是啥意思,我知道!哈哈……贺舅说,他向妻子说明了往昔的一切,也说明了现在与母亲的这段“友情”。他老实能干的乡下妻子嘴上没说什么,大概心里却忧心忡忡了一阵子。我不知道母亲向我复述这些细节,会是揣了怎样的小心思。可我怎么觉得她脸颊红得像苹果,一半天真一半兴奋?看着母亲眉飞色舞的神情,我有些怀疑,这世上的感情,能否像门外每天过来过去叫卖的水豆腐一样,被那精瘦的老头儿切得方方正正,毫不含糊地说,这块是友情,那块是爱情,边上的一块是亲情。事到如今,我仍觉得,这世上最弄不分明的,就是感情这回事儿。它似是而非,模棱两可,让人费尽心思,不好捉摸。

事实上,母亲与贺舅,一年到头,难得见上两次面。一次必定是春寒料峭的早春时节,贺舅裹着厚厚的军用棉衣,随母亲大步迈进这座小小院落,步伐沉稳、坚定,黑亮的眼眸里漾着笑意;再一次必定是春节前,他辗转乘车风尘仆仆赶来看望母亲,在旅馆住上一两天,再马不停蹄赶回辽宁家中。偶尔,六七月份的时候,贺舅事先招呼也不打一个,突然出现在明亮得让人几近眩晕的阳光里。关于母亲与贺舅之间的断续往来,我仿佛一个全知全能的掌握者,知悉全部过往,包括那些游丝般倏忽即逝的闪念。有时候,仔细想想,又似乎一片混沌,我所了解的,不过只鳞片爪。如今,我更多嘲笑自己早年的天真:一个母亲怎么可能向自己的孩子尽诉衷肠,她像狡黠的松鼠,必定在树洞里隐藏起更多的坚果般的秘密,填补此后长夜流转的阒寂与虚空。

事隔多年,作为一名耐心而细致的拼贴者、剪辑者,我在那些色彩与影像之中游移,取舍,或者举棋不定—

之一:

一只悬吊在窗棂上的蜜色烤鸭,沐浴清晨细碎的光影,在初夏的微风中轻轻晃动—这极具诱惑意味的一幕你可曾见识?如此日常的诗意我后来只有在西洋油画中得以窥见,那些朴素的男人女人与瓶瓶罐罐,甚至一盘土豆发生感情,在生活中相互吸引、抗拒又相互取暖。作为这一幕的始作俑者,我的母亲,一定不曾料及它在时光的重重投影下所产生的美学效果。冰箱远未普及的年代,她出于完全实用的考虑:不能让这只烤鸭坏掉!她要最大限度地保留它,直到父亲回来。烤鸭是贺舅从北京带来,他叮嘱母亲快些吃掉,炎热天气,很易腐败。一个男人心疼一个女人,最根本的,大约还是身体上的关爱—灵魂,那是更深隐的事物,自然也爱,但是,哪个有情人能把灵魂郑重其事地交到对方手上呢?能紧紧把握的,还是那只递过来的有温度有力量的手。

我的母亲稍作犹豫,还是决定将这只烤鸭留待父亲,哪怕它会变质扔掉,她也不会独自吃下它,就像吞食一桩黑暗的秘密。她每天早晚都会把那只烤鸭小心检视一遍,眉眼间泛着越来越深的怀疑和忧虑。最终,那只烤鸭还是未能遵从母亲的美好意愿,它像悬吊在树上的一枚孤独的浆果,在漫长的等待中,不动声色地兀自坏掉啦。记忆中,直至最后,它都保有美丽的金子般的颜色。母亲叹息着把它从窗棂上摘下来,和垃圾一同倒去。我倒是暗自庆幸它的坏掉,如若不然,我真不知道,母亲又该如何向父亲解释这只从天而降的美味烤鸭。

之二:

它们看起来,更像一对孪生兄弟—两只藏蓝色的毛线帽,一模一样,在母亲目光的抚触下,亲密无间,排列一处。夜晚的灯光照耀着它们,发散出新毛线特有的光泽与质感。两顶帽子,两个沉默相背的人,它们各自向着同一个女人言说。

我自然晓得,那两只帽子,分别归属于父亲和贺舅。但我猜,母亲不可能对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说,还有一只一模一样的复制品戴在另一个人的头上,行走于世。得到帽子的两个男人,当然是不同的态度。父亲很随意地接过它,临出门时顶在头上便是。他不会有感激的话说,心里大概也不会觉得格外的暖。自己的老婆织一顶帽子给自己,多正常的事儿,天经地义啊。就像他每个月把手里的工资一分不少地交到母亲手里一样,他有义务就有权利。很多年里,妈一直向我控诉父亲的“冷血”,这种冷淡与漠然在新婚之初表现得尤为强烈。不同家庭出身背景的一对男女,来到同一个屋檐下,终于感到了某种强烈的不适。这种不适感更多来自母亲,她多次瞪大眼睛向我控诉:“你爸啊,骨子里就是个地道的老农!在人前和自己的老婆拉拉手都不好意思,爱理不理的,好像这个女人丢了他们的脸,真不知道怎么就生出一窝孩子!”

母亲什么时候把帽子给了贺舅,我没有印象。但我知道,那顶帽子贺舅拿在手上,定当珍视万分。母亲手上的余温,绵密的心思,都密密织进了帽子的经纬,就像他们书信往还中那些细密的语言,交织生动的呼吸和贴切的温度。

母亲与贺舅的爱情事件,在我的回忆里,宛若一张支离破碎的拼图,这里一角,那里一块。也有一些,掉入时光的罅隙,或者被风吹散,再无寻回的可能。有时候,看着一天天头发越来越白脊背越来越驼的母亲,乐颠颠沉溺于安和平静的晚年生活,我陡生酸涩。我想到母亲生命中的另一个男人,我童年心目中的英雄,这个豹子一样敏锐果决而又柔肠百结的男人,又以怎样的方式打发自己的晚年?

贺舅的消失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他就像一阵风,隐秘而猛烈地从我们的生活中迅疾刮过,之后是彻彻底底地消失,是山河如初的平静。多年后的某天夜里,当我无端意识到这个男人的缺席,他已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很久了。他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就像从来不曾出现过。母亲已经退休在家,她和众多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的人一样,对于生活忽然表现出无限趣味,兴冲冲投身家居生活,热爱一日三餐,挂记丈夫和女儿。除此之外,再无旁骛。有时候,我甚至怀疑那名贺姓男子,多年来只是我梦境中衍生出的虚幻人物,只有我茫然于他的去向及来路。终于,我试着向母亲小心翼翼提起他的名字,就像提醒她久已忘记闲置蒙尘的某件器物。“怎么会忽然就不见了呢?”我听见自己疑惑的声音在时间内部久久回荡,那种感觉又奇异又空旷。

谁都可以想象得出,贺舅的消失是完全可以预料到的结果,早在他与母亲的重逢之初。可是,谁又愿意想得那么远、那么久呢?谁又忍心想得那么远、那么久呢?

我最后一次见到贺舅,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春节前夕的一个午后,就在我家光线不够明亮的客厅。那时候,我们刚刚搬迁到新址,我忙着毕业分配的事,忙着谈一场莫名其妙的恋爱……忙着,忙着有足够的理由生疏他、漠视他。或许,人之一生,大家都只忙着做一件事,那就是不断地告别和遗忘。那一次,我只是恍惚觉得,很久没有见过贺舅了,我差不多都把他给忘记了。在我们的生活中,难得一现的他连一个旁观者都算不上,在我内心,他更是早已沦为陌生人。他和母亲之间,也不过是旧日里若有若无间那一脉情意的牵连—大家忙着建设自己的未来,拼了命地往前途里奔,谁还有时间回转身去,向着从前温情脉脉的过往致以良久的顾念?

安静而有些慌乱的午后,他的脸上流露出些许不适与茫然—在那里,他有些吃惊地见到了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不久的我,以及那名身高已然超过了他的男孩子,我的男友。寒暄之后,片刻的寂静里,我隐约感到空气中荡漾起小小的涟漪—它的波纹一圈圈加速扩散开去,在我的内心回旋不已。一瞬间,我有过一闪而过的尴尬和疑惑—我旁边怎么会忽然理直气壮地冒出一个男孩子呢?他的未来确定和我有什么关系吗?我怎么好像走在别人经过的老路上?重要的是这条路,人反倒成为无足轻重的。要命的是,我为什么要毫无新意地把自己的将来和一个男人捆绑在一起?偏巧又被我童年心目中的英雄给撞见……不过,这些念头很快就消散了。我听见母亲大方又正式地向他介绍我的男友,声音欣悦而愉快。

贺舅那天的表情和神态,以及他向我们说过的话,我全然没有印象。或者,那天,他根本就什么都没有说。一个满腹诗书才华旷世的男子,千里迢迢赶来看望自己心爱女人的男子,应该怎样应对俗世生活中这起小小的突发事件?他当年羞涩深情的爱人,俨然一名成熟世故的老妇,向他喜悦地介绍着一个毫不相干的后生小子。在这一家人面前,他又算什么呢?那时,我已多久,没读过他笔下那些漂亮的词句了?母亲写给他的书信,大概也越来越少了。随着年纪的增长,她身上的文学气息渐渐淡去,至于爱情,好像也和她慢慢脱掉了干系。她倒是越来越像一只母鸡,捍卫住自己的窝,比什么都好。这一切,怎么能逃得过一个人敏感的内心?纵然他什么都不说,纵然他从始至终都保持着男人式的沉默。

母亲说,后来,她终于向贺舅说出,以后,就不要写信了吧。他什么都没有说,一如母亲当年选择离开,他沉默地顺应了她的要求。尊重她的心意,该当是红尘中最深的爱吧。你看,这样现实的结局,干巴巴的,写出来,多么没有意思!我还是比较喜欢有余味的东西—譬如,当母亲还是个害羞的向往爱情的小姑娘,有一天傍晚,她打开那本《李白诗选》,赫然看到那张充满探询意味的字条,她按捺住怦怦心跳,趁着昏暝的天光、苍茫的暮色,涨红了脸又不无矜持地回复他八个字:既知音何须抱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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