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病
2015-07-17老于头
老于头
我有病
老于头
她进来的时候,脸是笑着的,步是窒着的。
窗外,春风在嫩绿的树梢窒着,在病人的发热,头疼,咳嗽,气喘上窒着。
她带上大门,直接坐下,动作很大,拿出括新的病历,先声夺我:“我有病。”
我低眼瞄了一眼病历:姚关心,女,52岁,退休工人。
我动动右脚,脚踝刺痛,全身蔓延,随心敷衍:“哪里不舒服呢?”
“我头痛!”姚关心俯身,我微微后仰,一股古怪的味道冲额而来,好像是什么药物的味道。
“多少时间啦?”心里想的是脚踝,都一周了。
“我也不记得,反正不少时间了。”这回不俯身了,是摇头。
我心里有嘲,摇头当点头,还得耐心:“怎么样的痛呢?”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再讲一遍。”真的是点头问话。
我不得不换作口语:“我是问你,你的头痛,是像木榔头一样夯着痛,还是像针刺一样的痛,还是像刀斩一样的痛?”
“都不像。”她迅速回答,面带微笑,让我怀疑她的诚意。
我动动左脚,脚踝是刺痛,心里实在懒得讲话:“那你自己讲讲,你的头怎样的痛法?”
“嗯,就像头里面有个和尚,咯嗒咯嗒一直在敲木鱼。”她连比带画,讲话像台词,表情像演员。
我明白了,是血管神经性头痛啊。那么:“你发热吗?”
“没有!”
我按照书本的鉴别诊断续问:“你呕吐吗?”
“我又没怀孕,怎么会吐呢?”她居然释出害羞的模样。
我问:“有高血压病吗?”
“没有!”
我思考片刻:“那你最近,头有没有受过伤?”
“也没有。”回答干脆坚决。
我顿时语止。
电话及时响起。
“于主任,下午的‘迷踪脚’三点开课,请你准时到啊。”是办公室的吴主任。
我动动脚踝:“不行啊,我的脚踝都伤了,走路都为难。”
“院长的脚也伤了,但今天是最后一课,教的是逃跑绝招,一定要来啊,不然,以后被病人和家属打了,医院没办法负责啊!”
“好的。我尽力去。”各地医院暴力事件频发,医院请高手教逃跑绝招。
我活动活动脚踝,好像在为逃跑做准备,姚关心拉近凳子,又想俯身:“我有病。”
我微微不耐烦了:“你讲过了,你头痛。”
“不是,我的血有问题。”姚关心拿出另外一本门诊病历,从里面拿出一张化验单。
我打开一瞄,这是我熟悉的领域:“你有肝损害啊。”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好像内外一致,语句间气力流失,似有软瘫之嫌。
又要从头开始了:“你以前得过肝炎吗?”
“没有!”气力衰竭的感觉。
我很奇怪,叫号的护士为何没有安排下一个患者进来。
我还得耐心:“你家族中有肝炎病史吗?”
“我上辈没人得过肝炎,我平辈没人得过肝炎,我小辈没人得过肝炎。”
回答滴水不漏。
我定定心绪:“你以前有手术史吗?输过血吗?”
“我好像上过环,好像没开过刀,好像没输过血。”她的眼神在犹豫。
我更进一步:“年轻的时候献过血吗?”
“你讲卖血啊,没有!我年轻的时候,家里富足呢,卖血的人,都是穷人,于主任,你讲这话什么意思啊?看不起我啊?”话里有枪火味道了。
我好像被激怒了:“你吸毒吗?”
“不,我是正派人。”她也动怒了。
我试图缓解紧张,尴尬笑笑:“你酗酒吗?”
“这还像个问题,”她也尴尬微笑,“家人聚会喝点红酒,没有酗酒的习惯。”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必须问的:“你一直吃什么药吗?”
“哎呀!你这个问题我要想想,我好像在吃什么药的,好像,就是一下想不起来。”
我加重语气:“你再想想,到底是什么病?一直吃的什么药?”
“想不起来。”她点头。
最后一个问题我非常低声:“你有婚外性吗?”
她学我非常低声:“我没有婚外性!”
窗外,安排叫号的护士在敲窗。
电话又响了。
“于主任,你没事情吧?叫号的护士说,有个病人一直纠缠你,别的病人都没办法看病,要不要我们过去啊?”是保卫科的蒋科长。
我这才发现,门诊的大门被锁了:“不用。”
放下电话,我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眼前的她。
姚关心,五十左右,头发黑白间夹,烫成复古的大波浪,画眉横浓,像点在眼睛上的两个逗号,眼睛细眯着,含着微妙的笑,鼻梁直挺,嘴唇彤红,像一面红旗飘在脸上。颈戴黄金粗项链,上身藏青中山装,下身肥大的军裤,脚尖闲着一双塑料拖鞋。
我好像明白了,但又不能清晰明了,我看着她,勉强挤出一点笑,为的是传达善意:“姚关心,你仔细回忆一下,你都患过什么疾病?”
“我三岁黄了牙齿;五岁聋了左边耳朵;八岁练芭蕾伤了脚尖,只能穿拖鞋;十五岁来月经就一直痛经;读高中太苦有了眩晕症,看到书本就会发作;上大学谈恋爱,老是忘记吃饭酸了胃;工作,结婚,生子天天一堆麻烦天天吵架伤了心;后来离婚独居坏了皮肤,像树皮一样磨人;四十岁切了乳房;五十岁切了子宫;后来,后来,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包里有病历,上面写着呢。”
她又一次俯下身,从包里往外掏什么,我心一下就紧了,两个脚踝忽然剧痛,整个人像瘫痪一样。我用眼睛的余光一瞄,好像看见她从包里掏出一样闪亮的东西,我想起“迷踪脚”的步伐,我用力啊用力,始终站不起来—
她从包里掏出一本颜色鲜亮的病历,郑重送到我面前,嘴里还是那句话:“我有病啊!”
我急速打开门诊病历,两眼从主诉,现病史,症状,体征,辅助检查一路赶到最后的诊断,五个尸首分离,肢体歪斜,愁苦欲飞的大字:精神分裂症。
这个男人的一生啊
应该是傍晚了,天倦得厉害,淡秋风,懒夕阳。
我们同出逼仄的医院大门,一起右拐,走的是一条能够容纳两三人的青石板路,两面是青砖,衰草,石灰凋落的墙,高而翼。大约五分钟,来到石板路的尽头,豁然的三岔路口,他腼腆而萎黄的脸,露出一丝笑容,指指左边的一条巷子:“于医生,我家就在里面,第一家,有空来玩。”
这是他第一次住院的事情。
我回忆了一下,他的入院记录是这样的—姓名:黄贵卿。性别:男。年龄:36岁。婚姻:已婚。职业:会计。工作单位:小天鹅柴油机厂。住址:南门大街鸣世巷1号。入院时间:1995年10月20日9:30。
乏力,纳差,尿黄一周入院。入院诊断:慢性活动性乙型肝炎。
其时,只有三只药,肌注肝炎灵,静滴苦黄和强力宁。对症治疗一周,尿黄减轻,食欲好转,体力恢复。
那是一个午后,秋阳骄傲地显示它的能量,给人间以强烈的温暖。
我正和他闲聊,她来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她的美,找不到任何一个词,可以切意又合义。只有一个印象,她侧着脸,阳光敷在脸上,衬起一层细细的绒毛,忍不住想去亲近和摩挲,却自有一种圣洁让你畏退。
他原先半坐床上,一见她来,立刻起身,满脸力量,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只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双拖鞋,递给她:“你一直想要的。”
软底拖鞋的顶头上,是两只老虎。
她喜嗔道:“夏天都过了,你买拖鞋做什么啦?”
他笑笑:“上次逛街,看你喜欢,明年穿啊。”
她从拎来的篮子里,拿出一只茶缸,递给他:“趁热喝掉。”
他转向我:“于医生,这是我老婆。”
喝完红枣银耳汤,他转向她,满脸的性足:“印昕,找到原因了,刚才于医师都解释了。”
慢性肝病,肝脏的雌性激素灭活降低,在男性,可以出现乳房增生和性功能下降,性欲减退或者消失。
“于医生啊,好几年了,那个,不行啊,到处去看,当那个毛病看,吃了不少药,就是不能,今天行了。”
她灿烂地一笑,情智未开的我都觉得,在秋天,为她买一双明年穿的虎头拖鞋,是一件值得的事情。
那一次住院,每天下午回家,都可以看见手搀手的他们。
是一个冬夜,天好像怨得很,黑云压,北风号。
他来了,像一张削薄的白纸,被人轻飘飘地抬来的。
这一次,他的入院记录是这样的:姓名:黄贵卿。性别:男。年龄:41岁。婚姻:已婚。职业:病退。工作单位:无。住址:南门大街鸣世巷1号。入院时间:2000年12月22日22:30。
入院诊断:1.乙肝肝硬化。2.食管胃底静脉曲张破裂出血。
经过降低门压,积极止血,输血,保肝,预防感染等其他并发症等综合治疗,到早晨的六点,他醒了。
醒来的第一句话是:“印昕在哪里?”
大约晨上八点左右,印昕来了。
她还是那么美,因为饰扮,美得过于精致了。忍不住想亲近的感觉消失了,圣洁更加无存。
她一进病房,开始诉苦:“你倒好,吐血了,昏过去,救护车送到医院,家里吐得一塌糊涂,我不要慢慢弄啊?才装潢的墙面跟地板,都没用了。弄到半夜,累死了,想想我到医院也没用,有医生抢救呢,一直眯到现在。家里什么都没有,我想你刚吐的血,肯定不能吃东西,我就直接过来了,什么都没带。于医生,我家老公不能吃东西吧?”
“是的,需要禁食的。”她讲得很对。
她坐到床边,用热水毛巾帮他洗脸,抹身,指甲和趾甲都揩一遍过去。他的行为很怪异,身体好像在拒绝,但表情是享受的,一言不发。等印昕走了,他忽然对我讲:“于医生,让我死吧。”
“胡说八道!我忙了一夜就得到你这样的丧气话?你这样讲还把我当医生吗?”我愤然离开他的病房。
每天查房,从生命体征查看,他在渐渐好转。但看他的脸,感觉像死了一样,既无血色,更无表情,问话也不作答。即使印昕在一旁,仍然如此。
下一个夜班,我忙好其他琐事,来到他的床前。先跟他道歉:“那天我的态度不好,老黄,别生气啊。”
他终于开口了:“于医生,我不是跟你憋气,你多谅解啊。”
我心里也有点明白:“到底什么事情啦?”
他招招手,我靠近他,苍白的脸忽然隐出紫色:“于医生,我活得没意思了,印昕,外面,有男人。”
我语初顿塞,再是犹豫,慢慢才想起第一次住院的问题,迟缩地问道:“还是身体原因吗?”
他闭上眼,再不出声,脸色又回复了苍白。
以后查房,我依然看到印昕在给他擦脸,抹身,喂饭,倒垃圾,依然大声地诉苦和抱怨;他依然身体拒绝和表情享受的错乱重叠,让我忧心无比,直到他出院。他径直走在前头,什么都不拿,什么都不说,像一张能够摇动的白纸。印昕大包小包拖着,走在后头,临走还跟我打招呼:“于医生,麻烦你了,谢谢你啊。”
这个夏天来得猛烈,天地之间就是一个密闭的蒸笼,骄阳烈,呼吸冗。
他来了。
只看见肚子,像即将临产的孕妇,头发稀疏,脸色煞白,行走如企鹅摇步,讲话声如猫咽,被一左一右搀扶着凫过来。
这一回,他的入院记录是这样的:姓名:黄贵卿。性别:男。年龄:45岁。婚姻:已婚。职业:无。工作单位:无。住址:南门大街鸣世巷1号。入院时间:2004年08月08日12:10。
入院诊断:1,乙肝肝硬化。2,腹水。3,原发性腹膜炎。
这一回比任何一次发病都严重,答非所问,已经肝昏迷的先兆。把医嘱开完之后,我问同来的印昕:“他的抗病毒药物一直在吃吗?”
印昕,一副索然和玩世不恭的神情,美无处可审,亲近感不再,圣洁早成记忆。脸色平静,语气平淡:“不知道,好像早就不吃了。”
我无言。
下午四点,他神志清晰了,我追问病史:“拉米夫定还在吃吗?”
他摇头。
春兰空调嗡嗡嗡的很烦人,我耐心继续追问:“这次腹水,为什么这么晚才来医院?”
他沉默。
我看到他脖子上的痕迹,忍不住还是要问:“你脖子怎么回事?被什么东西勒的?”
印昕忽然插话:“他想死,我有什么办法!”
我缓缓地退出病房,烈阳下,心里一派苍凉。
随后的一周,天气窒热,空气中好像散布火药,大有一点就着之虞,我却胸前憋气,浑身冰凉,预感要发生什么事件一样。
是下午,四点左右,我们在办公室吹空调,谈着刚刚过去的“非典”,白班护士忽然跑来:“于医生,黄贵卿下午没来?”
我问:“什么意思?”
“他上午来电话,说下午来做治疗,到现在还没来,药还没用呢。”
“电话打了吗?”
“一直没人接。”
我按照号码打过去,没人接。忽然想起,好像存着印昕的号码,拨过去,音乐声是张学友的《吻别》,漫长得像一个朝代,通了,哭喊声刺耳:“于医生,你快来,他……”
我没顾得上脱掉工作服,直接奔医院大门,大门威严敞亮,右转,一路狂奔,大路阔绰无比,没有青石板,没有青砖高墙,五分钟,来到三岔路口,第一个巷子,左转,奔向第一家,大门开放,印昕和一群亲属散在四周,哭喊震天。客厅正中,老式的木头横梁,他悬在一根麻布绳上,头发服帖,双目微闭,面色白皙,肚腹平扁,脚上无鞋,在身体的正下方,规规矩矩地放着一双虎头的棉布拖鞋。
名 分
重症病房里,除了残弱的壁灯,就是心电监护发出的绿光,绿光呈一低一高的曲线状,周而复始,颇似人生的走向。
床上的宋登高似有若无地动了一动。
姚主任立刻谄笑着对王主任说:“小宋半天没动,王主任一来他就明白了。”
小宋心里说:我脑子明白,就是说不出话。
王主任佯作关心,俯身过去,端看平素需要刻意回避的人。小宋戴着氧气面罩,左侧脸颊有道伤口,有肥皂水的味道,双眼如感应般睁了一瞬,瞳仁是竖的,像猫的眼睛。
除了呼吸机有节奏的抽动,一片死寂。
王主任起身,姚主任隆重地把一旁神情略显哀伤,穿着鲜艳时尚的女人介绍给他:“这是秦雯,小宋的妻子,广播站的播音员。”
小宋心骂:妈的,怎么是他。
王主任镇静如常,心里翻腾:“不是她,我会来?”正色对姚主任说道,“你把事情的经过说说,”回头命令秘书,“小潘,你记录一下。”
姚主任没有捕捉到王主任的异样,不敢怠慢,理清思路:“一个月前,市委发文,要求我们城管配合城市的创优,捕杀流浪狗,那文件还是您王主任亲自起草的。宋登高同志得知消息之后,主动报名,他说……”
小宋心里辩解着:胡说!是他主动找的我,说我是部队回来的,又是党员,应该带头,还笑着对我说,有个副主任的位置一直空着……”
姚主任继续清晰地叙说:“小宋同志组织了一个三十人的小组,自告奋勇担任了组长。小组每人配备了大棒一根,短刀一把,辣椒水一罐,麻绳一条,麻袋一只。这都是小宋同志周密计划的结果。”
小宋心里说:配备的物品是你开的清单,还有两副皮手套呢。都是你老姘店里的货。我就抽了两条烟,回扣都让你拿去了。
姚主任的叙说饱含深情:“为了完成市委和政府交代下来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小宋代表全体成员,立下了军令状,每个组员保证消灭一百只狗,不达目的,绝不罢手。”
小宋心里恨到想挺身争辩:主动?我哪有那么傻。还不是你这鸟人硬压的任务?
姚主任哪里知道小宋心里的愤愤不平呢,他的叙说有了演讲的做派:“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小宋带领他们的组员们,起五更,睡半夜,战酷暑,斗严寒,披星戴月,风餐露宿,跑遍了全市的每一个角落,把所有可能藏狗的地方,都搜查到了,保证了任务的顺利完成。”
小宋心里暗笑:这鸟人也真傻,三千只,哪来那么多的野狗,一半是家狗充数。
姚主任说到了动情处,居然带出了手势:“就在打狗战役即将胜利的前夕,遇到了激烈的反扑。以林某某为首的什么反虐宠物联盟,在小宋和队员常常执行任务的地方—城市的垃圾焚烧炉前,举行了集会,很多不明真相的群众也被蒙蔽卷入。他们妄图阻止野狗的焚烧,一场恶战发生了。在剧烈的战斗中,因为寡不敌众,小宋同志被一只忽然窜出的野猫,咬伤了脸。”
王主任摆摆手:“等等,猫咬的也可以得狂犬病?”
一直站立陪同,始终不得发言的医生,微微伸伸腰,往前站了站,面带微笑:“狂犬病的病毒可以寄居在各种家畜身上,除了狗以外,猫,猪,鸡都可以。”
王主任“啊”了一声,又闭上了嘴。心里说:老婆非得养猫,不知道哪个闻听了,送了一只,听说几千块呢。不行,明天去退掉,万一……
床上的小宋心里发酸,胸口发闷,心电监护的绿光曲线霍地一紧,表明心跳在加速,他在骂自己:妈的,早应该撤的。姓姚的鸟人就躲了起来。妈的,该咬的是他。哎哟,我难受。
姚主任见大家都沉思不言,也不敢轻易开口。
还得是王主任,他心里安排完工作,就挑破了沉默:“你继续说。”
姚主任开始揩眼泪了,也许作势,也许真悲:“小宋同志被野猫咬破脸之后,依然轻伤不下火线,一直坚持到防暴警察控制现场以后,把余下的工作完成了,才去的医院。”
王主任这回“喔”了一声:“既然去医院处理过了,为什么还会发病呢?”
专业问题只有医生有资格解释:“从病史看,有两个原因,一是处理的及时性不够,来得太晚。二是咬伤的部位在脸部,离中枢神经太近。”
床上的小宋又恨又悔:谁知道会这样呢?暴动控制之后,陪防暴警察们喝酒,又陪他们去卡拉OK,每个人都叫了小姐,摸过瘾才去的医院。
即使有极大的情分,王主任依然认真。评全市的年度优秀公务员,如果真的那个了,也许要追认烈士,不是可以马虎的事情:“发病会这么快?”
一直压制哭泣的小秦,带着泣声回答:“一个礼拜,昨天晚上还喝酒的,早晨起来说不舒服,中午一发病就这样了。”
呜呜呜呜的哭声,既是痛悔,也是宣泄。
床上的小宋立刻发出“嗯嗯”的声音,身体挺直,有惊厥的模样。心里大骂:还不是为了你这婊子和姓王的行事方便,我才躲出去借酒消愁,天天如此。
一旁的医生立刻拍拍小秦的肩膀:“不能哭。他怕光,怕风,怕声。一刺激喉头会水肿,加重症状。”
王主任心里说:难怪灯不开,还拉着窗帘,幸亏我没问,不然要出丑了。心里庆幸,回头问秘书小潘:“都记下了吗?”
小潘说:“基本可以了。只有一个问题。”
姚主任更关心问题:“什么问题?”
小潘说:“能肯定是狂犬病?”
一旁的医生接口:“是的。”
小潘有些扭捏:“如果是这样的话,”声音更低了,“宋登高不是没有希望了?狂犬病是无法治愈的啊。”
在场的人心里都一惊,也都明白。
小潘却不依不饶,因为他将是具体经办的人,不能疏忽每一个细节:“如果宋登高那个了……就能肯定,他一定是因为本次市委的任务,得了狂犬病。他就可以评为本年度的优秀公务员,也许能进一步追认为革命烈士。”
众人继续默然,姚主任带着复杂的情感微微点头。
床上的小宋突然也点头了,是点头样的呼吸,喉头咕噜着,呼吸机节奏加快,心电监护的绿光曲线也更加紧密坎坷,有回顾一生的姿态。医生在抢救小宋,其他人都默然注视,只有小宋的妻子,注意到了丈夫点头的同时,喉头反复咕噜着,她立刻把脸贴过去,重新抬头时,猛觉痛彻心扉,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起来。在场的每个人都愕然了。王主任身份最高,关系也最亲,他低下身体:“小宋还有什么遗愿吗?”
小秦哭得更响亮了,近似于号啕,王主任顿时生厌了:女人就是没分寸。姚主任眼宽,轧出了苗头,他和小宋不睦,此时却动真情,忙拉过小秦,细声地哄着她:“你说,你跟我说,小宋到底说的什么?”
小秦终于停住了号哭,眼泪鼻涕都花在了脸上,肩膀一耸一耸:他说—
“我不想死!”
导 尿
毫无预兆。
事发之前的最后一次口腔用餐,是当天晚上,一位做猪饲料的朋友发了财,让我去帮他写段广告词,一百多字的内容,最后都是他抹的,我只是象征。广告词最后一句话是“走向世界”,我就想起一部电影《走向深渊》,埃及拍的。晚餐他请客,我酒量极小,饭菜极贪。只要被我眼睛啖到的菜,我都会摄到我的肚子里。最后一道菜叫“烤猪手”。我先提出异议,说应该叫“猪爪”,怎么是“猪手”呢?他们纷纷笑我文人乱考究,我异归异,还是嘬了三只猪手下肚,才心满意足。
睡到半夜,肚腹和腰背一起砧痛起来—人被拖在砧板上被剁得疼痛,又好像晚餐没有消化的猪爪正在我肚子里折返跑,那疼痛的程度再上升半分,我的身体就要被这疼痛切成两段了。老婆笨手笨脚地要来帮我按摩,我团着的膝盖一顶她的手:“快叫120啊。”
120救护车“呜啊哇,呜啊哇”发着刺鼻的声音就来了,我被几个护工七手八脚抬上了车,那声音不断地喷出怪味,我从记忆深处挖出了相似的味道—儿时生炉子时的胶木燃烧的气味。我被抬上车的时候,眼睛瞄到了车身上一行字:人主医院120。我上车后忍不住问司机:“怎么叫人主医院的?”
司机边开车边回头:“你没病吧?”
我说:“我身体快断了。”
司机笑:“你有病还管这闲事?”
我说:“我没管闲事啊,我是眼毒,再说了,我就要去你们医院看病,问问也是应该的啊。”
司机加速了:“算你眼尖,我就告诉你吧,我们院长说过的,人主医院,就是人做主的医院。”
我想笑,刚一动笑脸,肚腹腰背更痛了:“你们院长真有意思,难道还有猪做主的医院?我开始以为人主医院,是人道主义医院的缩写呢。”
120救护车的声音更响了,味道也更刺鼻了。司机开出一段路了,回头问我:“你刚才说什么?人道什么?”
我强忍疼痛:“人道主义医院啊。”
司机一直没说话,车到医院急诊室,他停稳车,看着我被护工抬下车,他说话了:“你这人真有意思,人道主义?我听都没听说过这个词。”
内科急诊在一楼,医生却在二楼睡觉,护士用对讲机喊了几声,话筒里传来医生的梦话:“让他爬上来。”
我忍着即将要折断的腰,团成对虾,被老婆托着屁股,手脚并用爬上的二楼。
那医生勉强睁开眼睛,眼屎涂满了双眼,露出一丝白来,简单地问了几句话,啄了我一眼,手像弹簧一样在我腹部弹了弹,立刻一挥手:“上楼去,你这是泌尿系统疾病。”
无论如何,我光明正大地上过生理卫生课,偷偷摸摸地看过生殖系统书,泌尿系统在哪里,大致还是知道的。我想站起来反驳他,可疼痛牵这我又坐下了,我歪着嘴强调:“这里是胃肠的位置啊,怎么会是泌尿系统疾病呢?”
那医生干脆屎眼一闭:“你痛的位置是膀胱,膀胱知道吗?储尿的地方,它出了问题,难道不是泌尿系统的疾病?”
膀胱?
我分明记得初三的时候,生理卫生课上,老师提问:“一个人有几个膀胱啊?”
嘴快的万小骏回答说:“两个。”从此得到一个享誉终生的外号—大膀胱。我们也从此深深地记住了膀胱的位置。它应该在下腹部啊,和我此刻疼痛的位置还有落差的啊?
我刚把疑问摆出来,那医生终于睁开了眼睛,眼屎飞跃着响亮地掉在了地上,居然清脆地摔成了几瓣花朵的形状:“这里是人主医院,是人做主的医院,我是医生,我是人,我做主。上楼去,快去。”
人主医院原来是这样解释的!
从二楼到三楼的过程极其艰难,这回不是我爬,是我老婆爬,我伏在她的背上。需要提醒的是,我可是九十公斤的胖子,而老婆才五十公斤。最后几阶台阶,是我们八爪并用爬上去的。
三楼的办公室很奇怪,就一大通间,两边靠墙顺序放满了桌子,总有二十张,门口一个牌子:泌尿外科。难道这一大间办公室都是泌尿外科的医生?
我正疑惑着,有医生出来了,他倒没戴眼屎,就是嘴上叼着一支烟,那烟很特殊,粗短肉色的,看不见冒烟,很醒目。我猜测大概是深夜,抽着解乏的,也没在意。我刚坐稳,他过来,翻翻病历,手指像弹簧一样弹了几下我的肚子,说话了:“你这是尿潴留,膀胱都胀着呢,大概有结石或者是炎症,需要进行导尿。”
他说完就不理我,埋头写他的病历。
我奇怪了,这个医院的医生怎么像装了程序一样,望闻问切都一样的程序,甚至一样的表情和手势?他的手明明指的是我的上腹部,怎么说是膀胱呢?我想这是关系到我自身疾病的问题,我应该有权利,也有理由说说我的道理吧,我忍着疼痛说:“医生,我痛的地方是上腹部啊,应该是胃肠的位置啊,怎么会是膀胱的疾病呢?”我用手指指我的下腹部,“这里才是膀胱啊。”
那医生叼着烟,态度非常之好,是笑着对我说的这番话:“一看您就知道您是有文化的人,了解一些基本的医学知识,关于这一点,我是赞同的,我不反对。是的,疾病在您身上发生了,您当然有权利说话,我也不反对。但是,医学的飞速发展和日新月异,作为外行的您肯定不十分了解。现在最新概念的医学叫循证医学,简单地说就是用一种办法解决所有的疾病,那样,就可以节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现在,这样的办法已经产生了,那就是导尿。”
他说着,把病历往我面前一推,摁摁桌上的铃,立刻从看不见的地方,冒出四个女护士来,推着一张移动床,靠过来,不由分说,四人分工明确,两人拉手,两人拎脚,把我往床上一按,推着就向走廊深处走去,我老婆想跟随,被那医生拦住了,我听到他温柔地对我老婆说:“别担心,他去手术室导尿,这是需要无菌操作的,只要导出尿来,很快就不痛了。”
我在床上想稍作挣扎,一边两个人立刻分别按住我的手脚,力气之大像举重运动员,根本不像护士。我有点愤怒了,开始大声喊叫了:“你们这是做什么?我不看病了,我要回家。”
领头的护士冷冰冰地说:“我们院长说了,这里是人主医院,是人做主的医院,我们是护士,我们是人,我们做主。”
手术室的空间之大,实在超过我的想象。如果你闭上眼睛,完全像置身在一处屠宰场,那样的嘈杂,那样的腥臊,直扑你的双眼。但是,反复回荡着阿弥陀佛音乐的消毒水气味,不由分说地弹拨你的鼻黏膜,提醒着你,这里是人主医院的手术室。两排手术床一共二十张,贴墙一字排开,每张床上都有一位病人,每个病人都有一位医生,一位护士和一位麻醉围着,每张床上的病人都在接受导尿插管,每张床下都挂着一只大大的尿袋。这样一来,整个手术室的尿素和二氧化碳浓度就可想而知了。
我忍着巨大的疼痛,就想尽快离开这地狱一样的空间。但事实不容我幻想,我刚被推进手术室,就有护士过来帮我脱去裤子,把我的隐私处完全曝光。我的阴茎很小很细,没割过包皮,十分丑陋。阴毛却很蓬松绵长,像吞了激素的豆芽。插管的第一件事情是备皮,就是俗称的剃毛。给我备皮的护士,眼睛细得像她手中的刀刃,给她的眼睛刮一眼,全身栗皮竖竖。她左手端着一瓷盆,里面堆满了酒精棉球。右手攥起一把棉球就朝我的隐私处涂去,那酒精的冷都比不上她眼的冷。她敷衍地涂抹几下,就拿起刀片,由下而上地刮来。
我浑身直抖,像遭了电击。忘记了一切的痛疼,尿在不自觉间冲了出来,呼呼呼呼洇了一床。我兴奋地对周围的人们高声大叫起来:“我有小便了,我自己会小便了,我不要导尿了。”
刀刃眼的护士再刮了我一眼,我一噤,小便又停了。此刻,我隐私处的阴毛已经全部落地了。她把手中的东西全部放到了一边的桌上,正正自己的护士帽,居然向我鞠了一躬,声音和她的眼睛一样的尖细:“病人同志您好,这里是人主医院的无菌手术室,我是手术护士钱多。在您没有导尿之前,在麻醉没来之前,我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向您宣读导尿的基本意义和操作过程,请您多提宝贵意见。”
我被她的话中的敬意震傻了,一句话都淌不出来。她并不理睬我的反应,继续她的介绍:“我们这里是人主医院,是人做主的医院。人主医院的最大特色就是循证医学。导尿就是循证医学最好的临床治疗手段和体现。因为,人的尿液中含有大量的溶解废物,如尿素氮,肌酐,肌酸,还有电解质,有机物等等。从代谢的角度来说,只要人身体内的尿液被导掉了,人体内的毒素就全部被排掉了,一切疾病就会自然消失。关于循证医学和导尿的关系汇报完毕,请敬静候麻醉。”
后面的话我基本没听清楚,那是因为我左边床上的病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和别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手脚都戴着镣铐。不仅如此,四肢也都被铁链锁在床上。还有,他的床边站着两个警察。刀刃眼护士介绍的时候,我的耳朵就在听他们的对话。
警察对医生:“小心点啊,这是个强奸犯。”
护士对警察:“怎么来医院的?”
警察对麻醉:“药用深点,他力气很大。”
麻醉对警察:“强奸犯?”
警察对医生:“导快点,插深点,早点导完早点回监狱。”
麻醉对医生:“行了。”
护士迅速剃毛,对医生说:“行了。”
医生正要动手,被麻醉的强奸犯突然说话了:“你们凭什么认定我是强……强奸犯……妈妈的……老子……做……做……那女人的……时候,她……拼命……反抗,好……不容易才……做掉她。老子……今天来……医院,被你们一帮鸟人……东……拉……西……拽,一点反抗都……没有。说……脱裤子就……脱裤子,说……剃毛就……剃毛,你们一帮鸟……人,你们这鸟……医院,才是真正的……强……强奸犯。”
我在一旁听得哈哈大笑起来,附近的几位患者也听到了,也跟着我大笑起来,这笑声,伴随着强奸犯的独白,传遍了手术室,把我的腹痛也拽跑了。警察对医生,对护士,对麻醉惊慌地说:“怎么会的?怎么会的?”
麻醉对警察:“麻醉剂的副作用。”
麻醉对警察:“氯氨酮的副作用,感觉运动分离。”
警察慌张了:“妈的,完蛋了。回去挨批了。”
警察,医生,护士连同手术床和床上的,正在被导尿的男性强奸犯一起,被迅速地推离了无菌消毒的手术室。
我正连续着刚才的大笑,蜕变为中笑,已经延缓为微笑了。心里那个心花啊。麻醉过来了,脸相,身材和着装,像我家常来修水管的管道工。
我说:“我肚腹不痛了,自己也能小便,不要导尿了。”
那麻醉一个侧身,身后闪出一个人,正是刚才那个嘴里叼着烟的医生,烟依旧叼着,看不到烟雾。我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身边的麻醉说话了:“你说的没用,这是我们人主医院的院长,导尿循证医学的创始人,他说你没病才是真没病。”
嘴上永远叼着烟的医生,居然是人主医院的院长。
他微笑着说话了,不是对我,是对麻醉:“给他做麻醉,他立刻就会知道病症没有撤离呢。”
麻醉从身后的工具台上,拿起一只五十毫升的针管,抽满一管不知名称的药物,向着我的右侧臀部飞射一针,推进的速度令我叹服。针管一拔,我的腹痛恢复如旧,身体像被切成了两段。特别的是,我小腹以下部位失去了存在,感觉上自己成了半截人。
院长微笑着走近我:“我说你没好就是没好,”他转回头,对护士说,“给他导尿。”
我仅存的能量只能勉强触到疼痛,导尿管何时插进我的身体,我根本没知觉。但是在十张手术床从我身边隆重地推过去之后,胀痛盖过了我的腹痛,两点逐渐靠拢,胀痛和腹痛连成了线,再变成潮,向我的上半身汹涌而来,我有了强烈的呕吐欲。我的叫声越发不可收拾,和痛疼的程度呈正比上扬。我已经忘记了自身的处境和场所,发出的声音酷似被宰的猪,一声叫喊,一口呕吐,有节律地交替出现。恍惚中触摸到了院长的惊慌,我这样肆无忌惮地号叫,让他的鼓膜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我听他忐忑地对麻醉说了一句:“给他推安定,让他死睡。”
老婆不知从何处闪了出来,不顾廉耻地扑到我床前,慌张的神态和慌张的身体,激起了我强烈的性欲,我不顾一切扯掉她的衣裤,连同自己一起脱光,声势浩大地把她压在病床上,像惯常的前奏一样,把头埋到了她的双腿间。在“啊,啊”的伴奏声中,一股热流蓬勃而出。在巨大的惊声和尖叫中,我睁开了双眼。
没有老婆,也没有了痛疼。我依旧仰面躺着,以众望所归的姿态。导尿管被抛到了屋顶,嵌进了铁壁里。我的枕边和嘴边,满是呕吐出来的秽物,可以看得见蒸腾的热气,散发出猪爪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