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
2015-07-17梅剑飞
梅剑飞
两生花
梅剑飞
第一章 陌生女人白珊来电
去年冬天一个傍晚,当时我正晃晃悠悠地走在夫子庙一带,帮助将要到南京工作的朋友吴小月租房子。南方湿气浸过的寒风,吹得我瑟瑟发抖,我感冒了,呼吸不畅,不断咳嗽,口袋里的手机接连响了几次却一无所知。跑了一整天,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我疲惫不已,变得烦躁,想给吴小月打个电话,劝她干脆住到我家里算了。掏出手机发现有几个陌生未接电话,先予忽略,和吴小月通话,吴小月咋咋呼呼地说:“不行啊,孤男寡女的,你要是把我睡了怎么办?”我裹紧衣服,牙齿咬得吱吱响:“你真行,睡你还不如睡狗。”吴小月说:“怎么说话呢!好好说话。”刚挂电话,那个陌生号码再次拨来,我不耐烦地喂一声,对方好像被吓到了,略作停顿,再试探性地询问:“你好,是梅先生吗?”悦耳、温润、忐忑的女性声音。“你好,是我,请问你是哪一位?”我迅速恢复礼貌。“想跟你说说我的故事。”对方干净利落地说,似乎能够确定我会听其倾诉点什么。我说:“对不起,我不写爱情故事了。”因为我此前在《南京快报》撰写了几年都市情感实录,经常有读者主动找我述说自己的情感历程,以前类似的来电几乎每天都有,但是此刻我已经离职了。
“我关注你几年了,很想和你聊一聊。”对方果断利落、满怀信任的语气让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我说:“那好吧,约个时间,上网和你慢慢聊。”“如果方便,晚上想请你吃饭,正好我今天人在南京。”她自称是苏南人,又说下午看到我发的微博了,知道我此时可能就在夫子庙附近,“我在水游城等你吧,如果你不是很忙,不妨来听我讲讲。”我提醒自己冷静,感觉这个人很擅长驾驭人,也可能是有人在和我开玩笑。
夕阳西沉,我忽冷忽热,走在风中,头重脚轻。日落时分,晚霞在暮色四合前,向大街小巷倾洒下来。路上的汽车和行人来来往往,小吃铺冒着腾腾热气,我走过平江府路,左思右想自己近来没有得罪什么人,应该不是仇人找上门,也许是艳遇也不一定呢,想到这里,不知不觉间发现黄昏很美,我呼吸着冬天湿冷的空气,本来眼前阴沉的色调逐渐变得温馨。我觉得匪夷所思,琢磨不透自己情绪的变化起伏,也许是对即将见到的女人满怀好奇。我下意识地一步一步往水游城走去,根本不用去认路。走到水游城,站在喷泉旁,我突然止步不前,四处张望,暮色苍茫。给我打电话的陌生人是谁呢?她怎么知道我仅仅才更换一周的新号码?
一对情侣模样的青年男女从我旁边走过,空气里残留下幸福的味道,一条小狗散漫地跟在姑娘身后,雀跃地蹦蹦跳跳。一阵风卷起几片梧桐枯叶,七零八落,一种奇妙的预感使我的心七上八下。也许是发烧加上劳累,导致我昏昏沉沉,我徘徊十来分钟,看了看手机上的短信,按照指示走往指定的餐厅。
服务员引领我走着走着,冷不防地推开了包间的门,一位长发披肩的女士静静地坐在餐桌旁,这时候抬起头来,朝我望着。
我面无表情,淡定自如地走过去,坐在了她的对面。作为记者,这样的场景,我并不陌生,约谈采访过很多人,一贯如此,我应付自如。
她好像早就认识我,脸上洋溢着迷人的笑,她温情地说:“谢谢你能来。”我点点头,微笑着打量她,干干净净的白皙的脸庞下,脖子上戴着金色的项链,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戒指。她坐姿优雅,眼神柔和,温暖体贴,一边给我倒水,一边问我要不要喝点黄酒驱寒。正合我意,我说:“谢谢!”
浅灰色的桌面上,放着洁白的餐具,水杯里的大麦茶冒着热气。
“不知道你是否喜欢上海菜。”她请我看菜单。我摆摆手说:“你做主吧。”
我喝了几口大麦茶,喉咙没有刚才那么痛了:“你最近没看《南京快报》吗?上面没有我的名字了,我不写了,辞职了。”
“我早就知道你了,打听过你,关注过你,观察过你,我相信你,所以找你聊聊天。”她边说话边给我的水杯续水,“过去我在报纸上看到有人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时,觉得匪夷所思,那些男男女女为什么要把小秘密讲给别人听?后来,更加匪夷所思的是,我自己竟然也想找个人讲讲自己的故事了。”
“人有从众心理,”我说,“看到别人在媒体上说经历,想想自己的不幸,就会忍不住也去说一说,想让万千读者分担自己的快乐和不快乐。”
“我没有什么不幸,相反,是觉得太幸运了,所以也想说一说。我怕如果现在不说,将来万一变成不幸,就没机会说了。”她说,“你听完后,也许会觉得不过如此,但对于我来说,这些事,就是我的生命。”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故事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我完全理解,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哪怕是地球毁灭那样的大事,也抵不过个人的喜怒哀乐。”我含着笑,感谢她的信任,喝了一口水,咳嗽了几声。
“知道你一直咳嗽。”她从包里取出一瓶川贝枇杷露,“你身边需要有个女人,你的生活太粗糙了。”
我有点感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的确调查过我。
温好的黄酒和蒸好的螃蟹端上桌,我贪婪地喝下半杯黄酒,一股暖流弥漫全身,浑身舒坦,我慢悠悠地吃着螃蟹,越来越惬意,果真不虚此行。
气氛越来越融洽,我们碰了两次杯,我说:“请问您怎么称呼?”
她稍作迟疑:“就叫我白衫(珊)吧。”
“衬衫的衫,还是珊瑚的珊?”我问。
“显然是珊瑚的珊。”她说。
应该是个假名字。我想再追问一句,但是理智地闭上了嘴,嘴里是香喷喷的蟹肉。没关系,真真假假,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终究殊途同归。
就在我吃得不亦乐乎的时刻,双方都足够放松,敞开心扉的氛围渐渐形成,白珊开始娓娓道来自己的故事,她慢条斯理地说着,从头到尾绘声绘色:
“忘不掉那一天,立秋前,那个月九号的那一天,何善致(应该也是化名)看了我博客里的几篇文章,写下一长串的留言,表示想跟我交朋友。
“他比我大十岁。人,的确有投缘和不投缘之分,一开始,我们就没有什么掩饰,直接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对方。跟他简简单单聊了几句,我就能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个好人,他能读懂我的心。那年中秋节,我们第一次通了电话,聊了通宵。他有着最有耐心最温和的男中音,总让我在讲话的过程中沉浸于梦幻。
“他来自北方农村,念及老家的贫穷兄弟,他会哽咽。他有着与级别身份匹配的正常收入,妻子有自己的产业,有头有脸,家资殷实。他说但凡只要说到资助亲人,妻子永远不同意。这是他内心深处最深的痛。何善致妻子是他大学同学,一个城市出身的女人。当年,贫困生何善致算是诚惶诚恐地接受了她的好感。
“而我的先生,也来自农村。当初把他供上大学,他的家庭几乎穷到崩溃。我们第一次见面,先生就对我说‘善待父母兄弟姐妹,这是我一生要践行的使命,没有他们就没有我’。当时,只感觉到他的责任心和善良,一直以来,我对他非常好,没有考虑到婚后的生活会因此而有了很多麻烦。婚后,小到侄子开学几百,大到兄弟买房子几十万,我再困难,也要想尽办法去帮助他完成对家族帮扶的使命。这是我对他的承诺。我们有一个让人羡慕的家庭,我的先生,生活中不苟言笑。他正直善良,孝字当头。他脾气急躁,一本正经,严肃认真,结婚至今从来没有向我表达过男人温存的一面,没有对我敞开男人的情怀,没有男人哄女人的细腻心思。我始终沉默着忍耐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要他的亲属向我们伸手,我始终会忍着一切困难和委屈去帮他实现。
“对于我的所作所为,何善致非常震惊,他深切地表示很敬重我。对于他的无奈,我充满同情。每一天,他都会给我打几个电话,礼节性的问候,问我吃饭没有,喝水没有,穿什么衣服,在干什么。问候久了,我们渐渐黏上了对方。有一天,我忽然看到他换了QQ签名,什么‘有一种亲切的忧伤,滋生我对爱情的渴望,渴望你的怀抱可以安顿我的疲惫’。
“那是个清冷孤寂的雨夜,雨声淅淅沥沥,我难以入眠,辗转反侧,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失落,说不上来的忧心,和雨声一起包裹着我。我的手放在腿上,放在肚子上,放在腰上,最后无处安放。
“第二天傍晚,我下班后,心里空落落的,孤独和黄昏向我袭来,我手忙脚乱,无所适从,在车里听歌,听着听着想到了何善致,心里涌动着激动。我开着车,随意地开着,开到郊外,在一条延伸向天边的马路边停下车,路边成排的树萧索地守护着我。我翻来覆去地默念着十一个数字,何善致的手机号码,结果,我实在忍不住了,闭上双眼,努力拨通电话,毅然提出见面的要求。他不假思索地说还是别见了吧,一发不可收之时或许就是万劫不复之际。我说仅仅是想看看你,不会那么夸张,说不定见了真人,对你忽然就没感觉了。他说这也是他的担忧,见光死岂不是前功尽弃?他的意思是,我们只做网友,无所不谈,适可而止。
“我说猜不透你在想什么,好像怕我吃了你。何善致说他担心的是自己。
“我们聊了近一年,由最初的新鲜感升华到后来的依赖感,何善致渐渐成为我的精神支柱。每天早晨睁开眼,他是我最想看见的人。出于矜持,我等待他说出约会的请求,等了很久很久,毫无动静。看过他的照片,听惯他的声音,日复一日,这些早就无法满足我,或者说越发刺激了我的好奇心。我说再不见你,我会生病的。这句话出口,算是放下了我的所有尊严。
“电话那头,何善致沉默,大约一分钟,对我来说,犹如万年,感觉心跳就要停止的那刻等到了他斩钉截铁的答复:行!
“强烈的期待终于满足,没有兴奋,只有紧张。我坐在车里,听着舒伯特的音乐,节奏舒缓的音符抚不平心中的慌乱。郊外的天空乌云密布,散发出孤寂和抑郁。夜幕降临,路灯亮起,遥望城区,星星点点。我想,我该回家了。回家的路上,下起了雨,车窗的玻璃上蠕动着水痕,我无法平静。
“我睡到六点多就起床了。家里静悄悄。我做好早餐,蒸笼里有馒头,稀饭在电饭锅里。蹑手蹑脚出门,就像小偷在逃离现场。下了一夜的雨刚止不久,早晨的空气湿漉漉的。有谁知道,这个城市里,一辆九成新的奔驰车里,坐着一个传统保守还自认为有点文化和小资的女人?她的车正驶向沪宁高速的方向,要去南京见朝思暮想的网友……我自嘲地笑着,真是讽刺,我的先生真以为我和闺蜜去上海购物了?刚上高速,往南京方向疾驰,电话就响了。何善致提醒我说天气不好,要慢点开。广播里飘出一首歌《路随人茫茫》,歌词断断续续地在我眼前应着景,果然是,人生,梦如路长,让那风霜,风霜扑面上,红尘里,美梦有多少方向,找痴痴梦幻的心爱,路随人茫茫,人生是,梦的延长,梦里依稀,依稀有泪光,何从何去,觅我心中方向,风悠悠在梦中轻叹,路和人茫茫,人间路,快乐少年郎,在那崎岖,崎岖中看阳光,红尘里,快乐有多少方向,一丝丝像梦的风雨,路随人茫茫,丝丝像梦的风雨,路随人茫茫……
“家中的先生睡醒了么?我不断追问自己在干什么,四十来岁的女人,现在的我是要怎样呢?是的,家庭生活进入婚姻真空期,如饮白水。是的,即便家财万贯,奈何心灵如荒漠。不知家里的先生是否和我的感受相同,估计相差无几。第一次大摇大摆去见网友,不计后果,虽然紧张在所难免,然而诱惑太大。现实世界中,何善致会对老女人感兴趣吗?纵然我风韵犹存。
“中途,接了个电话,家里的先生问到哪里了。我说在高速上,接着赶忙挂断电话。没有撒谎,我确确实实在高速公路上。
“高速公路上,我小心翼翼地奔波向远方。
“何善致在沪宁高速公路南京出口处等我。
“一路上,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激动、害怕、渴望、幸福,五味杂陈,虽然我认定他是个好人,但是未知的一切或有变数。终于到达南京境内,穿过收费站,我把车停在一个指示牌旁傻等着何善致。路边的车子一辆辆呼啸而过,我在等一个未知的人,心里满是焦灼和难堪。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男人敲着我的车窗说:‘是你吗?对不起啊来迟了!’
“我不看他,直到他坐在在副驾驶位置上问:‘你累了,我们吃饭去吧!’
“这辈子,我第一次做这样放浪形骸的事:见男网友。
“我没有勇气看他,更不敢面对面和他一起吃饭。由紧张而引起的累,让我几乎踩不动油门。
“在仙林的一个会所前,我们停下,何善致下了车。过了片刻,他过来叫我,我依旧不看他,他也不看我。刚走进房间,我就钻进卫生间,半天不敢出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和电话里一样好吗?
“磨蹭了半个钟头,我才低着头胆小如鼠地走出来。房间里两个沙发,中间一个茶几,茶几上放着两个茶杯。他坐在右边,我局促地坐在了左边。
“趁着何善致站起来给我倒水的刹那,我看了他一眼。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挺拔,肤白,像植物一样挺拔缄默,也像静水在缓缓流淌,又像一把出鞘的利刃透着干净到一尘不染的气质。这个男人,他清癯的五官每一个表情都富有独特的味道,这将成为我今生弥足珍贵的记忆。
“何善致泡了一壶碧螺春。不到十分钟,他问我是不是没吃早饭。?我说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猜测。我说他真神。他说我脸色苍白。我说这是健康的肤白。
“其实开头的这半个小时,何善致比我拘谨,他带我去餐厅吃饭。然后又回到房间。他躺在床上看当天的报纸,我烧水冲咖啡。画面和谐,如同一家人。他喝着我端上的咖啡,我问他报纸上有什么重要新闻,他说都没有我重要。一杯咖啡下肚,我对何善致说:‘失望吗?’他说:‘你呢?’我说:‘别反问。’他说:‘比预期的好。’我说预期的是什么样的呢。他温和地笑,像巨浪扑来,大胆地抱起我,我坐在他的腿上。他指着窗外的一棵树说,下次再见面,就会有树叶了。我说我喜欢风吹树叶的哗哗声。何善致说:‘在你的空间日志里写过,可惜没人陪你一起听。’
“从白天起,闲聊到天黑,我们都困了,何善致尴尬一笑说再去重新开一间房吧。我闭着眼说没事的。他躺在床上,我们继续说话,房间过道的灯还亮着,室内昏黄,温暖,正如永恒的春天。何善致小声说他敬重我,不知该怎样珍惜我才好,不敢有杂念,杂念是对我的玷污和亵渎。在床上,我们保持着距离,短暂的一夜,我们没有越界。
“天还没亮,我们就起身了,我得赶回苏州。何善致送我到马群,在沪宁高速入口,他下车了。我第一次在白天正面打量了何善致,他一夜的胡楂暗自长了出来。何善致不看我,他脸上有一种柔软的悲伤。我直奔沪宁高速,一大堆的人和事正在等着我。上了高速,我回头看他,他远远地立在路边,像一棵孤独的树,我的眼泪瞬间决堤。我给他电话告诉他不要看我,不许看我,不能看我。
“回到苏州,何善致给我发来邮件:‘戴着光彩照人的面具,我习惯典藏自己的悲苦忧欢,习惯对下属无声地居高临下,却在一个平常的夜晚,面对着你卸下所有坚硬的盔甲。你目光悲悯,充满温情。你的神情端庄洁净,有一种静默的美感。你的一切,让我不知今夕何夕,不知除了你,世界上还有日月星辰。你的凝视和偶尔的叹息像锋芒一般,一下子锐利地蜇中了我心底最隐蔽的部分。男人,应该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养我的,一个是懂我的,在我孤寂时,紧紧把我搂在怀里……’
“我们彼此的挂牵与日俱增。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再次见面。在镇江境内的一个小镇上,何善致拉着我的手,闲逛着,在路边小吃店吃锅盖面,我给他舀辣椒油,他给我倒醋。
“小镇尽头,有个小树林。我们看到了密集的树叶,听到了风吹树叶的哗哗声。何善致说今天的场景会常存在他的脑海中,很多年以后,如果我们没有分开,再旧地重游。我说为什么要说灰心的话。何善致说这感觉太过美好,有点不真实。我也忧愁。何善致指了指远方,转移话题说那边好像有个湖。我说顶多算是一个水库。我们聊童年、初恋,聊到各自的孩子。聊缘分的奇特,把两个本无交集的人紧紧联系到一块。
“下午,我们来到镇江市区开好房间,接着,去一所大学校园散步。何善致问我:‘假如,我是说假如,你家先生了解到你的现状……’我打断说没有假如。何善致说如果让我离婚,我会怎么做。我说没有如果。
“大学校园里的年轻男女来来往往穿梭。我回想起多年前和丈夫在校园的石凳上看花瓣飘落。年龄,青春,都像小鸟,一去再也不回来了。眼下死水一般的生活,波澜不惊,味同嚼蜡。
“走在校园里,何善致说真遗憾,当初读了硕士就撤退了,要是把博士也给读了,留在大学教书挺不错。我说是不错,女大学生一茬一茬地更新,没完没了。何善致笑了笑。我也在笑。我们对视,在对方的瞳孔里看到了可供依偎的港湾,那里有信任、共鸣、相知。
“想念向来忧伤而漫长,相聚总是快乐而短暂。夜里,我卧在何善致的臂弯里,不知不觉间开始抽泣。他一遍遍地问我怎么了。我说好像听到了鸡叫声,天快要亮了。
“太阳一旦升起,注定就要离开。
“天亮了。分别,终究会到来的分别,是残忍的。眼泪模糊眼睛,看不见马路,世界一片朦胧。何善致站在晨曦中,看着我的车慢悠悠地移动。我的心撕裂般疼痛。
“我像一个伤心的小女孩,抹着眼泪,在高速公路的入口处尖叫一声,当然,这绝望的呐喊局限在车内回荡,传不了多远,也无人会在意。车来车往,时光匆匆流逝。全江苏,全中国,全世界,千千万万个人,我偏偏遇上何善致。见了两次,于是欲罢不能。他已娶,我已嫁,我们不再年少。可他仅用了一根火柴,便引燃了沉寂在我心底的全部激情。
“回到家中,老公出门了。他在餐桌上留了纸条:我去汕头出差,三天左右。
“何善致发来短信:根据推测,到苏州了,若方便,请回话。我拨打他的手机,感谢临别前所赠的水杯。何善致有收集杯子的爱好,这是他在江西旅游时买回的景德镇瓷杯,一对。他说,一人一个,象征一辈子不分离。
“我说:‘想我吗?’这是女人最爱唠叨的话语之一。何善致说:‘想抱抱你。’我说:‘给你抱。’何善致说:‘那你出来。’
“令人惊讶的是,他跟到了苏州。我跌跌撞撞下楼,表面上是想验证他的话,内心则是翻江倒海,激动得眼花缭乱。
“坐在他的车上,我们迫不及待,紧紧拥抱,真像是经历了生离死别。何善致擦着我脸庞挂着的无声的泪水说我上高速前车子开得不稳,十分担心我,所以跟着我,一不留神跟到了苏州,等我恢复正常,他再回去。我哪里不正常!我破涕为笑。
“不得不直接面对的分别简直就是噩梦,又要卷土重来。何善致说:‘好了,我得走了。’他狠狠地抱了我一下,相当霸道,勒得我喘不过气。他的嘴唇贴在我的耳畔,呼出一股热气:‘乖,这次,我真的走了。’
“我无话可说,无话可说。
“时间一天天地过。这一年结束的关头,除夕之夜,看着缤纷的烟花,我却等不到何善致的电话。无法克制,我战栗着跑出家门拨了他的手机!他说正在陪家人,平静的口气让我近乎抓狂。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女人,一旦对一个男人付出了感情,他的一丝疏忽就会被她放大,乃至感觉到很受伤。我习惯了有他每时每刻的安抚。
“春节刚过,我就发疯一样来到南京。在维景酒店,我假装不认识他,看他在吧台办好手续,我再默契地跟上楼去。进了房间,我们像着火一般紧抱对方,这种燃烧分明是直奔世界末日,当我倔强迎合,快乐挣扎的时候,何善致会说爱我。喔,这个苍凉的世界,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我放下了所有,即使在你的怀里,我还是如此想念你。我轻抚何善致的每一个轮廓,我哭着说我爱你,如果哪一天你丢下我,那就是你在残忍谋杀我,我会哭瞎我的眼睛。
“我时常趁着夜色奔波着来和何善致约会。上了高速,在驶向南京的一霎,我恍然意识到我站在一个起点,而终点就是何善致的拥抱。最痛苦的是踏上归途,最后回眸的那一抹烟霞下,风扬起的尘土,会使我不得不猛烈擦着满脸的泪水,不得不骤然加速。从南京回苏州,我三次走错道,明明是开往沪宁高速我居然开向马群。我,一个女人,开着车,在异乡的夜里,睁大茫然的眼睛,在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的路上盘旋着,盘旋着,寻找一条出路,我不要回家,但又急着回家,因为,我外出的借口,不是永无限期。
“三年了,在我奔波的道路上,我能触摸到自己的灵魂:温暖,真切,清澈。我们的爱也许永远在路上,没法停留。我对何善致说,如果我们能够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下班我会在你单位门口等你,我会在你东张西望等我的时刻,从背后扑过去,抱住你,逼着你猜我是哪一位,你胡乱地叫着小芳、小娟,我佯装生气,你挠我痒痒,然后我们哈哈大笑,你拎着我的包,我挎着你的胳膊,一起去菜场买菜,一起做饭,一起散步……这凡俗平实的百姓常态,对于我们却是奢侈的永远无法企及的梦境。何善致说,他一直有严苛的道德观,他的心告诉自己,已经背叛了婚姻。我只是流泪,我也被严苛的道德感束缚着,我相信堤坝的作用,但抗拒不了命运,我认命。
“说点什么好呢?我从他目光不及的苍茫处飘来,把他的心蓦地牵疼了几下。他仿佛天边的斜阳一缕,遥远,美丽,浓艳,如血。爱让我这样一个骄傲的女人变得卑微而无助,他是我每一次心跳的怦然,每一次呼吸的疼痛,每一次暗夜醒来的理由。他常常痛惜地对我说:别傻,别傻,别苦了自己。
“我知道我有病,患了爱的重病,我疼痛,煎熬,但我,不想痊愈。
“为了我们共度的安静凝视彼此、亲密抵足而眠的夜晚,为了我们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的动情时刻,我愿意粉身碎骨千万次……很多次,他站在高速路入口,缓缓对我挥手,我频频回眸。归途,不得不开始的归途总会横陈在我面前。我捂住嘴,我的世界,顷刻间痛到了极点。”
白珊讲了差不多播放一部电影的时间,我等同于欣赏了一部文艺片。
我吃了五只螃蟹,喝了一瓶黄酒,微醺,酣畅淋漓,心情跟随女主角生动精彩的讲述跌宕起伏,现在,感冒症状不再那么明显,身上出汗了。
奔腾不息的时间凝固了几分钟,没人再说话。
停顿了很久。“醉了?”白珊从讲述中回到现实中。我摇摇头,指了指手机说:“你说的我都录音了,有点与众不同,我想稍作整理,给你写出来。”她说:“没关系,记得要化名。”
“晚上还回苏州吗?”我问。“不回去,他昨天去徐州出差了,现在应该在动车上,估计再过半小时就要到南京了。”白珊说,她只吃了半只螃蟹,桌上的菜一筷子未动,只有我在一筷子又一筷子地吃。她讲故事的间隙,一会泪眼蒙眬,一会痴痴傻笑,时而平平静静,时而满怀激情。
终于,暂告一个段落,恢复了宁静,她如释重负。
当然了,白珊想说的故事并没有说完,她同时看出了我的心思,笑吟吟地说:“你先把前面的写出来给我看看,我还会再来找你。”
第二章 吴小月的出现
吴小月来到南京的那一天气温骤降,我去机场接她,路上发现已有水塘结了冰。但是天气不错,接连数日的严重雾霾在寒风中散去,难得有蓝天白云。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死,所以要珍惜光阴及时行乐。”这是江南女子白珊说过的话。
现在,我去接同学兼朋友吴小月,脑海里不断闪过白珊,这时候还不知道将来吴小月会和白珊有交集。
白珊说,她对这个世界曾经很厌恶,喧哗与骚动之下,空气里蔓延着孤独与浑浊,环境被污染,食品很肮脏,人心叵测,戾气四起,有钱人花天酒地,没钱人苟延残喘,每天都生活在不安全感中。“不过,幸亏我有爱情,有何善致,他起初是我生活的味精,后来成为盐,是水和空气,如果没有他,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白珊着重强调她的幸福,慨叹爱情是上天怜悯她,赐予她这一生最珍贵的礼物,是她抵御雨雪风霜的港湾,从此不再害怕寒冷。
不知道白珊的何善致会不会为之感动。
不知道她的老公是否知道爱妻的心。
我这是在为谁操心呢?
吴小月身穿淡蓝色风衣,已经潇洒地出现在我面前了,她二十八岁了,宛若冬天温室里的一朵花,咖啡色短裙下,黑色的打底裤紧贴着她纤细的双腿。她摘下墨镜,神态恬静,似笑非笑,距离我不到一米时,眨眨眼,小狗一样伸伸舌头。
多年不见了。前面十几秒,我们互相看着,不敢相认的样子。我试图用网上聊天的口气调侃,笑嘻嘻地说:“果真整容了啊,大象腿变细了,脸上的痘痘消失了。你,你真行,你大了,你成,成熟了。”吴小月仍然似笑非笑,轻轻地吐出两个字:“你好。”嗓音居然略带沙哑。她不懂我的幽默,我感觉到莫名的尴尬,也跟着似笑非笑。
不一会,拿到行李,我左右手各拖一只箱子,吴小月拖一只箱子,朝停车场走去。走出大厅,疾风袭来,我哆哆嗦嗦,吴小月“啊”了一声,她顿时被南京的寒冷给冻醒了,这才恢复我想象中的模样,真实的笑容顿时绽放。
来到车子跟前,我空出手摸口袋掏车钥匙,掏来掏去两手空空。吴小月牙齿咬得咯咯响,埋怨说:“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存心的?”我说:“瞎说,你以为我不冷?”吴小月随手去拉车门,轻轻松松一拉即开,“哦,没锁车门!”她摇摇头钻进车内。
我把行李放进后备箱,上车,嬉笑:“不是我记性不好,全是因为我想第一时间接到你,忘情加激动,让我来不及拔下钥匙就向你冲去。”吴小月不耐烦地说:“快,快开暖气。”“沉住气,别急。”我有点怅然若失,见面的场景和设想的不同。
从禄口机场回南京城区的路上,吴小月身体回暖后没说几句话就睡着了,她可能太累,并不是有意忽略我为她播放她近来爱听的歌曲《山丘》。我把音量调低,聚精会神盯着前方。脑海里不经意间回放着数年前和吴小月刚相识的场景,那时候她脸上有痘痘,小猫一般沉默寡言,特立独行。我和她只同学三天,但是对她印象深刻。随后她转学了,我鬼使神差地打听她的新地址,那年元旦给她寄了一张贺卡。从此我们有了联系,越聊越熟,但是再次见面已是十几年后。吴小月在新加坡读书那几年间隙,我在四川上学,有一次她去云南旅游,想辗转到成都看我,可惜未能成行。她毕业随即去了泰国工作,我颠沛流离数个城市,结果在南京落脚。谁都没料到,又过了几年,吴小月要到南京来工作。
啧,世事难料。
我手机有来信提示声,看一眼,是白珊的短信:“你前面写的我看到了。再约。”
我没有直接带吴小月去城南,虽然已在三山街给她找好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并且收拾干净,买好被褥等生活用品。吴小月忽然间醒了,哼一声:“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寡人不是在等候吗!”我说,“你不是睡着了吗!”她说:“睡之前是这首歌,梦里是这首歌,一觉醒来仍然是这首歌。”我说:“说明你只不过仅仅睡了一首歌的时间,继续睡,还没到。”她说:“不睡了,小补一下就行,你带我去哪儿?”我说:“去你身旁那位先生的陋室。”她说:“你家有吃的么?我饿了。”我说:“楼下有个火锅店。”吴小月微微扭过头来,眼睛放光:“啊呀,你真善解人意,怎么知道我此时此刻最想吃的就是火锅?”我说:“随口说说罢了。”吴小月说:“我想吃麻辣的。”我说:“吃完脸上长痘痘。”“去你的。”吴小月低头玩起了手机。我请她顺便帮我回复一条短信。
“白老师是谁?”吴小月问我手机上储存的名字。我说:“白珊。”“白珊是谁?”吴小月很好奇。我说:“和你一样,是个有故事的人。你帮我回复她说‘谢谢你的信任’。”
吃火锅的过程,我和吴小月彼此没什么话,都饿得来不及说话,狼吞虎咽。羊肉卷刚倒进沸腾的汤锅里,就立刻被捞上来蘸酱。吃得飞快,毫无享用的乐趣可言,以至于匆匆吃了一会不禁阵阵怅然。吴小月放下筷子,好像和我的感受相同,她垂头丧气地说:“没想象中那么好吃,这一顿不算接风宴,下次重新请客。”我说:“是你自己贪婪,一脸饥渴的吃相,还是不说了。”
离开火锅店,吴小月随我来到百家湖的家中。她跨进我的家门,表示称赞,说没想到一个单身男人能把家里收拾得这么像模像样。
吴小月参观完房间,在客厅来回踱步几分钟。我问她为什么不坐下来。她说饭后没事要走两步。我烧水冲泡两杯咖啡,她接过一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说:“左思右想哪里不对劲,为啥你家里不装电视?”我说:“一个人,有电脑就够了。”吴小月说:“家里没有电视机,缺少家的气息。你给我租的房子不会也没有电视吧?”我说:“有,放心。你生活品质很高,上流社会,和我层次有别。”
吴小月小口小口地抿着咖啡。默然。寂静。
过了至少十分钟,她说:“今晚我睡在哪里?”我说:“马上送你走。”她说:“你给我讲讲白珊……白老师的故事吧。”我说:“那你今晚在这儿睡?”
她放下杯子,笑了笑说:“走吧,送我回……回家!”
从百家湖去城南的路上,吴小月要我给她讲笑话。我接连讲了几个段子,她笑点过高,不为所动。我继续说:“话说,一个姑娘和男友吵架了,从来也没那么激烈吵过,男友一点也没让着她,还把桌子都摔坏了。姑娘感觉再也忍受不了他了!让他滚!提了分手!他也冲姑娘吼叫说老子早就受不了你了!谁再迈进这个门谁他妈就是狗!摔门走了!结果后半夜他突然又回来了!一脚把门踢开!恶狠狠地冲姑娘吼了声:‘汪!’”
吴小月哈哈大笑,她说:“那条狗不会是你吧?”我说:“我没那么高端,是微博上的段子。”
又没声音了。
不知不觉间,我侧目一看,吴小月脸上湿漉漉一片,在前方汽车投来的一道光亮下,晶莹地闪烁。我大吃一惊,就要脱口的话止于嗓门。
事实上,我隐隐约约感觉出,吴小月不是无缘无故才离开泰国,肯定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也许,这个瞬间,她内心紧绷的河坝不经意间决堤了。
吴小月冷不防地说:“你怎么一个人住?”
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我说你所提的问题不是问题。吴小月表情平静。
抵达三山街,把吴小月的行李搬上楼,给她安置好,希望她好好睡一觉。我也很累需要休息,但是她不允许我走,要我留下来陪她聊聊天:“刚到陌生的新环境,很害怕。”蓦然间,我的记忆回到了多年前,想起那时候的吴小月,弱不禁风的娇羞,如今神采奕奕,算得上阳光、自信、美丽,骨头里似乎依然改不掉可能注定一生的柔弱。
吴小月靠在床头,我坐在卧室靠近窗口的沙发上,她用装出来的颐指气使的口气要我给她讲故事。“讲故事?”我说。“说说白老师的故事。”吴小月说。
我言简意赅地把白珊的故事浅尝辄止地说了说。吴小月说:“都是你随口瞎编的吧?”
“嗯,瞎编的。”我不想说了。吴小月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突然来到了南京?”
我说:“你不是被公司安排到南京工作的嘛,难道另有隐情?”
吴小月说:“我在广州待了一段时间,来南京主要是想避避风头。”我说:“你犯事啦?那我是不是在包庇罪犯?”吴小月说:“没犯事,是不想让人找到我。”
我:“哦……”吴小月:“呵呵……”
吴小月的故事从男主角至圣以前给她写情书开始,那个叫至圣的人号称可能会是吴小月这一生的男主角,后来我还见过他,那个看上去非常猥琐的人。
至圣给吴小月前后写了几年情书,那几年我也和吴小月保持紧密联系,这些事她一直对我只字未提,直到数年后的如今在南京相见,在我并不想聆听的这个漫长的冬夜。
吴小月说:“他给我写的信,一摞一摞,真不知他哪有那么多的话,就算是抄来的也需要有一定耐心。在我们高考之后都要出国前,他想和我见一面,我索性约了他。毫不夸张,接到我的电话,能感觉到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二○○三年八月的一个下雨天,我们坐在一张饭桌旁吃饭,我特意给他点了宫保鸡丁,他很高兴。我喝了些啤酒,借着酒精的作用,大胆地说:‘我对你印象很好,你给我写的信,我一封没丢都收着。’”
吴小月和那个叫至圣的人,聊得越来越投机。临近分别,吴小月眼泪簌簌而下,明眸滴下的泪水是青春的青涩许诺,两个人就这样确立了关系。
距离能培养感情,也会扼杀感情。二○○五年秋天,吴小月的家庭遭受变故,父母离婚。单纯的吴小月伤心不已,她的哭泣需要安慰与温暖怀抱的依偎。至圣飞过去看望她,却依然改变不了远水不解近渴的无奈。二○○六年春天的一天晚上,至圣给吴小月打电话,听到的是男人的声音。
“那真是个误会,当时我在实验室。”吴小月说,“异地恋的缺陷之一是发生误会时不便澄清,距离让我们的感情脆弱得不堪一击。我们好像还没开始,一切就结束了。没有什么征兆,没有多少支离破碎,就像传说,不在真实生活中。”
时间如水流逝。两个人都学成毕业归来,却早已物是人非。至圣到广州父母的公司里上班,经不起家人催促,二○○九年二月,和并不相爱的某女人订了婚。
在双方都准备筹备婚礼的时候,吴小月出现了,她的泪水让彼此记起六年前的道别,无力,苍白,晶莹剔透。吴小月喝了酒,至圣去宾馆开个房间给她休息,把吴小月安顿好,刚要走,吴小月要求他抱抱她。于是二人紧紧拥抱,在发烫中互相贴近。分不清谁的眼泪流到了谁的嘴里,说是很咸。这样的急切而无所顾忌的亲密,双方都已整整等了九年,尤其是至圣总是在做梦,现在,梦想实现了……
吴小月说:“他回家后,立即提出要跟未婚妻分手。接着把我带回家,他父母脸色铁青,骂我们是一对疯子。我妈妈竟也不同意我跟至圣,我一打听,原来他的父母给了我妈一笔钱,要她阻止我和至圣在一起。事情越闹越僵,两家都反对我和至圣的结合,加上他未婚妻一家,闹得三家都不得安宁。至圣跪在我妈妈面前,求她给我们一个机会。没有自尊。我看他可怜,跪在我妈面前毫无作用,干脆把他拉起,建议他放弃。一来二去,我们这样做,受伤害最大的是他的未婚妻,她家气愤地要断绝与至圣家公司的业务往来。他爸爸撤销了他在公司担任的销售总监一职。家人软硬兼施,可感情不能勉强,至圣干脆辞职,带着手头攒下的十几万,带上我准备开始全新的生活。”
对待这份感情,起初两个人都很执着。吴小月说发生什么事都会跟着至圣。只是,后来吴小月却又消失了,她只丢下一句话,说承载不起这份爱,然后去了泰国。在泰国工作几年,再去广州,至圣经常去找她,她经过深思熟虑,继续选择离开,鬼使神差地来到了曾经待过一段时间的南京。
“说完了?”我点着一支烟,不紧不慢地吐着悠闲的烟圈。
“你好像很烦躁。”吴小月说,她做了个深呼吸,疲倦地伸伸懒腰。我看了看时间,凌晨一点多了,立刻站起身来,提出告辞,她没再挽留,只轻描淡写地说:“路上慢点,注意安全。”
我刚到楼下,吴小月发来短信:“外面很冷吧,要不你上来打个地铺?”我犹豫了几秒,走了几步,穿过十字路口,到对面的苏果超市买了一包烟。
想不想回头上去休息?外面这么冷,回家那么远。想回头还来得及。路灯散发出橘黄色的孤独光亮,映照着我冰冷的脸庞。我微微闭上双眼,垂在额头的一绺头发被夜风吹起,又耷拉下来。继续迈步。也许,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来得及干什么?我不知道,站在路边抽烟,抖落烟灰,身体跟着瑟瑟发抖,眼神在蒙眬而机械地搜寻着什么,从前方刚开动的黄色出租车移动到公交站台旁,一辆黑色的苏A牌照大众轿车停下,一位穿黑丝袜的短发女子推开车门,忽然就跑远了。只是一瞬间,轿车也开远了。我收回目光,漫无目的地挪动几步,几片枯黄的树叶如影随形。算了,还是走吧,我开车离开不宜久留之地,到中华门附近时,吴小月又来一条短信:“人呢?冻死了没?”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想。还是算了,我又想。于是回复短信:“倦鸟已归林。”
第三章 白珊的冒险
下雪了。一夜的雪寂静飘落。
昨天傍晚下班前,我在新街口准备乘地铁回百家湖,看到零零星星的雪花,飘在昏暗的天空,不禁怀念起发生在下雪天的一些往事。雪花潇洒地降临,落在眼前,落在路边的植物上和路灯下,落在前后左右无数个姑娘们的长发上,转眼迅速消失。夜幕渐渐降临,灯光缓缓亮起。耳边是车水马龙声。我想找个人说说话,给吴小月打电话,想喊她出来吃火锅,她接连三次挂断我的电话。
我在户部街吃了一碗麻辣烫,喝了一瓶二锅头。回到百家湖,倒头便睡。我只隐约记得,下雪了,百无聊赖,一夜的雪寂静无声。
我做了一个梦,在雪地里和少年的小伙伴堆雪人,我的小伙伴近在眼前,可我却看不清他的脸,他没有戴口罩,因为他不停呼吸,脸前飘散着雾气,如同在雾中。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这是在做梦,我提醒自己,别当真。但是,手机一遍遍地响。难道不是在做梦?我问和我一起堆雪人的小伙伴,他不理我,后来我惊醒了,这位小伙伴二○○七年冬天已在苏州出车祸离世。
“喂,”我摁了接听键,“什么……”“你怎么不接电话?”对方的声音奇特,我非常熟悉,却对不上号,“你怎么不接电话……”哦,是白珊。我说:“白老师你好。”“我出事了。”白珊的嗓音在哭腔中颤抖,“出车祸了。”白珊说,她从苏州出发的时候,就隐隐感觉今天不是良辰吉日,在无锡境内,车子撞上护栏,反弹几次,右侧两个车门几近报废,左侧后门与后备箱几乎变形了。“我开得很慢,不到八十,但是……”白珊泣不成声。我脑子里浮动着她的黑色奔驰车在高速公路上颠沛流离的模样。
白珊说,上午九点要和何善致在汤山碰面,计划去泡温泉,现在肯定来不及了。
我说:“你都差点死无葬身之地,还在懊丧约会迟到?”
白珊说,奇迹的是,人安然无恙,但被吓得不轻,她开着破车到服务区,吸引了不少目光,“那些人像看小丑一样看着我……的车。”我想笑,赶忙憋住。“不说了,我给4S店打电话了。”她安全了,恢复了冷静。
我起床洗了个热水澡。冲了一碗麦片,站在阳台上,一边喝一边欣赏楼下的雪景。吴小月给我发来短信说:“昨晚在开会,后来部门聚餐,喝多了。”我敲了一个字,回道:“滚。”
下午五点半左右,我在新街口见到了白珊。“真是姗姗来迟。”面对她呈现的面善的微笑,我本能地送上问候,这么随口一说。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她还会到南京来。她坐在德基广场五楼一家湘菜馆里,已自作主张点好香辣虾、剁椒鱼头等几个菜,我刚入座,正好上菜。“我不喜欢吃肉。”她说。我说:“你说了算。”
我埋头吃东西,一声不吭。白珊不紧不慢地吃了几分钟,然后放下筷子,仔细地抬起左臂,看一眼手表,轻声细语地说:“中午和他吃的鸭血粉丝汤。下雪不冷化雪冷,下午挺冷的。他晚上有应酬,大概到八点半。”我说:“那我们得争分夺秒,说吧,畅所欲言吧。”
白珊说:“上午,车被4S店拖走后,我坐高铁到南京,他去火车站接我。”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别打岔呀。”她一以贯之的笑容,在泛白的脸庞荡漾着,不温不火,淡定自若,从容却又隐含着某种道不出说不明的坚定。
白珊说:“他看到我的刹那,眼角里有泪花,想拥抱我,但考虑大庭广众之下有辱斯文,只轻轻拍了拍我的右肩膀,接过我的箱子,带我坐上33路公交车,在许府巷下车,带我去吃鸭血粉丝汤,然后去了一家小旅馆休息。”
“小旅馆?”我反问。“快捷酒店。”白珊说,“中午在酒店……”
我说:“酒店里的细节别说了。”白珊幽默地说:“你在QQ上不是就喜欢听我讲酒店里的细节嘛。”我说:“所以留着QQ上说,口头哪能说好呢?”
白珊说:“下午一点半,他去单位上班,我开始睡觉,醒来就给你发短信约你聊聊。”
我很想知道白珊和家里先生的关系,她越是讲述和情人爱得如胶似漆,我越是对她老公充满好奇:“今天给我讲讲你家先生吧,前面和我说的那些蜻蜓点水,也不知真假。”
“那你先告诉我,我和他的感情是不是爱情。”白珊不止一次在QQ上问我这个问题,她很想为自己和何善致之间的感情下个定义。“为什么要问我?你可以问他,问你闺蜜。”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和他的事,没敢和任何人说,只有你,毕竟,你对我,对我们来说,是陌生人,是局外人。简单点说,和你讲这些,安全。”“最安全的做法是,选择沉默,肉烂在锅里。”我说。
白珊说:“压抑,或者说爱情给我带来的喜悦,我想找个人分享,否则我把一切都藏在心里,对这个世界岂不是太吝啬了?”“谢谢信任,但我想在了解你和你先生的事之后再给你和他的事下个定义,如果你实在需要这个定义。”
白珊欲言又止,一是在思索,二是她接着随机接了个电话,透过她嘴角的俏皮和眼神的生辉,我明白她在和谁通话。等她挂了电话,我说:“什么情况?他催你了?”她说:“问我在哪儿,他也在新街口,一会接我去吃夜宵。”我说:“这还不到七点,您真是日理万机。”白珊说:“估计他凌晨时分会回家,到时候我上QQ和你聊。你可以继续吃,慢慢吃,我呢,就先走了。有没有问题?”
我离开餐厅,走出德基广场的时候,晚上八点,外面清冷。我站在德基广场喷泉旁抽了一支烟,回回神。抬起头看看天,呵出几口气,晚风吹在脸上,我深呼吸几次,跟在一位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女孩后面走向地铁口,看着她的背影,有点熟悉,加快脚步走到前面回头一看,面孔也熟悉,但想不起是谁。坐上地铁才想起来长得神似白珊。我给她发短信说“看到你妹妹了,要么是你女儿”。她回道:“正经点,回聊。”
夜里十点整,我被吵醒,手机上的来电是个陌生号码,我不想接,响了两遍,是白珊,她头一回对我发怒:“QQ上和你说半天话没回应,电话也不接。这个号码也是我的,麻烦你存一下。”
我揉揉眼睛,在手机上看QQ,白珊确实发了很多内容过来—
“晚上,我们在迈皋桥这边一家路边烧烤店吃烤羊肉串和烤土豆片,韭菜也能烤着吃,他说很多年没到这样的地方吃东西了,我过去压根没到过这种小店。
“他要了一瓶白酒,说是喝点酒可以杀杀菌,但是两个人只分喝了一小杯。他说晚上应酬里有北京的领导,不过没有我重要,所以提前退了场。
“我们共点了三十多块钱的食物,白酒十五块钱,加起来不到五十块钱。吃完后,我挽着他的胳膊在陌生的地方随便走走。迈皋桥这儿乱糟糟的,挺好,越乱的地方越惬意。
“我想告诉你,今天为什么急着要来南京见他。上周五,他去上海出差,早上去,下午回南京。恰巧那天我也在上海,原来计划晚上一起住在上海,后来他说身不由己不能陪我。晚上我就和闺蜜去购物,中途,闺蜜接了个电话消失了一阵子,我从包里掏出一本书在商场里的一家咖啡店等她,我在书里看到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的几句经典台词:‘说实在的,我觉得民主主义什么的没了也好,整个宇宙还原成原子也无所谓,只要他能在我身旁半睡半醒地看书就好了……’‘我真的是失去了你了。不过,如果我的生命中从一开始就没有你,而不要到后来再失去你的话,相形之下,现在的我幸福多了。你或许间接杀了几千几万的人,但至少你让我得到了幸福。’‘谢谢你,谢谢你丰富了我的生命。’
“当时咖啡馆里播放着的音乐很应景,我就那么一瞬间,脸上挂满眼泪。是共鸣,是知足,是因为拥有而兴奋,还有害怕失去的恐慌。可惜他不在身边,我赶忙编发短信把这几句话发给他看。原以为他会立即回复我,哪知道第二天早晨才和我联系。
“这也就罢了。等我和闺蜜离开商场,在南京路上走着,闺蜜看时间还早,掏出手机给朋友打电话,准备在回酒店前去朋友店里做美容,我趁机给何善致打电话,想问他为什么不回短信,电话未接。后来闺蜜拉我上了辆出租车,去做美容。就在我们快到目的地的路上,一个红绿灯口,我看到了何善致!
“世界就是那么小!肯定是他,妈的,我岂能认错人?她身边走着一个魁梧的女人,事实证明肯定是他老婆。这个俗气的女人想拉何善致的手,被他好像无意地甩开了(这给了我一些安慰)。我想立刻下车,绿灯亮,车过路口,我坚持要下车,闺蜜看我失魂落魄一般问我是不是看到鬼了。我说你先去,我马上到。闺蜜说就在这条街上,不到一里路就到了。我说那下车吧。
“我迫不及待冲下车,朝着刚才的方向跑去,围巾掉下也顾不得捡,闺蜜跟在后面一边喊我一边捡东西。我追到一家大酒店门口,何善致和他老婆刚过旋转门,透过玻璃门,留下遥远的背影。我真想大喊一声,聚集满腔的力量,却没喊出来,但猛然哭了起来,哭声在闺蜜追到身后的瞬间戛然而止,可泪水哪能止住。闺蜜很紧张,问我怎么回事,她问我是不是看到老公和别的女人进酒店了。我说差不多吧。她开始骂男人没有几个好东西。我浑身无力,差点要瘫坐在地上。
“第二天,何善致和我解释说,和老婆到上海参加同学会,老婆是同班同学,躲不掉。我骂他伪君子。这是我们第一次激烈地争吵,主要是我在电话里吵。他给我对天发誓,对那个女人没有感情,完全是出于责任。还有,晚上是分床睡的。
“他前几天去徐州出差,我们约好今天上午九点见面,风雨无阻,一起在汤山泡泡温泉。早上我差点死在高速上,一是有点懊丧,出门不利,开始思考为这段情到底值不值得;二是更加紧张,如果这是不祥预兆的话,我今天死都要到南京见他,我怕失去他,要以最快速度见到他。
“今晚,我们回酒店的路上,他脱下那件黑色的风衣披在我身上,搂着我走在路边,一句话不说,很多时候,我们不需要说什么,彼此的身体也会不由自主地互相靠近。回到酒店,他帮我洗澡,他对我的怜惜欺骗不了我,通过他细致而贪婪的举动能够感觉出他对我的爱,那是伪装不出来的。他说我白得像天上的云,他说有幸给抓住了。我问他抓住一朵白云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说像是抓住了这个世界,和生命的全部,又像是什么都没抓到,两手空空,幸福到虚无缥缈,幸福到极致就是一言难尽的悲伤。他亲吻我,连脚趾都温柔舔舐,那时候,我让他抬头看着我,他缓缓抬起头,我能准确地捕获到他眼神里波澜壮阔的爱意,正平静地克制着,再慢慢地释放,有时候他下手很重,重得让我有些同情他,这么多年,没有爱情的滋养,他果然生得满脸愁容,这个男人,真不容易。
“刚才,他走了,房间里空空荡荡的,他的味道还在。刚才,我在卫生间把衣服洗了,腰很酸,蹲着,用手搓洗,还用薰衣草柔顺剂泡了衣服,使用说明上写着要浸一刻钟才能达到效果呢。现在,我坐在马桶盖子上,怔怔发呆。窗外,有被黑云遮遮掩掩的一轮月亮,风徐徐从外面吹来,似有似无。夜深了,天冷了,不知他睡着没有。看一下时间,凌晨一点二十。真是辛苦你了,陪着我,听着这个寂寥世界中一个荒谬的女人讲着不能说的秘密。”
我问:“还没说到你家先生。”
白珊说:“好的,给你说几个细节吧。那一阵子,有一天,我丈夫回来了。”
我说:“怎么不称老公?”白珊说:“不习惯,就是称呼为丈夫啊,没错。”
我说:“好吧,说说那一阵子发生了什么。”
白珊说:“感觉那阵子是很久很久以前,那阵子他在国外学习,回来之后忙得马不停蹄,他回家住了两个晚上,紧接着还要外出。那时,我意识到婚姻的错误,感觉到痛不欲生。我没有任何理由地拒绝亲密接触。这一生,都不能回顾曾经有过的那两次呵,我时常试图在脑海里忘记那个痛苦的时刻。我们结婚后有过一次,还有就是那一次,两次都只能说是没有缠绵的接触,第二次接触后我神奇地怀孕了。我的身体只能给我的爱人,那里有一把奇妙的锁,而钥匙在我的爱人手里。可丈夫根本不是爱人呵,那一晚,我本来穿着宽大的睡衣,后来内衣在拉拉扯扯之间被扯掉了。我的身体扭曲着,做不到配合,糊里糊涂的过程,他也紧张,好像不该发生这样的事情。估计没有成功就结束了,我没有快感,只有荒凉感。其实我丈夫前途无量,如果他现在离婚,虽然不再年轻,相信也会有好女人要嫁给他。”
我说:“那你呢?”
白珊说:“这是我徘徊的原因,别人会骂我贱,所有人。如果所有人知道我这样。”
我说:“没有真爱的婚姻,真的那么痛苦吗?”
白珊说:“因人而异。男人需要情趣,他缺乏情趣,我们之间始终没法燃烧。他是君子,我是淑女,我们在一起就是这样,一本正经。而我和我爱的人在一起,我们才是正常的一对恋人,我是爱哭的小女孩,是他掌心的宝,我一下变得弱智,什么都愿意听他的,他哄着我,宠着我,让我感受到身为女人的价值。所以,我在上海看到那一幕,差点昏过去。不知你听懂了吗?”
我说:“很好。”
白珊说:“差距就在这里,仅仅就是我心里的那些微妙的感受,产生的却是天一样大的差距。我和丈夫,和他,三个人也许都是悲剧。”
白珊说:“你还是单身一个人?等你有一天会明白。”
我说:“谢谢!”
白珊说:“有一天,我的他曾经在我家的院墙外,坐在汽车里整整一夜。他差一点就要发疯了。唉,我何尝不懂?我和丈夫在床上斗智斗勇般挣扎,这些画面在何善致的脑海里翻江倒海,他睡不着,我受不了。”
白珊说:“我昨天在淘宝看了,你的书有卖。我买几本。”
我说:“买几本干什么?”
白珊说:“送给亲戚的孩子,在读大学的。”
白珊说:“最近我们天天频繁通电话,他特别恐惧,一天听不到我声音,不和我视频就惶恐不安。他孩子般依赖我。我想给他生个孩子了。可是我怎么生啊!一团乱麻,一筹莫展。幻想,现实,感情,生活。”
我说:“真是不容易。”
白珊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我就要睡着了,眼皮就要合上,就差那么一点点。
白珊说:“你还没回答我,我和他之间,是不是爱情。”
我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才看到白珊这一道翻来覆去的问答题。她看我没有及时回答并没来电催问,估计她是在昏昏欲睡中发问,随后也睡着了。
第四章 吴小月的是非
一场惊心动魄的大雪过后,白珊在已确定她和何善致之间安然无恙以后,独自去海南度假了。她从海南给我发来一个快递,拆开来看,是一包椰子糖。
我不喜欢吃糖。很久没有见到吴小月了,这位大大咧咧的大龄剩女喜欢吃糖。
我给吴小月发短信:“喂,剩女你在干什么?”吴小月回道:“你一剩男有什么资格给我贴标签?”我直接拨通她电话,她说在阳台上晒太阳、喝咖啡、抽烟。
冬天的周六午后,我想象着吴小月慵懒地靠在朝南的阳台的躺椅上,目光追随着逐渐西沉的阳光。她诡异地学会了抽烟,“朋友丢下的雪茄,我尝尝而已,只抽了一口,重口味,抽不动了。”
“留男人在家里过夜了?有能耐了嘛。”我说,“剩下的雪茄留给我,等我一会。”吴小月说:“别来!现在不想见人。”
我在三山街下地铁,在地铁口的苏果超市买了些芦柑,直奔吴小月住处。
结果,敲门不应,电话不接。当然,吴小月没料到我照样能进屋,因为我有一把备用钥匙,她没忘记这个房子是我帮忙租下的。“你……”吴小月大惊失色,“你太过分了!”
我说:“以防不备之需,既要防止你忘记带钥匙有门难进,也要方便我在你自杀时赶来英雄救美。”
吴小月穿着黑白相间的睡衣,像熊猫一样站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黑眼圈明显。她举着晾衣竿,威风凛凛,又像个猎人。
我把装有芦柑的方便袋轻轻放在地上,换了鞋,径自走向阳台,果然见到剩下的半支雪茄,咖啡早凉透了。吴小月放下晾衣竿。我拿起水壶去了厨房。
等我烧好水回来,吴小月在躺椅上发呆,她刚匆匆梳了头,头发耷拉在肩膀上,阳光照在她的双腿上,睡裤上的图案和上半身的图案,仿佛一个在春天,一个在冬天。
我说:“你想吃椰子糖吗?”她说:“想,下楼给我买去。”
我说:“你想吃什么牌子的椰子糖呢?”她说:“光说不练。”
我说:“没有这个牌子。”她说:“你来干什么?”
我说:“作为你的同学和朋友,看看你是应该的。”她说:“你不是让我滚了吗!”
我说:“滚是褒义字。”她说:“不过我确实滚了几天,不过是在你让我滚之前,你骂得对。”
“我爱错人了。”吴小月为我点着雪茄,我深深吸一口,味道极其刺激,冲击着肺部,导致我剧烈咳嗽,咳出了泪花。
阳光渐渐西沉,夕阳倾斜在阳台,眼前静默的楼房,耳边忽远忽近的城市的喧闹声,在即将到来的暮色中各自存在,单调寂寞。
吴小月去了一趟厦门。她说,出发去厦门,等待登机的时候,想起曾经一个朋友说了一句话:如果每一趟远行,都不能让你放下一些东西,还增加了你的痛苦,如果是这样,远行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所以在整个旅途中,除了必要的公司事务,我基本不用网络,也屏蔽了关于他的一切。旅途说不上快乐也谈不上悲伤,心底的东西不去碰触但不意味着就已经不存在了,但是我一直对自己说:别去碰,否则这趟出门又算什么呢。
“一路上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会想,风景这么美,美得让人不想回来,如果有你,如果可以挽着你的手臂,又该多好。不过现在想想没有你也挺好的,你从来就不曾属于过我,就好像我也从来不曾属于过你一样,可惜我到现在才醒悟过来,不然的话,旅途一定会快乐一点点。”
我打岔说:“慢点讲,是‘他’,不是‘你’,不是我。顺便说说,这个他是谁?好像不是在缠着你要结婚的至圣同志。”
吴小月说:“不是他。是一个网友,认识快三年了。”
“好像跟他说了很多次对不起,但是我一直以为并不是我真的错了,只是在两个人的关系中,我不愿意计较,也不愿意低头。我唯一觉得真心对不起你的就是:冒昧地闯进他的世界,让他看到希望,却把他带入更深的绝望。为此,我一度觉得很内疚,对于我很了解的你来说,这种希望背后的绝望又该是一种怎样的绝望,每次这样想时便会很难过,也很心疼。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是我这么久以来多么一厢情愿的想法,我是有多傻,偶尔的自以为是后来演变成了不可收拾的自我意淫。”
我再次对吴小月强调,慢点说,是“他”不是“你”。
“昨天一早还是没管住自己的手,去看了他的各种能看到的消息,分别看了他的微博和QQ空间,开头没多想,联系到一起看完之后觉得不对劲,于是又认真回想一遍。”吴小月目不转睛,我不敢对着她的眼睛看。
“心里突然就堵得慌,时间把过往连成串,让我快要发疯的片段瞬间变成了完整的连续剧。在那一刻,我的情绪完全崩溃了,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手往哪里放。最后一次不跟他说话是什么时候?应该是九号,我跟他说话,他不理我,九号到十一号,他没跟我说一句话,就分别在凌晨发了一个表情和地址。十二号他说不在南京,在忙一直。一直在忙啊,呵呵,在忙一直啊,现在才知道原来他确实是很忙。知道当时我的心情吗?现在也不能说啊,说出来会有多么滑稽可笑啊。原来那个时候,他在另一个女人的温柔乡里。在同一个时间段,如果一个镜头切换出两个画面,我在他面前像个小丑,你在她面前努力地孔雀开屏,这个画面会不会太讽刺了?”
我说:“第三次强调,是‘他’不是‘你’。”迄今为止,同时我豁然明白了所有,吴小月为逃避缠着他结婚的同学至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不远千里到南京来,是为了她说的这个网友。
“看了他的踪迹后我的心情要怎么才能用词语清晰形容呢?好像除了难过,也找不到别的,那么难受,不是因为他在约会,虽然说知道他在约会我也会很难过,但是这个我在心里早已经有准备了,我难过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他那么认真,认真到我完全不存在,他连想要安抚一下我的想法都没有,连想要哄我一下的念头都没有,让我连自我欺骗都显得这么艰难,这么艰难啊。”
我说:“停一停,我没听懂。你爱他,为什么还允许他约会?”吴小月擦擦眼睛说:“至圣神出鬼没地出现了,还来缠着我,我还没有处理好自己的事,哪能要求他怎么样?”
“我认识他两年多了,对他的了解即使不多但真的也不少了。他还在空间里写了一个充满哲理的寓言小故事,如果故事的主人公不是他,他写故事的笔调以及思维不会跳跃得那么厉害,并且带着一点慌乱和一点不知道要怎么表达的情绪,虽然故事并不完全是真实的,但是真实的内容有哪些,你自己很清楚。”
我说:“我不清楚。”
“他最清楚。”吴小月说,“话说当我还没从他的那个小故事里跳出来的时候,正好有个代理商给我打电话,我接通电话,刚说了一句‘喂’,眼泪立刻就流下来,然后不断地抽泣。代理商一直等到我哭完后情绪稳定了才小心地问:‘小吴啊小吴,你怎么啦?’我才反应过来,这么失态,怎么能这样呢?不管对面是谁,怎么能想哭就哭呢?”
“挂了电话,处理了一点事情我便回家了,实在是没有心情工作。一路上,很多的记忆排山倒海地袭来,虽然地铁里空调的温度很高,一路上,我还是瑟瑟发抖。”吴小月此刻就在发抖,“千里迢迢到南京,值不值呢?”
“这会想想,是什么让我一直觉得他也是爱我的呢?原来是我那盲目的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缓过劲来再去想,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啊,那么多次他看着我像马戏团的猴子,围着他团团转,就这么看着我的时候,他偶尔会不会也有一点内疚?
“这几天我在苦思冥想,纠缠了这么久的关系,在我心里住了这么久的他,怎样才能从我的空间里彻底抹去?想过的结局有很多种,却没有想到真实的故事情节居然是这样的。细细去想,很多个时间段,不管我怎么跟他说话,他都不理我,原来那个点或者那个时间段,正好有故事在上演,女主角不是我,我真是后知后觉啊。
“我以为我在他心里很重,以为我能牵动他的情绪,以为很多话都是他在对我一个人说,以为我们之间也是有爱的。可事实却是,好听一点说的话,我对他来说也许算个红颜知己,说赤裸一点的话,不过一个床伴罢了。因为我只是在瞬间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接那个代理商电话时,我不能控制自己哭到一塌糊涂,那么骄傲的我根本就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是的,当自己勾勒的理想王国要由自己来推倒时,估计没几个人能把握好自己的情绪,哭就哭吧,丢人就丢人吧。”吴小月的语调渐渐趋于正常了。
“做了很久的梦终于醒来了,以这种不堪的睡姿醒来,面对自己,有点情何以堪的尴尬。
“到此为止,我不内疚了,也不觉得欠他什么了,有些事情想通了,原来是这样,所以情绪也调整过来了。
“过去两年多的时间里,依然要谢谢,很多次的无理取闹,打扰到他了。
“最近总有一种感觉,时间快得想抓都抓不住,以前觉得时间慢,现在为什么会觉得这么快?快到不敢闭眼。
“人生那么长,人生那么短。
“祝福你。
“说出这些,没有抱怨,留在我心底的依然是他的好以及对于过去的感激,只是每个故事都有结局,我们两个人的故事要画上句号了。
“所以不要有负担。当然,可能我又在意淫了,就当我没说。反正我说什么你也听不到。
“好吧,再见。”
吴小月几乎是语无伦次,但是又切切实实说出了她的一段往事,只是他在叙述中“你”“他”偶尔不分,这样一来如同把对面的我置换成那个网友的身份,我怕她过于沉浸哀怨中会拿咖啡泼我,赶忙夺下她的杯子说:“可怜的失恋的人,你晚上想吃什么?”
吴小月说:“我想换房子,这地方不能住了。”
我说:“你神经病啊,租期还没到。”“没关系,或者转租给别人。”吴小月说,“昨晚留宿了一个男人,雪茄是他丢下的,估计今晚他还会来。”
我忽然又一阵剧烈的咳嗽,这一次是被咖啡呛住了。
冬天的黄昏太过短暂,夕阳的最后一幕渐渐消失在遥远的天边,消失在阳台的最后一个角落。我感觉到阵阵寒意。
“你想玩一夜情,有生理需要可以找我啊,我身体好得很,找一个抽雪茄的野男人,有那个必要吗?万一那个野鬼有病怎么办?”我嘟囔。
吴小月说:“凭什么找你?”我说:“我们是朋友,何况我乐于助人。”
吴小月说:“亏你说得出口。”
下面的话我不能问,随便吴小月说不说。当然,以现场的氛围和我对吴小月的了解,她正在酝酿后面的话应该怎么说。
对面楼层的人家,突然亮起了灯,然后很多人家的窗子都亮了,灯火万家,其乐融融。
吴小月说话了:“昨晚在外面喝酒唱歌了,你知道我在南京没有什么朋友。这个抽雪茄的人,是那天给我打电话听到我大哭的代理商的朋友,那位代理商人在南昌,可能觉得哪里对不住我吧,昨天莫名其妙请他的南京朋友,就是抽雪茄的这一位给我送个礼物,还请我吃饭。后来我喝多了,他陪我去唱歌,陪我说话。再后来送我回来,早晨他才离开。”
我目瞪口呆。吴小月说:“开玩笑呢,没这回事,我是在为家里有雪茄编故事。”
“编故事?”我发现有点不懂吴小月了,她这些年的经历让她流露出别样的气息,说不上是好是坏还是无奈,是敢爱敢恨?
吴小月说:“我想换房子,不想这个抽雪茄的人渗入我的生活中,虽然他昨晚说对我是一见钟情,就当是酒话。”“本来就是酒话。”我说,“你不是说,这是在编故事吗?”
吴小月站了起来,她眺望着阳台外面的世界,夜色阑珊,“你听,别人家厨房里传出的炒菜声,每天天黑时分,最好听的就是这样的声音。一家人围在一起,炒炒菜,拌拌嘴,吃吃饭。真羡慕别人家。”我说:“要不要给你炒菜?”
“不要。”吴小月背对着我。我歪躺在她的躺椅上,慢条斯理地说着家里有土豆、洋葱、带鱼、香肠、大白菜、牛肉等食材。
吴小月悄悄转过头说:“那行,去你家,烧饭给我吃吧。”她的头发在晚风中有节奏地摆动,天色完全暗下,我看不清吴小月的脸庞,她披头散发像个女鬼,我打了个寒战。
“晚上我确实不想在这里待着,那个抽雪茄的人,应该还会来找我。”吴小月推断得没错,很快她的手机在躺椅旁的凳子上震动了,凳子跟着动,像是要地震了,我瞅一眼,“雪茄男”三个字闪动着。
吴小月说:“你开车没?赶紧逃吧。”
我说:“逃什么逃?就在这等着,我看这个人渣敢上来。”
吴小月说:“不能说人家是人渣,你们男人都一样。”
联想到雪茄男在吴小月的房间里抽雪茄的模样,以及其他斑斓多彩的模样,我只感觉有气无力,挥挥手说:“好好好,换衣服去,咱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吴小月砰地关上门,我闭上眼睛,雪茄像下雪一样密集地从天而降。雪茄男一只手搭在吴小月的肩膀上,然后吴小月的睡衣滑下,露出白皙的肩,和脖颈连成一片,白花花地呈现在雪茄的烟雾缭绕中。醉得不省人事的吴小月别无选择,她的迎合纯粹是酒精的挥发。仅此而已。
这确实是个是非之地。吴小月换好衣服了,她身穿红风衣,拎着包,朝门口走去,一边换靴子一边自然地甩一甩头发,冲我大喊:“抓紧时间吧朋友,雪茄男快上楼了。”
“你的睡衣呢?为什么不带睡衣?”我走进吴小月卧室,她的睡衣扔在床头。吴小月说:“我为什么要带睡衣?”我说:“你说今晚不回来了的……”吴小月说:“你想得真多,不回来未必要带睡衣出门。”
我没吭声,转身进了卫生间,让吴小月再等几十秒。
等我从卫生间出来,吴小月靠在门上发呆,我和她对视约十秒,互相欲言又止。
与此同时,砰砰砰几声,有人敲门了。
第五章 白珊的喜和悲
我刚认识白珊的时候,被她讲述与何善致故事时偶尔的声泪俱下打动过。在此之前,我在《南京快报》上写过很多篇爱情故事,一些“90后”女生做了“60后”与“70后”大叔的小三,一些“80后”女子在婚姻成长过程中遭遇着动荡,一些“60后”女士在丈夫功成名就时分时常独守空房,一些“70后”少妇刚越过七年之痒的山丘不知是喜是悲。白珊对我说:“你写过的故事我全都看了,但是没有几篇让我感动。”我说:“怪我描述能力欠缺。”白珊说:“对你的描述能力我不予评价,我认为你在心里排斥一些其实激动人心的婚外之情。”我说:“我很包容,包容各种人,各种故事,在听完别人的讲述后,尽量不带多少感情去记述你们那些爱恨情愁,我没有义务为你们入戏太深。”
白珊看一眼远方,她坐在餐桌对面,南京市中心商贸大厦五十楼旋转餐厅外,可以看到远方的紫金山,再过一会儿,视野之内是金陵饭店新建的大楼,天黑了,灯光闪烁,岁月如梭。白珊说:“如果说,我没有遇见他,我这一生平静到老也就那么回事了。老实跟你说,对家庭我是尽心尽责的。早晨我离开家门前,把早餐准备好,家里的孩子和那一位起床就有热饭热菜。逢年过节,我和丈夫和睦地出现在亲属面前,至少在面子上,丈夫很信任我,我也很信任他,夫唱妇随。”“你们这样的身份,有阶层,有钱,有闲,只缺爱,”我说,“所以各玩各的?”白珊意味深长地浅笑,直到现在她的这一阵笑容我依然记忆犹新,纯粹如冬夜的月光,有点冷飕飕,有些深邃和莫测,她说:“不怕你笑话,你也不会笑话,听多了这种故事,希望对你没有影响,你还小,未来路还长。不过,差不多吧,我身边的闺蜜也有,其中一位,前不久特意换了一辆丰田汉兰达,说是后座空间大,她总是和画家男友去郊外写生。汉兰达还是她老公给她买的。”
我没说话,喝了一口水,咳嗽了几声。白珊建议我买点甘草片吃一吃。
“婚姻是女人的江山社稷,没有江山,一切无从谈起。”白珊说,“我觉得自己非常残忍,对不起当年结婚时的信誓旦旦。但是更残忍的是,不管我怎么样,最终一切都是虚无的,留不下什么,没有终极意义。谁也没有为我的狂喜而狂喜,也不会为我的悲恸而悲恸。将来我死后,曾经发生过的美妙和忧愁,同我根本没有降临到这个世界之前没有什么两样。我们来到世界上是为了什么?死后也没有人知道要去哪里。所以说,来来去去,都是虚无。既然毫无意义,又何必纠结于日常生活中的对和错?”
白珊说完这些话,胸脯明显起伏几下,她接着说:“爱情免不了多愁善感,即使要忍受无限痛苦,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但毕竟又如痴如醉,神魂颠倒。你不妨想象,大地解冻后,阳春三月,春风吹着一地的青草,一条平静的小河,弯弯曲曲流过绿茸茸的牧场,波光粼粼的流水和江河湖海息息相通,流水继续从郁郁苍苍的树林和绿荫交相辉映的氛围中流过,最后倾入烟波浩渺的大海,大海沉默不语,幸福井然有序。”这样的画面浮现在我脑海里,我却感受不到宁静美感,有着的是毛骨悚然的焦躁,还有着不可思议的困惑,白珊的心着魔了吧,她在努力说服自己既然跨入婚外之恋的领地就要好好接受和享受,白云苍狗,殊途同归,无怨无悔。
我坚信白珊并没有那么坦然,真正的坦然无需多言。我说:“你是在逃避什么呢?”毫无前兆,白珊的眼睛忽然红了,眼泪忽然就簌簌掉下来了,大珠小珠落玉盘,她不敢抬头,不敢多动。我十分惊讶,盯着她的左手看,手面托着额头,无名指和中指上下抖动,她的右手还握着筷子,一下握紧,一下握松。很快,她接过我递上的湿巾,破涕为笑。我说:“情感太丰富,一看就是幸福的眼泪,喜极而泣。”
白珊说:“去年七月,我差不多要离婚的时候去日照,面对镜头,居然还能笑出来。”她的思维跳跃得真快,“哪家没有矛盾?哪能轻易离婚?仅仅是内心一瞬的动荡,就像地球上会有地震。”她吃了一口菜,看看我,我一直在吃。
“内心有着诚实恋情的人,不会让身边的人轻易察觉。你只会觉得他们的眼神中有温暖,笑容里有童真,感情浸润着他们,使他们更柔软和敏感。他们像守护着一团火焰一样,小心翼翼。他们让身边的人觉得空气里有情缘的美好自在,而不是荷尔蒙的腥臊味道。没有任何理由能粉碎真正的伴侣,只有心灵的离散才是所有症结的所在。如果你没有相濡以沫的情感,与伴侣漠然相对,还要在人前做举案齐眉做恩爱夫妻状,那你就会失眠,就会神经衰弱,就会得癌症……今天,他的体检报告出来了,乙肝弱阳性,前列腺中度肥大,都是累出来的,虽然没大碍,但长此以往,会出大问题。刚才想到他身体羸弱的状况,我真怕他忽然死了,昨晚居然真的梦见他死了,后来醒来,枕巾都湿了,刚才又想起这个梦,忽然很担心,釜底抽薪般地感到无助,感到心绞痛。我们这三年,他很幸福,初次感受到爱情的甜蜜,但更多的是折磨,这直接伤害了他的健康,我太会折腾,不依不饶哭闹,经常不让他睡觉,逼他解释很多生活细节,用对自己的虐待折磨他,他还要天天担心我的睡眠。我暴躁易怒,他诚惶诚恐。他说:‘我们不用改,只要你好好的,伤害我没事,你别折磨自己,我就该哄着你的,因为我知道你爱我我也恰好爱你。我不要你自责,你多好。’爱情让一个人那么卑微。等将来我意识模糊生命即将消逝之时,都不会忘记这个给予我无限温暖与爱意的男人。”
“你也会这样么?”白珊见我无动于衷问道,“宠坏一个人?”
我说:“这就是的爱情。”
白珊说:“时间不早了。”
从商贸大厦下来,白珊去停车场开车,我准备去乘地铁回家。外面下雨了,我走在小雨中,无意识而潜意识里开始想到白珊,她在家是个好妻子,是孩子的好妈妈,是母亲的好女儿,在外是个好情人,是一位善良温和有修养的女士,她是芸芸众生中的平凡一员。她不坏,对有关联的所有人奉献着自己的力量,她还资助过贫困生,她给丈夫那头亲属的子女买过iPhone手机,自己却用着一千多元的手机。她每次找我聊天,虽然都是趁着和心上人约会的间隙,但是有心每次都给我带一份小礼物。可惜这一次我上了地铁到了中华门才想起,这一次的礼物我放在椅子上离开时忘拿了。不过,不久白珊就来电对我说,她看见我空手消失在蒙蒙夜雨中,转身上楼找到小礼物,她说:“真是粗心大意粗线条,你这样哪能找到女朋友?下次给你吧。”
回到家,我整理完白珊和我聊过的话,洗了个热水澡,给自己泡了一壶红茶,听了几首歌曲,想让自己摆脱疲倦。我站在书房的窗前眺望着,发着呆。我想象着一些年前的白珊,某个早晨,她身穿蓝色或绿色的粗布衣服,正步履轻快地走在清寂的小镇街头,一条粗辫子从后背垂到腰间有节奏地晃来晃去。她走进一户人家,院子里盛开着海棠花,一位男青年对她的到来欣喜若狂,想要拉她的手,她不让。后来两个人坐在海棠树下的长凳上,互相说着传不到第三个人耳朵里的话。到底会聊些什么呢,能让白珊愿意出嫁的这位热血澎湃的青年?遗憾的是,这位可怜的青年在第二年海棠花盛开之前去世了。这是白珊的秘密,也许现在白珊遇到的何善致,正是这位青年的化身。白珊在微信上和我说过,她后来的结婚对象其实也不错,当兵出身,长得浓眉大眼,结婚后事业每年蒸蒸日上,人品端正,乐善好施。白珊说,“年龄渐长,总是会习惯性地想起伤感的过去,想起让我目眩的海棠花。如今和何善致在一起,在品尝甜美的时刻,我总是会下意识地想到伤感的明天,明天我们随时不知道会在哪里。”
白珊问过我,请我分析她和何善致的关系能延续到何年何月。我没有那样的预测能力,“作为一位还没有爱情的青年,哪有资格对你们的儿女情长说三道四?”白珊说:“估计坚持不到十年。”
在我看来,十年八年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万年太久,多抓住每一个朝夕,都是在净赚。我如此安慰白珊很多次。她担心自己会克死何善致:“他和我在一起后身体素质不如从前。”这么说的时候,她眼睛里流动着花朵的光影,倘若那是海棠花,白珊有理由恐惧。“要是能给我带来爱情的人都会过早死去,我丈夫又是幸运的,为他的安全由衷地感到庆幸。”白珊的话莫名其妙。
其实,她不是在为何善致的身体素质焦虑,不过是为过于美好的一段万一会突然破碎的爱情提心吊胆,她为之惆怅的不是死或者活,她说非常理解渡边淳一小说《失乐园》中男女主角的结局:“那样也好,那样的永恒是修来的造化,不能同日生,但能同时死,没什么不好。”
我觉得白珊活得越来越沉重,她的言谈从释放幸运和幸福开始波及命运和定数,她的沉重有时安详默然就像笼罩着暴风雨侵袭后的城市上空的阴郁,她忽然之间会有快活的笑脸,却会被我理解为希望和绝望互相吞噬之际的强颜欢笑。
或许她是由于缺乏安全感,才会企图主宰一切,尽管她连自己都主宰不了。
又有几个人能完全主宰自己呢?
想到白珊其实得到的不少,衣食无忧的生活,看上去和睦富足的家庭。上天真是优待她,在她风韵犹存的年华,意外收获了可以惊心动魄的另一种爱。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每当她和我抱怨现实的时候,我先是耐心倾听,听着听着就不耐烦了:“你这分明是矫情做作、贪得无厌嘛!”尤其是她在谴责何善致妻子时,用词险恶。的确,据她所说,那个也很有本事的女人在数个城市都有房产对外出租,收房租时分文不让,贪婪刻薄—我蓦然想到曾为吴小月在三山街租下的那个一室一厅的精装居室,那个脸上有雀斑的、身材消瘦长相普通的女房东坚决不给我讨价还价的机会。于是心头对白珊痛恨的女人也增加了恶感。等她骂够了何善致的妻子,我劝她说:“他要不是因为有个那样糟糕的妻子,如今哪有你的机会?所以你得原谅她,并且要心怀感恩。”
“对,做人应该心怀感恩。”白珊承认命运对她是眷顾的。我们要感恩伤害过自己的人,有伤害就说明也有过爱。爱过的人头也不回地走了也罢,也要心怀感恩。要感谢在生命旅途中出现的每一位有关联的人,是所有人组合了我们生活的五颜六色。白珊说过:“我也要感谢你,倾听我的心声。”我回答说:“不客气,你为我创造过稿费,同样要感谢你。”
喝下几杯茶,我睡意全无,翻了几页书,我心不在焉。
夜间一两点左右,白珊来电说:“我回到苏州了。他坐在我车上把我送到大行宫就下车了。告诉你一件委屈的事,他下车没五分钟,我撞到人了,一个中年男人骑着电瓶车拦在我车前面,非要我带他去医院。”
我说:“碰瓷?”“不知道,我下车后一脚踩在水洼里,鞋子全湿了,心情沮丧,在南京这个城市,除了你们,我没有几个熟人,当时感到很孤单很无助。这个人嘴脸丑陋,给了她几百块钱就迅速消失了。”白珊说,“我感觉到好像撞人了的刹那,踩住刹车给他打电话,他的电话正在通话中。我下车把事情处理完,继续上路,到中山门时,给他打电话还在通话中。你说,如果我真是遇到急事了,比如临终前几分钟,给他打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死后他会不会抱憾终生?”
我说:“你有没有问他在和谁通电话?”白珊说:“还用问吗?他家里的那个贱人。跟你说吧,我已经调查那个贱人了,在外面竟然也有人。你说,我要不要说给他听?”我说:“无聊,极度无聊。”
“不是!”白珊义正词严,“我就是想让他知道自己的老婆有多么不堪!”
我陷于一种逻辑的混乱,心里忽然感到忧郁,不知道为何忧郁。
我想,我该挂断她的电话了,因为我有了睡意,另外正有人打我电话,我不想让急着找我的人,由于我的电话总是正在通话中而懊恼。
“明天再说吧,我现在不想听。你现在需要冷静。晚安!”
第六章 吴小月的星空
对于吴小月来说,她目前最渴望的是,能有一份正常的恋爱让她步入婚姻殿堂。她的愿望和白珊的愿望异曲同工之处在于,都想有个别样的港湾,来摆脱现实生活中内心的空寂。就此而言,白珊似乎已经如愿以偿。
对于原本有个看似完美家庭的白珊来说,她后天的追求是对是错—我曾把这些讲述给吴小月听,吴小月说女人的心思你别猜。
上次说到吴小月正准备在夜幕四合时分离开房间,突然有人敲门。说实话,我被吓了一大跳。主要是不知道吴小月所说是真是假,她因为情绪失控,就和一个本无瓜葛的雪茄男滚了床单?此刻,尝到甜头的雪茄男贪得无厌想卷土重来?敲门声还在继续,直至渐渐停止。
吴小月透过猫眼往外看,她嘀咕说:“怎么没人?”“没人?”我轻声说,取代吴小月站在门口的位置,确认猫眼外面没人后,推开门,吴小月跟在后面出来了。
正准备锁门的时候,电梯门开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中年女子的面孔,让我一阵狐疑,她说:“我刚才看到楼上面灯亮着,敲门没人应,又下楼看一下,家里有人嘛!”我恍然大悟,是女房东。
女房东说:“中午不是给我发短信,说要退房的吗?”我看一眼吴小月,她点点头。“当时找我租房的是你吧!”女房东的目光向我扫来,像领导似的,像生硬的悬崖上凸出的石块,居高临下俯视大地。我有点不自在。当时租下这套房子,主因是房子装修得不错,再加上时间紧迫,否则以我的性格看到这样的女房东根本不想理睬。况且,价格一分没让,还说:“你年纪轻轻不能洒脱点吗?我这房子租给你已经算便宜的了!”可我不是想为吴小月省点钱么。
吴小月哪有心思体会我的良苦用心,她麻木不仁地和女房东交流着退房细节。
女房东皮肤偏黑,额头上有颗黑痣,下巴上也有颗痣,瓜子脸,没有符合脸型的美貌,中年稍微发胖的身材,身上唯一的亮点是绾着发髻,使市井气息不至于全面散发,看上去倒像是曾经受过高等教育。同样受过高等教育的吴小月虽然即将三十岁,但是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如花似玉的气息,和女房东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对比又使我浮想联翩,姹紫嫣红最终会败于似水流年,当晚我曾故意和吴小月感慨,看一看你的未来,以后也会慢慢枯萎,赶紧嫁人吧,只争朝夕吧。
女房东提出,违约退房不退押金,并且扣除一个月房租,以补偿她在这个周期内重新出租的损失。随便她说什么,吴小月照单全收。最后,我说话了:“不退了,到期再退。”吴小月像是刚睡醒一样盯着我看,她欲言又止。我说:“就这样,不退。”
女房东表示这样最好。我说:“不好意思,早上我和她吵架了,一场误会。”
等女房东离开,吴小月问我是什么意思。我说:“你要换地方请便,反正我不想违约,租金算我的。好了,赶紧走吧,雪茄男马上真要来了。”
在楼下,我和吴小月看着女房东钻进一辆白色越野车,车灯骄傲地闪了几下,就像吴小月的眼睛眨了几下,转瞬即逝。我说:“开豪车,收房租,你想不想将来过上这种土豪生活?”吴小月说:“求之不得。”
一念之间,我想到了白珊深恶痛绝的那个何善致的“不堪的妻子”。
我问吴小月想去哪儿,她和我并肩站在三山街公交站台边,对着马路上的车流发呆。吴小月说:“你想干吗就干吗吧。”这话听得我心头荡漾着微妙的波涛,我说那就请你跟我走,走,伸手拦出租车,怎么也拦不住。吴小月说:“别瞎招手了,现在这个点哪容易打到出租车?姐在手机上叫滴滴打车。”
很快,一辆黑色轿车开到我们身边。我们坐上车,我说:“去龙江。”随口说的,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去哪,我有一朋友在龙江开一家酒吧。专车走走停停,冬天的南京城夜色渐浓,路灯越来越亮。司机说现在城西干道很好走。记得以前路上到处是来来往往的渣土车激起漫天尘土,现在畅通无阻。吴小月一直低头玩手机,她经常性地与外界格格不入。
在朋友的酒吧附近,吴小月说饿了,我忽然想起之前说要回家做饭给她吃的,转眼就转移了主题,她说“我已经习惯了你的漫不经心”。现在得先陪她吃饭。路过一家小店,正在卖驴肉火烧,我很有兴趣,和吴小月一人吃了一个。又路过一家小店,正在卖烤鸡腿,吴小月很感兴趣,和我一人吃了两只。我吃得快,吃完站在路边抽烟,吴小月一边斯斯文文地啃着鸡腿,一边蹲在旁玩手机,她有时可以顺从到乖巧如猫。
接着,她跟我来到了朋友的酒吧。丘朋乘,也就是酒吧老板,此刻不在。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服务员认识我,说大飞哥好久不见呀,丘总今晚不一定来。我找个空位坐下,要了两杯苏打水。吴小月说:“你怎么不喝酒?”我没吱声,给丘朋乘发短信,问他在干什么。
一位粗犷的歌手正在调试吉他。丘朋乘来短信说:“你在店里?我在江北打麻将,晚点回城,等我,请你洗澡。”吉他手开始唱歌了,先唱了一首我没听过的歌,又开始唱崔健的歌,歌词中的大概句子是:请摸着我的手吧,我孤独的姑娘,检查一下我的心里的病是否和你的一样,你的小手冰凉,像你的眼神一样,我感到你身上也有力量却没有使出的地方,眼前我们能够做的事只是肉体上需要的,请摸着我的手吧,我美丽的姑娘,让我安慰你度过这时代的晚上……
吴小月不玩手机了,她兴致渐浓,喝着苏打水,精神明显比刚才好了许多。我在她耳边说:“来,让我摸摸你的小手是否冰凉。”她慢悠悠把双手插进口袋,目不斜视地说:“不给,想得美。”我想得是很美,我看到吴小月的眼神白茫茫一片,像是大雪下了一夜之后,天亮后的旷野白茫茫一片,很美。
服务员送来几瓶啤酒。吴小月和我一对一,对饮,一直喝到服务员往来几次,直到酒吧老板丘朋乘回来。他穿着黑风衣,神经兮兮地戴着墨镜。他在我旁边坐下来的时候,我说你深更半夜戴墨镜也不怕走路摔死吗?他说最近害了红眼病,没办法。我说那你还去打麻将。他说打麻将时候也戴着墨镜,今晚赢了五千多,昨晚输了一万一。三十二岁的丘朋乘曾和我合租过房,一年时间,亲历他换过三个女朋友,那时候的第三个女友,一天夜里来找他,在他的房门口抽泣了半小时,他都没有开门。等那个女孩离开,他打开房门,并敲开我的房门开始一番倾吐,骂骂咧咧说:“你别以为我品行有问题,跟你说吧,今天上午我去丹凤街找她,敲门不开,后来我砸开门,屋里果然有个男人。妈的一个多月时间我在她身上花了一万多,那都是我的血汗钱啊!我砸开门的时候,那个衣衫不整的小逼崽子吓得差点跳楼,但我不怪他。我打量几眼,悄悄退出。她给我打电话解释说是她表弟。我说那你乱伦就更不对了。”那是我见过的他女朋友之中最漂亮的一位,我觉得很遗憾。
没过几分钟又进来两位姑娘,丘朋乘招招手,她们走了过来。丘朋乘对我说:“本来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来,我特意让她,长头发的这个,再带一个人来,来陪我们玩。”“玩什么?”我对吴小月看了看。丘朋乘说:“讲故事给你听啊,你不就喜欢到处打听别人隐私写在报纸上给人看吗?你看她们,都是有故事的人。”
丘朋乘说话的间隙,不停打量吴小月,吴小月正向两位新来的姑娘微笑示意。
几个人慢慢闲聊起来。都顺着丘朋乘的话题发散。丘朋乘说,他有个朋友本来在一家企业上班,收入不错,家境不错,从大学开始恋爱的女朋友不错,看上去一切都不错。可女朋友她妈却奇思妙想逼着女儿找公务员嫁,“我那朋友于是绞尽脑汁考公务员,连考两年不中,去年果真考上了,像范进中举一样激动得令人发指。女朋友很高兴,他在女朋友她妈心中的地位也即将拔地而起。谈婚论嫁指日可待,可是,有一天他找我诉苦,说对女朋友的感情变淡了,不想和她结婚了。”
“后来呢?”三位在座的姑娘都竖起耳朵,吴小月带头提问。
“毕竟谈了几年,感情淡了,习惯难改。朋友想分手,但无从下手。我给他出主意,既然不忍主动提出,就让对方提出。如何让对方提出,里面大有学问。比如,冷淡、回避、犯错。朋友选择了犯错,这一招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他创造机会让女朋友堵住他和别人开房的房门。当然了,我为这一可行性方案立下汗马功劳,过程不宜多说。”
三位姑娘之中头发略短的一位叫水草,是学音乐出身,和丘朋乘是南师大校友。水草很安静,像是在风平浪静的清水湾中的一株水草,水不动她不动,她动时即便只单纯地左右摇摆也有万千婀娜。丘朋乘介绍说水草会拉二胡。我说会拉《二泉映月》吗?丘朋乘说小菜一碟,她连东北二人转都会。水草几次抬起头,和我的目光碰撞,我漫不经心地看看吴小月,她正盯着滔滔不绝的丘朋乘。另一位姑娘,随后我知道她微信名字叫樱桃,长得很清爽,最明显的特征是皮肤光洁。后来丘朋乘和我说樱桃是拉拉,我很吃惊,怪不得她看吴小月的眼神既空灵又复杂。
丘朋乘继续说他的朋友:“这家伙,终于成功摆脱女朋友了。后来他痛心疾首地又来找我,说后悔了,原来还爱着女友。又转头去找人家,到底是公务员了有身份,人家大方地接纳了他,还把婚期给定下来了。结婚后不久,朋友来找我说,她发现老婆有情况,他左算右算,她怀孕的日期有点不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今天,事实证明,那娃和他不是很像。他想带娃去验DNA,但没有勇气,因为老婆对他言听计从,而她越是温柔有加,他越心神不宁。”
“你的这位朋友多大?”吴小月问。“和我差不多,”丘朋乘转头对我说,“你觉得这个朋友的故事能不能写到报纸上?让读者评论,看一看这个时代怎么了。女人说男人靠不住,男人在质疑女人不靠谱。多少夫妻貌合神离,多少人同床异梦。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我明白,丘朋乘怀念往事了,他肯定想起了某人,或者说,他在装模作样想吸引吴小月的注意,我隐约感觉出他对吴小月有心思。这让我很不满,他怎么不想想吴小月是我带来的呢?
也许我醉了,吴小月也醉眼蒙眬,她的话越来越多,丘朋乘恰如其分地配合着。他一会摘下墨镜,一会戴上墨镜,他拿下墨镜的时候,大家都不敢正视他通红的眼睛,只有我在勇敢而心不在焉地观察着他。
在顺理成章中,大家互加微信,水到渠成地成为朋友。过了一会儿,水草先行离开。又过了一会儿,樱桃说是去卫生间结果不辞而别。丘朋乘想请我去洗澡,我说等你眼睛不红了再说。
我对吴小月说:“走吧,该回家了。”吴小月努力地站起身,还好,走几步,步履平缓。我去一趟卫生间回来,想和丘朋乘告别,找不到人,吴小月的手机也没人接听。
等了约十分钟,吴小月重新出现在面前,她说刚才去外面吐了,吹吹风,清醒了许多。我问她:“丘朋乘呢?”她说:“买烟去了,让你等他几分钟。”
“走吧,不等了,出租车来了。”我让吴小月上车,打算送她回三山街。
出租车没开多久,吴小月喊“快停车”,她捂着嘴,就要吐出来的样子。吴小月下车,蹲在路边嗷嗷嗷地吐,司机等得不耐烦,我付了起步价的费用,他立刻就绝尘而去。
等吴小月吐舒服了,她说:“陪我走走吧,好多了。”她确实变得好多了,神志似乎清醒了,不像刚才明显是强装出来的。我们走在秦淮河边,夜风吹在脸上,冰凉。吴小月说:“我不想回三山街,我要告别过去。”她这话出口,我基本上相信雪茄男未必子虚乌有。当然了,她告别的不只是雪茄男,雪茄男只是过去的象征。
我说:“丘朋乘和你说了什么?”吴小月说:“问我和你什么关系。”我说:“你怎么回答的?”吴小月说:“实话实说。”我说:“怎么实话实说的?”吴小月说:“同学。”我说:“丘朋乘对你有意思。”吴小月说:“你吃醋了?”我说:“有点。不过你们还算合适,在一起不算很糟糕。”
我们一直在走,没有目的和方向。走到汉中门大桥上,吴小月扒在桥栏上指着北方说:“你说这些水没日没夜流淌,为什么不知疲倦?”我看着水岸暗淡的垂柳,路灯光亮下的水面起伏着波浪。天上没有月亮,也看不到星星。夜越来越深,越来越静。夜风吹动吴小月的头发,她的头发在风中轻盈地舞动,她的皮靴哒哒哒地和地面碰击着。某个瞬间,我拉一拉她的手,她温柔地顺从着,正如歌中所唱,你的小手冰凉。
吴小月说:“给你唱首歌吧。”我们慢慢往前走,走过施工的工地,走在汉中门边。某个刹那,她酝酿许久后终于开始轻声地哼唱:“……一生只爱一个人,一世只怀一种愁,纤纤小手让你握着,把它握成你的袖,纤纤小手让你握着,解你的愁你的忧……自古多余恨的是我,千金换一笑的是我,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是我,只有那感动的是我,只有那感动的是你,生来为了认识你,之后与你分离,以前忘了告诉你,最爱的是你,现在想起来,最爱的是你……红颜难免多情,你竟和我一样。”
好像有液体从吴小月的脸颊滑下来。我们很久都没有说话,坐在汉中门城墙边的石凳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我越来越冷。后来吴小月抬头看看夜空,她说:“我的经历你都知道,是不是很失败?”我说:“很成功。”吴小月紧绷着脸说:“别逗我。”我说:“真的很成功,够我写连载了,难道还不成功吗?”吴小月说:“你拿我当写作素材。”我说:“你对我的价值仅限于此。”吴小月说:“好吧,无所谓了。”
我说:“冷了,请你去住宾馆如何?”“再坐一小会儿。”吴小月抽回她的手,居然从包里摸出雪茄,她说:“对你好吧,给你留的。”她请我抽雪茄,我根本抽不惯这玩意,但吴小月帮我点好了雪茄,她喷了一口烟雾,烟雾稍纵即逝地缭绕着。
吴小月说:“我唱得怎么样?”我说:“饱含真情实感。”吴小月说:“你听到‘以前忘了告诉你,最爱的是你,现在想起来,最爱的是你’想到谁没有?”
我说:“想到了。”“谁?”吴小月问。我说:“想到就行了,何必问是谁?”
“想到就行了,何必问是谁?再痴情又何妨?谁认真谁重伤?我要重新规划生活和未来,我今年二十八岁了,不敢再动情了。”吴小月转折得很快,“你和丘朋乘是什么样的朋友?”
我说:“今晚就不该带你来。”吴小月说:“我讨厌这个人,你去卫生间的时候,他问我待会能不能跟他走。你看我手机,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他。”吴小月给我展示手机,我想看,但目不斜视。
我掏出自己的手机。上面也有未接电话。是白珊,她还发短信问我是不是恋爱了,电话不接短信不回。白珊告诉我,她下午已经把调查何善致老婆的材料用快递发给了何善致。我觉得这个少妇疯了。
我又冷又累。吴小月精神抖擞,她絮絮叨叨地讲述自己爱情的坎坷,说着说着开始批评我说:“深更半夜都有人给你发短信。你和丘朋乘肯定是一路人,就知道到处勾搭,四处留情。”我说:“再给我唱一遍那首歌怎么样?以前忘了告诉你,最爱的是你,现在想起来,最爱的是你。”吴小月说:“你是在对我表白吗?”
我摇摇头。这个寒冷的夜晚,我确实想起了有的人,无关多情,可能有心。当我有这样的心灵触动时,想请求吴小月再为我唱一遍,她却不愿意。很扫兴。我在手机里翻着想起的那个人的号码。夜风在我耳边快速吹过,夜来无比寂静。吴小月冷不防地说:“别翻了,人家肯定不会想起你。”说完这句话,她的眼睛晶莹闪烁,我专注其中,仿佛看到了星空,星星在闪烁。
第七章 白珊的米粒
又要过年了。每一年,不管你是盼望还是忧心,当霜冻和冬雪扫过大地,一年就又要过去了。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时间,像一根甘蔗,嚼一口,少一年。爱好科幻的丘朋乘说过,其实有多个平行宇宙存在,我们只是生活在其中一个宇宙中,其中的一个空间。我们的生命不是一个生命,穿越虫洞,到另外一个宇宙去,有着和我们一模一样的人。我把这个说法说给白珊听,她会陷入沉思,然后说还真想穿越过去看看另一个自己,看看未来。我又告诉她,时间是能量,是能量单位,不是长度单位。白珊很赞成,她说不能浪费能量。能量意味着定量,时钟滴滴答答地计数,一秒一分一时一天一月一年的能量清晰而惊怵地递减着。
有一天,天刚亮时,我跑步经过几乎每日必经的百家湖岸,看到湖里一圈圈半明半暗的水波漾开,倒映出一根渔竿。凛冽的冬风异常刺骨,这么冷的天,竟有长竿垂在水面,等着上钩的鱼。一大清早就有人能悠然垂钓,心态是多么宁静,该放下的放下了,劳碌,辛苦,奔忙,都不如垂钓有意义。
白珊说,她就是在冬天的早晨,在寒意四起中被人钓起的鱼。我问她是否期待被钓?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他从来都存在于我心底,牢牢地系束于‘心内之心’。他是个优秀的领导,孜孜不倦地日夜操劳,苦思冥想,不问收获,不计所得。他心性脱俗,追求完美。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被这样的垂钓者钓到,我摆脱了冰冷的河水,摆脱了冬天。”
但是,今天,白珊在电话中说着说着不再那么欣欣自得,“他骂我是个毒妇,说得很难听,他那样的身份,那样的人怎么能说出那样难听的话?”我无法送上安慰,只想表示嘲笑:“你根本没必要调查何善致的老婆嘛!”
白珊常常梦想,何善致能够清闲一点,早上,有半小时可以看看《早安中国》这样的电视节目,顺便气定神闲享受清淡的白米粥、腌洋生姜和萝卜丝包子。傍晚,能够和她步行下班,买一把新鲜的蔬菜,聊一路私房悄悄话。到家,看闲书,侍弄花草,做做运动,打打电话,和远方的亲友聊聊天。或者,就像我和她说过的,和所见到的一些人早晨来河边垂钓一样,但别选择寒冷的清晨,要在暖暖的晌午,她陪着他。白珊说,想到何善致,她的思维就特别活跃,是因为思维的因子随着身体的游移在跳动,她常常就在这样的冥想里,走过一座桥,穿过一个公园,路过一家超市,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到达目的地。
今天,白珊刚到单位就接到何善致的电话,劈头盖脸被骂得措手不及。这一天,她过得浑浑噩噩。下班时,正是黄昏。看斜阳隐在树后,迅即坠落不见,真的是像一个白日的梦境,带给白珊深切的恍惚与幻灭感。在一个纪念日回望过去,一年就这么倏忽地去了!怎么就像是昨天的事?这一年,爱着,吵闹着,走失着,肯定着,否定着,思念着,怨恨着,牵挂着,别别扭扭,分分合合。唯独这一次,不同寻常!来年的来年呢?彼此还会坚守吗?白珊在天色将晚中,在有所希望中,茫然而恐惧,整个身体沉重无比,走路看不到路,有处落脚,无处可去。她眼前是一条河,河流中没有芦苇,她的意识里仿佛看到了芦苇,她还看到河岸的芦苇丛边,站着孤零零的一个人。她开始害怕,风吹起她的衣领,吹进她的脖子。
第二天一早,白珊乘坐高铁从苏州赶到南京,她在火车上给何善致发了微信,顺便发一份在我手机上,问我是否能打动他。“你知道我是多么的痴,多么,多么渴望不多有但一定会有的美好与长久!我要你轻松,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没有疲惫和焦虑。只想与你相携到地老天荒,坐在月光下的庭院里回首白天并等候新的一天。无论怎样老,我们还都要像初见时一样彼此欣赏,充满久违的感动。我要看着你,想着你,感受着你,度过每一天,铭记住每一个日落日出。无论刮风下雨,还是林花飘谢,无论大雪纷飞,还是阳光正柔,我只想我们同在,直到老得睁不开双眼,生命走向落幕,意识渐渐模糊,在我们含混不清的声音里,依然喊出的是对方的名字。”我想象着,白珊坐在火车上,每打出一行字,便望一眼车窗外一晃而过的万物。
据我所知,白珊和何善致的会面不是很愉快。
何善致来到虎踞路一家酒店,跨进房间的刹那,看到白珊正坐在对门的沙发上垂泪。“无知,无聊,无稽。”何善致把手中的大信封往白珊身旁的茶几上扔去,那是白珊花费近两万元委托调查公司跟踪获取的一手资料。信封撞击在墙壁上,转了几个圈,里面的照片散落一地。
白珊低着头不吭声。何善致跨步来到她的面前,白珊猛地抬起头,看到何善致的暴怒,额头好像膨胀成了拳头,他抬起抖动的手臂好像是要打人,然后啪啪啪在自己的脸上抽打几下。白珊慌张地站起身,抱住他说:“你要干什么?”两个人很突然地相拥而泣,彼此的身体毕竟熟识已久,相互吸引,一阵战栗后,开始互相撕扯对方的衣服。“我解他的领带,越着急越解不开,和他解我内衣扣时的匆忙一样。我当时真想拉紧领带勒死他,当然希望他也能掐死我。”白珊的话令我毛骨悚然,“他前所未有地狂野,充满仇恨和不甘的暴力倾向,和他的温文尔雅截然相反。我也是,我恨之入骨,把他的肩膀咬到流血。”
何善致批评白珊很过分,“你不能忽略现实中的我们,你有你的家庭,我有我的家庭,我们都有职位在身。你不要一冲动成千古恨。不该触碰的,打死都不能碰,这是不能碰的底线和原则。否则我只能认为你是个危险分子,假如有一天,如果我上了新闻,里面有一条道德品质败坏、通奸的罪名,你就是罪魁祸首。真要是有那一天的话,你就开心了?你就心满意足了?”白珊脊梁发凉,她确实在冲动中越界了,梦想也有边界。
但是,白珊对我说:“我真的看不惯他老婆的嘴脸,长得平平常常,生性刻薄苛刻,对何善致的父母亲人非常冷淡无情。她在苏南和上海都有房产,但是极其吝啬。最重要的是,她伪装得好,在外面真的有小白脸!我不忍心何善致受此奇耻大辱。何善致单纯、愚昧、顽固,他不相信自己的老婆会做那些事,‘至少她没那魅力’,可笑,在小白脸身上花钱就行,还要魅力?”
我哑口无言。何善致坚定地认为所谓调查公司取得的资料都是伪造。后来,白珊心照不宣地勉强承认是伪造,她颤巍巍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离她远一点,别碰她。”
在我上班的报社附近一家蓝湾咖啡馆里,白珊递给我一只大信封,我本来不想看,但是不看的话岂不对不起白珊的一番苦心?
我抽出照片一看,惊讶得差点把嘴里的水喷到对面白珊的脸上。白珊目光浑浊,她的注意力集中于桌面的水杯。“水至清则无鱼。”她喃喃自语。
照片里的女人,像极了女房东,那个把三山街一套单居室租给我,一分钱不愿让步的中年女人。
不会真是她吧?照片一张张地看下去,却又不是很像。不会那么巧吧?旁边的帅哥笑容灿烂。若是真如白珊所言,一定是得到不少钱吧。两个人在黄山上挽着胳膊走向日出。其中,一张照片,在一座亭子旁,帅哥贴着那女人的耳朵说话,不知在说什么。一张照片,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希尔顿酒店,帅哥悠然自得。我看得津津有味。醉翁之意不在酒。以何善致的智商,不可能不信这些都是假的!
白珊心不在焉地和我说着没有主题的话,她问我近况如何,我说不如您老人家生活充满精彩。白珊又说到了工作:“越来越难做了。中央出台‘八项规定’,官越来越难当了,这个不行,那个不准。又要反享乐主义,反奢靡之风,对干部要求很严,不准公款吃喝玩乐。这样一来,我家先生下班就能及时回家了,他在家的时间增多,对我的外出极其不利。我的烟酒生意也没有以前那么好了,以前年底这个时候门庭若市,根本不像今年这样门可罗雀。”
怪不得白珊一脸忧郁,原来是因为各种不惬意。
“说了你肯定不爱听,我在他身上也花钱。论地位,他比我高很多。论金钱,他未必有我多。不过,不至于我和他在一起,大部分都是我掏钱吧。他今年过冬的大衣和羊毛衫,都是我一遍一遍精挑细选买来的。他每天穿上脱下,我都能感应到,真的就好像穿在我身上一样。他没有给我买过东西,就给我写过一首诗,一首七绝藏头诗。虽然是哄小女生的把戏,我却很受用。”白珊萎靡不振,“他今天的气势真像是要打我,后来神经质地抽打自己,当时我很难过,现在我有一种被侮辱感。”
白珊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南京返回苏州,临行前,她礼貌地邀请我有空去苏州做客。
没料到,没过三天,我真要去苏州出差。到苏州的当天下午,我在金鸡湖边给白珊发短信,她说晚上请我吃饭。天麻麻黑时分,她来电说:“儿子发烧了,不能请你吃饭了。”
苏州的同学猴子请我到观前街吃火锅。我吃着臧书羊肉,和猴子胡吹乱侃,不亦乐乎。这时候手机响了,苏州区号,陌生号码。接听,是白珊来电,她问我在哪里,我有点醉意,说回南京了。“对不起,没能招待你,”白珊还说今天的天气很糟糕,空气太脏了,叫人喘不过气,“我可能要离婚了……”
“啊,”我有意发出惊奇的感叹,“什么情况?你家先生发现你了?”白珊说:“不是,不是。我估计他有情况。”
“这都叫什么事呢?”我觉得眼前情形如同一团糨糊,搅得我头昏脑涨,“算了,你先休息一小会,等我吃完火锅再说,我在观前街。”
白珊随即邀请我去她家坐坐。我说方便吗,她说没关系,丈夫出差了,儿子送到外婆家去了,家里还有两位闺蜜。
我告别了猴子,打车赶到白珊家附近。白珊又来电说:“找个地方走走吧,边走边说,我怀疑家里有监控。”我说:“真搞不懂你们上流社会人家。”
白珊见到我,开头是礼节性的笑,虽然笑得很勉强,“我的故事够你写书了。”“写出来读者会骂你。”我说。白珊说:“不会骂我的,你看我,多不容易。”她好像很辛酸,后来眼泪不断往下掉,她一边擦拭可怎么也擦不干,一边嚷嚷着苏州方言,我听不懂,但是吴侬软语的哀愁,使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我从南京回苏州那天,到家后立即忙着做贤妻,洗菜淘米,张罗晚饭。我家先生吃饭时,说我青菜炒得太咸,这是对他身体健康的不负责。我们结婚以来,说不上相敬如宾,但是很少吵架,至多是冷战,主要是我不屑争吵。这一次,我家先生吃着饭,吃着吃着,小事变大,越来越火,还拍起了桌子。我心里发虚,莫不是发现我的事了?我心想,千万不能示弱。我们争执得越来越热烈,他说不过我,一巴掌把碗打翻。我骂他几句。他发神经一样在我后背拍了一巴掌……”
这样的场景超出我的想象。白珊被拍愣了。她光着脚穿着棉拖鞋,而一瞬间后,她光着脚站在撒满米粒的地板上。她披头散发,光鲜的外表变为霜打的茄子。她感觉到世界末日般的惊恐,孤零零地站着,憋了有半小时,眼泪才夺眶而出,但没有发出声音。
“我家先生脾气火暴,但他的身份和修养决定他不会对女人下手。这里面一定事出有因。”白珊苦思冥想,随后恍然大悟,她同时委托调查公司查自己的丈夫,不过调查结果尚未拿到。煎熬了一夜,白珊天亮就去找调查公司要结果,结果是,丈夫身边也有野花。这个结果是白珊想要的,因为如此会抵消她的罪恶感;这个结果又不是她想要的,因为如此会摧毁她的价值观。
“你丈夫为什么毫无征兆地对你动手?”我不解。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白珊说,“今天晚上他回到家后,不吭声,拿了几件衣服就出门了。我怀疑他知道我的事了,同时他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他的事了,所以虚张声势打我一巴掌,想让我愧疚,以此掩盖住他的风流。”
“你不是说过,你丈夫是个正人君子吗?”我继续表示不解。
“何善致更是个正人君子。”白珊这么一说,我醍醐灌顶。
“你丈夫很聪明,打你一巴掌,既打乱你的阵脚,又为自己今后的所作所为做一个师出有名的铺垫。”我大言不惭地分析着,“你们有钱有身份的人,怎么也那么庸俗?匪夷所思。我开始用异样的眼神看待社会上的光鲜人士了。以前新闻上说南京有个教授玩换妻,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在你们这些人身上,在你们这些衣食无忧出入上流社会的群体身上,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你再这样说话,立刻从我车上滚下去!”白珊的哀怨中别有一番坚韧,她的嘴唇哆嗦着,女人真是喜怒无常,“我这么信任你,你竟对我冷嘲热讽,我值得你这样嘲笑?我就是个淫妇,你也不能这样说话,何况我不是。我信任你尊重你,你也要尊重我。”
我只不过想借题发挥开个玩笑活跃气氛而已,白珊的反应令我尴尬,坐在她的奔驰车里我如坐针毡。我感觉自己卷入一场乱稻草一样的事件里,如果我过于活跃,该不会有人杀我灭口吧。想到这里,我更加如坐针毡,一辆红色的本田从我眼前开过,也许那辆车里带有先进摄像设备,正对着白珊的车子展开布控,我可能正成为调查公司侦探的囊中之物。
“你怎么了?”白珊情绪慢慢缓和,“知错了?请向我道歉。”
“Sorry,原来你还有不容侵犯的一面。”我推开车门,站在树丛边,抽起了烟,不知道这是苏州的什么地方。周边寂静,很远的地方才有汽车往来的暗流涌动般的躁动声。城市零零落落的光亮犹如有别于现实的局外的光明,无法照明我眼前的漆黑,我猛吸一口烟,站立不稳,仿佛贫血了,竟然眼前一黑。
“我送你去酒店。”白珊请我上车,“我有点后悔了,和你说了那么多,你本来和我毫无关联。”我说,“很多人都和我说了很多,你们需要个说话的人,我不幸而有幸地听到了,我把你们的故事写在报纸上,我得到了稿费,你们得到了宣泄,读者得到了刺激的快慰。哈哈,不过如此而已。”
白珊很快原谅了我,也可能是原谅了自己,她慢悠悠地开着车,自言自语,我一个字也不想回应。车到高架桥上,绚丽的路灯纵横交错,点连成线,线形成片,一大片一大片,宛若星空。星空这么近,又那么远。白珊开始哼起了歌,哼着哼着,满脸潮湿,她低语:“你不会看不起我的,我们,我们都不是坏人,本质善良,没有危害社会。只是在这个时代,我们一些人不愿孤独终老,有机会就冲破了禁忌。我有幸终于在婚后一些年拥有爱情,其实更多人会死于心碎。”
“你有丈夫有儿子,何谈孤独呢?”我说,“难道因为欲望就可以冲破禁忌?”白珊说:“你今晚的一些话……哎,你没有为我的遭遇感动或悲伤,说明你还是对我有偏见。也许是为了打消你的偏见,所以,我还是会一直和你说我的事。希望你能学会包容,婚外之情是很不幸的爱情,很不幸。退一步说,你不妨去看看李银河的书,她的理论中有人性和博爱,她看到了生命的荒凉和本质。”我十分疲乏,不想说话,向座位左侧瞥一眼,驾驶员俨然弱不禁风的小草,正孤立在风中。此即我脑海里出现的画面,白珊在很短的时间内两次遭遇两个男人的巴掌,一个打在欲施暴者自己脸上,一个让她打了个趔趄,让碗里的米粒在尘世的静寂中吧嗒吧嗒落地。
第八章 吴小月相亲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间若有若无地照进房间,临窗的一张懒人沙发上,我的朋友吴小月躺在上面玩手机。这是她搬离三山街移居广州路后的第二天,恰逢周日,我和另外一位刚认识不久并且住在宁海路的朋友水草应邀过来做客,给新居室增添人气。吴小月躺了好一会儿才起来为客人准备水果,她说收拾了一宿几乎没睡。水草是个热心肠的姑娘,她带来一幅向日葵画送给吴小月,进屋后就琢磨着挂在哪里合适。我在给吴小月装路由器。
快要立春了。冬天午后的阳光看似温暖,夹杂在其中的冬风依旧潮湿而冰凉。不过屋子里很温馨,空调呼呼地吹出暖风。尤其是水草画的向日葵,挂在电脑桌上方,整个房间顿时阳光明媚。
水草说她喜欢画画,因为这一点,她和吴小月有了共同语言。她们聊各自学画画的往事,聊到绘画,两位年轻的女主角成为知音,我在旁边陪衬,屋子里其乐融融,她们的话多得像大海看不到头。吴小月给我们展示了她临摹过的蒙克《生命之舞》,我在手机上检索出这幅画的象征意义,画中有身穿白底红花裙少女红彤彤的脸颊露出无邪的表情,有女性从少女的天真无邪,到成熟期的春风得意,再到逝去青春后的理想破灭的人生之路。然后她们聊到了爱情,“你是不是太悲观啦?”说到这里,水草把话题从艺术中转移,“你这么年轻。”紧接着她们就聊到男人,“想找个好男人嫁掉怎么这么难!”
我一声冷笑,一直听得云里雾里,终于能插上嘴了:“哥就是个好男人!”吴小月说:“没看出来。”水草说:“认识你时间不长,没感觉到。”我说:“其实嫁给谁都一样,男人都一样。”吴小月说:“不一样。”我说:“也对,你经历丰富,对比过,有发言权。”吴小月白了我一眼,水草看了吴小月一眼说:“丘朋乘大哥好像对你有意思。”吴小月说:“估计他还不如大飞,一看就不靠谱。”我说:“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不能侮辱我的朋友。”“你们本来就是一路人,整天骗吃骗喝骗女人。”吴小月说,她好像为我说她经历丰富的那句话生气了。“我骗你啥了?哪里对不住你了?你宁愿和那什么雪茄……”是不是说多了,我敲击电脑键盘说,“无线网密码怎么设置?”吴小月说:“随你。”水草说:“要不然,我给你介绍一个师兄的老乡,是个公务员,条件很好。”我抬起头看了看一本正经的水草,低下头胡乱地设置密码。
吴小月的相亲之路自此全面展开,她一夜之间对爱情和婚姻生活的期待空前强烈。
我一本正经地劝吴小月说:“凡事欲速则不达,你去看看新闻,现在的社会离婚率有多高,南京的离婚率全省领先。你急忙嫁掉,匆匆解决了一块心病,后面的心病会层出不穷。”吴小月说:“三十岁是一道坎,什么年龄做什么事,再不抓紧来不及了。我说:“等过了这道坎以后你会发现,没什么大不了。水草说:“南京的离婚率是很高,但是很多人是因为买房子假离婚,因为购房限购。”我说:“您懂得真多,有离婚前科吗?”
不管怎么说,吴小月开始相亲了。
吴小月第一个见的是水草介绍的公务员,就叫他发哥吧,三十一岁,南京本地人,有单独的房产,有一辆蒙迪欧轿车。
与相亲有关的内容一律据吴小月事后所说。
公务员和吴小月相约在河西万达吃西餐,吴小月出发前精心化了妆,此前一天还特意花半天时间做了头发,把本来天然的黑长发烫得跟黄灿灿的波浪一样。
以吴小月的见识和修养,应付这位发哥会有问题么?我想象着吴小月文静甜美地坐在发哥对面,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各种操刀切着牛排。吴小月用叉子叉住一小口牛肉,小家碧玉地送往嘴边,微微含住牛肉,微微嚅动双唇,喉咙微微一动,牛肉滑入腹中。发哥充满绅士风度,给吴小月倒了半杯红酒。两个人愉悦地端起酒杯碰杯,红酒在杯中荡漾着。两个人相视着,微笑着。吴小月说,红酒是发哥自带的,他因为要开车,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起初没话可说,找不到话题。他说的最多的是今天天气不错,唠叨几遍。后来我说是的,要立春了。”吴小月说她灵机一动问发哥这是第几次相亲,发哥是个坦率人,说至少第三十一次了。于是发哥兴致勃勃地讲起了自己的相亲故事,吴小月先是听得津津有味,听了有半小时隐约感觉到哪儿不对劲,偏题了,她赶忙问:“那你有什么具体标准呢?见了那么多女孩,该清楚自己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另一半吧。”
“怎么说呢,说不清。”发哥这样一说,吴小月心里有数了,她不是对方喜欢的类型。“你各方面都蛮好,”吴小月松弛下来,落落大方地说,“要求自然不一般。”发哥说:“你也不错,那你的选择标准是什么?”吴小月说:“看感觉。”
走出西餐店,发哥一手拎着喝剩下的红酒,一手拎着包。他和吴小月结伴走着,走经玻璃橱窗,侧面对着自己的身影观赏了几眼,挺直了腰杆,脚步也变得富有弹性。这个瞬间,吴小月心头一动,她好像对发哥有了异样的感觉,所以发哥提出送她回家时,她很有礼貌地表示感谢。
坐在发哥的车上,吴小月说去广州路。发哥开车中途,问吴小月想不想再找个地方坐坐。吴小月短暂犹豫几秒钟,就已丢失了矜持。两个人随后去了广州路宝来纳酒吧。吴小月心想正巧离住处很近,干脆再玩一会。发哥说他等会打车回家,干脆喝一点酒。
相亲男女,喝着黑啤,听着英文歌,不经意间似乎酒逢知己千杯少,一杯又一杯,真真假假掏心的话倾泻而出。大约两个小时过去了,吴小月想到第二天还要上班,提出该回家了。发哥买完单,走在吴小月身旁,两个人刚走出酒吧,夜风拂面,吴小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情愉快。“好像是春天要来了!一点都不冷。”发哥由衷地发出感叹,他的一只手拉住了吴小月的手,吴小月忘记了回避,等到她准备抽开的时候,她的小手早被发哥牢牢抓住,一直走到马路边,才勉强摆脱。发哥把吴小月送到楼下,转身告别。吴小月上楼,刚进屋就接到发哥的电话,问到家没有。吴小月说到家了,你呢。“我在路上。”发哥说,“早点睡。”
吴小月以为她和发哥有戏,哪知道,第二天起,发哥没再找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而回忆起那个夜晚,根本没有什么破绽。
吴小月第二个见的是在银行工作的男青年,据说收入比发哥高一大截,但出身不如发哥,是个凤凰男。
“他第一眼就看上我了,人变得很活跃,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的成长史和奋斗史,说到他少年的不易,说到他靠勤工俭学才读完研究生,最后努力进入银行,最终靠自己的努力在南京立足。”吴小月说不清为什么不喜欢这位凤凰男,“他说的很真实,但是语言太枯燥,没有幽默感。总之,好像是个很乏味的人。他急于想走近我,想走进我心里。但是几句话说完,我就失去了耐心。一顿饭吃了近三个小时。走出餐厅,我就把他给忘了。”
吴小月第三个见的是一个三十四岁的离异男人。当初大学辍学即开始自主创业,现在经营着一家装修公司。离异男起初保密了过去的隐私,第二次才拐弯抹角地跟吴小月说他离过婚,他声泪俱下地控诉前妻一家都不讲理,但为了女儿,离婚时分给前妻一半财产,“如果不是受此重创,我的公司早就更上一层台阶了。”离异男头上有很多白发,这个细节触动了吴小月,她能感受到这个男人内心沧桑的一面。接下来,离异男约她吃饭看电影,她都赴约。第五次见面,离异男邀请她到家中做客,说介绍几位朋友认识一下。他其实是要露厨艺给吴小月看。这一招令吴小月倍感温情。当晚,离异男的朋友散去,吴小月留下帮忙收拾碗筷。离异男在吴小月洗碗的时候,悄悄来到她背后,环腰抱住吴小月。吴小月浑身一阵战栗,她的耳边有温柔的呼吸声,她忍不住回头,被离异男吻上了。尽管吴小月不喜欢他的味道,但是她愿意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哪知离异男当晚不让吴小月走,软硬兼施扒下吴小月身上三分之二的衣服,后来确认吴小月果真来了例假才作罢。吴小月逃出魔窟般离开离异男后,果断地做了了断。
吴小月第四个见的,比她小六岁,在她眼里还算个少年。大学刚毕业时间不长。是她同事的表弟,她决定见一见主要是对方很积极,况且她不排斥姐弟恋。哪知道少年比离异男还猴急,见面第二次送吴小月回家,在楼梯口竟然硬生生地把吴小月摁在墙上擅自乱啃乱摸,手灵活得出奇,一把掀起吴小月的衣服,顺利摸到了内衣。吴小月坦诚地说“是挺刺激”,不过“不合时宜”。
吴小月马不停蹄地见了若干异性,像是弥补这些年来的交友道路上的残缺,或者是追赶这个时代赋予很多青年男女泛滥成灾的相亲机遇。“见得越多越失望,失望至极是绝望。”吴小月眼神哀伤,她在不长的时间内历经N次相亲,大彻大悟般感慨:“男人很现实,都想要白富美,眼光很高的人,许多人实力压根不够。他们很多人很贪婪,恨不得女人倒贴,问我有没有房子,问我月收入。一些优秀剩男,眼光和实力并具,却生性凉薄,对女人很苛刻。”
吴小月说她忽然明白了临摹过的那幅画,画着画中深蓝色的天空下落日沉入大海,画到黑衣女人孤独地站在一边,露出人生如梦、希望破灭、无限感叹的神情,她想到了自己的将来。
吴小月说什么我都笑而不言。她说我幸灾乐祸。我想告诉她的是,这些天来,丘朋乘三番五次找我打听她。这些话,我不说吴小月也知道,因为她告诉我:“你那狐朋狗友丘朋乘差不多天天给我发短信,你转告他,再骚扰我,马上报警。”
“有那么严重吗?”我表示不解。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加班到十点半,一位同事喊我去吃点夜宵再回家。我开车和同事去长白街吃烧烤。在长白街上,我看到一个身影孤零零地挪动着,凄凉无助的模样。靠近才发现是吴小月。我下车,喊她,她拔腿就跑。我追过去,抓住她胳膊,她狠狠咬我一口,“放开!”“发生什么事了?”我急切地问,紧紧攥住吴小月柔软的胳膊,她突然趴在我肩膀上,温柔地抽搐着。我想起了以前的女朋友,有一次我们吵架,争执一番,她趴在我肩膀上,一模一样。这种情感几乎与爱情无异。而不可逆转的时间洪流带走了曾经的所有。路灯下的我,蓦然间很难过。
等吴小月情绪缓和,我拍拍她的后背,用一种谦卑的温和哄着她,“走,跟哥吃点东西去。”吴小月摇头。我说:“正好有话和你说,别急着走。”吴小月说:“有什么话下次再说。”我说:“下次恐怕没机会了。”吴小月愣了一下,跟我上了车。
同事以为吴小月是我女朋友,嘻嘻哈哈地和我们开着玩笑。吴小月礼貌地微笑,她的话不多,或许没心情说什么。直到同事先行告辞,吴小月才提起精神,问我有什么要说的。我说:“是不是丘朋乘欺负你了?”
没错,我说到点子上了。吴小月的脸色黑云压城一样变了,她的手腕搁在纸巾上,我这才发现,纸巾发红。我抬起她的手腕,看到下面有个口子。“我操,你不会刚才在自杀吧!”我声音有点大,周边几个人一起朝我看来。吴小月说:“没死成,轻轻戮个小口子,有点疼,就放弃了。”我想从吴小月手腕上的伤口寻踪觅迹,去发现他和丘朋乘之间发生了什么。吴小月说:“上车说吧。”
吴小月沉重地上了我的车,我关上车门的刹那,她轻描淡写地甩出一句话:“丘朋乘把我睡了。”“啊!”我大惊,“刚才?”“是差点把我睡了,这个流氓不得好死。”吴小月追加一句,“你知道,他就住这一带,我从他家跑出来,他都没追过来。”
我搞不清吴小月到底有没有被丘朋乘睡了。不容置疑的是吴小月正遭受痛苦。
吴小月要求开车。我问她想去哪里。她说随便开,四处转转。
夜晚的南京城,路灯下的中山东路上,车辆来往,川流不息。路边的法桐上仍会零星掉落几片枯黄的树叶,马上就要长出新叶了。前面的十字路口有交警在查酒驾。我问吴小月是不是要掉转车头,她说你又没喝酒怕什么。
我说:“今晚很巧。”吴小月说:“是啊。”我说:“如果没有遇见你,你又会是在哪里?你会不会真去死?”吴小月说:“不知道。”
我们顺利通过十字路口。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停在路边,一位男青年正站在车头和交警推推搡搡,一位穿着黑丝袜的美女站在车尾打电话。我说:“幸亏没喝酒,否则这个场景里的男女主角就是我们了。”吴小月说:“你一丘之貉的朋友丘朋乘今天喝酒了。”
我们没再说话,漫无目的地来到紫金山上。环陵路两侧的法桐整齐而宁静地矗立在夜色中。树下的路灯照亮着乍暖还寒的夜晚,这个漫长的夜晚,我倒是很想躺在家里的床上看美剧。路上不时有车来往。睡不着的人真多。
吴小月建议下车走走,她的状态不再像刚才那么糟糕了,她这么建议的时候甚至对我笑了笑,尽管笑容很快就被愁容掩盖。
我想尽量说一些轻松的话题,年纪轻轻的人没理由整天活得那么累。“你多久没回老家了?”我问。吴小月原籍无锡,她爸爸当年下放去了徐州,后来又去了广东,她现在国内几个地方都有亲属。“前几天去了一趟徐州。”吴小月走路的样子很好看,步伐轻盈,不时抬起头看看天,她问我,“男女之间有没有真正的友谊?”“没有,”我斩钉截铁地说,“肯定没有。”“那我们之间算什么?”吴小月的反问,也是困惑我已久的问题。
“同学,朋友,曾经我对你别有所图,后来你对我无动于衷。”我笑嘻嘻地说。“我觉得你人很好,是值得信任的人,但是我们是不可能的。至少我不想失去你这样的朋友。假如我们做情侣,万一分手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吴小月说,“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关心。”我说:“不用谢,知不知道我正在写你?”吴小月说:“知道,写吧,如果我是你的写作素材,也是我对你的回报。”我说:“朋友之间谈回报就俗了。”吴小月说:“我有条件,你得把我写漂亮点。”
“以你的条件,找男朋友不难。”我说。“都说不难,冷暖自知呀。报纸上说,南京的结婚平均年龄,男性是30.7岁,女性是30.8岁,剩女真多。说真的,我渐渐地都不想结婚了。如果真的需要小孩,可以人工受孕,算是完成了一桩事。”
“西方国家有你说的那种情况。但是你真没必要那么做,你承受得了压力吗?我们的伦理环境不允许你那样做。”我说,“别太挑剔了。你们这些处女座女人就是麻烦,脾气暴躁,极端苛刻,各方面都有洁癖。”吴小月说:“我没那么不堪吧,我的脾气好多了,也没过去那么苛刻。跟你说件事吧,小时候我才暴躁呢,有一次我妈做一桌菜,没有我想吃的菜,于是我把桌子都给掀翻了。”“那时候几岁?”我没笑。吴小月说:“上小学的时候。我妈勃然大怒,要扒我皮抽我筋。我爸抱着我哈哈笑,说我是武则天,不允许我妈对我下手。”
“你很可爱,也很善解人意。”我说,“前提是因人而异,你才愿意去表现出你好的一面。”
以我对吴小月的了解,正是她的这一特征,才有可能致使被丘朋乘接近。
“你既然讨厌丘朋乘,为什么还去他家?”我终于把话题绕到重点。
吴小月说:“我累了,送我回去。”“好。”我干脆利落地转身,朝停车的地方走去,装着对想知道的事情满不在乎。
我们坐上车。吴小月又不让我立即开车,她要求我锁好车门,让她睡一会。
很快,轻微的鼾声此起彼伏,是万籁俱寂的环境中美妙的乐音。她的小手摆在胸口。一缕头发盖住左边的脸颊。她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
没睡几分钟,在我差不多想动手动脚占点便宜之际,吴小月睁开眼睛,对着我的蠢蠢欲动泼冷水,“你想干什么?”事实上,我在玩手机,或者说,我一边玩手机一边假装心不在焉地偷窥吴小月。“要看我睡觉就正大光明看,但只许看。”吴小月说。
然后她调整好座椅,慢条斯理地说了她和丘朋乘的事。
吴小月对丘朋乘尽管没有特别的好感,不过因为丘朋乘是我朋友,所以她自以为适当尊重丘朋乘,约等于是对我的尊重。丘朋乘在吴小月相亲期间约了她两次,一次在江宁万达吃火锅,一次在城东向阳渔港吃自助餐。第三次就是今天晚上,丘朋乘美其名曰邀请吴小月去他家看金鱼,他家有个大鱼缸。
虽然丘朋乘和吴小月见面次数有限,但通过QQ、微信、短信和电话联系的频率无限。日复一日,吴小月发觉偶尔口无遮拦的丘朋乘对她应该是真心实意的,他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丘朋乘是学历史出身,颇有学识,胆大心细,还能系上围裙为吴小月炒菜煲汤。
丘朋乘和吴小月几番交流,在有过互动之后,在吴小月愉快地喝了丘朋乘煲的冬瓜排骨汤后,丘朋乘开始有所为了,她和吴小月玩游戏,一把抱起吴小月,说“信不信把你扔楼下去”。吴小月说信也好,说不信也好,都改变不了被丘朋乘突兀抱起的事实,她在沉默中别无选择地闭上眼。丘朋乘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吴小月抱到卧室,粗暴地把佳人扔在席梦思上,吴小月在床上紧张地睁开双眼,条件反射地坐起身。丘朋乘已经顺势躺下,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肩膀,“躺下休息一会吧”。吴小月越是挣扎,丘朋乘越是用力地抱紧她。
吴小月问“你想干什么”,丘朋乘答“想让你安静下来听听我的心跳”。
吴小月说“那你松开我”,丘朋乘说“你自然放松,我会紧随着放松。”
吴小月没办法,只能“自然放松”,她没有听到丘朋乘的所谓心跳声,倒是能感觉出男人的呼吸声正持续急促。丘朋乘灵活的手得寸进尺地又在吴小月身上游走,吴小月意识到自己深陷泥淖了,她突然间发火了:“你给我住手!”
丘朋乘立刻住手了。吴小月说:“你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丘朋乘说:“没想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啊。”
“你想做是吗?”吴小月说,她翻了个身,站了起来,宛若山峰一样高高地挺立在丘朋乘眼前,主动脱下自己的外套,脱下黄色的毛衣,脱得只剩粉红色的内衣。接着她俯下身来,解开丘朋乘的衣扣,像奴隶一样为奴隶主脱下一件件衣服。那个时刻,我想,丘朋乘一定呆若木鸡。
吴小月重新躺好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但是从此以后,别再想见到我。
丘朋乘说:“你想哪去了,我不是那种人,真不是那种人。”
吴小月说:“是不是都无关紧要,你已经被我定性了。”
丘朋乘说:“你这不是逼我必须做点什么嘛,反正已经定性了。”
丘朋乘于是肆无忌惮地吻了吴小月。我问吴小月配合没有,她说:“他就是个流氓,还真狗一样地爬到我身上来了。”
一阵安静。吴小月此时此刻难为情地窒息了。
“后来呢?”我急切地问吴小月,她不说话了,眼泪掉了下来,哽咽了,“开车,送我回去,累了,真的累了。”
第九章 白珊怀孕
清晨五点钟,白珊起床走进厨房,开始烧菜。莴笋炒猪肝,蚕豆炒草菇,番茄炒鸡蛋。主食是赤豆红枣莲心枸杞核桃汤,营养丰富,而且着重多放了莲心,莲心安神,是一味中药,可以治失眠,放了那么多,等于给自己下猛药,连续吃三天了,怎么还不见改善呢?白珊说她觉得纳闷。
六点钟,白珊说儿子起床吃早饭了。周末买了一斤荔枝,他直说好吃,白珊说:“贵着呢,七块多钱一斤,等五块钱三斤的时候给你多买一点。”儿子自问自答:“五块钱三斤会是什么时候呢?估计也快了,我就可以一口气吃三斤了。
白珊听之轻声浅浅一笑。
六点五十分,白珊换上长袖子长裤子,徒步,往上班地方挺进。出门的时候,就感觉到体力不支,她硬着头皮往前走。走在一座桥上,她大汗淋漓,双肩包成为压在骆驼身上的稻草,再增加一点点分量就会让她趴下。她站立在桥中间,迎着河面吹来的晨风,犹豫,挣扎,思量,就那么一秒钟,她的信心坍塌了,她没有把握走到单位。于是回头,气喘吁吁地回家,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往常走路犹如一马平川,可是,今天,不行了。
白珊回到家,疲惫地脱下衣裤,洗澡,一头倒在床上,仿佛,永远都爬不起来,永远不想爬起来。她沉睡许久,再次醒来,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想起几年前在乡下调研偶遇一位发小。人生轨迹不同,多年以后,她的发小尽管皮肤黝黑,状态憔悴,但眼神里释放的精神气质是幸福的,她的丈夫是位老实巴交的农民,但这是一对能够经受风吹雨打的夫妻。白珊有些羡慕,她一直想要追寻什么,也许这才是她梦寐以求的。
发小经常辗转托人给白珊带来农家蔬菜。两三年来,白珊陆续收到她的黄豆、赤豆、芝麻、莴苣无数。有时白珊会特意去乡下看看发小,和发小夫妇一起站在田地里,分享她家里买了长安面包车的喜悦,听她怒斥不听话的儿子,唠叨邻里之间的小矛盾小情意。她聪明,善良,勤快,大方,大度。白珊丈夫有一双汗脚,发小送给我一种卫生护垫,垫鞋底后,效果非常显著。发小看到白珊经常上火,牙龈肿痛,送给我一支牙膏,用了也挺管用。发小菜园里的茄子从种下去到茄子成熟,从不要打药,她神秘地告诉白珊:只要在茄子地中间种几棵朝天辣椒,就不会有“茄虱子”。有几个天色将明时分,白珊在厨房里剥豆子的时候,会想起发小粗糙利索的双手给她一节一节扯毛豆的画面,她的鼻子发酸,发小比她要小一岁,看上去却苍老多了。白珊觉得很孤单,她忽然无比想念发小。她想起许多年前,她伤心地感叹自己作为一位过客,离开一个地方,离开一个人,为什么总是会时常回想过去。就这样,白珊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是上午十点多钟。白珊从包里翻出一张欠费催款单,一万七千多元;昨天刚付了修马达的钱,四千三百八十元。躲哪里都躲不过这些纷至沓来的债。白珊除公职外另有产业经营有公司,她说经济大环境不景气,已经波及她的生意。
她开始重新梳妆打扮。对着镜子,观察一个人既缓慢又迅疾的衰老。“我天天都会看到自己,每一天都没有感觉到哪里有多少变化,一段时间再回头看,回头就能遇见曾经的自己,和镜子中的自己对视,方才惊觉,即便是一张凝固的头像,也能闻到动人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还年轻,温润的眼神,紧致的皮肤,我不年轻了,一条条鱼尾纹无情地镶刻在眼角。我令自己感觉到既陌生又熟悉。”白珊说,她总是会回想过去。年复一年,盛夏绿树成荫,而秋冬终究凋零。一年又一年,现在是春天。
冬去春来。
白珊却没有从季节变化的过程中感受到春意。她走在上班路上,看着窗外,看到有恩爱的小情侣手牵手走过,她会在感动中瞬间流泪。春天的阳光打在脸上,白珊闻着花香,她会想起很多人,很多事,她说不清自己到底该如何是好。
中午按照惯例,斜靠在办公室沙发上午休,没睡多久手机铃声就响了,又是装潢公司的。“我背着丈夫买了一套房子,已经起码接到了二十个装潢公司的电话。电话铃声让我恼火,可听着对方怯生生的问候,即便半梦半醒,我仍是平和回答:这房子是要卖掉的,明年或许会装修其他房子,我记着你电话,到时候再联系吧。给人留一点念想和希望吧,还是不要粗暴地全部剥夺他们的渴望。”这几天白珊总是感觉到困,她说,走在路上都想睡觉。她习惯性地拿起手机,QQ上有一朋友给她留言,谈最近的心路历程说:感情的事情不存在对错,在缘分的外衣下只存在权衡利弊。何况他曾经还对我那样好,我们有过那么多美好。也许,喜欢一个人,是只要他快乐便好。发火吵架责问,不过是逞一时之快,但改变不了什么,只能伤害彼此,让曾经的美好疮痍满目。就是分开了,也留一些好的记忆吧,作为曾经相爱相守过的印记。
简单朴素的几句话,出现的时机不对,使白珊寒意顿生,倍感孤独,是平静的沉默后面垂泪的孤独。
这时候,白珊停止了对我的讲述,她说有人找,等会联系。
下午五点,白珊在QQ上和我说话:“这两天我不与他联系,刚才他主动联系我,好像有
什么不放心,还汇报了他的工作生活动向。”
白珊发来一行行文字,让我看一看:
在那么多想你的夜里
你说,使劲想,但别哭出来,忍着
在想你而不能说的夜里
我学会了在肚子上写你的名字
嘴巴闭得紧紧的
写你的名字
一横一竖一笔一画
用指肚,在我的肚子上
端端正正写一遍再写一遍
慢慢地等胸中的澎湃
无声倾泻成如水月光
想你的时候
就这样继续写你的名字
蘸尽夜色
心中的温柔缓缓穿过手指
周遭安谧
你闭着眼睛睫毛轻合
静静的呼吸和婴儿一般温暖湿润
从远远的地方飘过来
孩子,我的孩子
这样叫你的时候
我常常感到时光流转的曼妙
身份,在微妙而仁慈地重组
光阴的流水
轻柔地送来了我最亲最爱的人
耳语,拌嘴,触摸,思慕,拥抱
依次送来
人的感情,为什么变得如此深厚
就是因为有这种时光流转
有这样永远的相随
和宠爱
我问:“谁的歌?歌词不错。”
白珊说:“告诉你,大飞,哎,最私密……凭什么我一点空间没有,凡事都想告诉你?真恼火自己。要是被他知道了,八辈子不理我。”
我说:“我要分解一点爱。”
白珊说:“别胡说八道。跟你说,我和他认识后,偷偷去医院上了节育环。”
我说:“这个我知道。”
白珊说:“你怎么知道的?以前我没有说过。”
我说:“我觉得应该知道。你举此例想说明什么?”
白珊说:“后来那个环到期限了。过了一个月了的时候……”
我说:“有了?”
白珊:“你到底听懂没有?后来我去医院给取出来了。”
我说:“有了。”
白珊说:“你不是问我忙什么么?我在休息,总是想休息。昨天晚上他打电话给我才知道,此前他提醒我要再去放一个的呀,我说不需要了。他说那怎么办,我说什么怎么办。”
我说:“恭喜你啊阿姨,哦,姐姐。”
白珊说:“你再胡说八道!!!”
我说:“去给你送补品吧?”
白珊说:“我一天两碗稀饭一个包子,弄点蔬菜,足矣。”
我说:“当初为什么不戴那啥环了?”
白珊说:“不戴了,不纯粹。”
我说:“多年以后,白珊走在一个暮色降临的春天的黄昏,她走着走着,看着霓虹闪烁的时候,一定会记起不戴节育环是个错误。”
白珊说:“当时想,运气不会那么糟吧!取出来麻烦。这么老了,应该不会吧!何况我们不是天天在一起。”
我说:“老什么,梅老师告诉你,你的生育系统正常,哪有白富美说自己老的。”
白珊说:“还梅老师,你大夫啊?”
我说:“我是老师!”
白珊说:“好吧,老师,大飞哥,我要隆重地宣布,我好像真有了。居然真怀孕了。我。老蚌怀珠。惊悚。”
我说:“慢点说,我反应不过来。”
白珊说:“毕生怀孕过两次,第一次就是我儿子。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完全接受不了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身体接触,糊里糊涂地怀孕了,伤心了许久。这次是这样的情况—你必须接受这个事实:我不避孕,然后怀孕了。前几天,莫名其妙呕吐,上周末,十五号,在南京,一天不能吃东西,肚子不舒服,想吐。但没往这方面想。他说会不会怀孕啊,我当时吓了一跳,但还是认为不可能。当时还畅想了一下,孩子最好是女儿,皮肤不管像我还是像他都会很白,个子高,善良,但脾气不能像我,名字就把他名字中间改成“小”,现在真发生了,傻眼了。他下午电话不断,说天哪天哪,你要吃苦了,到南京来吧。怎么办?中午他喝酒了,对我说生下来吧!”
我说:“送什么礼物给你呢?”
白珊说:“不需要,我不缺什么。”
我说:“再给你买一张手机卡怎么样?”
白珊说:“不需要。不过谢谢你给我买一张南京的手机卡,我可以换着号码用。”
白珊说:“跟你说哦,单位小同事网购,见什么买什么,理直气壮问男友要,我很羡慕那种受宠爱。于是对他说,你也要让我那样,比如看中一条围巾,告诉他网购地址让他去网购直接寄给我。”
我说:“有了之后,心花怒放,祝贺你幸福的孕妇,哦,小孕妇。”
白珊说:“他说行啊看中什么都行,他说还从未给女人买过任何东西。只是我从未做过,我只是希望享受那种为所欲为。以后你碰到值得爱的女孩,就为她大把花钱吧。”
我说:“谢谢!”
白珊说:“我在天猫上看中一款绣花鞋,喜欢这样的鞋子,一下子让他买了三双。春天我要穿上绣花靴子。”
我说:“穿着绣花鞋的小姑娘。”
白珊说:“呵呵,奔五的人了。”
我说:“女人四十一朵花。”
白珊说:“那是男人。”
我说:“那你是奇葩。”
白珊说:“因为想一个人而寂寞,因为爱一个人而温柔,因为有一个梦而执着,因为等一个人而折磨……此生未了,心却已无所扰……只愿换得半世逍遥,如果我们还有哀伤,让风吹散它,深深的话要浅浅说,长长的路要慢慢走……”
我说:“疯了疯了疯了。”
其实,我非常相信白珊意识到自己怀孕后的喜悦是发自肺腑的。
此刻,我在独坐,正是黄昏,看着电脑内一张白珊不久前发来的照片。画面中是两个人侧影,也是在这样的黄昏,坐在草坪上,地上铺着报纸,报纸上有共同啃的鸡爪、鸭头,还有雪花啤酒、蒙牛酸奶。白珊说,她喜欢和他面对面坐着,或者她依在他身边坐下。“我知道你宠我,吃我剩下的,喂我好吃的,温柔地逼我多吃。我常常幻想,我们能够在一个家里正常生活多好,我天天都会以一种平静的心情,摘阳台上亲手种的青椒和小葱,蒸鱼,煎蛋,然后等待你傍晚时分的如期归来。一个女人,听着自己爱着的男人,脚步声越来越近,心底是幸福而宁静的。”
最终,白珊确认自己果真怀孕了,“那一瞬间,人会忽然明白,爱情再如何爱也不过就是一阵子,唯有生活才是实实在在一辈子的。上帝作证,我有多么情愿为你做你爱吃的清淡的饭菜,我有多么喜欢看你于暮色中归来,微笑着走向我。无论是在多么拥挤的人群里,我总能最快速地找到你的身影。无论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我亦会第一个想到你。彼此都知道,我们遇见的对方,是倾尽内心相知相待的。我们不年轻了,也不该轻易言离散。只是,借着爱情的感动,我们已经渡过了那么多艰难的日子。如今,理应更懂得如何相爱,爱对方,爱自己。我坚信我们的未来如你所说会更加美好,恒久。”
白珊内心世界波澜壮阔,对她的情人有万语千言,“善良已经成为你的禀赋,令你没有失掉对我的宽容和宠溺,要我如何表述现在的感受呢?上帝仁慈,你总为我这个任性放肆的孩子留着一盏灯,让你在我哭闹之后能够触摸到你的双手和怀抱。只能说,赤诚相待是一种无可取代的机缘,哪怕有一天我们牙齿掉光了,头发全白了,跳动的胸膛里仍然完好无损地珍藏着初见时的感动与美丽。我时常这样念叨,我期待与你四目相对的微笑,我喜欢与你心有灵犀的幸福。我时常这样念叨,命运注定我今生始终追随着你,于是,我把自己呈上,任你翻阅或朗读。我时常这样念叨,我相信我们相互都是懂得彼此的人。你消瘦的肩膀,轻捷的脚步,总是透露着一种温柔,沧海桑田,我心永远。但愿你能明白我的哽咽,但愿我能够少一些刻薄与挑剔,更多一些赞赏和感动,不要让心再有苦楚,我答应你。众里寻他千百度之后,蓦然回首终于看到了你,现在,即使幸福不能盛开在明媚的阳光之下,美好也该生长于我们自己构建的小屋之中。那个屋子,只有善良,宽恕与爱。所谓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风雨坎坷的路途,磕磕碰碰的三年的情分,期间有多少怜惜、欢喜,思念、惦记。我什么都不能给你,唯有矢志不渝的爱可以给你。我什么都不好,但是愿意为你做每一件事情哪怕牺牲我的生命。我什么都不想要,只希望无论你在哪里都把我藏在心底最温柔的一角。你可知,我数夜被梦惊醒皆是因为看见你远去。以后的路还有多久,我们还可以陪伴彼此多少个三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愿意伴着你长生不老。安,亲爱的,你一定明白。”
抒情完毕,必须要面对冷冰冰的现实,肚子里的娃儿怎么办?
天黑了。夜深了。有人睡了。有人醒了。
我一觉醒的时候,凌晨三点,摸过手机想刷一下微博,看到有很多条短信,都是白珊的。
我回短信对白珊的情人进行赞赏,我说:“弱弱问一下,每次多长时间?”
哪知白珊很快回短信了:“神经!”我继续发:“嘿嘿。”
白珊说:“冬天的时候,他衣服穿得很厚,我再冷也穿两件,他脱下来的衣裤,要堆满一张床。”
我说:“肾虚,虚寒。那么,十分钟有没有?”
白珊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说:“难道跟我一样差不多有五十分钟?”
白珊说:“吹,你还无聊?那个倒暂时没有多大影响,因为我们接触很少,一个月见面两次到三次,不至于那样惨。不要以时间来衡量。”
我说:“质量第一,我知道一分钟能达到效果就是成功。”
白珊说:“不是这意思。我说时间不确定,天天做和难得做一次,时间怎么可能一样?也许因为二十多天不在一起,会很快结束也有可能,这个不是说身体不好,而且间隔太久难以控制。懂吗少年?”
我说:“我想天天都有,但是没有。”
白珊说:“神经病。天天就没意思了。我们靠的不是欲望了,你懂。他快五十岁了。”
我说:“不懂。”
白珊说:“如果不是对我有很深的爱,如果不是我的出现,他就是没有情人的男人,不得不清心寡欲。现在他就说:‘要不是见到你,产生冲动,我都忘记男女间这个事情了。’我们更在意的是肌肤相亲的时候,彼此的凝望,手舞发动,怜惜的眼神,温柔的注视与触碰,抵足而眠,拥抱的温暖。绝不是你那时候单纯的发泄。”
我说:“又是‘抵足而眠’,换个词呗。”
白珊说:“咬着对方的下嘴唇,让他的气息呼在自己脸庞,摩挲着对方的背,十指相扣,爱情中最动人的一面不过如此。”
我说:“想想去哪个医院安全放心吧。”
白珊说:“滚!”
我说说:“睡觉。哈哈。”
白珊说:“值得幸灾乐祸吗?”
我说:“显然不是幸灾乐祸,别小人之心。我是想测试你此时是不是在梦游,好像还没醒。”
白珊和黎明时的太阳一起醒来,她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我猜会是给何善致打电话,问他有没有看到凌晨发给他的一系列短信。
我醒来的刹那,睁开眼睛,阳光穿过窗帘间的缝隙,光线正随着窗帘的晃动而摆动。拉开窗帘,呼吸一口温暖的空气,春光明媚的早晨告诉我,确实已经换了一个季节。我想象着拥有爱情的人们在这个季节姹紫嫣红的模样,爱情就是春光,用白珊的话说,为了这瞬间的春光,也可以去换取无趣一生的冗长。
这一天,白珊如同消失了,也像是从没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过。紧接着,整整一周下来,都没有白珊的消息。我并不想主动问问她怎么了,她想找我的话肯定会找。
大约下来有十来天,白珊给我打来电话,她说在仙林大学城附近。
“去大学进修了?”我说。“没有。上午去找中介看房子,”白珊说,“南京的房价真高,没有理由比我们苏南的房子贵。”
“很突然嘛,为什么要在南京买房子?”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何善致要给白珊买房子,要么是这两个人想合买一套房子,以便约会。虽然她曾和我蜻蜓点水地说过“要是南京能有套房子就好了”。
“你方便说话吗?”白珊问。我说:“在办公室。”
“有空出来说话吗?”白珊问。我说:“可以。”
我在新街口乘地铁前往仙林,白珊在马群地铁站附近等我。我坐到她的车上,她取下墨镜,淡淡地笑了笑,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地绽开。“你来开?带我转转南京城。”白珊说她这次到南京来,纯粹是看房子,还没有告诉何善致。
“仙林环境不错,没有你看上的房子?”我说。“感觉有点贵。”白珊说,“你对南京熟悉,带我四处转转,再看看。”
“仙林的房子你还嫌贵?好吧,那你只有去江北了。”我和白珊换了座位,她坐在副驾驶位子上,重新戴上墨镜,“开车吧!”
我们开出大学城,开到玄武大道,路过新庄和火车站,在建宁路上,白珊越来越没耐心,坐立不安地问:“开这么远了,你带我去哪里?”我说:“去看房子。”“江北?”“是。比仙林便宜。”
可惜的是,开到上桥口就堵住了,进不得也退不得。我们断断续续前进,等我们过了南京长江大桥,太阳快要落山了,白珊简直崩溃了:“过江了啊,这里房价多少?”“一万多。”我指了指江北的几个楼盘。“这么堵,南京人怎么受得了?”白珊果断地要我掉头回城,“这边的房子,送我都不要。难道就这一条过江通道?”“有长江隧道,但是要收费。”我说。白珊说:“市内交通要道还收费?南京真是奇葩城市。”我开着白珊的车,在江北绕来绕去,准备重新上桥回城才想起,白珊的车是外地牌照,不允许走大桥。幸亏堵车没被交警看到。于是我重新选择路线,从隧道进城。从长江隧道进城,带白珊到河西一带看看,她看上的楼盘价格基本在每平方米三万元左右。然后我们去江宁。白珊的脸色越来越差,有好几次,她不知不觉睡着了,又不知不觉地醒来,不停地叹气,说南京这儿不好那儿奇怪,总之大失所望。
天黑了。白珊彻底疲倦了。她说想休息。恰巧我住在百家湖,于是邀请白珊到家里坐坐。她犹豫了几秒钟,点点头。
白珊在电梯里一直闭着眼。电梯在十楼停下,我说:“到了。”白珊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冷?”我赶紧嘘寒问暖,“春天早晚凉。”
进屋的第一件事,是帮白珊找一双棉拖鞋。她左右看看,欲言又止,换上拖鞋,像挪动似的凑到沙发跟前,一头栽下去,把我吓了一大跳。
我慌慌张张地坐过来,扶起白珊,她摆摆手说:“没事,别担心,倒杯水。”
白珊喝了几口水,努力坐直身体,她的两只手紧紧地环抱着水杯,手臂微微哆嗦着。过了有好一会,她才恢复正常,喘了一口气,“刚才很不舒服,现在好多了。”我松了口气,“都准备打120了。”“哪有那么夸张。”白珊站起身,像游客一样四处参观。
我们闲聊了有二十分钟,白珊说:“想吃什么,我请你。”我说:“煮面给你吃吧。”白珊说:“家里有面?那好,我来下厨。”
白珊烧水煮面的间隙,还想炒个素菜,可惜没从冰箱里翻出食材。她说:“你家真够寒酸的。”我没说话。幸亏家里有榨菜。于是两个人吃着素面,就着榨菜,就这么凑合了一顿晚饭。饭后白珊一边帮忙洗碗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你该找女朋友,该成个家了。”我没吭声,烧水泡茶。
白珊没打算坐下来喝茶,她说得回去了。我说稍坐片刻再走。她略作迟疑,坐下喝茶。“什么茶?”“大红袍。”“茶壶不错,下次我送你个更好的茶壶。”“谢谢。下次估计你肚子已经大了出来不方便了。”
白珊笑意盈盈。原以为她会生气。屋子里静悄悄。屋外有城市的夜晚忽远忽近的汽车引擎声。静下心来,还能听见虫子的叫声。一直静下心来,仿佛能听到很远很远地方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
彼此沉默。再次开口,漫无目的地东拉西扯。白珊说到这些年来她的不易和坚守。我说:“现在社会上到处都在谈潜规则,你被领导潜规则过吗?”
“你是在没话找话吗?”白珊说,“一塌糊涂。”
“一塌糊涂?”我忽然来了精神,她用的是转折的语气,尤其是紧跟着又追加一句:“不过女人想干点事,或者要在男权社会取一杯羹,不一个个睡过去没办法。”
“你这么漂亮,难为你了。”我认为白珊被潜规则过。她神态松弛:“让你失望了,我从没有被潜过。”
我有点失望。白珊笑着说:“除非女人太丑,实在……人家有权男人……实在睡不下去,稍微过得去的,都一样。当权者一般都四五十岁了,但你有求于他,不睡白不睡。就是这种心理。”
我说:“不信你没有被……”“没有就是没有,”白珊说:“我十多年前,和一个管重点工程的领导工作有很多接触,他人很干脆,有魄力,是我迄今为止遇到的最痛快不摆架子又有工作能力的领导。曾经有一次,在他办公室,他假装无意地拍了我腰一下,还顺势继续假装不经意再往下面拍了一下。这是他的一个暗示。”
“这个领导道貌岸然?”
“不,不能这么说。我很尊重他,到敬仰的地步,他的确也值得尊重。那时我很青涩,三十岁不到。在工作中,他给予我很大的权力,在各种会议上表扬我,抬举我。得到一个自己很尊重的领导的赏识,我很开心,但因为青涩,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只能更努力地工作,跑上跑下,忙得不亦乐乎。”
白珊稍作停顿,小口喝茶,她可能觉得自己说多了,“时间不早了,下次再聊。”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今天的事还是今天做。”我在给白珊倒茶的同时,正视她,她的脸色苍白,她的脖子雪白,她的头发乌黑,她的瞳孔漆黑,她整个人释放出的气息是冷艳、疲倦、茫然。
“就这样,半年多过去了。他假装无意地拍我,也许是暗示的细节……应该不了了之了,我也差不多要忘记了。有一次,我们到南京出差。领导给我发短信,不是短信,是打电话吧,让我办好事在一个酒店等他,说下午他有一个会议,会议结束后过来。我突然间醒悟过来,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是,因为是上下级,天天在一起工作,我不能撕下脸皮,只能说好的。”白珊拢了拢头发,一股香味扑鼻而来。
“酒店在古平岗,我没要多久就到了。给他打电话,他的声音幽幽地传来,说他在酒店三楼,往东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怎么办呢?但我迅速说,我已经在一楼餐厅点好菜了。我说你下来吧,吃好饭我们再去房间说事情。他犹豫了一会,说好,马上下来。然后我以极快的速度对服务员说,给我上菜,随便什么,现成的就行。同时,又以极快的速度打电话给我表姐:‘半个小时后,你过几分钟给我打一次电话,不管我电话里面说什么,反正你过几分钟就打一次。’”
“这时候,他下来了,披着外套,派头十足。我们坐下来吃饭,说说工作的事情,说说上午我去办的事情。各自心怀鬼胎。我第一次注意到他和平时在单位,看我的目光,截然不同,包含深情和迷离。不像一个四十八岁的男人,他比我大二十多岁。他说,一会儿上楼,我们好好说说话,你为我做了很多工作,非常感激你。我痛快地答应了,装作一副不知道上楼是啥意思的天真样。这时候,我的电话来了。”
“‘你让我打电话给你干啥呢?’表姐说。我说:‘我在外面有事呢,不能回去。’表姐说:‘什么不能回去?我没有叫你回来呀。’我挂了电话。领导问我:‘怎么啦?’我说没有什么,我妈妈说孩子生病了,应该没事的。他喔了一声。过了几分钟,表姐又来电话:‘你莫名其妙干什么呀让我打你电话?’我说:‘怎么非要我回家?你不能带着去医院吗?’我一副不耐烦的口气。挂了电话。他看着我,说没事吧?我说没事没事。电话第三次响起来,他开口了:‘你还是回去吧,孩子要紧,我们下次再约。’我说不好意思了,孩子肯定病得不轻,否则家里不会一直来电话。然后,我走出酒店。”
“这么容易就逃脱了?”我意犹未尽。
“过了两天,在单位,他看到我,问我孩子怎么样了,撒谎的人最容易健忘,我忘记了骗他说孩子生病的事情,说孩子上个礼拜跟他爸带出去乡下玩去了,挺好的。一出口发现哪里错了,但说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他脸一黑,不说话。”
“哈哈,然后你没有被提拔。”我似信非信。
“又过了两天,去他办公室开会,最后我走的时候,他给我一封信,信上写:‘小×,你战胜了我,也超越了我。希望你一如既往地尊重我,记得,以前我是喜欢你,现在我是喜欢并尊重你。愿你快乐。’我给他回了信:‘谢谢领导。友谊和尊重永驻。’”
“然后没有被提拔。”
“后来,他下海了,做企业去了,做得风生水起,是个成功的大老板。迄今,在任何一个可以提到我的地方,他依然对我赞不绝口。”
“可惜你没机会被提拔了。”
“赢得尊重比得到提拔,或者利益上得到好处重要得多。他不是一般的有钱。如果我是物欲女人,在那时候完全可以凭借他,现在我依然可以凭借他。而不会去爱一个温文尔雅病弱的书生气的男人……虽然他也是个领导。女人嘛,只会为了爱,去眷恋一个人。我是说有的女人,不是所有女人。对了,对我的这段往事,你有何高论?如何看?”白珊脸色泛红,短暂地沉浸在往事带给她的成就感中。
我一瓢冷水扑灭了她略带得意的气焰:“好女人啊,基因这么好。你肚子里的娃,干脆生下来吧。”
果然,白珊的神态回归到现实处境,“呵……”一声叹息。
白珊就像踩钢丝的杂技师,左手握着幸福,右手握着忧愁。她若安安稳稳走过钢丝,走到来日垂暮之际,再来个漂亮的转身,得到的便是掌声,掌声在她心底响起。可是,如果掉下去了,迎接她的,又将会是什么呢?白珊曾经很想做一次尝试,在寒冷的冬天,从空调房里走出来,接着掉到有着一层薄冰的湖里,想看看这种感觉,跟她的矛盾心情相比,哪一种更刺骨。她不敢想象明天,感觉明天的自己就像大海里的一叶孤舟,波涛汹涌,小船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端。
她明知不可以生下来,却执意要做些事安慰自己,至少我认为她想在南京买房的想法是荒谬的。“我在南京买个房子,等肚子大了,找理由出国,哪怕辞职。然后在南京安心养胎。”白珊豪气冲天,其胆识顿时让人肃然起敬。
不难想象,白珊可以完成这系列动作,问题是:“后面怎么办?还有一个重要问题,你的那位羸弱情人何善致怎么说?”
“管他怎么说,这是我心甘情愿做的。”白珊大义凛然,如同是去就义。
她越是表现得从容、淡定、果断,我越是感觉到她的忧心、矛盾、忐忑。
白珊说,何善致不知道她今天到南京来看房,这一整天,都没有他的消息。估计因为今天恰巧是他老婆的生日吧,他的时间肯定是被那个女人在软硬兼施中给霸占了。想到那个女人,白珊更加坚定要把孩子生下来。
“人生就是赌博,不赌一把怎么对得起短暂的一生?”白珊转变语气,“你说我要不要在南京买房呢?”
“有钱就买,没钱就租。”我含糊其辞。
“钱不是问题,做事总得师出有名。”白珊还在犹豫着什么。
“金屋藏娇,不对,金屋藏娃,这足够师出有名啦。”我不想再听白珊絮叨了,想送客走人。
白珊是极其聪慧的女人,她能从我微妙的口气中感受到点什么,她起身说:“再借用一下你家的卫生间。”
我坐着抽了一根烟,抽了一半,白珊从卫生间出来了。她轻咳几声埋怨几句。我没有掐灭烟火,继续吞云吐雾。“送我下楼吧,我得赶回家。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身体状态不稳定。”白珊说,“确实需要安心静养一段时间了。”
我打开门,白珊在我前面跨出门槛,她稀里糊涂竟然忘了有电梯,出门直接右转走楼梯了,哒哒哒几声,再“啊啊”两声,我冲出门看到她摔在楼梯上,正面朝楼上,右手抓住扶栏,左手撑着台阶。“你,”我正准备批评她为什么不乘电梯,想想作罢,先扶她起来。尽管她觉得摔倒在楼梯上有点花容失色,但是她没什么力气挣扎了,被我连拉带抱地再次请入家中。我按捺住兴奋,这相当于近距离接触到白珊,她的风韵与柔软,她倒在沙发上时的呻吟以及瞥我一眼的风情,使我的心跌宕起伏。
“今天就不该来,不该来南京,不该跟着到你家来。”白珊开始喋喋不休,“倒霉!你怎么不提醒我有电梯?破楼道,怎么就能一脚踩空?”我正要逗她,来不及了,她的嗓音变了,压力太大了,眼泪夺眶而出。积压许久的惆怅、困惑、不满、快乐、痛苦等等,必定是五味杂陈的泪水,否则不会那么恣意。
我递过卷纸,白珊不接,我只能好人做到底,马不停蹄地给她擦拭眼眶。她的眼泪快速流淌,我擦拭到她脖颈时,她夺过卷纸说:“我自己来。”
我去找一条干净的毛巾,用热水洗一洗,在白珊的哭泣接近尾声时,送到她手里。“谢谢。”她接过热毛巾,擦擦脸。痛哭一番,除了眼睛红红的,精神面貌好多了。
我正要夸白珊的美貌,耳边传来手机的震动声,她丢下热毛巾,拉开蓝色包包的拉链,拿出手机,另一只手的食指伸出,对我嘘。
“喂,我在家啊,不太舒服,睡了一天。”白珊目不转睛地盯着茶几上的碧螺春茶叶盒,一只手握着手机,一只手拉拉衣角,自然得真像是在自己家似的,“你呢,一整天没有你消息。”
我饶有兴致地坐在不远处,不近不远地倾听。
“什么?去安徽干什么?她过生日跟你有关系吗?不想和你说话了。”白珊说着说着坐立不安起来,她发火了,波涛汹涌地和心上人吵架了。我听得津津有味。大约有十分钟,再观察她的脸色,变得红润了,她的语气平缓如潺潺溪水。
大约有二十分钟,她放下手机,对我笑了笑。
我说:“那位高手是怎么把你哄好的?”白珊呵呵地笑,“今天谢谢你,送我走吧。”
这一次,白珊不再心不在焉,她走在我后面,跟着我进了电梯。下楼后,我们肩并肩走向停车场。晚风吹在身上,清新而有寒意。抬头望天,看不到星星。低头看地,地上铺满了路灯投下的浅浅的光亮。我有强烈的想拉着白珊的冲动,当然冲动必须止于理智。走着走着,白珊猝不及防地说:“你在想什么坏心思呢?”
“你懂的。”我说。“哈哈。”白珊落落大方地干练地笑着,“你小子。”
“你到底是什么样性格的人?”我问白珊,“我想写你,但是怎么塑造你的人物性格呢?”白珊说:“你认为呢?”我说:“温柔、善良、气质佳、脾气大。”
走到停车场,白珊说:“他刚才在电话里说,想在南京为我们买套房,你说奇怪吧,我没和他说过要买房,是心有灵犀,是不谋而合,是……”“是好事一桩。”我一锤定音,“早点下手,房子一天一个价,欲购从速。”
“顺便问一声,您是否还能找到回家的路?”我语带双关,“不过以后就不愁了,南京也有一个家。”白珊友善地和我说拜拜:“谢谢关心,我有导航,能找到回家的路。”
在小区门口,我目送白珊的车消失在夜色苍茫中。转身走向一个烧烤摊,晚饭没吃饱,再加上莫名的烦躁,想喝点啤酒吃些烧烤。如果白珊不急着回家,能陪我边吃边聊多好。一个人的夜晚,春风沉醉的夜晚,百无聊赖。
我吃着烧烤喝着啤酒,看着微博上乱七八糟的内容,逐渐微醺,逐渐在微醺中变得感伤。我羡慕白珊,她可以有爱情去奔走,即便颠沛流离,毕竟心有所属。我羡慕何善致,那个事业有成、拥有白珊的成功人士,他的生活色彩丰富。起初,我在潜意识里,鄙夷那些有家了还在外面风花雪月的人。此刻,我对白珊和何善致满怀同情,两个人无法走在阳光下,即使有机会走在阳光下,也是远离人群。好在世界之大,能够容纳下为爱情追逐的色情男女。这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呢?人们都在匆匆忙忙地追逐。白珊曾表示她很喜欢这个时代,若是早些年,像父母辈那样,多是终其一生在不知爱情为何物的情况下耗尽光阴。正是这个时代,因为互联网使人与人之间没有距离。正是交通的高度发达,让人与人之间的往来没有距离。正是这个时代,给一些人的追逐提供了天时地利的条件。要不要设想未来呢?未来又在哪里呢?白珊的未来,我无法想象。我自己的未来都无法想象,何苦去想别人的未来?如果我无心去想别人的未来,为什么又要花此精力去写别人的现在?白珊知道我在写她,她说过想看看我写的,我决定明天就把已经写好的发给她。白珊说她的现状值得写。为什么?因为这个时代有很多人像她这样为爱或者为某种信念与渴望追逐。她说至少她身边有这样的圈子。在我接触过的一些采访对象身上,我同样看到她们和白珊一样。只是,我坚信这些都是小范围的现象,纵然是典型,也仅仅是沧海一粟。即使很多人有钱了,吃饱了,思淫欲了,也局限于少部分人的不安现状。更多人会老老实实地打发生活,某个瞬间有了贼心,更多个瞬间贼心会死,主要原因一是没有贼胆,二是没有条件,三是得不偿失,索性得过且过。死于心碎又何妨?总好过死于身碎。所以我佩服白珊,勇气可嘉。她当然是幸运的,梦想了,还梦想成真了。她给我讲述被领导潜规则未成的事,目的是衬托自己不是随便的人,但为爱情可以义无反顾。虽然她的讲述在我心目中,并没有让她的形象变得高大起来,但是我理解她一直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寻找合乎逻辑的理由。正如她说过的“师出有名”,唯有如此才能给予自己莫大的安慰。唯有如此,在这个宁静春天的夜晚,她开车疾驰于回家之路,才会无比充实,才不至于像我一样喝着啤酒倍感空虚。
我喝着啤酒,想着心思,想到了吴小月。不知道此时她在干什么。想到了前女友,不知道她在陪谁喝着啤酒。我想给她们打电话,想了又想,还是不打了。我想关心一下吴小月,最近过得可好。我喝光杯子里的啤酒,正要拨打吴小月的电话,却有人给我打电话。有人给我打电话,我兴致勃勃地看到是白珊。这么快,这个点,她就到家了?也许是她开车无聊了打个电话。我喂了一声。是白珊的声音,她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上来一样,我有点毛骨悚然。
“我很不舒服,身上出血了。”白珊说,“能不能来帮帮忙?”
“这个时候你应该找他啊。”我厘清现实。
“不行,我不想在他心目中变得不纯粹,我说过今天人在家里的。”白珊有气无力。
“你在哪里?”我实在提不起激情去英雄救美,可是又不得不去,这个女人真是麻烦。白珊说还徘徊在马群附近。“跟马群有缘啊,你就在那里买房吧。如果撑不住就立刻打120!”我立即站起身,差点被凳子绊倒,想骂人,忍住了,“……我马上过去。”
第十章 吴小月来去
春天的吴小月已经从冬眠中复苏。我约她去江宁方山看油菜花,她欣然应允。她花枝招展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和去年冬天见面时的精神面貌截然相反,那时的她脸上覆盖着迷雾一样的愁绪。此时的她成为摆脱霜冻的花朵娇艳欲滴。相由心生。这一阵子,吴小月应该过得很舒心。
她坐在我的车上,我欣赏着她,终于脱口而出:“看到你就不用再去看花了。”这是发自心底的欣赏与喜悦。吴小月当我是在开玩笑,哪怕是真心话也是玩笑言,“黑丝袜性感么?”她的一条腿微微抬起,环绕半圈,跷在车前台上。我说:“朋友,请别诱惑我。”
“红风衣怎么样?”吴小月说着可爱的话,她的目光盯着车前方,生怕我不好好开车。我说:“关键看脸,脸过得去,衣服再差都过得去。”“你从来不正眼看我。”吴小月说,“昨晚怎么想起今天约我出来玩了?”我说:“因为无聊。”
吴小月说:“你无聊了才会想到我。”我说:“彼此彼此。你答应今天出来玩,还不是同样无聊。”“我不无聊。”吴小月说,“主要是很长时间没看到你了,想看看你最近有没有干什么坏事。”
“我有什么好看的。”我说,“不如你,越来越好看,越来越有味,味道好极了。”
吴小月说:“你话中有话。”我说:“我话中有你。”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吴小月用的是陈述语气。我说:“想出来透透气。”
沉默几分钟。吴小月从包里掏出唇膏,对着镜子涂着嘴唇,她涂完后问我用不用。我说:“用,用你的嘴直接帮我润润唇。”“异想天开。”吴小月把唇膏和镜子放回包里,她抿抿嘴,指了指前方说:“快到了吧,那边金灿灿一片。”“很黄很暴力。”我说。“你怎能用这么粗俗的词语形容油菜花?”吴小月说。我说:“你到现场,看到一大片一大片油菜花随风起伏,看到蜜蜂轻舞飞扬,就能体会到我的形容恰到好处。”吴小月说:“你真文艺。”我说:“不如你懂文艺。”
吴小月看到了油菜花,她陶醉其中,不停用手机拍照发微博。我抽着烟,跟在后面,还得不间断地为她拍照。直到吴小月兴奋期过了,问要不要给我拍几张照片。我说不要,风景看在眼里,留在心里就行。吴小月说:“真酸。”又过了一会,我提出想和吴小月合影,她说不想。“为什么?”我问,“怕你男朋友吃醋?”“不是。”吴小月说,“反正我不想。”我说:“你男朋友不会吃醋的。我主要是看你今天特别漂亮,和这些很黄很暴力的油菜花差不多,所以想把你和油菜花都存在照片里,顺便捎上我,留着将来回忆过去用。”“你不是可以记在心里吗?”吴小月执拗地拒绝着我,她仍然嘻嘻哈哈,每当我靠近的瞬间就会小鸟一样拍翅飞开。几次下来,我没有再和她合影的冲动了。旁若无人地赏花,嗅着芬芳,想着可有可无的心思。
吴小月主动靠近我问是不是生气了。我说一生气就认真了。
“那你认真了吗?”吴小月认真地问。我说:“犯不着跟你认真。”
吴小月走在我身旁,她淡淡地说:“谢谢你。”春风徐徐吹来,油菜花的香味像水一样浸泡着我们,混杂在其中的还有青草与其他植物的气味。早晨还有些阳光,走着走着阳光变淡,直至飘散,飘来几片阴云。要是有满天满地的太阳光,油菜花会更美。走着走着,天上飘下雾一般的细雨。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我提出找个农家乐吃农家菜。吴小月见我郁郁寡欢,问我为什么和天空一样阴晴不定,“你看你,小心眼,没和你合影到底生气了。”
我说:“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忽然想起前女友了。”
“你这么怀旧?”吴小月笑着举起手机,和我靠得很近,咔嚓,自拍一张我们的合影。我想看,她不给,“你是个怀旧的人,不能给你,怕你将来怀旧,想到我。”
“爱给不给。”我说,“不是我想要的,没兴趣了。”
“微博上有个小故事不知你看过没有,”吴小月说,“清晨她打开门,发现自家的门口竟然多了一条死鱼,她感觉十分晦气,于是马上把它装在垃圾袋里扔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一条鱼躺在自家门口,她还是把鱼扔了,为了抓住那个恶作剧的人,她选择了待在不远处的楼梯口盯着。不久,一只猫走了过来,把嘴里的鱼放在门口,有些不舍地离开了。她看着那条鱼,想着那只自己曾经救过的猫—也许你不喜欢,可是它已经给了你它认为最好的东西。珍惜所有对你好的人。”
“你想说什么?想给我一条臭鱼?”我不解。吴小月说:“我没有臭鱼给你,不过可能我是你救过的猫。”
“这些天,我过得很好,我要谢谢你。”吴小月说,“可能,我真的恋爱了。”
“你不是要报警告丘朋乘强奸的吗?”我的话不合时宜,吴小月对我笑着,她笑得梨花带雨,女人动不动就流泪,前一分钟很开心,后一分钟很悲伤。然而吴小月又似乎不是因为悲伤,是满足吧。
我们在一家农家土菜馆前停下脚步,吴小月说请我吃饭。她点了烧鹅、炒菜薹、蒜苗炒咸肉、地皮菜炒鸡蛋。好像很熟悉我的口味。她点完菜问我要不要喝酒,“没关系,姐帮你开车。”“哥的车很难开。”我心情愉快了很多。“哥的人很难猜。”吴小月恢复了此前的开朗。
吴小月帮我去车后备箱取来一瓶白酒,我喝下半瓶,她又命令我停止畅饮。我在醉意中听从指挥。走出土菜馆,吴小月拎着我喝剩下的酒,走在我前面,不停回头看我走路有没有东倒西歪,她说:“我们就这样很好。假如我们成为情侣,最后分开了,我们就会彼此失去一位能无话不说的要好的朋友。”我说:“你会开手动挡的车吗?”吴小月说:“你说呢?”
吴小月开着车,我坐在一边,打开收音机音乐频道,正播放着一首歌《美丽花蝴蝶》:“你像只蝴蝶在天上飞,飞来飞去飞不到我身边,我只能远远痴痴望着你,盼啊望啊你能歇一歇。你像只蝴蝶在天上飞,飞来飞去飞不到我身边,我只能日日夜夜等着你,想啊念啊你能停一会……”
吴小月说这首歌在一部电影里看过。我说:“梁家辉主演的,叫什么黑玫瑰?”
吴小月说:“上大学时在宿舍看过。里面有个细节,梁家辉试探女主角邵美琪,光着脚,脚趾轻轻地去踩邵美琪的光脚,接着邵美琪的另一只脚轻轻踩住梁家辉。微妙的试探就那样把两个人拴在了一起。”“真文艺,”我却记不清吴小月说的电影情节,“开车吧。”
我们的回城之路并不顺畅,一路走走停停。我总是想起几个月前去机场接吴小月的场景。吴小月在断断续续地和我说着她对未来的勾画,什么年龄做什么事,到成家的时间需要集中精力成家。我祝贺吴小月终于在历经周折的今天拥有了明天。吴小月不止一次说过必须要在三十岁之前嫁掉。我希望她心想事成。当她真要如愿以偿之际,我的心头萦绕着几丝酸涩。这也是我有兴趣要写吴小月的原因之一。她和白珊是两个年龄段的人,身上都有吸引我的气味。我敬畏她们,写她们,记录她们追逐幸福所付出的艰辛,为她们的欢愉而感动,为她们的伤心而伤感,她们的身影未必能代表群体的身影,她们只是她们本身。她们在各自的年华奋发向上,勇敢坚强,她们只要忠于内心,就不存在对和错。白珊后来看我写她的故事反问我说读者会不会骂他,我说你问心无愧地做你想做的,我平铺直叙记述你们的点点滴滴,至于读者会怎么想,你去想那些干什么呢?别想多了。
“别想多了!”吴小月的话打断我的思绪,“和你开玩笑呢。丘朋乘还真问过我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我都不知道吴小月这几分钟在说什么,只能顺水推舟。
“同学,好朋友。”吴小月说,“是什么关系就什么关系。”
“丘朋乘挺有能耐的。”我说,“没看出来。原以为你很难拿下。”
“又不是打仗,什么拿下不拿下的。”吴小月说,“到我这个年纪,不敢再挑三拣四了,只要有个男人能真正对我好,我也不是很讨厌他,就很知足了。你没听过女人实际上没有爱情吗,谁对自己好,就会跟谁走。男人却不同,可以选择对谁好。”
“不见得。女人可以选择接受谁对自己好。”我说,“女人越来越独立,这个时代,很多女人不需要男人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吴小月想绕开我们谈论的主角丘朋乘。
“我的审美和丘朋乘差不多。”我把话题稳住。
“丘朋乘那么快把你给……那啥了。”我既然喝酒了,索性把自己当成酒醉的人,口无遮拦,“看来你们是真爱。”
“你没必要酸溜溜的吧,”吴小月始终平静,不温不火,“他没有你好,但是你好不代表适合我。”
“女人夸哪个男人是好人的话,就是在心里对他判死刑。”我冷笑,“谢谢你鉴定我是好人。”
“喝多了。”吴小月说,“快到百家湖了,把你送回家睡觉。”
“你要跟我一起睡吗?”我闭着眼睛,吴小月时而加速时而刹车,我的胃翻江倒海。
“有点大哥哥样子好吗,哥?”吴小月说,“你一喝酒就会胡说八道。”
“几点了?”我问。“三点。”吴小月不假思索。
“整吗?”我说。“别拿话套我!”吴小月笑个不停。
“我是问三点整吗?”我追问。“您自个回家慢慢整。”吴小月说。
“妈的,我问你是不是三点整。”我仍旧闭着眼。吴小月说:“整整整,你想整现在就整!”
到百家湖附近,吴小月停好车,她说想在湖边走走。我说下雨了,幸亏车里有伞。
我们在湖边走了没几分钟,雨下大了,吴小月说她有点冷,我们又回到车里。
我酒醒了许多,要和吴小月做个游戏(《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经典桥段,事实证明她并不知道)。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然后对吴小月提问,吴小月每回答问题之前要把硬币从我手中取过去。
“你是什么星座?”我问。“处女座,”吴小月答。
“不对,”我提示,“你得把硬币取到手再回答。重来!”“噢,”吴小月从我手里轻松地取过硬币,再回答,“处女座。”
我提的问题越来越难,吴小月有时要稍作思考。最后我提问:“新婚之夜,你的理想是,老公会对你说什么?”吴小月想了想,开始想从我手里取硬币,哪知这次我使劲了,她费尽力气也取不出硬币,连续努力几次,她急了:“你夹得太紧,我拔不出来。”“你说什么?”我一脸严肃。吴小月像复读机似的复述一遍。
接着,她醒悟过来,不再取硬币了,拳头砸在我肩膀上。我偏偏憋住不笑。
“流氓!流氓!”吴小月继续对我发飙,我镇定自若地质问:“请问我哪里流氓了?我搞不懂你怎么忽然要打我,你能解释为什么要愤怒吗?”
吴小月住手了。我憋不住了,笑得呼吸不畅。
“不正经!”吴小月又来捶我了。我抓住她的手,恶狠狠地说:“你再动手,我跟你来真的,不然对不起你给我的评语。”
吴小月若有所思地收手了。她做了个深呼吸。我笑累了,也做了个深呼吸。
“别学我。”吴小月说。“谁学你了?”我说。
“我累了,要回去了。”吴小月说。我问:“咱们去丘朋乘酒吧玩会怎么样?”
“丘朋乘去无锡出差了。”吴小月说。我说:“你是酒吧老板娘,他出差不影响酒吧营业。”吴小月说:“我不想去,你可以自己去。”
“那我自己去,不过我要先睡会。你回去休息吧。”我把座椅放平。
吴小月把车窗打开一点缝隙,提醒我“别窒息而亡”,我不予理睬。她借用了我的雨伞,打开车门,撑着雨伞走向双龙大道。她走出几步远,我半坐着,眼睁睁看着吴小月在雨中渐渐走远,她的身影在雨中朦胧而绰约,越走越远,直到全部消失在我的视野,我的眼前一片雨水。雨越下越大。
我睡醒的时候,雨停了,天边的晚霞非常美,雨后初晴,湖面涟漪轻柔,湖边水草荡漾,湖畔垂柳像一首诗中写的像夕阳中的新娘。微风吹在脸上,吹动发梢和衣角,吹醒我,我后悔不该让吴小月过早离开,美景无人分享。
我给吴小月打电话,连打几遍都“不在服务区”。
从这一天起,我和吴小月相隔许久没有联系。没过几天,我去外地学习半个月,再加上为工作变动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差不多忘记了吴小月。她有了爱情,根本不需我多余的过问。倒是白珊会经常和我发短信,她说看中了几套房子,还没有最后下决心。
我甚至想,吴小月和白珊的故事发展到这儿,不再继续,或是继续下去不再让我知道最好。可是,我既然为她们的故事开了头,想不想结尾并不是我说了算。
也不是白珊和吴小月说了算。
是谁说了算呢?
不知道。
我的工作越来越忙,习惯于早出晚归,和朋友们的联系越来越少。有一天,我正要下班,接到了丘朋乘的电话。“兄弟,你晚上有时间来我酒吧坐坐。”丘朋乘说,“你好像从我们人间蒸发了。”
丘朋乘才像是从人间蒸发了。恋爱中的人都会从朋友圈消失。丘朋乘问我是不是恋爱了。我说是啊恋爱了。丘朋乘说带过来给哥们瞧瞧。我说瞧你妹啊瞧完又成你的了。丘朋乘说行了晚上来了再说。
我来到丘朋乘的酒吧,参观个遍,没看到吴小月。“你老婆呢?”我问。
“你老婆呢?”丘朋乘反问,他开了几瓶啤酒,问我饿不饿。我说饿。他让厨师烧了几个菜。
酒吧还是那个酒吧,而丘朋乘不像昨天的丘朋乘了,他胡子拉碴,衣衫不整,眼神浑浊,像是遭遇了什么挫折,也可能是打几天几夜麻将,输了很多钱。
酒吧里播放着我从没听过的音乐。丘朋乘说:“凭什么都是你听过的音乐,我的品位只能跟在你后面?”
直觉告诉我,他和吴小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这事还不小。
“瞧瞧你没睡醒的熊样,打麻将输钱了吧。”我说。“你说对了,最近运气糟糕,走的走,输的输,你看酒吧的生意也一比吊糟。”丘朋乘喝下一杯啤酒,“你知道吴小月最近去哪里了吗?”
“你说什么?”我装着很惊讶,事实上我确实一无所知。
“吴小月消失了。”丘朋乘说,“我想问问你,有没有被你藏在家里。”
“哈哈,”我真想举起啤酒瓶砸向丘朋乘,“别发神经,你到底折腾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吴小月去哪里了?”
“我要知道还问你?我四面八方到处找她,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丘朋乘说,“她不住广州路了,房子没到期就退了。”
一直以来,我没有关注丘朋乘和吴小月的关系。丘朋乘和吴小月好上以后基本没有再和我说过话,他再次开口跟我说话,仅是因为他的处境有变。
不是我对丘朋乘和吴小月的故事不感兴趣,而是他和她若不主动讲起,我不便打听。
现在,丘朋乘主动敞开心扉讲述他和吴小月的事,我不得不装着不感兴趣,却又很感兴趣地边吃边喝听他边喝边讲。
特记录如下:
那天晚上,吴小月穿着下午刚买的红色条纹连衣裙,在三山街一家KTV自怨自艾。她说失恋了。丘朋乘中午还在新街口和她吃饭,下午她在买裙子,发给丘朋乘看,丘朋乘说其中一条比较好看,现在,丘朋乘看着她穿着那一件裙子,在KTV,醉了,流泪了,并且胡言乱语在作践自己。桌面上有一瓶洋酒,丘朋乘尝一口,难以下咽。在场还有一位朋友是我。(这个情节当初我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我先去陪吴小月的,丘朋乘后来赶到,我却不知道他和吴小月聊到了连衣裙……)
这个晚上,失恋的吴小月被酒精烧伤了心,几乎不省人事,在医院挂水时还在不间断地抽泣,她是有多伤心,为爱情,为那个她说不知道有多爱的人泣不成声。丘朋乘茫然而机械地忙前忙后,他和吴小月聊过,竟不知道她会如此不能自己。
这样也好,痛释放得越热烈,翻篇得越快。
(这个细节的确存在。但我和丘朋乘后来安置好吴小月,一起离开了医院。)
又一个晚上,身穿天蓝色裙子的吴小月,踩着高跟鞋,高挑地从安德门地铁站出口款款而出,轻盈而温柔,丘朋乘略感血脉偾张。丘朋乘说从此他总会回想起这场动感的画面,来来往往的嘈杂声中,有一朵云摆动在风中。
两个人往前走,晚风愉快地吹拂着吴小月的裙子。那个夜晚,两个人去了夫子庙到秦淮河上坐船。船慢慢前行,水轻轻荡漾,河两岸曾发生过斑斓多彩的历史,此时被迷离灯光映照,一切都已远去。吴小月拿出手机拍照的时候,风吹开她的头发,吹动她的眼睛。借着浅浅的亮光,丘朋乘看到那双眼睛里充盈着平静的湖水,更多时候带有愁绪无法流动。他想拍合影,她不经意间靠在他的肩膀上。
一来二去,吴小月开始很信任丘朋乘。第二天,她戴着太阳镜和丘朋乘见面一起吃午饭,她摘下眼镜,丘朋乘说那个刹那他心头一颤,一是眼睛的红肿,二是脸庞的精致。丘朋乘一厢情愿地认为,眼前人应该脱胎换骨了,因为她的气息好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温情脉脉,知书达理,懂得照顾对方的感受,她去买来零食,说“谢谢你”。丘朋乘戴上她的太阳镜看她,他的眼前覆盖着朦胧的色彩,犹如隔开一个世界。
(这些事,我事先一无所知。)
第三天,丘朋乘和吴小月去溧阳看大自然,雨后,远处青山起伏,近处花团锦簇。吴小月说现在已经是四月了,看上去还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其实很多花都谢了。四月是承上启下的季节,前面是花开花落,后面有盛夏的果实。吴小月问丘朋乘是否喜欢这个地方,丘朋乘欣喜万分,他感觉到走进一个寻找已久的地方,像是邂逅一直要找的人,而吴小月正带着他行走在她也喜欢的地方。一场雨洗去植物上的尘埃,空气清新,坐看黄昏云起云落时,云起了又是一场雨降至,天要下雨,由不得人,凡事天注定,人在路上,路在心中。
这一天傍晚,吴小月和丘朋乘默契地在一个房间里聊天。我插话:“是约她去看金鱼的那一次吗?”“我约她看了几次金鱼,”丘朋乘对我说,他没有蓄谋,“有些事偶然发生,丝毫没有前兆。”没关系。作为记录者,我竭尽所能客观描述,尽力为你的往事留住需要历经时间洗礼的情节与细节。
同样,吴小月显然也没有料到,结果她所信任的丘朋乘居然和自己睡在了一张床上,一切就如同做了一场梦。梦醒了,她忽而柔情似水,忽而暴躁不安。
(时间上和吴小月向我表述的有差异,但细节基本相同。)
在丘朋乘看来,这是爱情。但他琢磨不透吴小月的心,吴小月的心是春天的云,飘在蔚蓝天空,虽然看得见,却又很遥远,像是能抓住,好像又抓不住。
丘朋乘说,他的爱情就这样开始了,匆匆上路,来不及多想,时间比他的步伐更加匆匆。
也许因为一切太过匆匆,几条正常的渠道无法及时打通,丘朋乘偶尔郁郁寡欢。
一是,他说,感受不到吴小月的心,这也是最让他茫然的地方。
“你喜欢我吗?”丘朋乘多此一举地问吴小月。“我不喜欢你。”吴小月不止一次干脆利落地回应。“没关系,你没有义务喜欢我,有我喜欢你就够啦!”丘朋乘自我安慰,周五傍晚送吴小月去溧阳表妹家的路上,出南京城后,他不经意看一眼车窗外,远方的天空越来越蓝,天空稍稍变蓝就能打动他,“把你送到亲戚家,能混到晚饭吗?”吴小月说:“你觉得呢?”
丘朋乘当然觉得能。路上,吴小月给表妹打电话,无人接听。经过一片桃园时,路边有人卖桃子,吴小月要求停车,二十块钱买了两袋桃子继续上路。夕阳慢慢下沉,远方的山变远变黑,路边的绿树,栀子花香不断擦车而过。丘朋乘要求停车,他要去采几朵栀子花。漫山遍野的栀子花惊呆了丘朋乘,他贪婪地深呼吸,却不知该如何下手。一阵风从左边吹来,一阵风从前面吹来,一阵阵良辰美景令人惊喜若狂,令人孤独荒凉。丘朋乘采摘几朵栀子花,往路边走,吴小月坐在车里挥手,一阵笑容飘来,孤独荒凉来得快去得快。丘朋乘上了车,他赞叹路上的风景。吴小月开始担心丘朋乘的返程,怕他待会找不到回南京的路。丘朋乘说:“没问题,先在你表妹家吃完饭,你和你家亲戚说,我是你同事,回家顺便捎你……”
终于抵达吴小月家附近,结果当然没能跨进吴小月表妹家的院子,吴小月妈妈恰好也在,她妈表示了客气,但是丘朋乘不是很好意思留下。
他独自返回南京,路过一个小镇,东张西望,感觉到饿了,找地方吃饭,却什么也吃不下。徘徊在路边,看着天,天空骤然变黑了,黑暗中泛出遥远的黯淡的蓝光,孤独荒凉感猛烈地、不间断地涌上心头。
二是,吴小月感受不到丘朋乘的心,这同样是让他茫然的地方。
周日下午,吴小月返回南京,在电话中约好和丘朋乘去看电影《归来》。下午五点,丘朋乘在德基广场见到吴小月,她已经买好八点的电影票。吴小月穿着短裤,窈窕淑女给丘朋乘带了粽子,丘朋乘表情平静地带吴小月在电影开场前去喝粥。
“这么长时间没见,看到我一点也不惊喜?”吴小月问。丘朋乘说:“晚上跟我走吧。”“不去。”吴小月说。丘朋乘总感觉到吴小月忽近忽远,他克制着见到吴小月时的惊喜,一样忍住偶尔的失落。
《归来》结尾,男女主角在雪中等待,女主角殊不知要等的人近在咫尺,近在咫尺又如何,还不是远在天涯?吴小月没发现丘朋乘看到最后眼眶盈满了水。“都说这电影感人,我怎么没感觉到?”走出电影院,丘朋乘淡淡地说。
“想去的话我会去。”送吴小月回住所的路上,丘朋乘仍然在邀请她能和他一起去江宁,“那我今晚去你那吧。”“你再说我打车走了。”吴小月说。“哦。”丘朋乘慢慢开车,他说最近睡眠不好。
“今晚我去你那。”某一天,吴小月主动提出。丘朋乘很兴奋,他面不改色地说好啊,他希望能天天和吴小月形影不离。吴小月则需要看心情。有一天吴小月心情很好,和丘朋乘在水游城吃南京大排档,从头到尾相谈甚欢。后来吃完饭,丘朋乘开着车,前进之际,在红绿灯口上了左转道,方向是江宁,吴小月突然火冒三丈要下车,“谁说我要跟你走了?”丘朋乘沉默许久,换方向,把吴小月送回去,不欢而散。
(以我对吴小月的了解,这些行为确实和她的性格吻合。)
三是,丘朋乘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和吴小月相处,这个不能茫然。
首先喜欢吴小月什么。漂亮。丘朋乘自言自语。温柔的时候很温柔,可爱时很淘气,迷人时赏心悦目。愿意冲着结婚的目的走下去吗?丘朋乘表白过,吴小月说:“我不想结婚,我还没从过去的感情中走出来,我也没想过结婚。”女人都会说反话,丘朋乘自以为是地对此一笑了之。
(我认为这应当是吴小月在说反话,吴小月越是渴望得到的,越是会在嘴上表现得漫不经心,其实心里极端认真。)
丘朋乘很想和吴小月推心置腹深聊一次,吴小月亦如此。遗憾的是,直到今天也没有这个机会,也许明天同样没有机会。机会去哪了?按理说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不少。
丘朋乘说:“机会是我错过的,我感觉到节奏太快,想慢,放慢,很多话不能倾泻而出,需要细水长流。”
吴小月觉得丘朋乘没有全面敞开心扉。
丘朋乘没有说他为什么要慢,他的恐慌来源于,美好来得太快,如果步伐太快,会不会走得太快。有一次,他说了句话不知不觉惹到了吴小月,她拔腿就走,他追出门外,恐慌得两腿哆嗦,吴小月不见了!电话不接,短信不回。
丘朋乘本能地往吴小月住所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东张西望,耳边是车水马龙声,灌进他耳朵里的是吴小月的喜怒哀乐声,一静一动,在眼前忽明忽暗,可吴小月不见了。跑着跑着,像做梦一样看见马路对面孤单走着的吴小月,丘朋乘潸然泪下。
丘朋乘并不知道,两个人的感情其实正在升华,而攀高之际是可能一落千丈之时。他几次失眠,担惊受怕,压抑在心中的感受去与何人说?像《花样年华》里梁朝伟对着树洞说,却找不到树洞。他说和水草聊过,在网上和网友浅尝辄止地倾吐过,他一直想认真地找个人说说话。
后面的一个周末,吴小月从周五晚上起就陪在丘朋乘身边。她帮丘朋乘换洗床单,给他收拾房间。丘朋乘享受着短暂的温馨和宁静,他只想闭门不出,生怕走出去就回不来了。
尽管,一切,都正在,倒计时。
周六是愉快的一天,直到夜里,丘朋乘和躺在床上的吴小月商量着去吃夜宵。吴小月去穿衣服,穿好衣服,无意间看到丘朋乘的微信上有人说话,点开看记录,丘朋乘没想要阻拦,即便为时已晚。
显然是女人的语言,虽然没有暧昧,但是什么……
(这个细节是转折点,丘朋乘觉得是小事,他翻来覆去地解释,吴小月是在小题大做。我也感觉出吴小月认真过头了。也许,她太认真了,不允许情感世界有半点瑕疵。)
但是吴小月开始重新穿衣服,并且收拾衣服。“我和你不一样,我对你没有承诺,但你对我有承诺,说想和我结婚,但你在干什么?你不真诚。”丘朋乘咬了咬嘴唇。
“这人是谁?你和她说话的语气和与我说话语气一模一样的。”吴小月说。丘朋乘说:“对我有恩的朋友。”“有权有钱有势吧。”吴小月认定丘朋乘出卖了尊严,在权势面前低头,很低劣。“我和人家没什么,只是有点欣赏。”丘朋乘明知这样辩解画蛇添足,也没觉得自己和人说话低三下四。“要有什么的话我反而看得起你。”吴小月说,“我们到此为止。”
“如果你在意我们的感情,我认为相处一场不容易,你应该允许我细细说,你不是说很想和我好好谈谈吗?我对你的许诺不是戏言。”丘朋乘抓不住一根稻草般无力。“没必要了。”吴小月说,“没错,我对你苛刻,那是我在考虑你,观察你,所以对你要求高,我本来感觉到你快成功了,可惜你没机会了。”
“我们的感情就这么不堪一击?”“我对你没感情。你还耽误了我,不是你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我和前面的男友不会那样,你让我感受到我失去他的失恋的痛苦,让我想死,可惜回不去了。”
丘朋乘回忆起不久前,在KTV和医院守着的吴小月,感受着她的疼痛而痛,那个夜晚像尖刀一样锋利地划在胸口,海浪拍岸般的疼痛和荒凉以及原来自己这么令人厌恶的无奈像盐水席卷尖刀划过的胸口。喘不过气,忽然之间喘不过气。送吴小月回家吧。他的神情在吴小月看来很可笑,不自然不自在,没有历经情场洗礼的老练,不过一池清水。
吴小月走后,丘朋乘发短信,发微信,发信。可各种通讯方式都被吴小月拉入了黑名单。
一个雨夜,丘朋乘不由自主来到吴小月的住处路边,仅仅看一眼楼上,随后离开,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走,在一条人烟稀少的路上,停车,听《倩女幽魂》。他给我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是我,我问他:“你在干什么呢?”
“喝多了,听听雨声。”丘朋乘变得拎不清了。“庸俗,你慢慢听吧。”我困得睁不开眼,不知有没有挂电话,很快就睡得像死过去一样。
雨一直下。丘朋乘说,他在车里坐了一夜。黎明时分,眼睁睁地看着天空由暗黑变亮,一点点,然后蓦然间就亮透了。路边,一片树叶落下,看见一片树叶落下时也会怀念吴小月。丘朋乘心情沉重地苦笑,他掉转车头,去往吴小月住所附近,静静地看到吴小月下楼,远远地看着吴小月越走越近,又越走越远,他想起刚认识她的那一天,她就坐在桌子对面,那么近。
又过几天,丘朋乘天真地幻想等吴小月火气消了再去找她,可是,他再也找不到吴小月了。
与此同时,丘朋乘拨通了我的电话。
他怀着美好的期待,期待能从我这里得到转机。
这无疑是天方夜谭。我哪有妙手回春之术?
况且在我也不知道吴小月身在何处的时候,也不能偏信他的一面之词。
当务之急,是抓紧时间找到吴小月。
想找到吴小月谈何容易?
唯一的办法是等待。
“等待?”丘朋乘的头发简直都要竖起来了。“对头,等待。”我说的是心里话,“你没听过,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有人会陪你看细水长流?”
“你幸灾乐祸!”丘朋乘喝多了。我没雅兴再搭理他,他以往的洒脱劲头不见了,萎靡不振得可笑至极。他皮笑肉不笑地问我:“你和吴小月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自己琢磨,绝对比你琢磨的结果纯净百倍。”我不怀好意地懊悔没有利用昔日的机会和吴小月发生点什么,如今,人去楼空,能否再次回来都是个问号。
“没关系,发生点什么也没啥,和你发生点什么总比和别人发生好,好坏肥水不流外人田。”丘朋乘的确喝多了,前言不搭后语,他说这几天打麻将总输钱,“打麻将的刺激能减轻我想念吴小月的痛苦,你体会不到那种癫狂的滋味。现在的我,真的什么都不想要了,就要吴小月能回来。”
我和丘朋乘认识这么久,没见过他对月伤怀,没看过他见花落泪,从没见识过今晚这样难过得惶惶不安。
他一直憋着一股劲,憋到我要告别时分,再也控制不住了,趴在桌沿,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我起初倒真有点小小的幸灾乐祸,此刻陷于情绪波折的氛围,不能免俗地感动了,“你喝多了。”我喊服务员过来买单走人。
服务员走过来看看,不知所措。我如梦初醒,这就是丘朋乘的酒吧,他在自己的酒吧,在自己人面前烂醉如泥,如大楼坍塌,今夜正一贫如洗。
我离开酒吧,回家路上,一次次拨打吴小月的手机,始终不在服务区,在QQ上给她留言,在微信上问她在哪儿,一律得不到回应。
作为局外人,我并不清楚丘朋乘和吴小月两个人究竟是怎么好上的,又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导致本来看好的关系破裂。
作为双方共同的朋友,我想,我还是做个局外人,一无所知最好。所以,在我无法联系上吴小月之后,迅速转移注意力,不管你去天涯何处了,爱干吗干吗去。
我却无法真正做到置身事外。
“前几天我看到你了。”没过几天,吴小月很突然地在QQ上和我说话,“机场高速上,你开车速度很慢。”
“你离开南京了?”我体会到一种失落。
“暂时离开,休个年假。”吴小月说,她很疲惫,迫切需要透透气,她人在大理。
“又去大理,你不是去过吗?”我困惑她为什么不选个新地方。
“去哪里都一样,只要看不到熟悉的面孔,哪里都是陌生的地方。”吴小月说,她正坐在旅店窗口,看着洱海,吹着风,视线沿着水面延伸到远方,几朵白云一动不动,天很蓝。
“很惬意。你可以穿一身亚麻衣装,喝着大理啤酒,拿着一支笔写诗。”我尽量不问她和丘朋乘的事,装着一无所知。
“要不然你来大理,我请你喝啤酒,你给我写诗。”吴小月说。
“那是丘朋乘做的事。你们最近怎么样?”我说。
“装,你能不能别装?”吴小月说,“别跟我提他,不想听到他名字。”
“吵架啦?”我说,“不能一吵架就去流浪,成本太高了。”
我没料到吴小月的后续反应会这么强烈,仅仅因为她看到了丘朋乘和别的女人暧昧聊天?其中必定另有隐情。当我稍微表现出好奇时,吴小月说:“你来大理度假嘛,来看风景,说不定还有艳遇。”“你给我找好艳遇我再去。”我说。
没有再和吴小月再聊下去,她毫无征兆地下线了。
晚上,我无所事事,想到了水草,也许她会知道我所不明白的某些内容。我头一回主动和水草联系,她很惊诧,在电话中说:“我在火车上,有什么事吗?”
水草说她在上海出差,正在回南京路上。我灵机一动,提出去火车站接她。她落落大方地同意了。
我乘地铁从新街口去火车站,到玄武门才如梦初醒,坐反了,水草说她在南站下车。我赶紧改变方向,赶往南站。我在南站游荡到八点多钟,去出站口等水草。她对我挥手,我假装没看到,不想显露出太热情,等她走出出站口,走到我跟前,我才迎上去。
“辛苦了,瘦了不少。”我接过水草的行李箱,她剪了短发,干净利落。
“你也瘦了,”水草说的是实话,她开门见山地说到了吴小月,以及丘朋乘,说出那么大事你竟然不在场。
果然不出所料,里面别有隐情。
水草以为我都知道,当我说出对其中情况基本一无所知时,水草面露狐疑,“还以为是吴小月要你找我,把她的小狗抱你家去。最近我要频繁外出,没法照看她的狗狗了。”
据水草所说,那一夜,吴小月告别丘朋乘,丘朋乘最后一次送她走,送到小区门口。丘朋乘说想上去坐坐,他的意思是想和吴小月好好谈谈。巧的是,水草当时正在找吴小月。现场是三个人。吴小月果断地拒绝了丘朋乘的请求,并严肃警告丘朋乘从此别再出现,别给大家找不愉快。水草调解几句,认识到矛盾无法调解,识趣地走开后,没走出十米,听到吴小月尖叫:“松开!”原来丘朋乘跪在地上抱着吴小月的双腿,狗一样地,哀求吴小月别孩子气:“事情不是那样的,你不能看到几句聊天记录就认为我对你不忠。”吴小月说:“你真问心无愧的话,不可能在我面前低三下四,你可以站直了跟我说话。”丘朋乘站直了,没等开口,吴小月迅速冲进电梯。丘朋乘狼狗似的扑过去,狠狠地把吴小月抱住,手臂一抬,吴小月被他扛在肩膀上。
水草说:“当时她想到给我打电话,可惜没打通。那天晚上我喝多了,关机睡觉了。”
水草说:“吴小月声嘶力竭地挣扎,惊动了很多人,很快惊动了警察。”
在警察到来前夕,吴小月已经摆脱了丘朋乘,上楼回到房间。丘朋乘不停敲门,吴小月打开门,对着丘朋乘扔东西,饭碗、碟子、筷子、勺子、热水瓶、水杯、水果刀等等,像打仗一般对丘朋乘展开袭击。丘朋乘木头似的站在门口,任凭吴小月怎么发飙,甚至水果刀从他耳边飞过,他都纹丝不动。
我听得心惊肉跳,这是多大的仇恨?同床共枕时,融为一体时,情话绵绵,海誓山盟。反目成仇了,恨不得剥皮吃肉,立刻就不再给对方留下一丝余地。
丘朋乘顺理成章地受伤了,虽然不是重伤,但是不得不去医院。吴小月还是留了心眼,没有真正想让丘朋乘受重伤,否则拿着一只碗对着他的脸砸过去,绝对够他受的。
吴小月咆哮的一面,没有吓到丘朋乘。丘朋乘视死如归的冷静,没有触动吴小月的心。“我想和你谈谈,你不能不给我解释的机会。”丘朋乘可怜巴巴地说,水草走近,打圆场。吴小月怒目圆睁:“滚!”“我把该说的话说完再滚行吗?”丘朋乘泄气了。“你没机会了。”吴小月说。
丘朋乘没有再说下去。警察来了。
“你知不知道,吴小月看到了谁和丘朋乘的暧昧聊天,聊的是什么?”我问水草,之前也问过丘朋乘,他说仅仅是些不值得上纲上线的内容。
“好像是,丘朋乘的备胎吧,和丘朋乘打情骂俏的话。”水草说。
“备胎?”我哭笑不得,“丘朋乘有备胎吗?”
水草说:“正常吧,谁不想给自己多备一条出路?关键是做好保密工作。但是,对吴小月来说,既然两个人的关系不纯粹了,干脆选择结束。”
我挺同情丘朋乘的,由此可见,吴小月对他的感情,不堪一击。我联想到和吴小月去看油菜花的那天,她对未来的美好期待,当时的男主角确实是丘朋乘,遗憾的是丘朋乘没有稳扎稳打,致使一个疏忽,前功尽弃。
我来到水草家门口,她请我进屋坐坐,我说不用了,等她抱出吴小月寄养的小狗。我抱到小狗后,打一辆车去找丘朋乘,这条狗应该寄养在丘朋乘的酒吧,而不是我家里,我自己都养不好,哪能养好狗。
丘朋乘躺在酒吧沙发上睡觉,他蓬头垢面,呼吸均匀,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放在胸口。小狗在红色的沙发上兴奋地乱蹦,认识到这是回家了,于是轻车熟路地往丘朋乘身上爬,舔舐着丘朋乘的手,发出温顺的哼哼声。
丘朋乘醒了。看到我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玩着手机。小狗看到丘朋乘醒了,使劲往他怀里钻。“小狗认识你,熟人呐,亲人呐。”我说。丘朋乘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小狗抬起头对着他看。丘朋乘一直无声地哭,小狗一直目不转睛。
丘朋乘睹狗思人。狗主人吴小月人在大理,此刻,说不定正看着窗外洱海上的月亮。
等丘朋乘发泄完丰富的情感,我抱过小狗说:“过来和你打声招呼而已,小狗本来寄养在水草那里,水草这几天太忙,所以请我来照料,说是小吴的旨意。”
“有她消息了。”丘朋乘故作平静。“她在旅游。”我说,“没有多余的消息,好了,我走了。”
“你可以走,但是把小狗放下。”丘朋乘说。我说:“你跟没睡醒一样,能照顾好狗?”
“我就是狗,能照顾好同类。”丘朋乘说。
“你的备胎呢?可以请她照料。”我说。
“哪壶不开提哪壶。”丘朋乘说,“真不像她想的那样。”
丘朋乘拍拍手,小狗在我怀里挣扎,“过来贝贝。”丘朋乘一声令下,小狗顺从地呜呜两下,静静躺在他怀里。数日前,吴小月也这样顺从地静静地躺在丘朋乘怀里。丘朋乘抱着小狗,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他仿佛重新抱到了昔日的温情。
“以你对小吴的了解,觉得她会不会回来?”丘朋乘问我。
我说:“我不是很了解她,说实话,她自己都不是很了解自己。”
“明天我去大理,定好飞机票了。”丘朋乘说,“我查出她住在哪家旅店了。”
“你是想给她惊喜呢,还是去火上浇油给她惊吓?”我劝丘朋乘想清楚再下决定。
“她愿不愿意原谅我,是她的事。我必须要做到的是,讲清楚原委,说明白我对她的感情。”丘朋乘说,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真正喜欢的人,还没全面开始就全线溃败,不合情理。
小狗耷拉着脑袋,刚才精神焕发,现在垂头丧气,看来想睡觉了。
我也想睡觉了。酒吧里的客人来来往往,几个“90后”模样的男女,一男一女搭配着互相喂对方喝酒。依旧是我没听过的音乐缓缓流淌。如果吴小月没有走,如果她在酒吧里坐着,丘朋乘抱着狗躺着,听着音乐。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丘朋乘一定加倍珍惜已经逝去的分分秒秒。失去了方知珍贵。
小狗在丘朋乘怀里睡着了。丘朋乘半醉半醒。我观察着小酒吧里的客人,羡慕情侣模样的青年。
我越坐越累,悄悄离开酒吧,回想去年冬天,第一次带吴小月到丘朋乘的酒吧来玩。那时候,哪能想到,今晚,我会这般追昔抚今。
我没走多远,丘朋乘在后面追上来,他嚷嚷道:“你个鸟人走了也不说一声,鬼鬼祟祟干什么?”“不想打扰你。”我说。“我有事托付你。”丘朋乘说,“你懂的。”
“我不懂。”我坚信丘朋乘正处于悲情的亢奋中。“万一我回不来了,你帮我打理好该打理的。”丘朋乘微笑着说,“我会留下一封信再走。”
“遗书吗?”我冷笑,“多大人了,玩那些。为个女人值得吗?”
“值得。”丘朋乘说,“生不如死,这几天生不如死啊,兄弟!”
“没什么大不了,大家都失恋过,过几天会痊愈。”我说。
“这次不一样,毁灭性的,颠覆性的,前所未有。”丘朋乘说。
“那你准备怎么死呢?”我说,“顺便把事情做细致点,你有多少钱?带几千块钱在身上,够临死前用的,其余存款都转到我卡上再走。”
“我会写清楚,留给吴小月一半,留给家人一半,酒吧留给你。”丘朋乘说。
“我不要酒吧,我只要钱。”我说,“别给我空谈误国尽整没用的。”
“钱都留给你,行了吧?”丘朋乘说,“老子不死了,真麻烦。”
“那我走了,回去收拾下,祝你好运。”我有种空前的筋疲力尽感。
“借你手机一用,”丘朋乘拽住我,“给小吴拨个电话,我想听听她的声音。”
我拨打吴小月电话,前后五分钟,拨打数次,总是“正在通话中”。
“她在和谁通电话呢?”丘朋乘和我异口同声。
小狗站在酒吧门口,左看右看,朝我们跑来。
“你明天去大理,小狗怎么办?”我问。丘朋乘说:“明天再说,酒吧里有服务员,怕什么?”
“我有什么怕的?我是看……吴小月不见了,小狗再有个三长两短,”我说,“算了,好自为之。”
“没事的,都会没事的,总有一天吴小月会回来的。”丘朋乘坚定地说。肥胖的小狗跌跌撞撞,努力前行,越跑越近。我眼角一酸。
路上,黄色的出租车开过一辆又一辆。我和丘朋乘站在路边。树叶在微风中飒飒响。“你不是已经睡着了吗?”丘朋乘蹲在地上,小狗使劲往他身上扑,呜呜呜地哼哼唧唧。
第十一章 白珊的春天
春暖花开的季节,白珊迫切需要出游,到陌生的地方看一看山水、花草,闻一闻陌生地方空气的气味,在路上听一听和春天有关的歌曲。春天的老虎在睡梦里醒来向她招手。
白珊说,当初喜欢上出游完全是因为对现实太过厌倦。有一天,她老公在她酣然入梦之际爬到她身上,她被惊醒后坚决果断地把他推下床,“我先生哪怕用枪对着我,我也要挣扎,抗拒,我厌恶,无法接受他的身体、他的体味。我们没办法建立亲昵、喜悦和接纳。但与何善致在一起,我完全变了个人。何善致说他从前不知道关于性可以有那么多话可以交流,可以停下来彼此对视心疼得想流泪,可以为着对方的感受拼命克制自己,可以喜欢到不忍心一下侵入。之前,面对一个心里不喜欢的女人,他说,只顾自己年轻的身体的发泄,属于纯生理的欲望。完事就完事,而我们,会赖在一起不愿分开,会互相丝丝亲吻脸颊。我知道,长期生活在一起肯定不可能天天这样,但起码,我们愿意粘着对方。倘若不喜欢,你粘得上么?当年,何善致还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他还没能够滋养我的身体和灵魂。那一次,在我对我先生产生不可逾越的隔阂之后,我悲哀地预感到人生的无趣和冗长,所以我不得不慌不择路地寄情山水,走向外面的世界,风景很美,无人分享,十分荒凉。
白珊给我讲述过她和何善致认识之前的那一年春天,她每天上下班路上看到绿叶与红花,会心神不宁。清晨听到窗外鸟儿的叫声,会心跳加快,“那种渗透到骨头的孤独的感觉,顺着血管蔓延全身,燃烧到心底荒凉,无处话凄凉。”她像一条饥渴的鱼,找不到水。像翩翩起舞的蝴蝶,飞了很久,掠过玫瑰、月季、海棠等头顶的天空,累了,却无处可以落脚休息。
白珊忍无可忍的一个周六中午,午休时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和几个闺蜜去夜场休闲娱乐。几位风姿绰约的妇人坐在一间散发出淡蓝色光亮的包间里,后来灯光骤亮,涌进来一排潇洒的男青年,个个都像男明星,风度翩翩,每人选了一位,分别带往各自的包厢。白珊不好意思选择,邻座的闺蜜替她做了主。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包厢里,白珊享受着帅哥细致周到的服务。服务中途,白珊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她不愿醒来,却不得不睁开眼。接听完电话,站在窗前喝水,脸颊发烫地回味着荒诞的春天的梦。一口水顺着她的喉咙滑向万丈深渊,她打了个寒噤。窗外,明晃晃的春光在柳枝上摇曳,斑驳的树影在地面摇曳,树叶沙沙触碰,一切平平静静而躁动不安。不可思议的是,白珊的脑海里居然能清晰地勾勒出为她服务的男青年的脸庞。这再次惊起白珊一身冷汗。
出去透透气吧。白珊开着车,开出小区,开出城,开上高速,她心血来潮地前行。开到浙江嘉善境内,意外发生,她的车爆胎了。一位浙C牌照的帕萨特轿车车门打开,好心人乐于助人,主动表示帮她更换备胎。
当夜,白珊住在西塘。她走在夜色阑珊中,感受着春风沉醉的夜晚软绵绵的春风,胸口有点窒息,头脑有点凌乱。她不喜欢酒吧,接受不了传说中的一夜情。她承认自己落伍于时代,她看不起那些和陌生男人上床的非主流女人或女孩。她保持着高贵,冷眼旁观灯红酒绿中红尘男女轻浮地来来往往。她徘徊在水边,看看天,没看到月亮,看看水面,泛着忽明忽暗的涟漪。
不能免俗的是,果然有帅哥来搭讪,白珊说,她的高贵令人止步,也深深吸引着别人。
这个浮华而清静的夜晚,白珊梳理自己的生活。她想不起少女时期做过的梦,她不知道自己曾有过梦,只是在女大当嫁的时刻像成熟的庄稼被人一镰刀割下。于是这辈子就这样了。这辈子真的就只能在百无聊赖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中虚无到死?真的只能和越来越令人无言以对的丈夫苟延残喘地虚度光阴?白珊惊恐地发现,她的少女之心含苞欲放,在不是青春期的时光,像野火一样席卷秋天的草原。
不能自拔,不能自持,不能够,她并不知道不能够干什么。
许多天过后,白珊和何善致能够在路上并肩走着,“我肩上背着包,衣服塌了,胸罩带子露了出来,他停下脚步,帮我整理衣服,动作行云流水,非常自然,我顺从地站着任他从容地整理。而在他家里,身为一屋之主,在自己的领地,他洗澡总是关死门,他觉得不可以让别人闯进,而我们在一起,完全无所谓,他洗澡,我进去,他就温和地靠近我,帮我洗,小心翼翼不让热水冲湿我的头发,在我身体的任何部位涂抹着沐浴露,我也帮他洗,彼此觉得一切都正常不过。我在自己家里,和丈夫完全做不到这样,我们各人用各人的卫生间,被子衣服什么都彻底分开。你懂的。”后来的白珊品味着这些,回想从前的寂寞,为美梦成真欣慰不已。
而西塘这一夜,白珊恍然大悟,喜欢与不喜欢完全能颠覆一个人的所有,她感觉到不能忍受了,迫切想要去喜欢一个人,或者被喜欢。
喜欢白珊的人,大有人在。除了想潜规则她的领导,还有社会上的土豪。
白珊喜欢的人,人海茫茫,人在哪里。她绝望地感叹人生朝露,如果梦想死在心里,身体死在梦里,枉来世间一趟多么让人绝望。
白珊在绝望中心碎,对搭讪她的人充满鄙夷,又由衷钦佩。她也曾喜欢过别人,可流露出喜欢的勇气都无。
很多天过后,白珊的梦想实现了,幸福来得同样叫人心碎,“有一次,他来电,说昨晚没敢告诉我,聊天时候就浑身发冷,抖个不停,却动不了身。今天上午十点才感觉好一点。我都心疼得哭了。他的身体岌岌可危,不是一般的亚健康,我真担心他突然就垮了。”白珊想得太多了,爱在于发自内心的自然的流露,“他死了,我将孤苦终老,他爱我,把最细腻温柔的情怀给了我。我感受到他对我深厚的爱。”她的絮絮叨叨逐渐让人厌倦。
从西塘回来后,白珊决定找个人去喜欢,去爱,去义无反顾地弥补青春期留下的空洞。
时代在变化,人们的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纸醉金迷,吃饱喝足,温饱思淫欲,对酒当歌,谁人与共。白珊每天都在写日记,抒发感怀。她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新闻,城市建设如火如荼,一些拆迁户,靠拆迁补偿坐拥数套房,一夜间坐拥的财富让人迷失,从此沉迷在享受中,吸毒赌博,坐吃山空。甚至有一对小夫妻,沉迷玩乐,剩下的幼儿在家中被活活饿死都不知道。无数令人悲怆的新闻在社会新闻版面引人咋舌。
没有精神的人就是行尸走肉。多少人富起来了,多少人吃饱了喝足了,死的下场却比穷死更惨。
没有爱情的人,精神上同样是行尸走肉。白珊度日如年地越过时间的山丘,最后意外地发现有人正在等候,她欣喜若狂,为爱痴狂。
爱情就是她的信仰,能让她真善美,能让她的脸庞洋溢出真诚知足的笑容。
在这个春天的夜晚,我突然接到白珊的求助电话,立即赶往马群,去救她。送她去医院,陪她看医生。她出院后和我聊了她的心理历程。
“谢天谢地,胎儿保住了。”白珊的想法我不懂,也不想懂。我敢打赌她最后不敢把孩子生下,她的心里必定一清二楚。
她的坚持不过是一种坚守,就像她担心自己的爱情只开花不结果,她肚子里的结晶就是果啊,她怎么忍心轻易毁灭果实。
“谢谢你能帮我这么多,”白珊对我表示感谢,“你是个不错的青年。”
“谢谢阿姨表扬,”我对白珊的事渐渐丧失兴趣,“你是个很好的情人。”
“可惜不是你的情人,”白珊说,“别乱喊,喊姐姐吧,做你姐姐吧。”
“你的情人真的同意你把小孩生下来?”我没话找话。
“没有人能主宰我的决定,哪怕是上天,哪怕是死。”白珊的坚忍不拔没有打动我。我这一次和她告别的时候,有着不祥的预感,她此次从南京回到苏州,可能会遭遇生不如死的折磨。
但愿我突如其来的预感无法成真。可白珊的眼神出卖了她的心慌意乱,她和我告别,关上车窗前和我摆手,她的眼眶里噙着露珠般的水滴,她一定是为自己的前途未卜惊慌失措。
四天后,我接到白珊的电话。当时,她应该是徘徊在马路边,各种嘈杂声,车水马龙声,道不清说不明的躁动,似乎在未卜先知地表达着白珊将要说出的不幸。
“老公想和我离婚,”白珊说,“对我频繁的离家出走……他要我解释清楚。”
“这不是好事吗?”我说,“老天都在帮你。你想一想,是不是那么一回事?”
“你先听我慢慢说,”白珊说她这一次从南京回到家,和那一年从嘉善回到家的场景几乎相同,“快到家门口的时刻,希望家里没有人,希望神不知鬼不觉,可希望又难免破灭。”
当时,白珊极度疲惫,她的奔驰低调地开进院子里,几乎不声不响。她下车前对着镜子照了照,为自己的苍白脸色而叹息。
傍晚的阳光斜在院子里。院墙边的月季花,攀爬上墙的紫藤,在被夕阳沐浴时分无比落寞地点缀着庭院。水池里的鱼一直在努力地游来游去,一天到晚地游,费尽一生都游不出这个院子。白珊有时会在水池边坐上一下午,她为鱼的悲剧命运黯然神伤,几次想把这些鱼捞起放生江河。
白珊像正常下班回到家那样,站在鱼池边喂鱼。她的先生不知不觉地出现在鱼池的另一侧,他手里捧着紫砂杯,像领导干部一样,泰然自若地准备倾听群众的心声。
“才回来?”群众对干部的出现无动于衷,干部主动开口,“打你电话为什么不接?”“是的。”白珊对丈夫的模样有着说不出的厌烦,“很不巧,那几次手机在包里,都没听到……给你回电你不是也没接!”
白珊的目光跟随鱼儿游来游去,她的思绪回到了从前。那一年夏末秋初,她现在的丈夫和她进行结婚前的长谈。两个人走过的荒郊野外,如今高楼拔地而起,繁花似锦。那时候,两个人都很青涩。白珊依稀记得,她的丈夫那天穿着灰色的的确良衬衫,手里提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包,他把布包交给她,真挚地说:“以后我们的家交给你管,这里是我积攒的钱,和我这几年得到的奖章,交给你检查保管。”白珊觉得可笑,为了回应他的赤诚,他接过包,算是接受了他质朴的求婚。婚姻在不懂爱情的苍白岁月侵入了生活,紧随而来的是挣扎在贫寒中的柴米油盐,磨耗着白珊的青春。庆幸的是,她和丈夫在体制内逐渐如鱼得水,没要多久,就过上了富足的生活。物质生活质量翻天覆地地改善,精神生活却没能同步与时俱进。回忆这些年来,白珊搞不懂自己是喜是悲。此时此刻,丈夫大腹便便,做指点江山状,试图从白珊身上找回他曾经拥有,或是未曾拥有的某种情愫。
白珊在几乎要同情丈夫的刹那,想到何善致灼热深情的眼神,想起何善致抚摸她身体时的贪得无厌,忽然间心肠硬了起来,她不想妥协,不论是精神还是肉体,只要属于一个人,就不能再属于另一个人,哪怕这另一个人在法律属性上其位置至高无上。
白珊十分清醒,自从她不再给丈夫碰,和丈夫分床睡之后,与她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男人对她的不满与日俱增。
能离婚吗?老问题,无须再问。婚姻是女人的江山社稷。放不下,丢不得。
“出去散散心而已。”白珊干脆利落地说,她抬起头,和丈夫的目光碰撞了短暂的一秒,赶忙迅速移开。水池里波光粼粼,旖旎夕阳,在水面轻轻荡漾。
“一个人?”丈夫问。白珊越来越感觉到不可忍耐,身边的男人浅薄不堪,何必捅破不需捅破的那层纸?
“一个人,”白珊说,“你外出几天没回来,我也没有多问。”
话说到这里,再说下去就没意思了。大家心照不宣最好。
遗憾的是,白珊没料到丈夫会骂她,而且用词极其粗劣,“婊子!”他骂完还冷笑几声,再转身打算潇洒地离去。
“你什么意思!”白珊伸手打掉丈夫手里的紫砂杯,杯子落地,咔嚓四分五裂。“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这个男人在气势上丝毫不输白珊的愤怒,“你眼里还有家?还有伦理道德?”
“你今天把话说清楚,不说清楚的话,立刻离婚。”白珊情绪激动,热血涌向脑门。她和我讲述时插话说“如果有枪,非得毙掉眼前的敌人”。
“有的话不能说,点到为止,说得太透,覆水难收。”
“你必须说透,我不允许你血口喷人。”
“我给过你机会,你偏偏不珍惜,你不是婊子是什么?”
“好!行!既然这样,离婚吧。”
白珊开始抽泣,她的委屈来得自然,来得万马奔腾,泪如雨下。她极其疲软,想找个地方靠一靠。她想回室内,迫切想去房间里蜷缩一团,可是分不清方向,走了几次都迈错了脚步。她终于找到进家的大门时,却被丈夫拦住,两个人推推搡搡。白珊踢了几脚,她的尖头皮鞋刺痛了丈夫,丈夫条件反射地回敬她一脚,这一脚让她的悲伤升华到极点,她倒下的瞬间意识到什么是轰然倒地,头磕在假山的石块上,她明明倒地了,可意识里仍然在不断重复着倒下的动作,像是电影镜头在脑海里循环播放。
一日夫妻百日恩,丈夫毕竟是丈夫,他俯身抱起白珊。白珊手舞足蹈,额角有湿漉漉的液体,抹在手上染红了手,有淡淡的腥味,“你让我死好了,滚开,别碰我。”“要死也别死在家里!”丈夫一声吼,理顺了局面。
白珊再次跨进了医院。她伤心欲绝,被送往医院的路上,真有想死的冲动,无聊透顶的现状折磨着她,她没有信心再承受煎熬,有些煎熬已经不是简单的煎熬,外加耻辱的元素,令人绝望得发狂。
不过,经过这次交锋,白珊反而坦然了。皮外伤无碍,静养了几天,白珊和丈夫的关系反倒和谐了。没有人再提离婚。也许婚姻进一步注定名存实亡了。
白珊和丈夫仍有交流,但她死不承认背叛了家庭。一方面,只要咬牙不承认,黑的也是白的,总之以视死如归的信念面对质疑,可以死,但绝不可以低头;另一方面,只要对家庭仍旧尽职,照顾好孩子,逢年过节在亲友面前继续维系家的概念,就说明仍然心里有家。最为关键的是,白珊另有一种想法:我和何善致的感情是经得起考验的,情投意合的真爱,追求真爱天经地义,追求真爱就不存在背叛谁。相反,和现在丈夫的貌合神离却又不得不同在一口锅里吃饭,倒是对何善致、对真爱的不忠,至少不纯粹。
白珊接连几天没有上班,也没有心情跑南京,她在独处中努力思考昨天、今天和明天。她走在绵绵细雨笼罩着的大街,大街两旁的树木焕发着生机勃勃的绿意,仿佛两行头像的列队,由近到远,从远到近,在雨中注视着她,让她感到到处都有意味深长的目光,似乎在嘲笑她。她走进以前经常光顾的一家餐馆,餐馆装修典雅,墙壁上有着精美的小桥流水绘画。餐桌上摆放着一页菜单。白珊扫一眼邻座,桌上放着手机和车钥匙,一杯酒一杯饮料,几盘菜,有一道菜是烤鱼,一对男女正在平静用餐。连接三天,白珊每天中午都会走入这家餐馆,就如是在找寻什么,或者是在等待什么。这一次,她目睹了邻座男女的甜美,心里忽然隐隐作痛。当她走出餐馆,看一眼烟雨中的柳枝随风摆动,翻江倒海般的激情像决堤的洪水开始奔泻。
再也忍不住了。
再也不能等了。
再也受不了了。
白珊不假思索地驾驶着她的奔驰,一路风驰向南京。
车过高速公路收费站入口,白珊的思维跟随着车速的加快而活跃。
车速指针指在“30”的时候,她的眼前闪过何善致的面孔。车速指针指在“40”的时候,何善致的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车速越来越快。如同是局外人的白珊像是这个画面的看客,她看到一辆车在高速公路上急促地奔赴远方,车里的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两只耳坠平静地挂在耳垂下方,人犹如一座雕像。
白珊的脑海里,何善致的动作却越来越慢。他的双手顺着她的双肩缓缓往下抚摸,然后再慢慢往上抚摸,贴着她的脸颊微微触碰到她的耳朵,然后他的一只手食指、中指与无名指轻柔地来回抚摸着她的锁骨。当时,白珊极度羞涩,她闭着眼睛,任凭何善致似乎是下意识的举动为所欲为。何善致一件一件不紧不慢地脱下白珊的衣服,白珊自欺欺人地以为闭着眼睛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包括看不到自己的身体洁白无瑕地暴露在房间温馨的灯光下。她乐于沉浸在这种急促、平静又骚动的氛围中,说不清道不明的美妙使她渴望时间凝滞,又希望时间能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快马加鞭。何善致确实越来越快了,他一双大手像把玩美玉般从头到脚抚摸着白珊,时而停顿时而翻转手掌,时而俯下额头,嘴唇像触碰花朵上的露珠一样触碰白珊的皮肤,他浅唱低吟般地说着没有逻辑的话“你身上有香味”“你让我如何是好”“这真像是在做梦”。白珊的小腹随着腰肢的摆动轻盈地连绵起伏,她的呼吸变慢,突然又变快,变快,突然又变慢。
回到现实中,白珊的车速指针指在“80”,她感觉到脸上发烫。她想听听音乐,又怕音乐声破坏自己的回忆。只有在不断加速的过程中,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后退,她的回味才能弥补这些天濒临井喷的寂寞。
白珊记不清当时她和何善致说了什么,准确地说,她一直沉默寡言,她非常信任对方,她还觉得自己十分幸运。“你为什么没有早点出现”“但是既然你出现了以后可不能消失啊”,何善致的激动通过他的自言自语表露着,其实这也是白珊的心里话。不能再说话了,无需再说话了。何善致贪婪地和白珊接吻,迟来很多年的暴风骤雨荡气回肠。白色的床单上,两个相爱的人走过漫长的沙漠,终于跌跌撞撞看到一片湖泊,情不自禁地跪在湖边,哽咽得流不出泪,忘我地饮着甘泉,如果再喝不到这口水,可能会死,可是喝到了这口水,也许生不如死。白珊终于还是开口了,“别等了”,她记不清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有没有脸红,也好像根本没说出这三个字,似乎是在心里默默地说。
此刻,白珊继续加速前进,想起这一细节,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她看不到自己的笑,就像那一夜她看不到自己陶醉的模样。
唯有用心感受。这种妙不可言的感受会伴随白珊的一生,甚至有此一回,此生无憾。白珊记得何善致的慌不择路,他的笨拙也许是不忍心,为什么不忍心呢?就像吃到美味,不忍心过快地从嘴里咽到肚子里。然而,某个瞬间终究如期而至,白珊越来越搞不清自己了,这个瞬间到来,填充了她无数个荒凉的日日夜夜,却又令人恐慌。是因为太真实,以至于真实到像是虚构,像是只有在梦里才能有,她要抓住这场梦,她的手指甲锋利地插着何善致的后背、臂膀。
一辆红色的越野车从白珊左侧的快车道刷地擦肩而过,一眨眼开出一大截,白珊仍然在踩着油门,她咬着嘴唇,扶着方向盘的双手在紧张中渗出了汗水。
伴随着何善致千军万马奔腾的节奏,白珊克制不住一阵阵抽泣。何善致问她怎么了,她时不时捂着嘴,她不允许何善致停顿,生怕停下就没有未来。在她一阵又一阵地感受着天旋地转的时候,再也不去怀疑此时此刻的一切,她的意识变得清晰,开始对何善致发出命令,该快的时候快,该慢的时候慢。
白珊的脸颊越来越烫,如同是在火盆前炙烤太久,持续升高的温度包裹着她的全身,她全身发烫,不知道再这样下去还能不能正常开车了。
前方,平坦的高速公路茫然却又目标精确地延伸着。距离南京越近,天气越好,偶尔还能看到太阳冲破乌云的遮拦,一团阳光落在车窗上,又一团阳光透过玻璃照进车内,一股股奇妙的喜悦感在白珊心里扩散,荡起心花怒放的浪花,蔓延全身,挑拨到心,心里火急火燎,酥麻的感觉像浪拍水岸,有起有落,进进退退,抑扬顿挫,令人羞愧,使人抓狂,这种感觉急剧变化和膨胀着,继续要抓住什么,哪怕是抓住床单。
接着,何善致温柔过后的粗暴,使白珊体会到前所未有的被占有感,从过去到现在,由虚无到充实,从发梢到指尖,全身上下,身不由己,都在对占有者示弱,像是被春风吹过的草原上低着头的绿草。此时此刻,缴械下跪,功亏一篑,如痴如醉,堤坝决堤,一泻千里,排山倒海,万马奔腾,腾云驾雾,心猿意马,水流湍急,地动山摇。白珊的意识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画面。她肉体上不能自拔地顺从着何善致的一举一动,像雪山在风中连绵起伏地舞动;精神上情不自禁地攀越向巍峨高山,然后俯瞰自己生活的城市和年代,乱糟糟的人群不能再乱了,不能再乱的人群不看红绿灯各自赶路,几个大烟囱呼呼地冒着白烟,喧哗声不绝于耳,城郊的树木与河流默默无言,回想过去的生活从来不曾这样热闹,正是这种热闹遮盖着白珊大隐隐于市的行动。这一切令她欣慰,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地享受着别样的爱情,可以大胆地突破禁忌勇往直前,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禁忌,所谓禁忌都是自欺欺人,这分明就是上帝分配下来的生活,属于谁的都有定数,不多不少,不可不要。这么想着,白珊开始心安理得,再也没有愧疚。不是因为快感麻痹住神经,而是精神上的升华让她身心逐渐松弛。
白珊老远地看到前方有浓烟升起,前面的车辆在减速,所有的车辆都在减速。原来是两辆车相撞,一辆车侧翻,车头部位着火了。两辆车占据着两条道。慢车道上缓慢地通行着赶路的车辆。白珊的车经过事发地点时候,那辆侧翻的黑色轿车旁两个人拎着灭火器在对话,火已熄灭。白珊不敢细看,越过现场,逃跑似的加速。不久就听到了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声。如果,白珊在假设,如果出事的是自己,如果侧翻的是自己的车,如果不幸遇难,不知道活着的亲朋好友以及何善致会怎么想。如果不幸死在路上,不知道会被活着的亲人给葬在哪里。那时候,何善致会不会在某个细雨朦胧的下午打着伞来到她的墓前,带几支枝玫瑰放在墓碑前,然后蹲坐在墓前自言自语地和她说着话?白珊不知道人死后会怎么样,会不会有灵魂呢?可惜活人不能和灵魂对话。不堪想象,那一天即便何善致在她墓前细语缠绵,甚至声泪俱下,作为灵魂的白珊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却无法再和活着的人交流,她声嘶力竭地回应,可惜何善致再也听不到,两个世界就是两个时空,要穿越几维空间,要等到何善致也死去才能再相逢。白珊幻想着她死后的场景,想着她的坟墓旁有一棵桃树,春天的时候桃花在和煦的春风中飘落,落过墓碑,在墓碑上她的姓名和照片前一晃而过。冬天的时候,雪花盖住她的墓碑,冬夜,寒风呼啸,天地苍凉,野地荒坟,无依无靠。想到这里,白珊不停地打寒战,眼泪忽然就下来了。
白珊太冷了,需要依靠,后来何善致的动静不如先前,他紧贴着她给她肌肤相亲的依靠。何善致在大口喘气,她轻轻地咬着白珊的耳朵。白珊感受着触手可及的温暖,不由自主地主动起来,平躺着的何善致像看天空一样看着白珊,白珊在张弛有度中和何善致四目对视。两个人都舍不得回避对方的目光,都贪婪地想在视野中占据和吞噬对方。“你为什么这么白?”何善致轻声说,“你怎么也会……”白珊赶忙俯下身堵住何善致的嘴,不允许何善致再说话。她的手摁在何善致的胸脯上,又被何善致抓住。她的双手贴着何善致的脸庞,摩挲着,她的眼眶忽然就发酸发胀,视线朦胧,看不清身下的消瘦的身躯,越是满足,越是有着看不到未来般的绝望。“你怎么了呢?”何善致敏锐地捕捉着白珊的神态变化,“没力气了?”“别说话。”白珊恢复笑意,抓过何善致的一只手,咬住他的食指,“再乱说话吃了你。”何善致不再说话,白珊却又不适应这种只有轻声呻吟的单调场景,没话找话地说:“你在家也这样过吗?”“哪有过,做梦都没敢这样做过,有你,我真的感觉这辈子够了,得到的够多了。”何善致说:“那你呢,你怎么也会在上面……”白珊明白这是调情的话,可还是感觉到某种羞耻感,她不动了。何善致突然兴致勃勃地说:“我们一起去洗澡怎么样?”
白珊不敢再加速了,刚才车祸的画面在眼前不时闪烁。她拨弄一下雨刮器,两股水喷在了挡风玻璃上。
记忆中的她,被何善致不由分说地抱到卫生间。他打开水龙头,温水喷在她的身上。何善致说:“你的身上真光滑,像玻璃。”“像玻璃?”白珊反驳何善致不恰当的比喻,“那你像石头。”“石头压着玻璃会把玻璃压碎。”何善致说。“石头只能靠着玻璃,不能压着玻璃上面。”白珊说。想到这些对话,开着车的白珊忍不住接连几次深呼吸。
何善致从白珊身后靠近她,示意白珊该这样或者那样,“石头太沉,否则就把你这块玻璃压碎了。”“随便你,宁为玉碎。”白珊说,她不觉得这样的说辞别扭,她毫不忸怩,闭着眼,水珠落在身上,落在地上,大珠小珠落玉盘,溅起的水声十分悦耳。她摆出卑躬屈膝的动作却不感到屈辱和别扭,很快她就听不到水的声响,她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悬崖峭壁,跟随着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但是听不到瀑布声,也迟迟跌落不到水面。
就像在路上疾驰很久,很多次看到南京的路标指示牌,公里数越来越少,却迟迟不到目的地。白珊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播放着激情片,主演是自己,速度与激情在现实与想象中纵横交错。白珊的身上湿透了,额头上也在冒汗,真好像刚洗完澡,她的记忆仍然留在酒店卫生间里的水龙头下,水流冲在身上,淌在地上,脚下打滑,站立不稳。何善致的双手像是在抓又像是在掐着她的腰肢,才不至于让她滑倒。
看到汤山出口的时候,白珊感觉到全身都已浸泡在水中,南京就在眼前,何善致近在前面。这时候她才想到,要不要赶紧给何善致打个电话。她再也不愿空想了,拨通何善致的电话,没等何善致开口,直截了当地以命令的口气说:“开好房间,我累。”
“我马上要开会。”何善致说,他难道听不出白珊的急促声中其实带有强烈的哀求意味?“我不管。”白珊说完挂断电话,不容许何善致再说不合时宜的话。
“慢点开车,还是去老地方吧,你先到先开房间。”何善致的短信。
白珊确实放慢了车速,车过中山门,随着进城车辆持续增多,车速也不得不放慢。想象终于挥别脑海,现实全面占据着白珊的意识,她思考着,等会看到何善致和她聊些什么。想他,想到身心俱疲,想得山崩地裂,想不出再不相见到底会不会在走投无路中死去。如果真要死去,也得等到见面,要死也要死在他面前,最好死在他怀里,他的怀抱像峡谷,她像峡谷间宁静的湖泊。
终于抵达珠江路,老地方,停好车准备下车前,再给何善致打个电话。车窗外,夜幕降临,灯火万家,散发出温情与荒凉感。“怎么到珠江路了?不是去尧化门吗?”何善致说,“好吧,那里也行,等我一会。”白珊有点不满,珠江路为什么就不是老地方?为什么只有尧化门是老地方?还有仙林,这三个地方都是老地方嘛!
白珊振作精神,开好房间,再进入房间,终于再也坚持不住了,迫不及待地冲到床上,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绷紧的神经不是松懈了,而是崩溃了,没有神经了,没有思想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身下的床是一座孤岛,周边是茫茫大海。
记不清睡了多久,白珊的手机响了,她觉得是在做梦。何善致在电话中问房间号。白珊记不清房间号,不得不睁开眼,梦醒了,断断续续地报出房间号。很快,敲门声响起,白珊紧张极了。当初,第一次见面,就是这种紧张。
何善致出现在门口。看到他,白珊的眼睛不敢直视,她的眼神无处安放,她的身体在渴望着何善致,此时何善致的一个拥抱就能解去她的所有无奈、劳累和忧愁。
仿佛是心有灵犀,何善致张开的怀抱,接纳了白珊。
在何善致的怀抱里,白珊瑟瑟发抖。“你冷吗?”何善致关切地问。白珊不说话,她有许多话要一吐为快,但,但是不知从哪里开始。
第十二章 吴小月的夜晚
吴小月说人在大理,丘朋乘打算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夜里,我辗转反侧,不知道哪儿不对劲,始终睡不着。思来想去,没忍住给吴小月发了短信:睡了么?
非常意外的是,她迅速回复我:睡了,又醒了。
于是我们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让我震惊的是,吴小月含蓄地点出了那个和丘朋乘暧昧的人,说不定是水草。联想到水草和我说过的那些话,我绞尽脑汁也想不透她为什么表现出贼喊捉贼的样子。
我点评说:贵圈真乱。吴小月说:什么意思?
我说:没什么意思,睡觉,晚安。吴小月说她每当失眠和无助时,就在手机上看科幻小说,看到地球人在探寻外星球文明,思绪跟着想象飞到苍茫宇宙中去,就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解脱,“昨天夜里,看着看着睡着了,然后开始在茫茫星际间穿越,不知道飞了多少年,累了,飞船在一个星球上降落,走下飞船,对着白茫茫的凹凸不平的新大陆呐喊,不知道喊了几声,突然有了回声,抬头看看天,雪山从天上崩塌而下,地动山摇,眼看就要把我覆盖,又感觉到心慌意乱,感觉没理由葬身于此,可为什么又要选择在这颗星球暂停呢?真奇怪,我绝望地闭上眼,听天由命吧,雪山终于砸下来。我忽然间喘不过气,猛然间醒了。双手从胸口挪开,想再动手拿开放在胸口的手机,努力两次,力不从心。很惊恐的感觉,分不清此情此景是不是还在梦中,难道真被压在雪山下面的罅隙里了吗?后来我又睡着了。再次醒来,是因为窗外的鸟鸣,我很满足地睁开眼,下床,光着脚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推开窗,呼吸新鲜空气,看着树叶在微风中轻盈地晃动,太阳从水平面冉冉升起,阳光缓缓倾洒。忽然之间,很想念南京了。”
出乎意料的是,没过几天,我见到了吴小月。她拖着行李箱在我所住的小区门口,隔着遮挡住她半边身的松树,看到我,用低得像嗡子哼哼般的声音喊我,我还以为出现了幻听,转头一看,路灯昏黄的光线下,身穿浅黄色外衣的熟悉身影站在那里,歪着脑袋,眨着眼睛。
“吓我一跳,还以为是女鬼。”“没做亏心事,你怕什么?”
“无路可走了?”“不欢迎我?”
我当然对吴小月的出现表示欢迎,伸手拉过她的箱子。我的手触碰到她冰凉的小手,她迟钝地缩回手。我看看她,她神态萎靡,睫毛懒散地动了动,眼神里凝固着一池无法流动的水。她风尘仆仆,心事重重。
我问她吃饭没有,她要求我带路到我家休息,因为“快撑不住了”。
我前后左右看看。“没人跟踪,”吴小月不耐烦地说,“请你正常一点。”
我不再说话,拖着箱子。吴小月步伐紊乱,鞋跟落地声不成旋律。走过一排绿树,我抬头看看天空,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吴小月跟着举头望明月,我低下头,她随之低下头,好像看不清脚下的石板路。
微风缓慢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楼上人家传出的小孩哭泣声由远处飘来,又飘向远处。花草散发出的清新的味道沁人心脾。我在一棵香樟树旁驻足,踢了踢地上的几个小石块。吴小月走了几步,回过头看看我。我的手机响了。
是丘朋乘。我左看右看,有些困惑。
丘朋乘说:“梅老师你在哪儿呢?”我说:“反正不在大理。朋友有何贵干?”
丘朋乘声称就在附近一家小酒吧里,他说:“等你回家后,我去找你。”
“你找我干什么?”我原地转了个圈,装作心不在焉,“我很忙的,你是知道的。”
丘朋乘说:“请你少废话,回家告诉我一声。”
我挂了电话,吴小月说:“怎么回事?要不然,我不打扰你了。”我说:“怕什么,胆小如鼠,跟我上楼。”
吴小月到了我家,长舒一口气,她说:“越来越累啊,生不如死啊,走投无路啊,暗无天日啊。”我说:“马上丘朋乘肯定会来敲门,正好大家坐下来敞开心扉好好谈谈。”
“谈什么谈?有什么可谈的!”吴小月条件反射地从椅子上坐起身,“你这是虎穴啊,早知不该来,好吧,既然这样,我走了。”我不动声色,等她走到门口,想要开门的时候,大喝一声:“别动!”
明显能够看出吴小月的身体在收缩,她回过头冲到我面前,握紧双拳,对着我的胸脯猛烈地发起进攻,接二连三地一阵猛捶,“你想吓死老子啊,是不是?是不是?你发什么神经呢?神经病,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正在我和吴小月推推搡搡的过程中,丘朋乘的电话来了,他极为浮躁地用感叹的语气嚷嚷:“小吴那个小娘们像个幽灵一样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如何是好!”
“你回家没有呢,到家没有啊?”丘朋乘渴望找人说说话。我说:“大约一个小时后到家,请你少安勿躁。”
我需要时间分析和处理随后的局面。吴小月果断地决定要走,我坚决不让她离开。
没过几分钟,吴小月累得没力气挣扎了,烂醉如泥般躺在沙发上,默默低着头,把一张纸撕碎再撕碎,碎成一堆纸屑。
我给她冲了杯咖啡。电视机画面上,选秀的歌声正在声情并茂地歌唱,很快,吴小月的神情与评委和观众差不多,沉浸于艺术的熏陶,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她中途抬起头问我:“你家里的电视机什么时候装的?”
一曲完毕,掌声响起。吴小月朝我瞥了一眼,我心平气和地说:“如果你不来找我,我懒得问你那些破事。但是,既然来了,不妨一次性把事情理顺,省得大家互相提防、猜忌、攻击、骚扰。”另外,我还抱有强烈的好奇心,希望趁机能别有所获,听到一些新奇的故事。
吴小月的状态争分夺秒地恢复了平和,她小口喝着咖啡,凝视着茶几上的橘子,灯光下她苍白的脸庞像是纸人一样冷漠,恍惚间几乎能令人毛骨悚然。我回过神的时候,吴小月用比较正常的语气吐出几个字:“你好,再帮我冲杯咖啡。”
“能给我一支烟吗?”她摇了摇头,抚顺头发,露出笑容,“我不是想抽烟,是想感受一下我在酒吧里见过的女人抽烟的模样,很有女人味。”
“有故事的人,”我给吴小月递烟上火,“你升华了,快成仙了,至少是吴半仙。”
吴小月说:“下午我从上海乘高铁来南京,坐在我旁边的大叔和我搭讪,先是问我时间,然后要加我微信。他本来是要在镇江下车,但是糊里糊涂坐到了南京,又重新买票踏上返程。”
我慢慢地削苹果皮,灯光下的水果刀一晃一晃地反射出清冷的光亮。等我把削好的苹果放在吴小月面前时,她突然问我:“你觉得什么是爱情?”
我不假思索地说:“爱情就是性嘛。或者,就是两个人简单地走到了一起,不管是因为肉体还是因为精神,兼而有之算,取其一也算。”
吴小月咔嚓咬了一口苹果,“解释得挺实在的。再具体些,比如感受,爱情会带给人什么样的感受,或者说什么样的感受才是爱情的感受?”
“感受?”我说,“如果特指美好的爱情感受,那么,肉体愉悦会产生爱情的感受,精神愉悦也会产生爱情的感受,总而言之,两个人在一起必须要有愉悦的感受。”
“我说的是,爱情中的内心的感受,我只想到了精神层面,你的解释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吴小月又咔嚓咬了一口苹果,“后一句赞同,前一句不理解。我更多地认为爱情完全是精神层面的事,就是纯粹爱一个人。”
我说:“物质决定意识,唯物论的观点。”
“你的意思是,必须有性才有爱?”吴小月说,“你说的这些,是特指男人的心理吧。那泰戈尔起码就不是这样的,他也是男人,他把爱情写得至真至纯。我相信他没有那样的感受不可能写出那么纯美的诗歌。再比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怎么看?”
我说:“一是祈愿和向往,二是责任与义务。”
“莫名其妙。”吴小月说,“你说爱情即性?男人都一样,太可怕了,难怪男人会出轨。”
我说:“男人出轨还不是有女人配合?不能那样理解,要一分为二看。”
“对男人,我有点失望,我算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吴小月快把苹果吃完了。
我说:“不要因为瑕疵或客观存在的某些人性顽疾去否定人,要用理想主义去努力构建理想的生活,生活的理想是为理想的生活。”
“呵,在你面前班门弄斧,很不应该!顺便问一句,火车上的大叔为什么要和你搭讪?”我想言归正传。
“我想去浪迹天涯,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的风景,看到铁轨,我就特别向往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会让人发愁的风景和人,只有蓝天白云,只有花红柳绿,只有陌生但善意的面孔,只有未来,没有过去。”吴小月变成了朗诵诗歌者。
“你恋爱几次了?就没碰对一个男人?”我最反感动辄否定爱情的人,把自己置于全世界最不幸的位置,仿佛此生到此再继续下去就索然无味。
“丘朋乘那么轻易地得到我,睡我的时候那么用力,穿上裤子却和别的女人暧昧,这件事对我的伤害……算了,没有伤害,他没有上升到能伤害我的地位。至多是让我的失望升级为更加失望,对男人失望透顶。”
“刚才你还反驳爱情即性,他要不是处心积虑先睡了你,你根本不会有后来的纠结!”我装着不耐烦地说,“别一棍子打翻一船人,我让你失望了吗?我又没用力睡你。”
“你又认真了,不要动不动就急,朋友,你几岁了?”吴小月甩了甩头发,就像在摇头,只是一刹那,她的嗓音变得不再动听,变得像刚从地下室爬出地面,带着摆脱地下世界的欣慰却又对地上风景不敢正面面对的忐忑,“我怎么办?”她喃喃低语,望着我。
我没说话。相互沉默了几分钟。
吴小月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对不起,打扰你了。”她做出将要起身的动作,我伸出手示意她坐着别动,她重新恢复慵懒的坐姿,左看看,右望望。
我听到一阵急促的咳嗽声,虽然与声源相隔有段距离,但是能够感觉到丘朋乘距离我们越来越近。他在我的等待中拨来电话,我说:“到家了,上来吧。”吴小月坐着没动。
丘朋乘敲门的刹那,我留意到吴小月身体的不自然,我对她笑笑,她放松下来。
显然,丘朋乘没料到客厅里有她朝思暮想的人,他先是一愣,接着有些局促,在我面前本该有的松弛变成了紧张,如同闯入了危机四伏的陌生之地。我故意不说话。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莫名其妙地说:“你家的灯换了啊,灯光更亮了。”然后呆滞地坐在离吴小月有三米远的一张椅子上,正面侧身对着她。我坐在了二人中间。
时间慢慢流逝,气氛渐渐自然。我像主持人一样正襟危坐,“欢迎两位嘉宾光临寒舍,今天两位能够不请自来,令蓬荜生辉,下面,请分别阐述下此时此刻的想法和感受,谁先来?”我勉强的表现没能打消眼前两位曾亲密无间过的男女间的隔阂,我瞅一眼丘朋乘,他相当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对话机会,来不及酝酿或者说酝酿过的话急于脱口而出导致他涨红了脸,语无伦次地说着也许只有吴小月才能明白的话。等他的语速减慢,吐字清晰,神态正常,吴小月的脸骤然涨红了。
也许是丘朋乘说的太多了,也许我该回避,但我不知也不想回避。
“你别说了,”吴小月语气平静,吐字有力,“多说无益。”
“该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不是坏事。”我说,“把话说清楚,走出这道门,大家都可以轻松上路,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多说无益,”吴小月出乎意料地粲然一笑,“今天把该说的说完,以后大家就桥归桥路归路,这么大人了搞这些没有意义。要不,我给你讲个事吧。”
丘朋乘微微抬起右手,好像是要做阻拦的手势。“还没开讲你就心虚了?”吴小月说,“我就举个例子,比如说有一天,一个朋友来接我去吃饭,我刚上他的车,某人就跟上来了。”
“我告诉朋友,甩掉后面的车,朋友笑着没吭声,明白了什么,又不好说什么。我很尴尬,却也没办法,唯一的希望就是某人能识趣点别再跟踪了。遗憾的是,某人紧随其后,最终我们把车开到月牙湖派出所,他还跟着,甚至在派出所门口照样截住我们的车。我报警后没几分钟,某人看警察来了,赶忙跑过去告状说女朋友被人拐走了,并且一口咬定我是他女朋友。我明确地说,不是女朋友,至少现在不是,甚至以前也不完全是。经过警察的调解,某人表示愿意放我走。我们刚走没多远,他又跟上来了。接着又往派出所去,警察都被弄烦了。”吴小月回忆这件事,至今仍然心有余悸似的,她握着水杯的手攥得紧紧的,她停顿下来,喘着粗气。阳台上的风缓缓地吹着,绿萝的清淡味儿一阵一阵地飘进客厅,静悄悄的夜晚,屋子里的三个人坐着一动不动,灯光下的场景又分明呈现出正有人来人往的诡异。
丘朋乘面不改色,没有觉得这件事做得有什么过分的地方,他心安理得地做出洗耳恭听状,也许是装出来的淡定。吴小月继续说道:“现在我想问你,你是出生于一九八四年吧,三十多岁了,怎么能做出那样令人不齿的事?你无耻的底气是什么?”
丘朋乘轻轻地咳了咳,看了我一眼,他没有看吴小月,“你不能用不入流的词语形容感情。”我忍不住笑了,摇摇头晃晃脑。吴小月头都没抬,她呆滞地盯着地板上的一个花生米。我俯身把花生米捡起来放进嘴里,嘎嘣一口。吴小月诧异地盯着我,没看出我放进嘴里的花生米不是地上捡起来的那一粒。
“我不认为自己追求爱情是无耻的,相反这是一件高尚的事。古往今来,歌颂爱情的诗篇你们读过不少,我认为我对你的感情同样是可歌可泣的。”丘朋乘看了看吴小月,“我们在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情投意合地相处,从开始到现在,时间不算长,但衡量一段感情的标准不是时间的长短。我们之间发生过很多温馨的事,我陪你去高淳玩,当晚回南京,夜里在一个小镇逗留,住在小旅店里,那个小镇夜晚的美妙,恐怕我们永远都忘不了吧。还有一次在紫金山上,我们在车里睡了一夜。”
“打住!”吴小月听不下去了,虽然我兴致勃勃。
“好,就说我跟踪你的事,我必须要跟着啊,如果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跟别人走了,我岂不是太无能了,这种拱手相让的事只有懦夫才做得出来。”丘朋乘的声音抑扬顿挫,他声情并茂,气宇轩昂,言之凿凿,好像在做演讲,颇有壮志豪情,含有斗争精神,还带有几分神经质,“再说,带你走的那个人,我认识他,冠冕堂皇的大学兼职老师,其实是个十足的流氓。你坐上他的车,我怎么能放心?你那天要是上了梅大飞的车,我保证不会跟在后面。”
我扭过头,对丘朋乘说:“你这话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没有,我是用对比来强调我并不是个不堪和无耻的人。”
吴小月从沙发上站起来,拎起包,不耐烦地说:“懒得再和你说话,素质低下,不可救药。”丘朋乘像被弹簧弹起来一样,“行,我道歉,这件事我做得不妥,我不对。”
吴小月重新坐下,斩钉截铁地说:“退一步说,你什么都对,但是和别人上床的事,难道也没有错?”
“上你妹的床啊,荒唐!”丘朋乘情绪激动了,诅咒发誓一切都是无中生有,他用非常狠毒的语言证明自己的无辜,他说了一连串的令人脊背发凉的誓言,只为证明,“我没有背叛你,你所了解到的都是假象,那些都是玩笑话,你要我怎么做才会相信!”说完这些,丘朋乘真的就像被人捅了一刀,奄奄一息,求死不得,求生无门,急得无所适从,瘫坐在椅子上,神情复杂。
经过这一番惊涛骇浪般的倾吐,丘朋乘平静了许多。他如同在自言自语地讲述着对吴小月非同一般的感情,他好像有备而来,还出示了曾经写给吴小月的一封信,大概内容是:
“因为我比较喜欢杯子,走到哪里看到杯子就会忍不住多看看。虽然我还不知道你最喜欢什么,但是送你一个杯子,仅仅是以我最喜欢的东西之一代表我的一种心思。为什么买印有Hello Kitty图案的杯子呢?主要是看到你手机背面的图案。你的性格很好,长得好看,白皙柔情,赏心悦目。你的落落大方与一颦一笑,生动而让人怦然心动。我漫不经心地看在眼里,却一不小心记在了心中。然后回忆,回味,有着说不出的美妙,就如此时此刻写字时分。如果这是喜欢和爱慕,这种感觉和感情,是建立在前期的聊天和幻想,以及见面前的期待和见面时的惊喜上,不是空穴来风,不是空中楼阁,而是实实在在的,真情实意的。这个年代一切都是匆匆,一切都那么快,有时候我们匆匆忙忙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有时候知道要什么但是不知道去哪里寻找、怎样才能得到。有时候,在表面平静内心绝望时刻,忽然间柳暗花明,就好比遇到你,怎能不让人心花怒放呢,谢天谢地,遇到你,是我的运气。不能留遗憾,我思来想去,借机向你做开头的表白。两个人是否合适,需要天时地利人和,需要用心和努力。用心说出心之所想,只盼能有幸向你走近。今天傍晚,我在湖南路,街头有位青年在弹吉他唱歌,唱的是李健的一首歌,可惜我想不起歌名,站在那里听,忽然就想到了你。在茫茫人海中我认识了你,此刻,夜深人静,想到了你,想到你就会心里荡漾一阵温暖……”
我看了想笑,就不留情面地笑了起来。和丘朋乘很熟,怎么看他都不该是能写出这种一本正经信的人,十分想笑。我把信交还给丘朋乘,他闷闷不乐地说:“这封信,还有以前给她买的礼物,她全部打包送到我那里去了。真有这个必要吗?”
我开了一瓶红酒,倒了三杯。三个人端起酒杯碰杯,清脆的碰杯声发出悲剧的信号,宣告着一对男女在这个夜晚正式决裂。
我什么都不说,不想当罪人,也不想当圣人一样的劝和者。丘朋乘像喝毒药似的喝着酒,他的悲伤是杯子里的红酒正在绝望地撞击杯沿,他明白这场爱情注定昙花一现,他舍不得,无可奈何,力不从心,牵手容易,放手容易,再牵手太难。
吴小月同样眼睛通红,她毕竟付出过,即使只是那短暂的一瞬,却耗费了她很长时间的积蓄。她一鼓作气地喝光了杯子里的酒,终于情不自禁地伏在沙发上,当着我们的面开始用啜泣来为这段莫名其妙的爱情收尾。
最后,我说:“你们接下来分别有什么打算?”
吴小月说:“在南京这些天,过得糟糕透顶,来的时候是冬天,我感觉自己始终活在冬天,完完全全像是在做梦,我拼命地往春天跑,费尽力气,还是跑不出冬天。”
丘朋乘说:“处女座不是生在冬天吧?是你自己喜欢冬天,你顾影自怜。”
“也许吧。”吴小月平淡地说,“给你们讲个事。我有个同学,她现在深圳,有车有房,时尚漂亮。她前几天在微信上跟我聊,说不打算结婚了。我在深圳的时候去过她家,我不信凭她的工资能过上那样的生活。不出所料,后来我知晓她在休闲会所上班。她跟我说,之所以决定选择不婚,是因为什么样奇形怪状的奇葩男人都见识过,走遍千山万水后,看什么山水都不是风景了。我结合自己的经历,回味她说的话,非常认同。”
“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但是,因为自己的特殊职业而否定男人,好像只有自己最纯洁无瑕,可笑。”丘朋乘说,“不是男人们在她身上花钱,她能活得那么光鲜?我觉得她心态不对,表面上对衣食父母卖弄风骚,心里却满是鄙夷,她已经分裂了。”
我用诙谐的口气对吴小月说:“你也在会所上过班吗?”吴小月说:“姿色不够。”我说:“你经历过的男人不多,别泄气,好男人多得是。就比如,好女人多得是。”我瞥一眼丘朋乘,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丘朋乘豁出去了,他说:“会所我去玩过,各类技师我全都找过,她们是在用汗水挣钱,我很尊重她们。据我所知,她们中的大部分人一旦攒够了钱,就会浮出水面,重新找工作,摇身一变成为白领,美丽自信,毕竟脸蛋好,嫁人也很容易。”
“你在指桑骂槐,还是想加深我对男人的仇视?”吴小月说。
“这是社会的错,你别怪男人。”丘朋乘说,“不要动不动就仇视他人,你一认真就输了。以前跟我在一起,你经常抱怨结婚无意义,也许那是你潜意识里对幸福婚姻的向往,同时也表露出你对爱情和婚姻不会太重视。所以,你说分手就分手,根本不给我解释的机会,在你眼里只有你自己光荣正确。”
吴小月说:“你说这些话特别没劲,你等着吧,我今年保证结婚,你有本事也结婚给我看看。”
丘朋乘说:“没你有本事,你结婚了记得请我,我准备一份厚礼。”
“什么厚礼?”我插上一句话。
“反正不是性爱视频。”丘朋乘说,吴小月脸一沉。
“要我说,你们复合得了。”我说,“门当户对,情逢敌手,十分般配。”
丘朋乘没理会我的话,他笑得扑朔迷离,“视频在电脑里,回去我找找都给删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为你将来的清白负责,男人一定要有责任意识。”
“你威胁我?”吴小月表情极不自然,“无耻之徒!”
“你这叫小人之心,”丘朋乘说,“以我大海一样的胸怀会威胁你?”
“你有胸怀?”吴小月说,“你不为自己说的话感到害臊吗?我真后悔,和你这种人渣上过床。”
丘朋乘说:“你的开房记录我全部查过,看不出来啊,情史斑斓。”
我这才明白,丘朋乘喝多了,他胡说八道了,他还说:“谁没有点过去呢,我也和女人开过房。”
吴小月气得张牙舞爪,她愤怒的样子让自己不再美丽,扭曲的脸庞,粗声的喘息,令人望而生畏。我真后悔撮合她和丘朋乘进行这场无稽的谈话。
丘朋乘继续喋喋不休,他肆无忌惮,分不清该说什么和不该说什么,几乎走火入魔了。他说的话越来越难听。我反而释然了,对吴小月说:“信不信,他疯了!至少现在他失心疯了,受刺激过度,他对你果真是真爱啊。”听我这样说,吴小月突然间不像刚才那样愤怒了,她的表情转而变得悲伤,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却关不住两行泪水。我给她递上纸巾,她擦着眼睛,擦着擦着,低声说:“我走了。”她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轻盈地转过头看了看,丘朋乘还在滔滔不绝地演讲,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吴小月离开后大约两分钟,丘朋乘恢复了平静,走到我跟前,拍拍我肩膀,有气无力地说:“哥们给我倒杯水,累死了。”他坐在此前吴小月所坐的位置,笑着对我说:“这样也好,彻底决裂才没有念想,没有念想就没有痛苦。”
“现在不痛苦了?”我给丘朋乘开了一瓶啤酒。“好多了,”丘朋乘说,“明天开始又是一条好汉。”
丘朋乘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看手表,终于他忍不住了,建议我去找找吴小月。
我下楼找了几圈,找不到吴小月,她手机关机。等我再辗转回到家,丘朋乘也走了,家里清静了,我怅然若失。
第二天一早,我给吴小月打电话,她说在长江边。我有点不安,立刻给丘朋乘打电话,他也大吃一惊,我们分头出发赶往燕子矶。
我们顺利地在迈皋桥碰头,一起去燕子矶,到了江边,果然看到吴小月坐在那里,她身上咖啡色的披肩被江风吹着摆动着,她面朝大江,江面上船来船往。
丘朋乘不敢靠近,他示意我过去看看。我站着,构思着说辞,远远望向江的北岸,绿树如烟。远处,江面、天空、青山三者朴素安静相连,近处垂钓的人一动不动远离奢华喧嚣。我慢悠悠地走近吴小月,坐在她的身旁。吴小月没有觉得诧异,她问我去过云南没有,我点点头。她说,不知道这些水要流淌到什么地方。我抬头看着天,阳光正透过云层寂寞地照下来,让人心中突然波澜壮阔忽然又异常感伤。吴小月递她的手机给我看,她曾发的微博:“和一个人去过一个地方,那里,清澈,清凉,色彩缤纷,树木,花朵,流水。夜色阑珊,坐在水边,哗哗的流水声,游客往来的欢笑声,晚风拂面,我吃了个橘子,从此橘子的味道留住了丽江之夜的美妙,可惜从此快乐无人共同品尝,犹如痛苦无人问津。”
我说:“怀念的这个人是谁?”吴小月说:“你的狐朋狗友,丘朋乘那个人渣呗,那一次,我们周五去的云南,周日回到南京,时间很短暂,玩得很愉快。”我说:“那你还怀念他?我们以为你要跳江呢!”吴小月说:“不是怀念他,是怀念付出的感情。真是笑话,他值得我去跳江?”
我问吴小月昨晚在哪睡的,她说:“长江边一个酒店。你打不通我电话,难道不会看我微博吗?你也就是嘴上说说,光说不练,根本不关心我。”
“现在还有谁玩微博啊?”我掏出手机看吴小月的微博,“睡前去江边看江水,岸边的灯光落在水面,被水浪来来回回地打碎,别样的波光粼粼。眺望前方,前方是无尽的黑夜,深邃,茫茫然。夜里,独自睡在帐篷里,听来往船只的汽笛声,想到白居易的《长相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夜深人静,江边的悠扬汽笛声美到一触即碎,直至消失在夜空尽头,蔓延到睡梦里头。”
“真文艺啊,”我说,“看不懂。”
“不要你看懂,主要是给那个人看的,他懂。唤醒他的良心,万一他气急败坏真把所谓的艳照发到网上怎么办?”吴小月说,“一会我要去新街口面试,重新找工作,重新规划生活。”
吴小月很快离开了燕子矶,埋伏在附近的丘朋乘出现在我面前,他说:“不想打听你们聊了什么,她没事就好,结束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反问丘朋乘,“错过吴小月有点可惜了。”
“有一年看电影《教父》,听到台词‘我花了一辈子,就学会了小心’,现在懂了,成长全是代价。那一天,和她走在路上,当时蓝天白云,群山缭绕。我们聊水果,由菠萝、香蕉、芒果、樱桃说到猕猴桃,她喜欢吃水果,我说以后保证你每天都换着水果吃。一不小心,我失去了给她买各种水果的机会。”
江风依旧在吹,吹动了绵绵江水。刮过的风,留下波浪为痕,拍打沿岸,江浪声以沉默寡言般的惯性,不厌其烦、不以为然地此起彼伏。
时间依旧过得很快,春天即将过去。丘朋乘说:“你信不信,吴小月过完夏天就会结婚,可能还会更快!”
“她和你结婚?”我不耐烦地准备打道回府。“不会和我结,”丘朋乘说,“在我们即将分道扬镳前,我有幸偷看过她的手机,她有人嫁,有人号称要给她幸福。哎,我没找她算账,她倒先下手为强了。”
“小人之心,”我说,“好姑娘有人爱慕再正常不过。当初我不是照样和她说过类似的话,这有什么?”
“我没有预谋,却相当容易地睡了她,她觉得我们的感情缺乏基础,最后迅速和我计划未来的时候,要求我每天给她发一条短信,讲出想和她在一起的真情实感,等到她满意了立刻和我领证。我才发了不到十条,后来接连三天没发。她居然督促我。正是因为她的督促,才促使我偷看了她的手机,我发现,发现了,竟然有人和我做相似的事情。”
“你老实说,有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我问。
“对天发誓,绝对没有,”丘朋乘说,“真实情况是,那天,我先在电脑上开着QQ和人聊天,中途我去卫生间,抱着手机继续聊QQ。本来在睡觉的吴小月神不知鬼不觉地醒了,坐在了我电脑前。你知道,电脑和手机上的QQ可以同时在线,我聊什么,她看什么。现场直播,残酷吧!”
“你故意聊给她看的吧!”我质疑。丘朋乘说:“不管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她都不给我机会再给她发真情实感的短信了,她说我心思不定骑驴找马,她自己不是同样有备胎!”“悄悄问你,你是真喜欢她,还是单纯地迷恋她腿长腰细?”我说,“男人嘛,别装了。”
“刚开始是迷恋她,后来很快就真喜欢上她了,”丘朋乘说,“她很有味道,通往女人心灵的道路一旦打通,你是懂的……”
“我不懂。”我说,“打通又怎么样?结局如何?”
“还不如不打通,”丘朋乘说,“从此,朋友也没得做了,身边失去了这样一位佳人,很是遗憾。”
“极端无耻。”我说,“你根本没喜欢过她,遗憾的是,她对你建立了感情,你去看她微博。”
“看过了,”丘朋乘说,“信息量很大,像是写给我看的,又像是写给别人看的。你没打通过通往她心灵的道路,还不是很了解她。”
“通往她心灵的道路美吗?”我下意识地问,“感觉很美妙?”
“美妙非常!”丘朋乘说,“想到无法再畅游这条道路,心里绞痛,失落失望,痛不欲生。”
“再找另外的道路,找到后又是一条好汉。”我无心安慰丘朋乘,但不得不随意说几句,“女人嘛,就那么回事。”
“我怀疑你早打通过通往她心灵的道路了。”丘朋乘掉转话题,“你和她什么关系,她凭什么拖着箱子去你家?她的行李还在你家,昨晚她走的时候就带走一个包。”
“她只是我朋友,”我很疲惫,冷笑着说,“你相信男女之间有真正的友谊?”
“不说了。”丘朋乘比我更疲倦,他抓着头叹着气,“本来无一物,惹得我烦躁。”
“我今天起正式找人结婚,”丘朋乘说,“经历过吴小月,爱情已死,该有个安稳的婚姻了,我三十多岁了。”
第十三章 白珊的花香
空气里裹挟着热气,虽然不至于令人喘不过气,但是明显令人不适。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地上的绿树无精打采地为白珊遮挡着阳光。上午十点左右,南京城南的一棵梧桐树下,我见到的白珊像是被太阳炙烤后失去许多水分的水仙。她的车停在路边。我说:“为什么不在车上坐着等?”“下来透透气。”白珊说她天没亮就起床了,急切地想赶到南京,却又不想来得太快。
坐上白珊的车就闻到了清新的栀子花香味,白珊说这是早晨在小区里采摘的,“他最喜欢的花香。”“你们见过了?”我问。“没有,”白珊说,“我给他带了粽子、快克、三九胃泰、板蓝根,送到他单位传达室,给他电话他按了。他在另一个地方开会。他身体不好,想到他在受罪,眼泪四溢横流。他从来不会说我身体不好,感觉难过,他撑不住了也不会说出来。我难过啊,小梅。”
白珊的表述和神态和往常大不相同。她对我回忆起上次一路疾驰到南京,想见何善致的狂热和见到梦中人的幸福。“但是,他回报给我的不是激情,甚至他抱着我的身体时,根本没有用心抱我,没有百分之百用心。”
白珊给我展示一张照片,“一些年前在西塘,”照片上,古旧的蓝印花布,窗棂,红灯笼,白衣黑裙的姑娘。“大姐也曾年轻过,青葱岁月,大姐也有过,这张照片,你看,左边的就是桃花。几年前,我一家三口去西塘,晚上,住在岸边。先生和孩子在酒店里看电视,我独自在酒店外静坐,静听流水潺潺,倍感孤独,那时候心里一片空茫,我的他,还没有在我的生命中出现。后来,他出现了,给了我爱情。我知道你还在写我,我必须声明,我不是寂寞的少妇,我是一个非常认真严肃的女人,爱情至上。”白珊表达出的意思是,此生,只有死亡才能将她和何善致分开,她相信男女之爱永远会在二人之间存在。将来老了,即便难以见面,对彼此的忆念都会深植于心,甚至随着肉体的消亡灵魂也不会逝去。
“可是,我已经觉得自己老了。”白珊收起照片,我搞不清她是在怀念青春,还是在为不测的明天忧心。
“王菲又离婚了,那些看上去情投意合的夫妻又有多少同床异梦呢?生活中这样的例子也是铺天盖地,铺天盖地绝望的夫妻,铺天盖地的婚外情,都是因为爱错了人,走错了路。不过婚姻怎么选择都是错误,我们总寄希望于自己深深爱上的人,我们的爱情是唯一一个成功长久的特例,事实上,很难说。不说这些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迎面遇见爱情,要死要活,动人魂魄。”
“你们是露水夫妻吗?像露水一样,我还记得昨天路边草上的露水,我踢了一脚,露水散开。”我说。“你为什么要踢呢?露水会自己挥发掉。”白珊情绪非常低沉,“你在网上几次问我,维系我和他感情的是不是性,我们这个年龄追求的肯定不是性。性是附庸而已,关键的满足是有大块的时间可以供奢侈地消耗,可以在一个床头灯下,共看一张报纸,可以谈天说地,扯到小时候,扯到老了,扯到工作,扯到政治,扯到经济,可以在半梦半醒之间听他唤自己宝宝,紧紧搂住自己,可以在一睁开眼的瞬间看到最亲爱的人就在一侧。”
我说:“性不是附庸,是主导之一,性是人类一切力量的起源。”
白珊摇摇头说不聊这些了,她从车后排拿起一只纸盒,说给我带了一份饼。我想起几个月前的一天下午,她在QQ上对我说:“忙了几个小时,我做的饼新鲜出炉了,我明天还是要开车去南京,因为要带其他东西,坐火车的话拎不动。开车的话怎么给你呢?如果坐火车去就好了,你可以在车站等我,我让他别进站接我。我做的饼不适合发快递,路上颠簸会彻底失去形状,会碎掉的。怎么办?”当时我说:“下次方便再说吧。”她说:“我想带给你的,你可以早上吃早餐,不用饿着肚子去上班。下次又待何时啊!”下次就是此刻,我眼睛一热,很感动。
白珊说:“想象不出你如何写我们。如果我不找茬,我们就是一对安静相爱的情侣,有机会就见面,吃饭,静静说话,而且我们没有结局,或者说我们没有意外就一直维持着这样。这些好像缺乏故事性。他真好,我实在是喜欢折腾,觉得不折腾显不出爱的纷扰与痛苦。还有一年,他五十岁了。还像一个纯净少年一样,相信爱情,依恋一个遥远的女人给予的柔情温暖,依然宽厚温和地哄着这个任性的女人,不厌其烦。”
我想起几天前的一个深夜,白珊在QQ上和我聊天,她说:“男人爱一个女人,会很深情,会很专注。你知道么,我们分开后的几天里,我浑身都疼,尤其胸部。”我说:“被咬的?”白珊说:“不是咬,是几个小时不消停的捏搓揉。
他说:感觉几近透明,没有杂质。事实上我不舒服到近乎痛苦,但忍着,因为从他眼里我看到那种迷恋,深情,狂热。抱歉不该对你说的。但我认为这些经历很美好。我们互相只有对方。我相信任何女人于他都是不同于植物的人类,而我感同身受,任何男人,都不如他,我都不会动心。”
身旁的这个女人忽然流泪了,她说:“你帮我开车吧,带我去个安静的地方,我想静静。”
我开着白珊的车,往江宁方向去。白珊说:“你一定要写我们在紫金山庄吃饭的那天下午,临着落地玻璃窗,看着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雨水落在一片水面,水面氤氲着雾气。要写去年八月二十号的夜里,我们买来羽毛球,在尧化门昏暗的路灯下打球。一定要写今年四月二十六号,我们去燕子矶,在江边散步。我们在迈皋桥地铁站旁吃臭豆腐,我去路边摆摊的那儿唱卡拉OK,站在广场舞的队伍后面跟着节拍跳一会舞,他边看边笑。”白珊说,这些想起来就温暖,就会感动的细节,“会和生命共存”。
我基本上预料到白珊此行南京的结局不妙。相比较几十天前她赶赴南京的豪迈,时间不长,她流露出悲壮的一面,使我措手不及。她早晨给我来电话,说需要我的帮助,尽管我见识过白珊因为可能分手而出现过的悲伤,可这一次明显和往常不同。
“为他怀孕一次,我这样的年龄为一个男人怀孕……不敢在江苏做手术,跑到上海打胎,为了他,我也是受够了。”白珊说,“他也不是不要我了,听上去有难言之隐。他说下午和我联系。”
中午,我请白珊在江宁万达吃盱眙龙虾。我点了一份十三香龙虾,白珊点了一份蒜泥龙虾,一份清蒸鲈鱼。
白珊吃着蒜泥龙虾,我吃着十三香龙虾。她看我吃得兴高采烈,问我:“你为什么不尝尝蒜泥龙虾?”我说:“蒜泥龙虾太淡,吃了几个就没胃口了。”白珊说:“其实,我本来也喜欢十三香龙虾,香、辣、刺激,吃不够。后来我吃到蒜泥龙虾,虽然也很香,但是确实吃几个就够了,这样最好,适可而止。”我说:“既然喜欢吃十三香的,就不要违心地去吃蒜泥味的嘛。”“因为喜欢,吃不够,欲望无尽头。”白珊说,“我在尝试着看一看,能否节制和改变自己的欲望。”我说:“何苦呢,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明明喜欢十三香龙虾,偏偏不去吃,如果非得吃龙虾,我可以吃蒜泥龙虾,”白珊说,“如果我厌倦了蒜泥龙虾,可以再来吃鱼,反正誓死不吃十三香龙虾,保证死不掉。”她举起筷子伸向盘子里的鱼。
“莫名其妙。”我说,“匪夷所思。”
白珊没吃几口就被鱼刺卡住了喉咙。她表情痛苦,又是喝醋,又是吞饭,一律无效。我草草把一盆十三香龙虾吃光,赶忙带她前去附近的医院。从医院出来,白珊就收到了何善致的短信,约她在马群见面。
白珊感谢我的帮忙,她掏出一百元钱给我,“你下午去哪里?给你打车费,我没空送你,等我消息吧。”我没要她的钱,麻利地下车,没走几步,她喊我:“饼,我做的饼。”我接过装在袋子里的纸盒,头也不回地坐上一辆出租车。然后我发现装纸盒的袋子里有一百元钱。
晚上八点前后,我接到白珊的电话,她让我去马群。我正陪吴小月和两个朋友在三牌楼打麻将,并且赢了几百块钱,不想动身。白珊听出我的犹豫,她说“你忙的话就忙吧,不勉强”,嗓音变得支离破碎,坐我对面的吴小月都听到了。
“你女朋友喊你?”吴小月问。我说:“不是。那啥,是一位大妈。”
“大妈怎么哭着跟你说话?”另一位朋友说。
我推掉桌上的麻将,把赢来的钱抽出一半放下来说:“你们自己去吃夜宵吧,我有急事。”我匆匆下楼,刚上车,吴小月迅速拉开车门坐了进来。我请她下车,她说:“跟你去救火。”“救火?”我反问。“说不定会需要我,我不会给你添乱,大不了我不到现场,在车上等你。”
我懒洋洋地开着车,到了马群,根据白珊发在短信上的地址,来到一个小区门口。我很惊讶,她怎么会在这里?
吴小月看我停好车,问我能不能跟着上去,我让她老老实实地在车上等着。
我敲响一扇门,门开了,白珊雪白的面孔随着门缝变大越来越白。她说:“你来了啊。”刚哭过的嗓子。
站在门口环视屋内,我不敢迈步。“进来吧,”白珊说,“这是我的房子。”
我稍作参观,二室一厅,七十多平方米。进门右侧是厨房,旁边是餐桌。餐桌旁,浅蓝色的悬挂珠帘把客厅和厨房区分开来。灰色的沙发上,三个靠枕凌乱地摆放着。沙发前的茶几上,有水果、抽纸、电视遥控器和几本书。电视机上正播放着广告。头顶上的大灯很漂亮,散发出不止一种色彩的亮光。四周墙壁上的米黄色的墙纸在光亮照耀下,释放出家的温馨。
我坐在沙发上。头发蓬松的白珊从冰箱里给我拿出一瓶饮料,没等我开口,她说:“不只是瞒着你,我同时也瞒着他,自行决定买下这个房子。他也就两个月前刚知道我买了房子。”
“你自己装修的?”我问。“花钱,总有人给你办好。”白珊说,“遗憾的是,爱巢筑好,爱情结束。”
和上午不同,白珊换上了亚麻装,光着脚穿着水红色的拖鞋,脚踝洁白。她坐在茶几一侧的小藤椅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条斯理地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她说从来不抽烟,刚才在楼下超市刚买的。
白珊开始慢慢讲述:“下午我们打了一架,就在你坐的位置。后来他离开了,摔门而出,他说再也不会回来了,回不回来无所谓了,这是我的房子。真是讽刺,我为了我们,买了房子,换来的结果糟糕透顶。我打算明天挂牌出售,从此以后能不来南京的话再也不来了,真是个没意思的地方。
“下午我们见了面,我仔细地洗了澡,哪怕分手,最后再亲热一次也好,他进行到一半,疲软地放弃了。他批评我不该到他单位传达室送东西。据他说,有人找他谈话了,说有举报反映他生活作风有问题。我第一个想到的举报人是他老婆。我毫不犹豫地指着他的鼻子控诉他那无耻的老婆,他推开我的手,我忍不住打了他一巴掌。他没还手,我所说的打架主要是我在动手。他说我不正常,说我再这样闹下去,他的前程就毁了,他这辈子就全完了。我问他事业重要还是爱情重要,她说我不可理喻。
“说实话,他是个正直的人,堂堂正正。网上不是有人在说么,以前,在制度不是很严密的情况下,能够不贪的官都是变态,因为那时候官场的诱惑太多了,能够不贪的人,都是能忍常人不能忍的人。追求美好事物都是人的天性,在面对一堆财富和诱惑时不动心,其心能不动,可想而知,必须是变态中的变态才能做到!这方面,他是个变态,他真的不拿不属于自己的额外金钱和好处。不过,他的软肋是自从有了我,他觉得我已经影响到他的纯粹了。中央八项规定和反四风制度的推进对官场环境的影响很大,他说在全面从严治党的态势下,公职人员必须严格要求自己了。他说,而且好像有人向上反映他有问题了,他夜不能寐。
“我非常困惑。他曾对我说:‘过去他一直茫然前行,为工作,事业,家庭,很少顾及内心,偶尔的惆怅他觉得是自己的幼稚,不该这样了,成年人就应收敛脆弱。认识了我,他说他知道了,世界上有一颗和自己一样的灵魂,这颗善良而多愁的心灵经常涌动着忧伤,他说感觉自己不再孤单了。’现在,他就这样匆匆和我断开,我们岂不是又要回归孤单茫然?
“你说怎么办?”白珊说她的眼睛里有了沧桑,我看她的眼睛,她躲开我的直视。
“事到如今,只能这样了。你看十八大以来,多少‘老虎’被打下来了。你们都要从严要求自己。”我不痛不痒地说。
“存天理灭人欲。”白珊说。我说:“你收获了那么多,够你回味一生了。”
“他要求我,不许再发短信和打电话,包括邮件、QQ和微信,所有能联系的渠道全部堵死,从现实到虚拟,不得再有半点瓜葛。他的意思我懂,主要是担心举报人再掌握到什么资料。事实上,我敢说一切都是他的心理作用,他无中生有,他胆小如鼠。他今天是打车来见我的,不敢用公车了。”白珊说,“哎,我有政治觉悟,就在一小时前,我想通了。在乎他,应该在乎他的安全。我不能为儿女情长毁掉了他毕生的奋斗。”白珊又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她手里拿着烟,却压根没抽几口,都是自然燃尽。
“很好,想明白了就好。另外,这套房子不错。”我想到吴小月在到处找房子。
白珊说:“你喜欢的话,便宜点卖给你。”我说:“买不起。”
白珊说:“南京的房价太贵了,这套房子花了我很多钱。”我说:“对外出租嘛,你租给我。”
白珊说:“你有家,租房子干什么?金屋藏娇?”我说:“是的。”
白珊说:“瞧你那点出息,女朋友都没有,还藏娇。你要是真没地方住,借给你住。”
于是我说到了吴小月。白珊问:“你们的关系真那么简单?你喜欢她吗?”
我说:“很好的朋友,很简单。我和她的关系约等于我和你的关系。你们都是我重要的异性好朋友。”
“那她想住多久呢?”白珊说,“也好,暂时帮我照看这套房子。”
我说:“住多久主要看你,你哪天又在南京找到了情人,会立刻收回房子。”
“去你的,”白珊说,“我今晚要回苏州,焦头烂额。”
“跑来跑去不累吗?”我说。“累,累得想死,”白珊说,“你们报纸上整天在议论的政治和经济的新常态都影响到我了,经济下滑直接危及我的公司,快撑不住了。哎,跟你说说话,心里轻松多了。幸亏南京还有一位你这样的朋友,否则的话,唉。你体会不到那种绝望,在他关上门留下一个绝情的背影的瞬间,我冲往阳台,想在他走出楼道的时刻跳下去,想死在他面前,让他生不如死。”
吴小月给我发来短信,问是不是在和少妇上床。我回复她说:“是啊,要不要上来一起。”她说:“流氓,您继续。”我说:“哥马上给你解决好住房问题,准备跪谢吧。”白珊问我在和谁发短信。我说:“你的新房客。”“喊她上来坐坐,我要面试她,看她能不能租我的房子,还有,她住我这可以,不许带异性回来。”白珊说。我说:“您放心。”
白珊此时不是真想见吴小月,她只是随口说说,接着走向卧室去换衣服了,她要连夜赶回苏州。她换回上午穿着的紫色的T恤,洁白的胳膊在梳理头发的时候在我面前动来动去。“丢一把钥匙给你,明天你的那位朋友就可以住过来。你待会把她电话发给我。你转告她我刚才说的话,还要说明的是,我轻易不会来的,如果来了会提前和你们打招呼。”
我陪白珊下楼。她在走出房屋的最后关头,回头看了一眼,无限深情的一个蓦然回首,像电影里的慢镜头画面。她在电梯上背对着我。她在走出楼道的最后关头,又回头看一眼电梯。我们一前一后走在小区里,晚风吹在身上,清凉而温柔。路灯的光线也很温柔。夜色温柔。白珊此刻肯定非常怀念从前的这样的时分,她和何善致手挽手地走,在打羽毛球。她走到自己的车子旁,才转头和我说话:“谢谢你,谢谢你一直以来的支持。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你没有助纣为虐。我们都不是坏人。我不恨他了。大家都是弱者,都不容易。拜拜!”她上车了,隔着车窗和我说,“我做的馅饼怎么样?”“还没舍得吃,明天早上品尝。”我说,“拜拜,一路顺风。”
前前后后大约一小时。我回到自己停车的地方,发现车不在了。难道我记性不好?给吴小月打电话,正在通话中。几分钟后,她回电说在附近,马上过来。
等吴小月开着我的车出现时,我问她干什么去了。她说:“你不是帮我找好房子了吗?看看周边环境,这里也有地铁。”我说:“从头到尾,我的角色好像都在给你找房子。”
“怎么样?”吴小月问。“什么怎么样?”我不耐烦。“少妇的感觉啊!”吴小月说。“你和少妇有区别吗?”我说,“和跟你的感觉一模一样。”
“说得好像你跟我有关系一样。”吴小月笑着说。我说:“那你还八卦。”
我带吴小月上楼看房子,白珊走了,我摇身一变俨然房东,指手画脚,也可以肆无忌惮地细细观察房子里的一切了。吴小月不相信我和白珊的关系那么简单,她感叹这套房子装修的精致,怀疑我被人包养了。我说:“那我现在包养你,这房子给你住。”“给我住可以,但是没机会包养我了。”吴小月打开冰箱,关上冰箱,打开碗橱,关上碗橱,走进卫生间,走出卫生间,走进卧室,走出卧室。她很兴奋,“女主人品位不俗,屋子不大,花了不少钱,连碗筷电饭锅都用的是日本货。”
我豪迈地说:“全部送给你用了。”“来不及了,我有男朋友了。”吴小月说,“我不住这里,说实话,不敢住。虽然我很喜欢这个房子。”
“怕什么?住吧,我和你开玩笑的。”我说。“知道你是开玩笑。”吴小月说,“她身份肯定特殊,万一哪天出事了,住在这里会受到牵连。”
我惊讶万分。吴小月说:“我开玩笑的,你紧张什么?”
“你看,垃圾都没带走。”吴小月指了指垃圾桶,“她要么还会回来,要么就真确信你会让我住进来。”
“走吧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吴小月推推我。我头皮发麻,带上垃圾袋,锁上门,离开。
我和吴小月离开马群,一路没多少话。直到明故宫,吴小月说:“明天忙不忙?带你见见我男朋友。”我说:“关我鸟事,不见。”“帮我把把关,我快三十岁了,输不起了。”吴小月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拖了。”我说:“其实我们本来挺合适的。”“现在说这些晚了,”吴小月说,“你总是喜欢开玩笑,我不知道你说的哪句话是认真的。”我说:“现在说这些晚了。”
吴小月在后宰门下了车,她的身影消失在灯火阑珊中,我望了几眼,目光沉浸在远去的背影中,然后被后面汽车的鸣笛声吵醒,怅惘中继续前进。
直到今天我仍然搞不懂自己,当时没有直接回家,在下一个路口掉头回到马群。我回到白珊说是刚买不久的房子里,打开灯,又一次参观。我渴望能从哪里发现什么亮点,可以进一步了解白珊,这个女人太能沉得住气了,买个房子装修好了才对情人宣布,最终濒临和情人分手才告诉我。当然,她本来是没有理由跟我说这些的。那么,她又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吴小月作为一个女人,她在这个房子里走了一圈,她的细心和敏锐提醒了我。我隐隐感觉到不安,具体为何不安呢,我猜不透,想不通。我一会站着,一会坐着。坐立不安,四处徘徊。窗外的世界喧哗而宁静,偶尔传来汽车鸣笛声和狗的叫声,还有小区里谁家小孩的哭声。
我翻箱倒柜,天真地以为可能会翻出很多钱来,当然我不是想偷人家的财富。翻来覆去,除了居家必需的物件,没发现任何值钱的物品。夜深了,我折腾不动了,去卫生间洗澡,用了不认识的牌子的洗面奶和沐浴露,洗完之后感觉到浑身舒爽。我进了卧室,在床上躺下,放下大床四周的淡绿色的帘子,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惬意。我幻想着这套房子的女主人和她的情人在此颠鸾倒凤,投入其中时定然可以忘记世间所有的忧愁,唯有在喘息和呻吟中释放出金钱难买的美好,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感受呢?窗外吹进一阵风,吹得我打了个寒战。我不敢在这张床上睡觉,回到客厅,侧躺在沙发上,喝着饮料,看着电视。
第二天早晨,我被电话声吵醒,白珊说她梦见南京的房子遭遇了窃贼,请我今天抽空去看看。我笑着说:“你那是心理作用,在怀念和想念南京。没事,我过一会就去看看,有情况告诉你。”我怀疑白珊在这个房子里装了摄像头。
自此之后的一个月,我每周都会来马群一次,因为无限的好奇。我自认为来的次数多了,和这套房子熟悉了,应该会理顺很多困惑我的问题。
也就是大约一个月后的某个星期四,上午我在城东一家宾馆开会,中午无所事事,临时决定到马群去午休。我到马群的时间大约是一点多钟。
没想到,掏出钥匙开门的刹那,里面有人主动开了门。我大惊失色:“啊!”迎面而来的白珊同样一脸惊奇。
白珊说:“今天因公出差到南京,顺便来看看。”我说:“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正准备给你打电话。”白珊说,“帮个忙把这些东西送我车上去。”
是衣柜里的衣服。我说:“你过来拿衣服吗?”“别的东西都无所谓,衣服可以穿,”白珊说,“我和他彻底断了,真的没有联系了。”她的脸色很好,甚至有点神采奕奕。
我把白珊的衣服送到她的车上,再辗转上楼,敲门,进屋。她坐在沙发上喝咖啡。屋子里很凉爽,中央空调上的温度显示“24℃”。
“你精神状态不错。”我很认真地说,“感觉你又有新欢了。”
不过,想到白珊此前说过的,对何善致至死不渝的爱,我不相信她会这么快就移情别恋。
“我本来拿完衣服就要走的,既然你来了,就陪你聊几分钟。”白珊抬起手腕看着手表,“同事在鼓楼等我,我不能耽误太久。”她剪了短发,看上去很干练。脖子上的精细的项链和脖颈一样精致。
她喝完了杯子里的咖啡,我仍然没有说话。她站起身,去洗杯子,从我身旁风一般掠过,香味扑鼻。接着,她放好杯子,拎起包,做出要走的模样。
“你累了休息吧,我先走了,电话聊。继续帮我看好房子。”白珊挥手告别。
她走了,我如释重负,沉沉地倒在沙发上,眼前发黑,闭上眼睛。
这个晚上,白珊给我打来电话说:“一会上网和你说说话。”实际上,这一个月,我们基本没聊什么,彼此都像从以往的空间里蒸发了。毕竟,她的爱情曲终人散了,没有内容可说,自然没话和我多说。
我打开QQ,等待着,等了有半小时,白珊姗姗来迟。
“今天看到你,我很不安。”白珊说。
“我身上有杀气?”我说。
“我对不起过去,我又有了人。”白珊说。
“看出来了。”我表现得很冷静,曾经白珊口口声声说过的海枯石烂的爱情,那个绝世无双的情人,根本经不住时间的冲刷。
我不再说话,任白珊倒豆子一样往下倒出她的秘密。
“那天,从南京回来后,我强忍着,直到公司转让,最终我精神上大病一场,精神萎靡不振,身体虚弱。去医院检查,查不出毛病。闺蜜来看我,她给我治病,带我出去走走。
“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闺蜜,为了和画家小情人采风方便,开丰田汉兰达的那位。她带着我,然后带上她的画家,她的画家又带着一个搞摄影的朋友。我们四个人去了皖南。
“在皖南的几天,改变了我。我看着闺蜜和画家大胆地秀恩爱,看着画家给她画画,有一点点小小的羡慕。画家的朋友是位摄影师。”
“摄影师多大?”我问。
“和你差不多。”白珊说。
“那你还不如找我呢!”我说。
“瞎说,我不想失去你这样无话不说的朋友。”白珊说。
“我不在乎。”我说。
“你再胡说八道我们的对话无法继续。”白珊说。
“好,继续。”我说,“你刚说开头,我就推断出你和小鲜肉摄影师有关系。”
“你听不听下面的?”白珊说,“你不想听的话,正好我也不想说了。”
“说吧,”我说,“我的意思是,你尽量说细致点。”
“摄影师起先独自拍风景,偶尔给我闺蜜和画家拍照。在画家给我闺蜜画画的间隙,拍来拍去的摄影师似乎累了,走近我,和郁郁寡欢的我聊天。他问我为什么闷闷不乐,我不想搭理他。他说我戴的帽子很好看,要给我拍照。我婉拒了。他没有生气,坐在一边抽烟,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讲着摄影方面的故事。他说我可以做他的模特。我终于忍不住了,想发火,碍于面子又不知该怎么表现出对他的反感。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就在我准备批评他别当我是小姑娘,别用骗小姑娘的手段来骗大姐时,我瞅了他一眼,他的鼻梁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很像何善致。是的,真的很像。随后我的怒气一丝丝地消失了。过了几分钟,我表示出愿意拍照的态度,摄影师很开心,他笑容灿烂地摆弄着照相机,给我选景。他教我摆造型的前前后后,给我示范,又难免会有蜻蜓点水的肢体接触,比如扶着我的胳膊,拽拽我的手。尤为关键的是,我没有不适。
“我开头就明白闺蜜的用意,她的出发点让我不屑,可是她本无恶意,我忍着恶心,坐上她的车完全是出于礼貌。但是,很多事情总是出人意料,明摆着反对的事和反感的人,最后为什么会和自己很亲密?
“跟你说点心里话,其实我背负着包袱。我觉得自己背叛了何善致,尽管我们分手了。只是,后来,在摄影师脱下我最后一件内衣时,我高度紧张,紧闭双眼,全身哆嗦。一半是罪恶感,这是在犯罪。一半是报复感,报复谁?
“摄影师和我在一个城市,他很主动,现在频繁来找我。我每次都准时赴约。我不敢让自己闲下来,需要有一个人来填补我的空虚。我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也许我在拿摄影师做工具,我对他顶多算不反感,没有丝毫的喜欢。这个摄影师肯定玩过很多女人,很老练,他懂得女人的身体,我受不了他,在受不了的边缘,就像是要坠入山崖,他又能把我拉回来。像李安电影《色·戒》里那样,做爱也能做出爱。
“我现在的痛苦是,对摄影师有了微妙的感觉。正是这微妙的感觉使我怀疑自己,我不是水性杨花的人,我对何善致的感情天地可鉴,可惜的是,在何善致之外,我为什么会对他人有异样的感觉?
“你帮我分析一下,我正常吗?”白珊说完,陷入了沉默。
我陷入了沉思。说点什么好呢?无话可说,更无从分析。
我在同一台电脑上,翻看和白珊的聊天记录,曾经的她这么说:“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是他们单位公认的高富帅,到北方去办事,有人惊呼‘江南果真出青年才俊,帅成这样’,不过,的确,如美人迟暮英雄末路,他开始衰老了。手上长老年斑了,脖子有细纹了,开始有眼袋了,但是,对于一个底子好的男人来说,一切衰老不过沧桑,让他平添了属于岁月的厚重感,魅力只增不减。其实,虽然在青春年华时我们没有遇见,但还是在最好的时光里遇见彼此,没有毛躁,没有肤浅,只有深情的人给予双方的深情的爱与温暖,当然,也有伤害,但这伤害加深了彼此的认识和爱,所以这感情不会轻易言散。就是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我偶遇的路人甲,如果擦肩而过,我也会一步三回头:对他无可挑剔的五官、身材和皮肤,他沉静而温暖的眼神。而他老婆粗糙,块头大,鼓噪,仅从长相来看,她完全配不上他。去年,他的一个领导在喝醉酒后对他说:你老婆真配不上你啊。我坚定地认为,只有我和他最般配,最合适。”
我把上述白珊说过的话,复制粘贴,发给她看。后面加一句:“所谓摄影师,肯定是你杜撰的,我不相信这一个月下来,你会这么火速地投入别人的怀抱。”
过了很久,她回复我:“我真希望都是杜撰的,真想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做梦啊。”
第十四章 吴小月结婚
吴小月请我鉴定一下她的男朋友,我不愿意。在这一个月里,她找我几次,很不巧,我要么出差,要么在忙。
和白珊声称有了小鲜肉摄影师差不多的时间段,吴小月给我发来短信说:“我有了。”我正在遣词造句编短信,吴小月打来电话说:“准备个大红包,姐要结婚了。”
“奉子成婚?”我问。“不是。”吴小月说。“你说‘有了’。”我说。“有了归宿啊,三十岁之前终于能有人要啦。我和以前的我一刀两断了!”吴小月说。我能想象出她说这话的时刻脸上洋溢的笑容。
仿佛是自己要结婚了,我很激动,也很失落。去年冬天吴小月从外地到南京,她带着许多属于她的秘密来到南京,想在这个城市有个归宿。她为之努力,付出终有回报,现世安稳的生活正为她敞开怀抱。
我有必要问一下:“你要嫁的人是谁?”“请你鉴定你推三阻四,现在你想阻拦也没机会了。”吴小月说,“是那次开车带我去吃饭,被丘朋乘围追堵截的那个人。”
晚上,吴小月请我到夫子庙一聚,她要介绍未婚夫给我认识。
她的未婚夫江一亮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南京本地人,条件不错,对金融颇有研究,还经常在外面讲课。
据称,促使吴小月决定和江一亮在一起的原因之一是,有一次吴小月喝多了,即将不省人事的关头,给江一亮打了电话。江一亮把她接走,安顿在他家中,“像父亲照顾女儿一样对她”。第二天上午,吴小月睡醒了,除了鞋子,她身上的衣服都穿得好好的。她拉开窗帘,外面正下着雨,窗户玻璃上爬满了水痕。江一亮给她准备了换洗的衣服,全是新买的,并建议她去洗个热水澡。吴小月洗完澡,换上合身且风格新颖的新衣服,对江一亮油然生出了好感。“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没有对我图谋不轨。”吴小月特意强调,“他值得托付,不是乘人之危之辈。”她对江一亮满怀欣赏。大概是从前遇到的男人,上来都想睡她吧。恰恰相反,现在的未婚夫“不是那种人”。
江一亮给我倒酒,喊我兄弟。吴小月介绍我说:“他是我的同学,比较靠谱的朋友,比较乐于助人。”“小月经常和我提起你,你帮过她不少忙。谢谢你!”江一亮说,他代替吴小月感谢我,此时此刻,我离吴小月的距离已经远了。
我装着漫不经心,实际上非常仔细地观察了江一亮,长得细皮嫩肉的,偏瘦,看面相不是坏人。说话不紧不慢,节奏慢条斯理。酒量好像很大,在倒酒喝酒的姿态上根本没把我当成对手。他说:“今天心情好,我们兄弟俩多喝点。”吴小月很有分寸地默默地坐在江一亮旁边,主要是看男人在碰杯和对话。我一杯接一杯地端起酒杯。江一亮很自然地把话题带到经济形势上,他略带得意地说起最近股市的情况,说买的股票大涨,说玩股票有十年了,现在小有财富,基本没亏过钱。
我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主要用于观察吴小月,她和我对视的次数越多,我越能感觉出她对这份感情不是特别自信。
我一心二用,场面上应付着眼前的一对夫妻,正殷勤地和我一起吃饭,心里在梳理着吴小月断断续续说过的她和未婚夫的事。
她说过,那一夜,现在的未婚夫“不是那种人”的表现赢得了她的好感。
我更关注的是,在那一夜之前,吴小月是怎么认识江一亮的。
理一理吴小月几次的讲述,以她的口吻来说大概情况是这样的:
“那一天,天色渐暗的时候,忽然间乌云密布。漆黑的云块笼罩在城南的上空,并且快速向北边移动,一阵风刮过后,大雨从天而降。我没有带雨伞,唯一担心的是手里的臭豆腐,到家的时候会不会已经完全被雨水淋湿。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完全多余的,因为马上我就摔了一跤,被一块倾斜的路牙绊了一下,我的姿势一定很难看,一只高跟鞋不在脚上,臭豆腐甩出离左手一米远的地方。我站起身,左脚和膝盖很痛,两只手的肘部也疼得厉害。白色的衬衣已经变色,更别说裤子了。我后悔没有在买臭豆腐的时候立马把食物给吃掉,现在一跤摔下去,臭豆腐没了,空气里留下了沮丧的气味,我落下一身狼狈。在保安异样的眼神中,我昂首挺胸地走进我住的公寓楼,众人主动为我让路,我走进电梯,按下了“16”。走出电梯,掏钥匙,开门,进屋,开灯,换拖鞋。头发上的水珠还在滴落,我走进卫生间,地板上留下一路痕迹。脱掉衣服洗澡,温热的水顺着头发倾泻而下,我的眼神也由上而下,右手肘已经青了,左手也蹭红了一块,左脚和膝盖擦破一块大皮。从卫生间出来,一头倒在沙发上,不想动,头发在滴水。我真累了,我想我应该好好休息了。
“睡得很沉的时候,忽然听到QQ的消息提示声,我不愿搭理,接着睡,提示的咳嗽声坚持不懈地响,我翻了个身,拿起手机,点开一看,以8开头的一串号码映入眼帘,如此熟悉的QQ号,这不是被我拉入黑名单的人吗?我点了接受请求。对,就是江一亮,正是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他重新出现了。
“他曾经关心过我,正如我说过的,照顾我却没有乘人之危。
“我曾经删除他的联系方式,不是因为他不好,而是因为我不好。
“为什么我要这样批评自己呢?因为我和江一亮的朋友有过难以启齿的关系,这层关系理当随风而去的,遗憾的是,江一亮应当知道。
“怪我那时空虚吧。那一天,我穿着白色安踏运动鞋,白色的紧身弹力裤,一件白色打底衫,外面罩一件蓝色的针织毛衣,站在张府园地铁站等一个人,这人就是我要说的,他是江一亮的朋友。就叫他坏蛋吧,他和我只做过一天同事,后来他离职去了无锡,严格地说他只能是我的网友,因为他说和我同事的那一天记住了我,但我当初对他毫无印象。当天下午四点多钟,我的胃疼得厉害。坏蛋说要从无锡来南京做饭给我吃。我说来了怎样,不来又怎样,胃疼也不会增减一分。
“七点半,坏蛋发来短信:票已买好,八点二十前到南京。
“火车已经呼啸着由无锡向南京靠近了,火车上有个人正为我而来,此刻他是不是正在看着漆黑的夜晚想象着各种见到我的画面?想到此,我的心跳好像又快了几分。
“出门之前,我在家里煮了一碗面条。吃了四颗胃膜素,胃已经不疼了。
“站在地铁站出口等坏蛋的分分秒秒,害怕,心慌,期盼某个时刻快点到,又希望永远不要来。某个时刻,这个说喜欢我的男青年终于在眼前出现了,他内敛、腼腆。我们相视一笑,语言是多余的。出地铁站,顺中山南路往南走。他很自然地走在马路外面,赞美我:‘比照片上漂亮。’我心满意足地笑,‘你又来了!’坏蛋说地铁站见到我的第一眼,觉得我就是一朵清纯的樱花,眼神又透着一股野性,就像一个小清新钻进他的心底,到了心底又变成了女汉子。我生于一九八五年冬天,坏蛋生于一九八五年春天。他说要把我从冬天带到春天。这个夜晚,在以后的很多天,一直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到家了,打开门的刹那,坏蛋说:‘你家真干净。’我递上一双拖鞋,内心困惑无比,今夜,我怎么如此胆大,去见网友还把他带回自己的住所?
“‘饿了吧?’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坏蛋说:‘我是来给你做晚饭的。’
“‘这么晚了,别做饭了。我给你煮点元宵吧。’没等坏蛋回应,我拉开冰箱门,里面有汤圆、饺子、馄饨和榨菜。他在QQ上说过爱吃元宵。在厨房烧水的间隙,手机收到短信:脸如溪水般清澈,眼像露水般晶莹。他发的。我回消息:怎么能把脸形容成溪水呢,呵呵,别这么肉麻了。
“我用漏勺拨弄锅里沸腾的元宵,‘就快好了。’坏蛋站在我身后,水蒸气弥漫的厨房,他的身影模模糊糊。
“‘你晚上吃了什么?’一大碗元宵放在餐桌上,坏蛋接过筷子说。我说:‘胃膜素。’
“坏蛋没听懂我的话,埋头吃东西。吃完,收拾碗筷。
“我坐在卧室的沙发上看电视。不停地换台,心不在焉。
“坏蛋开始在屋内转悠,我住的是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小公寓,总共四十六平方米,淡淡的蓝色墙纸配橘色的家具。转了一个圈,坏蛋向我走近,在隔我五十公分的地方坐下。我伸手去拿茶几上果盘里的橙子,我和坏蛋都很喜欢吃橙子,他经常在剥橙子的时候拍照片传给我。没想到坏蛋的手也伸向了橙子,碰触的一刹那,我赶紧收回手,坏蛋腼腆地笑着说:‘想剥橙子给我吃吧?让我来剥给你吃,每次都是给你传剥橙子的照片,今天亲自剥给你吃。’
“‘吃饱了吗?’我细声细语,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会发生什么。
“‘饱了。’坏蛋说,‘温饱思淫欲。’他深呼吸,掰开一片剥好的橙子,递到我的口边,我犹豫了一下,张开嘴接住。坏蛋又掰下一片塞进自己嘴里。吃完橙子,坏蛋发来短信:‘橙子很好吃。’
“我说:‘有完没完,有话直说,别发短信。’
“壁灯浅黄色的光亮小心翼翼地向原本黑暗的夜晚传递着虚弱的暖意。有光的地方就有温暖,我向光源移了移身体。坏蛋的注意力从手机移开,他看着我,我假装没注意。
“我不停更换电视频道,坏蛋一遍遍看时间。十一点,一两点。
“漫长的沉默。两个人不约而同打起哈欠。
“‘我去洗个澡。’丢下遥控器,我从坏蛋面前走过,他低着头,拿过遥控器。
“我找出睡衣,进卫生间,关门,反锁。拧开水龙头,水声传开。
“我能感应到,坏蛋无心看电视。他一定在蹑手蹑脚地围着房间转。客厅,餐厅,卧室,肯定还在我的床上蹦跶了几下。
“我的卧室格局小巧精致,有个很大的墙柜,占据了整面墙,沿着墙顶有一排小柜子,一共六个,可以放棉絮以及各种闲置的东西,下面的两侧是衣柜,中间的上半层是书架,下半层是两个抽屉,抽屉的台面就是书桌,背面镶了一块很大的镜子。电脑在书桌上面。隔着飘窗中间一个床头柜的距离,就是我的一米八的大床。坏蛋曾经问我一个人为何选这么大一张床,我说我喜欢在床上摆一个‘大’字形。在房间的西南角有一个弧形角柜,一共四层,上面有很多玩偶以及我的照片,最下面一层是化妆品与护肤品。
“坏蛋打开了电脑。我进卧室的时候他问我密码多少,我说:‘954321。’
“坏蛋笑:‘这也叫密码?你的上升空间还很大啊。’
“我回:‘这不是密码?有本事不要问我直接进去呀!’
“坏蛋坐在电脑前,紧紧地攥着鼠标,手心似乎出汗了,时不时地丢下鼠标,手掌擦着衣服。
“我在转角柜前坐下,穿着粉红色睡衣,身上冒着热气。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垂下,我擦着头发,水珠一点点甩在了坏蛋跟前。坏蛋假装看电脑,眼神飘忽不定。
“我拿出电吹风吹头发,心里七上八下,我没想到的是自己能如此大胆,会收留坏蛋在家过夜。事已至此,只有顺其自然了。
“‘你睡沙发吧。’我放下电吹风,找了个凳子站上去打开衣柜顶层,里面有闲置的棉被。
“坏蛋可能觉得自己应该上来帮忙,蠢蠢欲动的样子。
“‘能不能借你的地方……洗个澡?’脱口而出的话不是帮忙,坏蛋的紧张,或者说茫然无措倒让我放松不少。
“‘洗发水用大瓶的,有沐浴露有香皂。水龙头往左边扭转是热水,自己调节水温。’
“坏蛋闪进卫生间。他是不是在照镜子?镜子里的那张脸,端正帅气,神采奕奕。
“窗边沙发上已经铺好了被子。
“我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
“‘你睡了?’坏蛋的声音像从天上飘落到人间。
“‘头发没干透,要等一会。’我转过身,‘要不要开空调?’
“两个人各自躺在自己的领地,不再说话,就这样躺到天明最好。
“可是,这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不用。’坏蛋冷不防地站起来,走过来,掀开床上的被子,钻了进来。动作突然,身姿敏捷。我轻微地啊一声,身体下意识紧绷。坏蛋的手不知该往哪儿放。我的手臂居然紧贴着他光着的上身,本能地做出想推开的动作。
“‘我不睡沙发。’坏蛋说,他不假思索地吻我。我轻启嘴唇,坏蛋的舌尖被我的牙齿堵住。坏蛋手忙脚乱地脱我的睡衣。
“电脑里放着陈奕迅的歌曲,歌词里唱着“人来人往”,我忽然间很自责,不知道为什么。
“坏蛋还打开了床头灯。
“浅黄色的床头灯透着暧昧的光。
“坏蛋的手在我身上游走,‘滑……’
“‘什么?’我说。
“‘没什么。’坏蛋顺利地脱下了我的睡衣。
“我终于慌张起来。使劲挣扎,想推开坏蛋。坏蛋重如一座山,紧紧地压住无法动弹的我。
“坏蛋势如破竹地占有了我。我由刚开始的抵抗到后来的配合,趴在床上,不由自主地呻吟,到最后同时进入高潮,我讶异的是,这是我和坏蛋的第一次见面(尽管他说这是第二次),可是过程却像行云流水般自然,这种灵与肉的结合,是我以前从不曾体会到的。
“坏蛋说:‘我想和你结婚。’在还没见我之前,他就说过很多次要和我结婚,希望我给他生一个像我一样漂亮的女儿。
“‘我不习惯两个人睡,你去睡沙发吧。’我说。毫无前兆,我突然间对坏蛋很排斥,不能接受我们刚刚还在一起缠绵。
“坏蛋慢吞吞地起床。我听到他窸窸窣窣钻进沙发上的被子里的声音,一会便传来轻微的鼾声。
“不知到了几点钟,我在暗黑中睁开眼,似乎忘记自己睡在哪,为自己无意中惊醒而困惑。我口干舌燥,想喝水。
“我坐起身,伸手摸台灯。
“还没摸到台灯,突然的亮光让我一惊,闭上眼睛,再慢慢睁开,看清了,坏蛋坐在床沿。
“‘你干吗呢?大半夜的不睡觉,坐在这里吓人?’我恼怒地说。
“‘借着窗外的光亮,我能清楚地看见你沉睡的脸庞,那么静逸,看上去就像一个天使。’坏蛋的眼睛炯炯有神,目不转睛地直视我。
“坏蛋干燥的嘴唇轻轻地摩挲我的手背,他说喜欢我的手,说手指修长,适合弹钢琴。
“我哆嗦,抽回自己的手,坏蛋抬起头,帮我盖好被子。
“‘几点了?’坏蛋问我,也像是问在自己。我说:‘不知道。’
“‘怎么不睡了?’坏蛋想问我,没料到我抢先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就醒了。’坏蛋说,‘我想喝水。’我说:‘你去烧点水吧,饮水机坏了,我也想喝。’
“坏蛋站起身,走出卧室,到厨房找水壶。
“他返回卧室的时候,我已经打开了空调。我说:‘穿件外套吧,不冷吗?’
“他极其自然地上了床,钻进我的被窝,说:‘有你就不冷。’
“‘我们是不是太快了?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我说,靠在坏蛋肩膀上,他乱摸的手停了下来,‘感情的事,不能用快慢衡量,感情的进度和时间无关。况且我们认识快半年了。’
“‘那和什么有关?’我对未来满是彷徨,爱情是让人割舍不掉的惆怅,我渴望爱,又害怕伤害,接下来或将正式走进我生活的坏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水开了。’坏蛋自言自语,摸了摸我的头,然后起床去倒水。
“坏蛋倒好水,回到床上,背靠床头拥我入怀。水杯在床头柜上升起袅袅热气。坏蛋说:‘网恋是恋爱的一种,和通过朋友介绍和相亲认识建立的恋爱关系一样,请你相信我对你是真心实意的。’
“我说渴。坏蛋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说水还很烫。我一定要喝,坏蛋拧不过,把水杯递给我,我轻轻地喝一口,再喝一口,确实很烫。我们不约而同地看着彼此,眼神碰撞出相互霸占的意味,于是突如其来的激情再次点燃。
“凌晨五点,睡得正香的我被坏蛋在厨房里的动静吵醒。
“坏蛋要赶火车回无锡上班。他在厨房忙碌,煮了元宵和水饺。不一会,盛了六只水饺四只汤圆,端来给我吃。
“在我刷牙洗脸的时候,坏蛋吃完了自己的那一碗,坐在那里发呆,看见我走出卫生间,他端起碗来想要喂我。
“‘我自己吃,不用你喂,你走吧。’我拿起筷子,坏蛋端起碗。我夹了个元宵,‘张嘴。’坏蛋张开嘴,咬住我筷子上的汤圆,汤圆太烫,坏蛋来不及咀嚼,生硬地吞了下去,烫得脸通红。
“‘你想死啊!’我示意坏蛋赶快喝汤,他咕咚喝了两大口汤说,‘我得走了。’
“‘走吧,再不走就迟到了。’我没有胃口,慢悠悠地拨弄着碗里的饺子。
“‘现在就走,赶得上。’坏蛋说。我放下筷子,走到茶几前拿了两个苹果塞在坏蛋包里,‘你快走吧!’坏蛋抱住我,吻我的额头。我摸他的脸,抚过他的下巴,虽然一夜过去了,但是没有长出扎手的胡须。
“这个故事的庸俗性在于,坏蛋有老婆。后来,我去无锡找他,他躲着我。我警告他,如果再不出现就死在路上,我非常气愤。紧接着他的朋友江一亮出现了。
“对,是江一亮带着他的女朋友赶到南禅寺附近,细致入微地安抚我。
“时间不长,江一亮回到南京工作了,和无锡的女朋友也分手了。
“江一亮是个不错的人,等于把我从一个陷阱里拉了上来,他功德无量。我发自心底感谢他。但是,见到他,我的脑海里就会像放电影一样播放着和坏蛋有过的那么不堪的一幕,我还记得坏蛋临走时接过我送上的苹果,他手上的温度。
“我不是在怀念坏蛋,我是觉得我这样去和江一亮接触,对不起他。所以我删除了他。
“他再次出现,我百感交集。
“他用他男人的柔情刻进我的骨里,然后我有了嫁给他的冲动。
“关键是,他真的对我非常好,并且直到我们领证,他都还没有碰我,仅局限于接吻和拉手,他说办完酒宴再同房。迂腐吗?好笑吗?”
吴小月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曾经哈哈大笑。
说实话,我对江一亮的印象很好,他眼神里透露出的是中规中矩,并且还有点伪娘的气质。缺乏传统意义上的阳刚之气。吴小月喜欢他没有攻击性的温柔,夸他有绅士风度,懂得照顾人。
江一亮酒量不过如此,最后我还清醒着,他已经不胜酒力。吴小月买完单,和我共同搀扶着江一亮离开饭店。他的右臂搭在我的肩上,他身体的许多重量压给了我,还不断贴着我的耳朵说着酒话。
吴小月在手机上叫了一辆滴滴专车,我一直送她和江一亮到河西,到他家小区门口时,暗暗感叹。我到家后给吴小月发短信说:“你选择的人不一般啊,住高档小区,你还在他家吗?”吴小月告诉我:“还在他家,照顾酒醉的人,我是看上他房子的人?我是物质的人?大哥,您洗洗睡吧。”
夜里我睡不好,内心满怀慨叹。正巧丘朋乘发短信给我说,现在国家在简政放权,办公司的门槛越来越低,所以注册了一家公司。我刚表示祝贺,他掉转话题说公司发展资金不足,需要支援。我后悔及时回复他了,碍于面子不好回绝,但也没有直接答应。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他很自然地说到了吴小月,“她要是还在我身边就好了,酒吧需要人管理,公司也要我操心,力不从心。而且我做的都是她感兴趣的事,可惜她不在了。”
我忍无可忍敲打一行字发送:“别整没用的,她马上结婚了,已经领证了。”
丘朋乘再也按捺不住了,打来电话,话都说不利索了,“妈的,什么?什么情况?你在哪儿呢?喝酒了没有啊?”
听丘朋乘哆哆嗦嗦的苍凉的讲话声,让我有点懊悔不该直截了当地说出这个秘密。
“大半夜的,我能在哪儿?”我说。“听你身边好像有女人的声音,”丘朋乘像个神经病一样,“吴小月不会要和你结婚了吧?”
“是啊,你真是聪明,都会抢答了。”我冷笑着说。
“我得准备个大红包。”丘朋乘说。我正要说话,他挂断电话。
“去你妈的,什么玩意。”我不耐烦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谁。
我看了一会电视,灯没关,电视也没关,不知不觉睡着了。睡梦中,听到有人在敲门,喊我名字,同时手机不停地震动。我微微睁开眼睛,原来是电视没关,灯光刺眼。我摸来摸去没摸到遥控器,却摸到了正在震动的手机,丘朋乘像疯狗一样叫:“我在你家门口,开门。”
“滚蛋!”我终于清醒了,“有多远滚多远。”
“大飞兄弟,你开门吧,就算是吴小月在你床上我也不生气,”丘朋乘用乞求的语气说,“我现在是个孤魂野鬼啊,无路可走,你开门让我进去说说话,不说话也行,你睡觉,我在你家坐坐。只要身边有人,我就不那么孤苦伶仃了。”
“你这种人渣活该没女人要,”我于心不忍地下床去开门,打开门,丘朋乘极其颓废地靠在门框旁,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拎着一瓶五粮液。还没等我回过神,他排山倒海一样冲向我,拥抱我。他动作过猛,差点扑倒我。
等丘朋乘坐好,我夺过他手里的酒,不解地说:“喝这么好的酒,不嫌浪费?”
“老子收集了很多酒,想喝什么喝什么,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丘朋乘似醉非醉,眼神空洞。我到厨房里翻来覆去,翻了一包花生米出来,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谢谢,”丘朋乘说,“那个贱货真要结婚了?”他不自在地朝卧室看了看。我说:“她在卧室呢,刚睡着,请不要大声喧哗。”
丘朋乘和蠢货没有区别,他拎过酒瓶,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口。我鄙夷不屑。
“说真话吧,我的兄弟,”丘朋乘忽然意识到声调高了,垂头丧气地说,“她跟了别人的话,我心里不舒服。她跟你了,我本来心里不舒服,但是现在舒服极了。这样也好,起码,我以后经常能见到她。”
“你有病,你不是号称全都放下来了吗?”我说,“妈的你站起来好好搜查,用你的狗眼看看我家里有没有女人。”
丘朋乘站起身,歪歪斜斜地向门口走去,他吱的一声拉开门,背影对着我,伸出右手,摆摆手,如释重负地说:“晚安吧,我的兄弟,现在彻底舒服了。”
我哈欠连天,一步一步回到床前,自己对自己说:“晚安吧,我的兄弟,现在彻底舒服了。”
一觉睡到天亮,一个梦没做,感觉只睡了一瞬间,又恍如睡了很多年。
吴小月居然来到了我家楼下,她打来电话说:“大飞哥,给你送早餐了。”
“你怎么来了?”我有点意外,担心丘朋乘潜伏在附近,转念一想,事已至此也无所谓了。我请吴小月上楼,她带来了肯德基早餐。我吃着油条,没精打采地看着电视上播放的早间新闻。接过吴小月递上红红的请柬。
我愣了愣。“到时候一定要去,”吴小月笑意盈盈,“大清早跑来请你,另外有事找你帮忙,能不能借点钱?”
“要多少?”我说。“三万。”吴小月说,“明年还你。”
“那个土豪缺钱?”我说,“借给你没问题,问题是,丘朋乘也找我借钱,我存款不多,干脆分别借你们两万。”
吴小月略作迟疑,点点头说:“谢了。”她随手把卡号发在我手机上。
“其实结婚不难,”吴小月说,“你可以试试,找个差不多的人,努力向前跨一步,就水到渠成了。”
吴小月和我告别前,我追问一句:“你被新郎睡过了?”
她笑嘻嘻地说:“没到洞房花烛夜,哪能说睡就睡。你脑子里整天想啥呢?”
“想助你一臂之力,如果新郎不行了记得通知哥一声。”我说。
“别胡说八道,”吴小月在电梯口和我拜拜,“他对你印象很好,说你人品好,是个靠得住的朋友,有空去我们家坐坐,昨晚没招待好你。”
电梯门慢悠悠地合上,发出清脆的碰击声。我走了几步,走到阳台上,想看着吴小月离开。我刚看到她走出楼道口,就听到一声尖叫。
丘朋乘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朝吴小月泼着液体。我头皮发麻,第一想到的是硫酸。急得我真想从楼上一跃而下,我来不及换鞋子,夺门而出,来不及等电梯了,顺着楼道连跑带跳地冲下楼。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楼下,吴小月蹲在地上哭。不见丘朋乘身影。
我拨开吴小月的手臂,脸上湿漉漉的,不像是被泼了硫酸,虚惊一场。
“是水,”吴小月嗓音细碎,“他泼的是水。”
我贴着吴小月的脸嗅了嗅,感觉应该是水。这时,丘朋乘幽灵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喝了几口矿泉水,晃了晃瓶子说:“别激动,是矿泉水,吓唬你玩玩的。以前不是想和我去云南参加泼水节嘛,没机会去了,刚才索性给你泼点水,好玩吗?过瘾吗?刺激吗?”
我一阵大笑。吴小月板着脸,一声不吭地从我们中间走过,如同一阵风。
我没有理睬丘朋乘,径自上楼。他并没有跟上来。
再次见到丘朋乘是在吴小月的婚礼上。
当天早晨,我准备出门之前,忽然想起白珊要到南京来,她说给我带一套紫砂壶。我给白珊打了个电话,问她几点到南京,她说十一点前后。白珊得知我要去参加吴小月的婚礼,很好奇地提出要去看看。我犹豫了几秒钟,答应了。
我算好时间赶到江东中路一家酒店,对吴小月的婚礼能在有档次的酒店举行表示欣慰。客人纷纷入座,认识的人相互寒暄,喜庆的音乐制造着甜美的氛围。白珊抵达的时候,司仪正要准备讲话。我对坐在身旁的白珊说:“看看新娘怎么样,有没有你年轻时的风采。”白珊微笑着不说话,她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妩媚的短发,白皙的脖颈上戴着精细的项链,在灯光下泛着金光色。她低头看了看手表,手腕上贴着创可贴,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被划伤了。
司仪开始主持婚礼了,新郎发言,新娘哽咽地应声,场面感人肺腑。我诧异万分,这才多久,新娘新郎之间就发生过那么多美好的插曲?新郎居然深夜背着新娘去过医院,新娘曾守护过喝醉的新郎直到天明,等等一系列事情虽小却分外感人,在婚礼上光明正大地向众人公开,令人不知不觉地陷于感动,感叹人性的真善美和爱情的美妙。
白珊的眼角偶尔会湿润,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聚光灯下的新郎新娘,睫毛扑闪扑闪,她的思绪或许已经漂移了现场,也许她在回忆自己过去简单的婚礼,可能在幻想如果能和何善致办这样一场婚礼。总之,她没有表情的脸庞,让我看到的是痛楚。
时间过得真快,新郎新娘表演结束,开始给来宾陆续敬酒了,一桌接一桌。
我到处乱瞧,然后极为震惊地看到了隔壁桌有一个熟悉的背影。我端起酒杯绕一圈过去瞧瞧,转到了他的正对面,丘朋乘笑容灿烂地看着我,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对我示意。我走到他跟前,低声说:“看到新郎不是我,终于激动地笑了?”“新郎也不是我,哪来的激动?”丘朋乘说,“说了你不信,我是替一位朋友来的,不然我哪有地方入座。”“待会新娘来敬酒,你不会泼她一脸酒水吧?”我说,“千万别做那种蠢事,没风度,没必要,没理由。”“我已经看开了,想通了,不会再那么无聊了。”丘朋乘说,“坐你旁边的少妇是谁?”“跟你没关系,别多管闲事。”我严肃地说,“马上新娘新郎来敬酒,你可千万别冲动。”“别多管闲事,跟你没关系。”丘朋乘干脆地坐了下去。我不好继续站着,赶紧回到自己的座位,新娘新郎正往这边走来。
近距离地看着化妆的新娘,走在帅气的新郎身旁,我觉得两个人很般配。我喝光了杯子里的酒,真诚地祝福她能幸福。白珊喝了一口水,夸新娘美丽动人。
“这是珊姐,”我向吴小月介绍说,“她被你的美丽打动了,也想结婚了。”“新娘是我同学,”我向白珊介绍说,“她祖籍就在你们那里,以后回去寻祖要找您帮忙了。”当然这话是我随口瞎诌的,吴小月祖籍不在苏南。
新郎和新娘走向丘朋乘所在的桌子,我紧张而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往那边看。
新娘回过头对我看了一眼,她肯定不知道丘朋乘会来,有点慌了,我做出随时要站起身冲过去救火的准备。丘朋乘和同桌的客人一起起身,和新郎新娘碰杯,最后老老实实地坐在了原位置。我粗粗地喘了一口气。
白珊问我怎么回事。我简要地叙述了大概情况,白珊听完说:“小吴很受青睐嘛!”“跟你差不多,”我话里有话,“美女谁不爱?”
“我得走了,”白珊情绪不佳,“你跟我去停车场,把紫砂壶拿去。”
我跟随白珊走出酒店,来到停车场。白珊戴上墨镜,像骄傲的领导,气质高雅地走到自己的车子前。太阳炙烤着地面,我感觉到无比闷热,接过白珊递来的手提袋,准备说拜拜。白珊说:“你急什么?”“白富美阿姨还有什么吩咐吗?”我说,“你不是号称有急事吗?”
“最近家里有变故,我来南京是想找他能不能帮忙,他没接我电话,短信也不回。干脆去他单位门口等他吧。”白珊说。“你说的话我听不懂,”我说,“你觉得他可能帮你?你别装了,你只是为自己找个理由去见他而已。你的小鲜肉呢?”
“不想跟你说话了,你继续去喝喜酒吧。”白珊发动车子,关上车窗,绝尘而去。我没心思再回酒店,转身走向地铁站。没走几步,丘朋乘小跑着跟了上来,“你去哪里呀?”
丘朋乘满脸汗水,好像在外面跑了很久,他走近我,毫不客气地说:“什么时候借钱给我,我要奋斗,男人还是要有钱。小贱货肯定看上男方的钱了,妈的,真讲排场。以后我结婚了,也要这样搞。”
“空谈误国。”我有意打击丘朋乘,“今天这个新娘明明应该是你的媳妇。”
“你别看不起我,我失去的东西总有一天会亲自拿回来,我不是要证明自己了不起,我只是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丘朋乘说,“借点钱给我吧?”
吴小月打来电话,问我怎么走了。我说没走,在和丘朋乘聊天。
吴小月没再说什么。丘朋乘知道是她,不怀好意地说:“我不看好她的选择。”
我想到吴小月和那个无锡的坏蛋有过的场面,还有和眼前的丘朋乘有过的画面。
第十五章 白珊的眼睛
傍晚,夏天的长江边,江风吹起的波浪激烈地拍打着堤岸,极目远舒,残阳铺在江面,延伸到天边。远处青山如黛,近处芳草如萋,树木苍翠,葱葱郁郁之中点缀着晚霞的色彩。夕阳的余晖散发着炫目的光彩,几只鸟不时从江面悠然掠过。
白珊走在落日的余晖中。“以前我不喜欢南京,感觉这个城市就是个大农村,今天我到处走走,终于明白南京其实是个不一样的地方。”白珊揉了揉眼睛,“我的孩子以后可以到南京读书,可惜他一心想出国。”
“你怎么哭啦?”我问。“是灰尘迷住了眼睛。”白珊说,“他把我的号码拉黑了,真够狠心的。”
下午,我被白珊打电话紧急召唤到江边,以为她要跳江,自寻短见前要和我交代点什么。她说确实有跳江的心,“生活实在糟糕透了。”
“我承认自己经常往南京跑,是心里着了魔,情不自禁,没有办法,到头来落得今天的境地。谁不想拥有完美的爱情和婚姻呢?这些心愿不是努力就能实现,徒劳地付出,却一无所获,直到遍体鳞伤。”白珊说,“下午我在思考,他算是好男人吗?虽然他妻子配不上他,但是他毕竟也背叛了家庭,这么说,他算不上好男人。我前几天在微信上看一篇文章说,大部分男人都有嫖娼的经历,男人永远都是喜新厌旧的动物。现在觉得很有道理。就说那个导演王全安,一点也不安全,娶到张雨绮那样的美女明星,还不满足,还去嫖娼。还有那些男明星,找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潜规则谁不可以?居然也去嫖。一个外表光鲜的男人都堕落到去买春了,还守着他干吗!”
“有钱有身份的老男人娶到再出类拔萃的性感女神,都不满足。”白珊愤愤不平,“爱恨情仇何时了。”
我问:“听说你们上流社会都各自有情人。”
“呵呵,美剧《纸牌屋》里的弗兰克和克莱尔夫妇,就各自有自己的情人,”白珊历经沧桑般,“了不起的是他们对此互相坦白。比如,其中有一次,妻子克莱尔在心情不好时,去找她的摄影师情人小憩几日,情人对她的来来去去感到伤心,质问她为何不做个了断,在两个男人中选一个。她说:‘他是我的丈夫,我们经历的事远超出你的想象,我选的是能爱他超过一周的男人。’”
我大吃一惊,被白珊的坦白震撼了。
“在《纸牌屋》中这对夫妻的婚姻里,没有肉体的忠诚,但他们就像一个战壕里生死不弃的战友,在一生中所有重要的时刻,他们都是并肩站在一起的。”白珊说,“就像我的家,那是我的江山社稷,孩子是我们共同的。哎,以我先生现在的年龄,这次提拔的机会来之不易,差不多算是最后一次机遇了。遗憾的是,因为他对组织上瞒报了一套房产,从此很难再受上级重视了。那套房子才九十多平方米,不值多少钱。竟然被人举报了。我先生最近非常焦躁,好不容易成功戒了烟,昨天又开始抽了,抽得非常凶。”
“婚姻就是这样,你看过《消失的爱人》没有?”白珊说。“看过,大卫·芬奇导演的,女主角跟你真还有点像,你不会也那么凶悍吧?”我联想到电影里杀人的情节,对眼前长裙飘飘的女人满怀好奇。
“那对夫妻关系中,主要是恐惧与驯服,我们没到那一步,虽然我们也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情,在众人眼中却一直是模范夫妻,相亲相爱,完美无缺。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夫妻都是这般荒诞?一切都按照大众认定的幸福标准演绎着,大众自己在制定标准,自己又陷入标准的荒谬中,一切都与爱情无关。所幸,还残留有尊重,大家在尊重这种价值观和规矩。从一而终白头偕老的婚姻,是人们的美好愿望罢了,不否定有些人确实践行了这样的婚姻。可是,现实生活中的婚姻,其实各式各样,外人的评价和揣测,你以为的痛苦,当事人未必痛苦;你以为的快乐,当事人也未必快乐。子非鱼,安知鱼之喜怒哀乐?你有时候看我很快乐,可我的快乐不是真正的快乐。有时候,你看我,原来过得很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白珊说,“感情关系中,没有真正的公平可言。有感情的时候还好,没有感情了或者爱情丧失殆尽,即便我还想回到从前,从前的人却不愿回头看我一眼。”
白珊说,这几天她迎来了人生的低谷期,各种事情折磨着她。她想找个人依靠,关键时候,何善致静悄悄地蒸发了。“摄影师呢?”我问。
“摄影师是个魔鬼,他在身体上折磨我,我也就忍了,他喜欢刺激,只要不突破我的底线,还能忍受。他在精神上也喜欢刺激,一是要我离婚跟他在一起,二是经常动员我陪他去玩什么换偶类的游戏。开始以为他说着玩,年轻人想法多,情有可原。后来发现他有这样的经历。”白珊说着,我听着,夕阳渐渐被夜幕吞噬,到江边游玩的人越来越多。
“跟你说这些你别笑,虽然你有嘲笑我的权利。”白珊抬起手腕,指了指创可贴说,“这是我逼那个小王八蛋滚蛋做出来的,我拿刀割手腕,当然是轻轻地划开一个小口子,不过留了不少血。人真是很脆弱,一刀下去就会血流如注。”
“跟他在一起的时间,他只花过几次开房的钱,别的杂七杂八花了我大约五万块钱,给他买了不少东西。”白珊说,“我对何善致都没这样花过钱。思来想去搞不懂自己哪来的大方,可能是因为心里不快活,撒钱换开心。”
“摄影师的摄影技术不错。”白珊迟疑着,好像有苦难言。
“没关系,你的事我知道得不少,不该我知道的你可以憋着。”我说,“你说的这些话,就像酒肉穿肠过,将来我不会拿这些要挟你的。请允许我悄悄地猜测,摄影师给你拍艺术照了吧?”
白珊白了我一眼,她的脸色不再那么自然。我说:“夕阳西下,最后的夕阳都落在你脸上了。”白珊掏出墨镜戴上,嘀咕着,“男人都怎么回事呢?其实男人都一回事。”
“不知道我脑子出什么问题了,哎,女人在夜晚,在意乱情迷的时候,是分不清堕落和高尚的,只想时间能够停顿。时间没法停顿,只能对眼前的人听之任之。”白珊稳定住情绪,缓缓地说,“那天是在上海,在一家高档酒店,我朋友在那里工作,不然我不一定舍得去那里。摄影师是读过书的人,和你一样看上去有点文化。”“我哪能和艺术家相比,我连你的手指都没碰过。”我强调。
“碰过又如何?有过肉体的接触又怎样?都不是永恒的。”白珊强调,“恰恰相反,把握好度,我们永远都会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我可以无条件地信任你,把房子丢给你照看,这些比碰过有价值吧!”
我不说话。江边许多玩耍的小孩,在父母周边跑来跑去,嬉闹声此起彼伏。有几对情侣在缠缠绵绵。路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尽管天还没黑。良辰美景,我应当做点有价值的事,如果和女朋友走在这里,说着情话,如果我和前女友没有分手,如果她能够走在我身旁,我会说些什么呢?
“你怎么走神了?”白珊问,“不想听一个怨妇唠叨了吧,没关系,你有事的话先走吧。”
“没事,我在思考你的命运,在努力体会你的感觉。”我说,“摄影师怎么对你了?”
白珊摘下墨镜,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晚风吹着她的头发,吹起她的裙子。她望着远方,再低下头看着脚下,轻声说:“摄影师很有个性,长得不错,也很会讨人喜欢。还有一点,他很强壮,四肢发达,头脑不简单。跟他在一起,我总会产生错觉,感觉自己已经老了,和长大的儿子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他能保护我,让我有安全感。不过,大部分场合是我在买单,这倒无所谓,为儿子买单天经地义。当然了,我说的是错觉,只是在特定的场景下,会产生的错觉,来去匆匆的错觉让我心情复杂,偶尔喜悦,偶尔羞耻。
“摄影师在上海读的大学,他带我去他的母校参观。走在校园里,走在哪里都有他过去的故事,有真有假吧,总之他像个导游,能说会道,滔滔不绝。他带我去一个僻静的灌木丛里,强吻我几分钟,我一时忘记了反抗。离开校园,他开着我的车,带我兜风,把我带到一个公园旁,停下车,在车里热烈地对我做了很多事,我一时又忘记了反抗。哎,可笑,那天夜里我有机会查他手机,看他的微信和QQ,惨不忍睹,他四处勾搭。年纪轻轻的人,怎么变成……变质成垃圾了?”白珊说得没有逻辑,但她有她的思路,我默默倾听。
“当时车窗外不时有人走过,我开始还是很紧张的,后来闭上眼睛索性不管了。人性真是复杂,我甚至猜不透自己为什么会那样。非常柔顺,对他基本有求必应。平时的我潇洒而干练,给人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突然遇到这样锲而不舍的厚脸皮青年,有点被打蒙了。他有一次在我家附近请我吃火锅,中途他说是去卫生间,消失了近十分钟,我把单给买了。吃完后,他提出送我回家,我谢绝了,到家不要十分钟。他坚决要送我,我没办法。走出火锅店,穿过一个巷子,出来看到一家快捷酒店,他提出上去休息会。我没同意,也没有反对,我比较紧张。他走在前面进了酒店前厅,我跟着他上了电梯。在电梯里,他扶着我的腰,我表情肃静,却没反抗。刚迈进房间,我本能地发问:‘这是哪儿啊?’摄影师可能认为没必要回答我,关上门,直接从后面粗暴地抱着我,双手在我胸前熟练地解我的衣服纽扣。我哪里能拗得过发情的禽兽?事后他得意地说,‘很喜欢你反抗之后的柔情似水’。也许是那样吧,再精明强干的女人,一旦落在床上只能是小女人。我很反感自己堕落的模样,却被他制服了,不得不随叫随到去陪着滚床单。也可能是我处境不好,心态失衡,允许自己接受纯粹的肉体诱惑。那天他折腾我很久,从床上到卫生间,我的膝盖撞在墙壁上,当晚疼痛难耐,所以记忆深刻。我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幸亏早就和先生分床睡了。我倒在床上,又困又累,却怎么也睡不着,一直熬到天亮,才昏昏入睡,又被闹钟吵醒,起床做早饭。
“当天,我看着受伤的膝盖,想来想去,决定忍痛悬崖勒马,就此断掉联系。当时我已经感觉到,摄影师对我的勾引是动了脑筋的,他得感谢何善致的离开,否则就他那样我哪能看上?”白珊流露出不甘心和不服气,“但是没人能抗得过命运的安排。在他很有耐心的诱惑下,我慢慢有了依赖心理。有几天他突然停止和我联系,我慌里慌张乱了阵脚。我强忍着没表现出溃败的失落。他再出现时,发短信说最近生病,请我去给他送饭。我第一次去他家,他一个人住着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家里乱七八糟。我到他家时,看他蓬头垢面的,真以为他生病了。我把买好的饭菜放在桌上,他一顿狼吞虎咽,几分钟就吃完了,接着点上一支烟,邀请我进他的创作室看看。我进去一看,是一幅油画,画的是我,背景是皖南的风景。画得确实很好。我不知道他会画画。他依靠在门上,轻描淡写地说:‘消失的这几天,我在家潜心画画。这是送你的礼物,你马上不是过生日了嘛。’我很感动,站着一动不动。他走过来抱起我,抱到房间,把我扔在床上,脱去我的白衬衫和裙子,做出刚才狼吞虎咽吃饭的动作,好吧,我居然有喜极而泣的快感。
“好吧,我说的是不是太多了?”白珊走累了,我也感觉累了,干脆坐在路边的一块草坪上,蚊子嗡嗡嗡地在耳边盘旋着。一阵风吹来,嗡嗡声才消失,并且把白珊身上的香味吹到了我的面前。
我老老实实地倾听,要么沉默,要么“嗯”,绝不多言。
“在上海的那一夜,在车里闹了一段时间,我们都累了。整理好衣衫,他开着我的车,带着我兜风。他带着我绕来绕去,在陌生的地方绕来绕去,看着窗外纵横交错的高架桥上闪烁的灯光,看着车水马龙,我觉得自己的渺小,是时间洪流中的一粒沙子,不知道会被冲到哪里。人越是发觉自己渺小,越容易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绕来绕去,他带着我来到郊区的一家大排档前,请我吃海鲜。”
“谁买单?”我冒了一句。“我买的单,”白珊说,“问题是他喝了酒,吃完海鲜不能开车了,我们怎么回市区呢?只能我开车他指路,他这时候变得跟弱智一样,指错几次路,他解释说方向盘不在自己手里所以判断不准。回到市区的酒店,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回到酒店,他提出一起洗澡,我不置可否,他强行闯进来,我只能逆来顺受。
“就是这一晚,他让我做他的模特,要给我拍照。他用很多形容词形容我身材的妖娆,器官的精致,不受年龄侵蚀的皮肤的光滑,以及我仍然纯净的眼神。开头我不太适应,听着听着很受用,情之所至,在总统套房里的床上、沙发上、茶几上、卫生间里、浴缸里、地毯上……房间里的每个地方所有角落,按照摄影师的指示,摆出造型给他拍。他拍照前承诺:‘拍完后照片全部归你,我一张不要。’我还是不放心,他再次保证:‘拍完后相机给你,你把照片都拷下来,删除掉,再还我相机。’反正是头脑一热吧,既然青春留不住,留住逐渐衰老时刻的身体的照片,给将来做回忆,也不错。记不清拍了多久,我们都忘记了睡觉,越拍越有精神。终于没有可以利用的背景了,拍照结束,摄影师果然把相机递到我手里。临睡前,摄影师给我讲了几个故事,这时候我累了,勉强应付着他的讲述,直到他再次动手动脚,挑衅着我,点燃了我的冲动。这是我有史以来最难忘的一夜,他好像很努力地用尽手段,我前所未有地配合他的操控,体验到说不清的感受。正是这种迷乱导致我后来的大方,第二天他找我借钱买车,我果断地给了他四万。没过几天又找我借钱,说是很久没去上班了,靠摄影挣点钱,前段时间借了别人钱,急着要还。我反问他那为什么要买车。他说过一段时间把股票套现,到时候会有很多钱。这些我都忍了,但是借钱的次数多了,我难免反感。几天前,我去他家,他说车买了,没钱交税上牌照,要我再周转点。我有点不高兴。见我婉拒,他厚颜无耻地说:‘你的艳照都在我电脑里,你自己考虑。’我哑然,气得抽了他一巴掌,拎着包立刻离开了他家。他随后发短信给我说那是玩笑话,他说手里根本没有我的照片。”
“到底有没有照片在他手里?”我问。“我觉得不可能,但是也不一定。”白珊说,“在我对他丧失信任的时候,有和没有都是一样的结果。”
“我今天到南京来,一半是想避开他,让自己静下来,想想办法。”白珊说,“可能是报应,是天意,我活该,无地自容。”
蚊子越来越多,我的手臂上被咬了好几个包。白珊看出我的烦躁,她站起身说:“我们回去吧。”“你今晚去马群睡?”我问。“是的,”白珊说,“明天去中介那里看看房价,想把房子卖掉了。”
白珊去马群。我回江宁。在我快到家门口时,白珊打来电话说:“哪天你要是想写我的故事,不要什么都写,今晚说的就别写了。”“为什么?”我想说的是,你说什么是你的事,写什么是我的事。白珊似乎明白我的心理,她说:“那随便你,我只是有点感伤,不相信自己会有这么荒诞的一页。我一边开车一边默默流泪,想不通,我憎恨自己。”
“别担心,摄影师应该不会胡来,你冷落他,让他自己消失。”我安慰白珊。
我回到家,吃了点水果,洗了个澡,看了会电视,哈欠连天。白珊在微信上发来很多话,懒得看,关掉手机,关上窗,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早晨,我开机后手忙脚乱,短信、微信和QQ,信息纷至沓来,都是白珊的,手机在巨大信息量的冲击下差点死机。都是千篇一律的内容,很多感慨的话,充满着对自我灵魂的剖析,洗心革面或者从此甘于平淡,让自己清心寡欲,使得云淡风轻。
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呢?哪知我刚放下手机,屏幕上就有了来电显示,白珊在电话里冲着我嚷嚷:“你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关机!你搞什么情况!”
“阿姨别发怒嘛,”我说,“昨晚手机没电啦!”
“算了,不生气了,你们男人一个个都这么回事啊!哎,看不起你们!”白珊说,“你在干什么?说话方便吗?旁边有没有女人?”
“说吧阿姨,我都喊阿姨了,旁边有女人也没关系。”我说。
“别乱喊,”白珊说,“跟你说三件事。一是昨晚做梦了,梦见了何善致。在梦里,他从晚上九点半上网到凌晨三点,对我没完没了地暴怒,怒斥、解释、哀求。最后他精疲力尽,不想再说话了。我说天不灭你我来灭你,明天我就过来,我说我要报复你,我一分钟都等不及,我现在就去你小区杀了你。他最后只能说,随便你吧随便你吧。然后我梦见,他在约定的地方等我,让我坐上他的车子,一句话没有说,他带我去珠江路一个酒店,我们经常去的地方。房间是套间,有客厅,和以前住过的房间一模一样。我坐在沙发上,他说你怎么这么憔悴疲惫,来,躺到床上说话。他拉我。我吼,大骂,发自内心悲愤地怒斥。我浑身是汗。他解释这些天不该不理我。他越解释我越恼火。他再一次来用行动安抚我的时候,我狠狠推倒他,掐他的脖子,他不反抗,慷慨赴死的样子。我说我要杀了你,杀了那个婊子。他说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这样,你真正欺人太甚啊!我继续我的暴跳如雷,而且疯狂地抓他,推他,他猛一下子推倒我,说:‘我从来不会打一个女人,尤其舍不得碰你一下,但你太过分了!’我跳起来,撕扯他,他用力推倒我,我鞋子掉了,项链断了。我说我今天不是来跟你谈判的,我就是来跟你鱼死网破的,你把你老婆叫过来,你不是左右逢源吗?我就要撕下你的画皮!你不是要图安稳的生活吗?我让你一天都过不下去!我说我早已经不在乎我的婚姻,何时离婚都无所谓,可是你在乎,你舍不得,你舍不得我就是要毁掉它!你的事业、家庭,我一个个全部给你毁掉!”白珊说,“现在和你说这些,我身上都还在出汗。
“整整一个小时,我几近虚脱,昏厥,暴跳如雷,歇斯底里,最后我动不了了,哭都没有力气了,只是眼泪哗哗地流。我的声音细若游丝,我说你太小看我了,我是什么人?我从来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女人,和丈夫这么多年,没有同床共枕,没有强势,没有强大的内心,哪个女人能做到?我七大姑八大姨一个个都给我照应得好好的,我对谁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在单位,连续多少年,我每年都被评为先进个人,你以为这些荣誉是骗来的买来的?去年德能勤绩考核四十几号人,我照样得票最高,没有一点人格魅力我能够做到这一点?儿子从小学到中学成绩都不好,但是,他的老师哪个不对我恭恭敬敬?你小看我这个人,也小看我的脾气!我就是有感情洁癖,我的眼睛里,揉不进一粒沙子。他说你冤枉我了,我从未有一点点小看你,我甚至敬仰你,而且我对你的爱,是全部,我付出了我全部的爱情。”
我说:“你们在梦里没做爱?做爱可以消释敌意。”
白珊说:“说这些话时,我浑身湿淋淋地倒在床上,边说边流泪,他在一侧,他说话的时候,就抱着我,流泪,眼泪糊在双方脸上。后来他接到领导电话,说今天不去盐城出差了,明天再去。我没有力气说话。然后他下楼去买了冰淇淋,买了康师傅方便面。我吃冰淇淋,他吃面。我饿坏了,在梦里已经两天不吃东西了,不眠、不休、不吃。突然之间,我感觉自己似乎吃过饭,参加过谁的婚礼,我在梦里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但不想醒来。吃完冰淇淋,我说我又饿了,因为是做梦嘛,想吃什么忽然梦里就有了,他又端来一盘鱼,把鱼刺挑出来,弄成一小块一小块给我吃。我坐他对面吃,因为太累了,我把一只皮鞋脱了,他把腿伸了过来,让我的脚架他的腿上,平放着。到了晚上七点半,他带我去紫金山庄前面那条路上,那条路非常幽静,桂花之香扑鼻。我们慢慢地开着车,我很累,在车里流泪。他时不时地喊我,问我在吗,说爱我,心疼我,别哭了,我们永远在一起。
“痛苦,幸福,哀伤,艰辛,帮我写出来吧。”白珊说,“我终于看到了他,事实上他也非常累,给我折腾得一直睡不着,他脸色憔悴,穿着衬衣躺着,我能见到他身上根根突出的肋骨。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们大吵之后,两个人都累趴了,我断断续续地哭诉,他摸我一脸泪水,一头汗水,说:‘我不碰你,你脱掉衣服躺着好吗?那样舒服点。’那时,我衣服湿透了。他解下我的外套,我穿着背心。他紧紧地抱着我,面对着我,帮我擦眼泪。把脸埋在我胸口。夜里,我们睡着了,他时不时醒来,半梦半醒中紧搂我,嘴唇和我的脸磨蹭着,他喊我,几次战栗着说:‘爱你,不能离开你。’我起身去上卫生间,他都会开灯跟着我,在卫生间门口站岗。我记得,有一次,他侧身背对着我睡着,他的背部那么瘦,像孩子似的孱弱。我贴上去,抱着他,他一动不动。有一次,他从卫生间里出来,看见我躺着,也贴上来抱着我,说看我一个人躺着觉得特别可怜。我说我没有和人同睡的习惯,平时床上没人等着我,你在家里,如果夜里回到床上,见有人躺着,是否也会充满怜惜地拥抱?他说从来没有,他说你不懂,对于喜欢的人,才会忍不住想要触碰她,对于不喜欢的人,装不出那种亲热,没这念头呀!”
“你说的这些,哪些是梦境里的,哪些是发生过的?”我不想听了,感觉白珊的梦境与现实产生错乱了。
“下面说第二件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心诚则灵,他给我来短信了,提出今天见一面。第三件事,我给开汉兰达的闺蜜打电话,让她去和摄影师谈一谈,她说不想和摄影师说话。从这句话里我听出了弦外之音,她肯定和摄影师之间有特殊关系。”
白珊很兴奋,很感谢我分享了她不知哪来的喜悦,她挂了电话。我刚放下手机,又有一个来电,是吴小月,她说:“昨天丘朋乘给的红包太大了,他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多少钱。吴小月说:“五千。”我说:“你老公问你了吧?你就说这人以前欠你四千,所以给了五千。”吴小月说:“哎,没事找事。”
我去单位上班的路上,回味着白珊昨晚和今早说的那些,思绪万千。我困惑的是,白珊说何善致给他回短信约见是不是也是梦里的话?她该不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吧!不管怎么说,白珊精神上确实受到了一定的刺激。
下午四点,白珊来电短信说:“在湖南路的蓝湾咖啡馆见的面,他和我聊了不到半小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说身不由己,请我体谅。如果因为生活作风问题影响发展,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我给他看了网上很火的一位商人和情人私奔的段子,还有商人写的诗:‘总是春心对风语,最恨人间累功名。谁见金银成山传万代?千古只贵一片情!朗月清空,星光伴我,往事如烟挥手行。痴情傲金,荣华若土,笑揖红尘舞长空!’他笑而不语,和我沉默着对视了片刻,告别前,像是艰难地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说人和人不同,各有各的命,我们有过的昨天,足够这一生咀嚼了。”
我不知白珊说的是真是假,或许是她躺在床上的臆想,发个短信告诉我,试图让我相信,然后她也就相信了?
我无言以对,简单地回复:“不错。”
白珊来短信说:“头痛欲裂。”我说:“去脑科医院看看,在广州路。”
“去你的,”白珊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跟你说吧,我清醒得很,晚上回苏州,下周来南京卖房子。”
“跑来跑去不累?我帮你卖,你给我发工资。”我说。
“不过南京的房子保值,干脆留着涨价吧,比存银行划算。”白珊又说房子不想卖了。
“早点回家,祝你一路顺风。”我晚上还有事,不想再被白珊喊去听她发牢骚。
“呵,烦了么,不打扰你了。”白珊的话里透出几丝悲凉。
夜里,白珊在微信上发来她写的日记:
“这几天脑中反复出现‘静中真境,淡中本然’这句话,这些时日以来被诸事困扰着,白白浪费掉了多少时光。今晚,又睡不着了。索性就不睡,我正处于人生的夜晚。打开QQ,看着微信,看那个头像,看那个头像傻愣着,连续吃了三个猕猴桃。
“等天亮。天亮后口腔溃疡就会好了。
“天亮后,能不能就具备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境界呢,我本俗人,总会被小事所累,胸怀不能做到大度,再怎么反思,也不能摆脱女人的小心性,再怎么强调道德,也会被欲望所左右。
“夜深沉得可怕,这个世界,除了我这里的一束光,所有的窗口好似都在安静地酣睡。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一些事注定要尘埃落定,我是不是必须要接受生活的事实,也就是将要失去激情和澎湃?
“唉,我对这个世界倾诉了太多,但倾诉改变不了任何事实,原以为会让我轻松自在一些,哪知说得越多,越有全新的纠结和苦恼。看小故事大道理,看到曹操和杨修有关鸡肋的故事,想到杨修聪明反被聪明误招致杀身之祸的哲理,似乎有些思索了,做人还是糊涂一点好,太聪明了就会太累。我就是太聪明了,什么都想抓住。归根结底,还是我做人不够开阔,容易意气用事。事实上,什么都是身外之物,谁要谁拿去得了。
“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本来就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王菲唱这首歌应该最有感受,她自己的婚姻不就是那样。让过去成为过去,就要好好守望未来。写完此篇东西,就躺下吧,不知困意能否卷来。”
我读出了白珊写这篇日记时候心里的失落和失望,她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自我表态,仿佛在强迫自己要忘记过去的忧愁,要努力走向快乐,她的字里行间有着难以启齿的怅惘,也许只有我清楚其中的画面。她在独自等待天亮,她渴望曙光能覆盖住夜晚的哀愁。夜深人静,她写完这篇日记,要求自己躺下等待困意,因为她仍然有许多无法释怀的过往。我能想象出,她看着窗户外面的月亮时,眼眶里噙着的不由自主涌出来的泪珠,泪珠盈眶,沾在睫毛上,就像露珠沾在草尖。黎明的曙光会融化掉露珠,但是黎明迟迟未至。夜风吹动着百叶窗,夏虫的鸣叫衬托着夜晚的深沉和寂静,天上的云朵在月亮下面滑动。白珊发来短信说:“我站在窗前看着月亮,天上肯定在刮着大风。”
第十六章 吴小月的秋天
南京的夏天闷热而漫长,每一天都令人汗流浃背。
吴小月的生活因为婚姻而改变,有时候很多天没有她的音讯,偶尔在QQ和微信上说几句话,不痛不痒,没有信息量。直到立秋前一天,她约我参加她的闺蜜聚会,说顺便给我介绍女朋友。我兴冲冲地去了,在水游城一家茶餐厅里,见到吴小月和三个女子,个个精明能干的模样。天气依旧炎热,吴小月穿着黑色的T恤,上面印着几个字,应该是情侣衫,随时准备和她老公身上的那件搭配在一起。看来她过得很好,不过额头上有两颗醒目的痘痘。
三个女子,一个微胖,脸上始终洋溢着微笑,是个会计;一个瘦而高,右下巴有颗美人痣,皮肤很白,她不停地嗑瓜子,说着一口标准的南京话,偶尔还会讲几个段子,逗得一桌人前俯后仰地笑,是个销售经理;一个小鸟依人的姑娘明显比她们要年轻,戴着红框眼镜,显得有点拘谨,大学毕业刚一年,是个小学老师。
我有意迟到,主要是想等她们凑齐了再出现。我入座以后,主要是看她们聊天,端着杯子喝茶,见缝插针插上一两句话。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们一会儿在夸各自的老公多么好,一会儿抨击老公多么粗线条。一个说前几天去香港买了几个包,一个说湖南路一家服装店来了一批新衣服,一个说过几天准备去韩国买化妆品,问另外几个人要不要捎点什么。说着说着,其中一个说起了几天前和老公吵架的过程,老公说要杀了她,她连续三天没回家了,老公是个畜生,一直到现在都没找她。
我实在坐不住了,借口有点急事,放下杯子说有点特殊情况,等会再回来。直到她们的聚会散场,我才在同一层楼的另一家餐厅里出来,吴小月在电话里说:“出来吧,知道你在附近,我通过微信查看了,你距离我不到三十米。”
等我坐在吴小月的车上,她问我为何中途退场,是不是没看上那个姑娘。我点头称是。她没说什么,开车送我回江宁,天上下着雨,雨越来越小。
在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吴小月踩住刹车。她扭头看了看坐在副驾驶上的懒散的我,然后从包里摸出两张纸,纸上打印着密密麻麻的字,递给我说,看一看。
“你好!
“想了两天,决定给你写信。
“自我介绍一下,我姓谷,是晶晶的闺中密友,跟亲姐妹差不多,我们认识十七年了,她喊我鱼仔。
“接下来我说的话假如会伤到你,请你见谅。
“省略过程,直接结果是,很意外的情况下,我进了她的QQ邮箱,没想过要看她的邮件,但是很多封来自猫王的邮件让我非常好奇。光看标题和标题后面的一小部分内容就知道不正常,看完之后,我想起来一个人,几个月前的一天,晶晶大清早给我打电话,说她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找到另一个自己了,说的就是你吧。她当时被我狠狠教育了一顿。原以为她已经回头是岸了,没想到这个臭丫头,居然打算不撞南墙不回头了。
“粗略看了几封信,印象是她爱你,你也爱她。通过你的信件,感觉出你知识渊博,好像对经济学很有研究,对政治和社会都有理性的认识,还懂文学、艺术和音乐。难怪目不斜视,眼光高于顶的她会爱上你,如果换作以前,她还没结婚,我也许会跟你做朋友,会鼓励她跟你在一起,因为要找到彼此相爱的人不容易。可是现在不行,她结婚了,儿子都三岁多了。她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老公很优秀,也很爱她。有多爱她?我认为她不可能找到比她老公更爱她的人了。她跟她老公是大学同学。她老公追了她七年,从大一追到工作第三年。我所知道的是,从两个人结婚开始,她老公不管春夏秋冬,半夜必定起来帮她盖一次被子。因为她喜欢把脚伸出来,喜欢踢被子。她有胃溃疡,她老公每天不到七点就会起来给她熬蛋茸姜汤,只因为这个养胃。她喜欢吃的水果,只要上市,他就会往家里买,不管多贵。偶尔做一件事很容易,要长久地坚持一件事谁能轻易做到?在我见过的人中,我没见过比他更好的人了。晶晶曾经问过我说:‘我跟他结婚这么些年了,却从来没吵过架,正常不?’我说换别人家很不正常,在你家就很正常,你见过比他脾气还好的人吗?她就笑说也是的哦。
“我看过一句话:通常外遇的结果都会很悲惨。这个臭丫头,现在正往这条路上走呢,现在我知道了,我绝对不会让她再走下去了。
“我想要表达的意思,不知道你看懂了没有。她现在的生活很幸福,她对她老公很好,包括对她老公的家人都很好,我亲眼见过很多次,如果她不爱她老公,肯定做不到这样。她除了跟她老公精神上无法产生共鸣—这个大概就是你能给的吧,所以她会爱上你。也许她没爱上你,她爱的不过是另一个自己。谁能找到十全十美的伴侣?我们过的都是有遗憾的生活,就算你跟她结婚,你们的生活也会有其他的遗憾。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也许你把她美化了,也许你们自己把自己美化了,所以只看到对方的好了。而且你是真爱她吗?我会通俗地想:到最后还不是归结到一个字—性,不是吗?你写的一句话,你和老婆也没有精神共鸣。所以你现在想做的,就是在婚外来一场艳遇是吧,正好这个女人还不错,可能还会自动送上门,她自己已经有婚姻了,就算在一起也不会跟你有任何纠缠。可以来一场很美丽的艳遇,不是吗?而且她长得还很不错。也许是我把你想坏了。那么,如果你是真的爱她,就请替她考虑一下。你往前走一步,未必有什么损失,她往前走一步,从此会跌入万丈深渊,如果她老公知道了,他们家现在能看到的幸福将永远不复存在了,按照她的性格,她肯定会离婚。再往下发展,会伤到多少人,你想想吧。她的儿子有多聪明多可爱你都不知道,可是因为你从此埋下一个炸弹,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变成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了。
“作为她的闺蜜,我郑重拜托你,离开她的世界,你主动离开她,按她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去纠缠你的。她会伤心好一阵,但总会好起来的,你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如果你真爱她,把她当作一个美好的回忆。我给你一个星期时间,这个周末我会去她家,如果你没办法离开她。那么我只能告诉她我看过邮件了,我会有办法让她离开你的世界。请你先离开是因为从邮件看,她肯定想过离开你,可是看你写的内容,你非常清楚她的软肋,你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留住她。她居然还去了南京,还好她没见你,看来她内心的理性还是战胜了野性。一个星期后,如果你不放开她,我会让她离开你,如果你还为她着想,在她消失的时候,拜托你不要联系她,也不要告诉她我找过你,就算伤了她也好,我一定会让她离开你的。拜托你体谅作为朋友的心情,我希望她能永远幸福,拜托你离开她,拜托你了。”
下面还有一封。
“我没想过要给你写第二封信,还是在一大早写。
“本来约了周末见晶晶,昨天她给我打电话,说晚上一定要看到我,看到她的刹那,看到她的表情,我就知道,你把邮件给她看了,她那样子,就好像刚生过一场大病,原以为你有多爱她呢,其他我没看到,你的自私我算是领教了。
“我只说了一句:说说你的想法吧。(下面是她说的,我尽量按她原话复述。)
“沉默好长时间,忽然,她的眼泪开始往下流(把我吓一跳,很多年没见她哭过,上一次还是读初中有一次摔跤哭的),然后开始说话:‘他一个朋友开一家网店,卖帽子围巾长筒袜手套的,我说机会来了,可以给想追的女孩买,细节体现温暖。过了一会儿,他就说让我去选围巾,让我把地址给他。那一下我是真感动啊,第一次看他有这份心,但是我不会要的,你知道我的性格。我就说我不要,他一副生气的样子,依然让我把地址给他,我就说我去看一下,有喜欢的就给我买,就进去浏览了一下,里面的东西大概十几块钱到三十几块钱不等吧,围巾没看上,但是觉得有两双长筒袜还不错。但我跟他说没喜欢的,我真没想过要他送我什么东西,他是那种很懂事的人,我不想让他因为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花钱。而且你知道,我是绝对不会轻易接受别人礼物的。第二天上午,他跟我说股票涨价了,准备买个苹果6S犒劳自己。我就说那你把旧手机给我吧,我不嫌弃。他一直没回消息,我心里当时就后悔了,我干吗要这么说啊,他可能还真以为我想要呢。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他买了新手机,又问我要不要围巾,我说不要。他就说送我东西还不要,说我看不起他。我一听这话就火了,当然,他不知道我生气了,以为我是在用正常的语气跟他说话,我说你把旧苹果手机送给我吧,他回:你来南京我就送给你。鱼仔,你知道吗,那一下,我心里无穷的绝望突然就出来了。(到这里又开始掉眼泪,无声地。)停顿好久,他重新说,用很果断的语气说:地址给我,一副非给我买礼物不可的样子。可是我说,不用的苹果手机送给我吧,他就不再说地址给我,而是说你来南京了就给你。鱼仔,你知道这两句话的区别吗?如果他说地址给我,而我就真给他了,那怎么办?他知道这个周末你会让我离开他。所以他心里是非常清楚我的软肋,知道我不会给他我的地址。只是,他不会知道,我连一双袜子都不会接受,我会要他的旧苹果手机吗?可是那个瞬间,我看出了人性,我听到内心深处砰的一声,最柔软的那根弦断了,被他亲手掐断了。我以为的刻骨铭心的爱,对他来说,却存在着一个等价交换的前提。对他来说,所有的付出必须要有同等的回报。鱼仔,你知道吗,这种绝望是多么的绝望,你见我为哪个男人哭过吗?所以不用你说,所有的一切到此为止了。’
“好吧,这是她跟我说的所有话,后面她就一直沉默,再也没说关于你的任何一个字了。我没有私自添加任何话,你看到的就是她说的,从头到尾我也没有说一句评论,现在写给你看,只想说一句:不要去做任何解释,就这样有尊严地离开吧,否则她真看不起你的,我也会。”
看完了,我不是很明白。吴小月把车开到了紫金山上,开到梅花谷前,她停下车。车窗外,蒙蒙细雨在成片的绿树间阴柔地飘浮着。一阵风吹过,一大片一大片的烟雾缭绕,笼罩着青山。我说,风景不错,我看青山多妩媚,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车震吗?天还没黑。吴小月说,跟已婚少妇说话要注意点,你没有流氓的气质,为什么要表现出粗野的模样?有时候你在开玩笑,对方可能会当真。
一辆辆上山下山的车子从旁边开过。后来雨下大了,越下越大,直到像要把山给淹没。坐在车里的感觉很好。吴小月选择的歌曲很撕裂,是我听不懂的摇滚,和外面的雨声掺杂一起,噼里啪啦的,狂野而有秩序,这样的感觉令我困顿。
吴小月又递给我一张纸,上面依旧是打印的密密麻麻的字。
“小芒果妹妹:这样称呼你,就这样让你永远是被呵护的对象。最初几次见面,我们默契地聊天聊到很晚。那时候,我没想到有些事会发展得那么快,也许是意外,可能是顺其自然。忘不了第一次见到你时,在闹哄哄的场所,我装着若无其事却又忍不住一次次看着你,你会留意。后面几次见面,你乖巧地在我身边,给我的感觉是乖巧的小妹妹,花枝招展,像漂亮的小鸟,飞来飞去。那一天,在夫子庙坐船,晚上的风吹在身上丝丝清凉,秦淮河水微微荡漾,灯光桨影,你我相依,听着导游讲解着秦淮名妓的典故。当小船调头,我在小船转弯的惯性中靠近你,你的气味顿时淹没了我,我鬼使神差地贴着你的脸颊。彼时,刹那之间我意识到,对你的感觉已经发生改变了,之前是亲切和好感,之后是心动和喜欢。这种奇妙的欢喜伴随着我。后来,离开夫子庙,夜深了,我们走在漫长的街头,走到中华门,走到时间越来越远,走到精疲力尽。走不动了,送你回家的出租车上,你靠着我的肩头,我真想能给你永远的依靠。所以,随后的那一天,中午我们在艾尚天地吃川菜,下午我得知你和领导闹了矛盾不开心,没下班我就去河西找你,我知道你的不快,当你的不快已经能够对我产生影响时,我同样闷闷不乐。你醉我痛,你扒在我身上吐,如果你能吐去不满,从此快乐灿烂,我愿意做你扒着的栏杆,做你身体倾斜时的扶手。你不要笑我自作多情。那一夜,把你送回家后,我回到家就再也睡不着了。又过了一天,你到新街口给我送牛奶,中午我们在德基广场吃牛排,你戴着太阳镜,举着刀叉,让我给你拍照,那模样太可爱了。走出德基广场,我送你走,你的背影在初夏的太阳下让我久久不愿转移目光。又过了几天,我请你吃意大利面,你居然吐了,正是那一天,可能是天意的眷顾吧,总之不论该还是不该,该来的终究会来,你允许我送你回家并进入你的家门,后面发生的事,我没有预谋,我们都没有设想过。我能看出来,你需要阳光,只有阳光能让你的美丽晶莹剔透。可是你似乎缺少阳光,就好像你曾经在夜晚走得太久。我多想一直带着你走在鸟语花香的早晨,阳光明媚,我们两个人相依相偎,就这么开始走,走在如日中天,走到夕阳西下,走完一天,走完一生,手拉手一起老去。或许这仅是我一厢情愿的奢望。时间过得真快,此时,凌晨一点,不知道你是不是在睡梦中做着奇怪的梦。现实像梦,梦倒像现实,现实即使有太多不尽如人意,但是只要心里有美好情怀,相信自己和未来,对世界笑一笑,最后必将收获微笑。我在努力地为我们的未来做准备,尽管你说股票靠不住,可我依靠股票拥有的财富千真万确,这一切只想变得让你可以依靠。祝福我们吧,没有什么不可逾越,阳光终将照耀你的脸庞。”
“文采不错,谁写给你的?”我望着吴小月说,“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江一亮的事,哪怕是精神出轨?”
“你觉得可能吗?”吴小月关掉车里的音乐,她皱着眉头,右手拨了一下雨刮器,车窗前的地面上,一串串的雨水砸在地面上,积成水流,水往低处流。
“我选择和江一亮结婚,不是冲动,是我真的对他有感情,他对我的关心发自真心,我能感受到。他对我很尊重,对我很好。可是你猜不到的是,结婚当晚他喝多了,进了房间,倒床就睡,他只在结婚后碰过我两次,结婚前仅仅和我拉过手、接过吻。
“我怀疑他,也为自己的过去感到懊悔,也许他开始介意我了,他知道那么多。可是,除了性,他在别的方面又对我好得出奇,比如这辆马6轿车,是他刚给我买的。不过,我昨晚在他邮箱看到了一些邮件,打出几份给你看看。从日期上看,前面两个是婚后的,是收件箱里的。最后一封是婚前的,是发件箱里的,里面的一些好听话,他也给我写过。
“我起初甚至怀疑他是同性恋。现在,我真的很希望这几封信是真的,那样的话,至少说明他性取向正常。至于他现在很少碰我,暂时可以理解为,他的心还没有全部集中在我身上。
“除了这几封信,和他几乎不碰我这两个细节,我找不出任何破绽能发现他出轨。但是凭借女人的第六感,我能够感觉到他有什么隐情。”
吴小月说她已经输不起了,她把这一生的幸福像赌博一样都押在这次婚姻上了,关键还有,她对江一亮有感情,是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感情。“结婚前,我和江一亮做过长谈,我坦诚地说了自己颠沛流离的部分往事,过去只是在走马观花式地旅游,从逼仄的城市空间进入拥挤的风景区,看不到风景,已经丧失掉旅行的意义。我在广东读过一年初中,记得在广东一个小镇上,住的地方在河边,广东的村镇很多都是依河而建,因为河流很多,河边有很多大树,下面有很多供人休息的石凳子。柳枝沿着河堤垂下来,阳光从大树的叶缝中洒下来,石凳子下面坐着很多纳凉的人,尤其是在夏天黄昏时分。有一次我坐在石凳上看着河水和柳树,大概看了有个把小时。当时心里想着:长大后我就在这里找个人嫁了,以后就过这种生活好了。然后,后来我离开了那里,渐渐忘了这个理想,那个地方也再没有去过。长大后,我在追着时间奔跑,直到看到江一亮,我想到了过去的理想,于是索性让自己慢下来,他就是风景,可以让我回归到理想中的生活轨道。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我耽误了很多好时辰,现在大概一生都不够爱一个人。他说过对我的感受,愿意放慢脚步,和我慢慢往前走。你刚才说什么,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如果是明月照沟渠呢?如果这次江一亮让我的赌注和信仰坍塌,我估计我会控制不住自己,会杀了他。”
吴小月坚定地说,她紧咬住干燥脱皮的嘴唇。
我不假思索地说:“你不是喜欢正人君子吗?他不碰你多好呀,那种恶俗的事是正人君子做的事吗?高度尊重你,就不该有亵渎你的想法,尤其是不能去扒你的衣服,去乱摸你,去占有你,那是流氓才能干出来的事。他居然还碰过你两次,真让人鄙视,他现在已经不是正人君子了,已经是半个流氓了。对于这种道貌岸然的人,我只想说,如果你不想一心一意当流氓,请让开,让我来。”本来想逗吴小月一乐,哪知她侧过上身,冲我举起拳头说:“请你尊重我。”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我之前喝了很多水,想方便一下,我打开车门,撑着伞,站在车后面的雨中。我抬头看看眼前随风起舞的柳枝,听到了急促的引擎声,吴小月把车开跑了。
我一边喊叫一边跟着车子跑,溅起的雨水弄湿了我的裤子。跑着跑着,我气急败坏地骂了起来,跑不动了,沮丧地走在路边,鞋子全被雨水浸透了。没过几分钟,吴小月又把车开了回来,淡定地停在路边。我拉开车门,坐在车里,头发上滴着水,身上湿漉漉的很不适服。“让你淋淋雨,变得正常点,”吴小月说,“叫你不好好说话。”
“把我送回家,”我擦着脸上的水珠,烦躁地说,“然后你回家准备离婚吧。我觉得江一亮在外面有情况。虽然他看上去不像个拈花惹草的人,但是看人不能看外表,他也可能喜欢男人,这是我的直觉,你别往心里去。我还想问你,你哪来的密码?怎么进入他的邮箱的?偶然?必然?是他在制造烟雾弹吗?也有可能是他既爱女人,也爱男人,不但有红颜知己,还有一点红尘故事。”我故意把话说得难听,纯粹是一时的气话。
吴小月猛地一脚踩住刹车,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号叫,仿佛吴小月伤心的号叫。她伏在方向盘上,头部和后背起伏着。没到一分钟,她坐正身体,笑着说:“大哥,你能再幽默点吗?送你回家吧。”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一辆红色的马6往山下开着,就像是被雨水冲下了山。吴小月后来说,她当时很想开着车往树上撞。
晚上我把白天和吴小月见面聊过的内容告诉了丘朋乘。他漫不经心地听着,没有发表什么观点。他越是什么都不说,我越是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波澜壮阔,说实话,我还真希望他能去查一查江一亮到底在折腾些什么。
夜里,吴小月在微信上不停地向我吐槽。
“早就在考虑为他准备生日礼物了。小巧别致花心思的?点滴爱恋纯手工的?高端尊贵典雅范的?……每每想到一样,就打开购物网站搜罗半天,直到几个小时后眼睛实在受不了才关掉网页,购物车里留下了几百个待选项,可每个礼物都不够完美。这时候我终于意识到,他在我心目中越来越重要。
“不过现在,我怔怔地盯着电脑屏幕发呆。一不留神就会想到很多,心思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一直以来我为他花了这么多心思,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我也不在乎;可是他会不会都不曾在意过我?会不会,我从没在他心里过?前阵子去听他的一个讲座,感受到他卓尔不群的一面,他纵横捭阖,他滴水不漏,他八面玲珑,可他也自私,除了少数几个他用心的地方,他可能只爱他自己。天上地下,没有他睡觉事情大。这段时间,他日渐冷落我,长夜漫漫,我越发会猜测这段感情,是不是只是我想得太多。
“半年。半年只做了两次,第二次还是我暗示和主动的。我自己感觉,三十岁还很年轻,正是需要男人的年纪,我的心像荒原上的火,没有风也会一直燃烧,烧红一片天。当我想疯狂的时候我想要一切可燃的东西陪着我狂欢,但当我碰到他,他的冰冷让我的热情瞬间就降到了燃点以下。
“他真的不再喜欢我了吗?以前的信誓旦旦,就可以全都抛弃?
“我不想调查他。始终不想。我觉得那些愚昧之举是不信任的表现。如果不能互相信任,这份感情还有什么意思?但女人容易好奇的天性又使我按捺不住。我留意他的一举一动,他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刷牙,时间对不对;牙刷是正着放还是倒着放都会让我琢磨一阵;他吃饭时会接到什么电话,讲些什么,是什么样子的表情……我一向粗枝大叶的人,这个时候都变得无比警觉,像个严谨的审计师,要在财务报表一堆数字中发现端倪、洞察一切。
“此刻躺在床上,黑暗中睁着眼睛,怔怔的,又走神。心里的想法像水泡一样冒出来,咕嘟咕嘟的,止不住,也就随它去。脑海当中盘算了每个可能的对象,猜着到底他看上的会是什么样子。
“想想某些事情就会越发兴奋,想到一点什么就翻一个身,翻来覆去,愈发睡不着。脑子被烧成史前遗址,思想和感情都烧没了,全剩下了渣和灰,变成扬尘。此刻,在黑暗里,指尖忽然触到自己的皮肤,一如既往地嫩滑。这么想着,便不由得怜惜自己,泪水从脸上滚烫地淌下来,止不住地淌下来,很快就披了满脸,流过鬓角流入发丝流进耳朵沾湿枕头。悲哀地抽噎。
“手指下意识地去擦眼泪,摸到脸上时,觉得徒然,就这么滑下去,从脖颈到锁骨,再往下,双乳柔软而有弹性,他第一次的时候,曾经表现出无比贪恋的样子,他的唇齿在这儿逗留过许久,似乎这儿依然有他的温度,也隐隐地有些痛感,那是他微微用了牙齿。现在,自己的手抚上去,逗弄着乳尖,想象他的笑靥他曾经的温存。手再往下。平坦的小腹,和他越过的山丘。粗鲁地伸进去,怎么也找不到那种感觉。哭得更厉害了。
“看上去毫无破绽,实际上破绽百出。生活中的他好像无声无息地慢慢消失了,尽管他一如既往地对我微笑,向我嘘寒问暖,可这一切都不过是浮光掠影。我的世界在塌陷,从遥远的天际开始崩塌。时间也在撕裂,从记忆深处关于他的点滴开始。每走一步,故事就消掉一段,所有的所有,都无声无息地消逝着。天地间浑浑茫茫,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我,无处安放自己。我感觉不到自己在活着。我胡思乱想。想得越多,我的脑袋越空洞。真是悲哀,接受他之后,曾经纠结过他的喜好他的一切,这时候全是讽刺,都关我啥事啊!”
吴小月说出这么荒凉的话,我很震惊,她此时此刻的感受让我不敢想象,情况这么严重。只能安慰她说:“有没有去过医院检查一下,他的身体状况?”
“含蓄地提过,他说没问题,主要是压力大,太累了,还说那种事就那么有意思吗?他这么一说,我哑口无言,羞愧难当。”吴小月说,“他仅有的两次,动作拖泥带水,不像是个成熟的男人。也许他真的有病,也许是我没有魅力。不过,通过我细密的分析,无性婚姻的路,注定已经铺好,事到如今,只能含泪往前走。”
“这才多久,别过早地下定义。”我说,“正人君子不好那种事,偶尔为之只为怡情,一年来一两次足矣。”
“别挖苦我,冷暖自知。”吴小月说,“可能是报应,毕竟我不是处女。”
“别妄自菲薄啊,你不是处女但赛过处女,你那淡淡的、一尘不染的眼神,和处女有什么区别?要我说,你比处女更纯洁。”我说。
“不想跟你说话了,既然你帮不了我,我不想再打扰你,谢谢!”吴小月说。
我说:“不客气,晚安!”
吴小月发来一串流泪的表情,后面加几个字:你是个冷血动物!
我有些伤感,从开头,我就不看好吴小月选择江一亮,不知道她当初是怎么想的。她这一路走来,用认真的态度对待爱情,最后的收获却是如此,真不公平。我很想帮助她,事实上却无从下手。她选择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好男人江一亮,以为是和从前的噩梦告别,命运捉弄了她,谁人能知,那是在走进新的噩梦?
我对江一亮满怀好奇,根据吴小月叙述的细节,基本上料定这个人不正常。比我更加好奇的是丘朋乘,他好奇吴小月嫁的人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我想,他很快会拿出答案,因为他巴不得吴小月能离婚,尽管这有失所谓真爱的境界。
第十七章 白珊的秋天
过分沉浸于对往事的回忆,也许是现实的每一秒都太过煎熬。这个秋天对于白珊来说,远不如以往的秋天,以前,她看到一片落叶都会感动,现在,她看到一地落叶会哽咽。
早晨醒来,我常会在微信上看到白珊昨夜的留言,她自顾自地说,我是她倾诉的树洞:“给你再说个好玩的事吧,有一次,他在天津出差,我和他在电话里玩起了游戏。起先,他说房间里的电话响了几次,都没有接听。我说八成是小姐,然后我就假装成小姐的口气与他对话。然后他要表现出被缠得没办法的样子,最终答应到楼下茶座‘聊一聊’。”
白珊在自言自语地对我复述:
“我们确定好游戏规则后,我挂断电话,重新拨打何善致所在的房间号码。
“电话通了,游戏开始。他接听后,我开始模拟小姐的语气:先生,需要服务吗?
他配合着模拟说:不需要,谢谢。
“我说:先生真有礼貌,声音也好听,你今天刚住下,一定很累,我过来为你敲背按摩,让你解解乏好吗?
“他说:不要了不要了,我不累,只需要正常休息。
“我追问:那我就过来一小会好吗?我们当面聊聊。
“他说:不要,我挂电话啦。(他就是这么一个心软的人,挂电话就直接挂么,需要征求对方意见吗?)
“我撒娇:不要嘛不要嘛,其实我就在你房间门口,你舍得让我一直站在门外吗?求你开门让我进来一会儿好吗?
“他说:你不可以进来的,我不会开门。你也不要站在门外,要不你去楼下茶座,我一会儿去那里。
“我说:那里需要消费的,多不合算,我进你房间就行了。我舍不得你花钱,你是好人。
“他露出了俏皮的一面:那你出钱吧。(这话在生活中绝对不会说。)
“我说:我是一个穷人,我们不去花这冤枉钱,你就让我进房间吧。
“他还是拒绝了。我说:先生你为什么这样啊?我很漂亮的,才二十二岁,你难道不喜欢这样的女孩吗?
“他说:姑娘,也许你很漂亮,但我已经有了心爱的人,自从她出现后,我对所有漂亮和不漂亮的女性,都一样看待,她们在我眼里,就是一个人,或者一棵树。
“我问:你很爱她吗?
“他用深情的朗诵诗一样的口吻回答:是啊,我非常爱她,她高贵脱俗、雅致善良,是全天下最好的女人。我问:她也一样爱你吗?他说:是的,我确定她爱我和我爱她一样。
“我说:你们经常在一起吗?他说:我工作很忙,没有太多的时间陪她,她有怨言,但也理解我,心疼我的忙碌。
“我问:你们分开的时候痛苦吗?他说:每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想到很快就会到来的分离我就会难过,真正离别的时候,我伤感,她哭泣,但我们心里有对方,时刻装着对方,再遥远,心也是在一起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就比如我现在在天津,只要我们一通电话,她就好像近在眼前。分离或许很残酷很痛苦,但也是甜蜜的伤痛,以后的日子,在期待下次见面的思念中度过,天天都有盼头,何尝不是一种美好?
“他说:姑娘,只有你深深爱上一个人,你才会体会得出那种感情,那种千万人中间你只钟情于他的感受,你才会体会那种甜蜜的相思,你才会理解那种为情所苦的忧伤和美好。
“我说:我是农村的,家里父母在种地,父亲身体不好,还有一个弟弟辍学了,我考上大学但父母无力支付学费所以才走上了这条路,这几个月,我经历的事情,让我以为世界上没有真情,也没有不好色的男人,我只想从男人身上挣钱,但听你一席言胜读十年书,我羡慕你的爱人,也羡慕你们的感情。
“我说:听你口音你好像是我老乡啊。
“他说:姑娘你真有悟性,我们口音确实很像。
“我说:怎么这么巧,原来我们还是老乡啊。
“他说出了自己的姓。我说:你和我妈妈一个姓,你是我外婆家的亲人啊,我能够叫你表哥吗?他说:你叫我舅舅吧。
“然后我就一口一个‘舅舅’。
“我说:舅舅,我们去楼下茶座坐坐吧!
“他在电话里同意了,然后我们的模拟场景进入茶座。
“场景转移到茶座,我见到他说:舅舅你真帅。
“他说:别这么说,我只是干净吧。谢谢你对我说出你的经历,你要知道,这个社会上有多元价值观,有许多人认为有奶便是娘有钱便是郎,我们不要去鄙夷他,否定他,所有的价值观都值得尊重,只要不危害别人。但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更重要的,比如学识、修养、内心的美好和高尚。
“我说:我经历的男人只是贪图我年轻的身体,从未有一个人和你一样,与我聊爱情,聊价值观,聊高尚,聊心灵。我真喜欢你。你可以抱抱我吗?这里真冷。
“他说:你多喝一点热水就不冷了。我说:你就抱抱我吧,亲我一下吧。
“他说:不可以,虽然我抱你一下、亲你一下,没啥关系,但我的这些举动,只能属于我的爱人,也就是你舅妈,如果你舅妈在,她同意了,我抱你一下亲你一下都没问题,那是作为长辈对晚辈的安抚。你舅妈会微笑地看着我们,她也会和我一样,拥抱你,当你是自己的孩子。但现在,她不在这里,我就不可以那么做。
“我说:可是,她总归没有我年轻吧。
“他说:她没有你年轻,但是在我眼里,她永远有一种少女的气息。而且,对于自己爱着的人,你不会去在意她是年轻还是不年轻。这些,等你真正有了自己爱的人,自然会懂。
“我说:难道你会在她老了之后,爱她衰老的脸庞痛苦的皱纹?
“他说:她有我的爱滋润着,她的皱纹永远不会痛苦,她的皱纹只和岁月有关,和痛苦无关。
“我说:真让我嫉妒,你很宠她吗?我曾经在一个公园看到一对男女在互相剪指甲,那时候我就特别希望自己能够遇到这样的男人,爱惜我。你们也这样吗?
“他说:我宠着她,她也宠着我,这种相互宠溺不用排练设计,就能奇妙地转换,有时候她把我当成孩子,给我剪指甲,还有脚指甲。
“我说:你的指甲都给她包了吗?他说:也不,我自己处理百分之十吧,毕竟她不是天天都在身边。但是,大多数的时候,是她在帮我剪。
“我说:她不嫌恶心吗?
“他说:是啊,我看自己老皮脚气觉得恶心,但她不恶心,这些,在你遭遇爱情的时候,你就会觉得他哪里都好,哪里都亲切,哪里都喜欢,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之说,只有心疼,怜惜,呵护。
“我说:你们对对方感情的付出是对等的吗?
“他说:由于性别的原因,男性比较粗线条一点,我又特别忙,在表现形式上我做得少,但从感情的深度来讲,我们一样,都深深依恋着,爱着彼此。
“我说:舅舅,这里太冷了,我们去房间坐坐吧。
“于是,这次他答应了。在模拟的场景中,我梦幻着跟他进了房间后,就自顾自躺床上,我说我冷,他坐在沙发上,我说舅舅,以后你就是我亲人,我不想待在天津了,想回南京去找个工作,你能帮忙吗?我有会计证和电脑上岗证。
“他说:我可以留心着,但是不能打包票。
“我说:舅舅我没有钱租房子。
“他说:我可以帮你租三个月的房子。
“我说:那你别告诉舅妈,我也不破坏你们,就待你身边可以吗?
“他说:姑娘啊,虽然你有过这么一段往事,但你年轻,有悟性,应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会有一个真正对你好的男人出现。
“我说:舅舅,你躺到床上来可以吗?
“他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的怀抱里只会躺我爱着的女人。
“我说:我口渴。
“他说:对不起,忘记烧水了。
“然后我说:你喂我喝水,我端不了杯子。
“他说:等你有力气端的时候再喝吧。
“我说:你对她会这样吗?
“他说:我不会,我会喂她喝水,她根本不需要端水杯,躺着就行,我一口一口喂她,我知道她什么时候渴了,什么时候不需要喝了。我们吃什么都是一个东西分着吃,也许你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大人了还这样,事实上,爱情,它就是这样。
“我说:我会等到那么好的男人来爱我吗?
“他说:也许会等到,也许等不到,看命运。但爱情,只发生在美好的心灵上,你现在充实自己,自爱,培养自己的素养和情操,就会吸引到好的男人,遇到爱情的几率就会高。我祝福你,姑娘,也希望你有一天可以深情地对我讲述你的爱情。爱情,没有它,也能活,但有了它,活着的意义和质量都不一样。
“我说:我也祝福你们,希望你们永远幸福,我走了,明天就买回南京的车票,谢谢你舅舅。
“他说:如果你到南京工作,有困难找我,舅妈也会和我一样,热心给予你力所能及的帮助。
“完毕。”
白珊说:“去年秋天的这个时候,我们有过这么一场改变身份的虚拟对话,他还说:我们永远怀有对对方初恋一样的激情和纯真。当时,岂能料到今年秋天的这个时候,人面不知何处去。”
我躺在床上,刚要放下手机,白珊感觉到我已经看完上述的吐槽,及时地问我:“他爱我吗?”
我没好气地说:“你问我干什么?问他啊!他爱不爱你,你问我干什么?”
白珊说:“你大清早的吃炸药了?不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吗!”
我说:“他不爱你。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白珊说:“你拣我喜欢听的话来回答我,会死吗?”
我说:“好的,他爱你,爱到死去活来,活来死去。”
白珊说:“昨夜我做梦了,梦见自己站在秋天的农田边徘徊,看着一大片等待收割的稻子。我拉过一串稻穗,用手这么一掳,稻子脱粒了,然后他突然出现在我的梦里,对我说,小时候最讨厌秋收,要下地干活。我们在田地里走着,秋风吹着稻浪。我们一直走到月亮升起,走累了,借宿在农家。夜里,我们在农家的小屋里相依相偎,我给他唱一首老歌《别来无恙》:‘悠悠青山两旁,依然是山花暗自香,我借江水清凉,洗去一路风霜,遥听那山歌晚唱,今日重回故乡,又见炊烟绕梁,召唤那晚归的牛羊,噢……噢……我借山外夕阳,一路不住眺望,黄昏中故人脸庞,山高水长别来无恙,无限相思尽在心上,风雨多年别来无恙,痴心的话说到天亮。’他细细听,然后用乡愁一样的声音缓缓告诉我,并且在我肚子上,画他家乡门口的小河,小河穿过哪里,流到哪里。我给他唱《弯弯的月亮》,他说他想念他童年的阿娇。他曾数次对我说过那个女孩,小学时候经常给他抄写作文。后来他上大学后回家,看到她后,不好意思说话,就擦肩而过没有说话。从此以后就没有见过那个女孩。他说虽然那个女孩杳无音讯了,但是我代替她出现了。我说以后我也会杳无音讯吗?他没有回答我。月光在小窗口外面皎洁地弥漫着。接着,我就醒了。
“想起他在只有我们四个食客的空荡荡的饭店里不安地张罗着还想去点一个我吃的鱼,想起他在南京长江二桥上让我看江对面连串的辉煌灯火,想起他匆匆赶去超市买来的一大包桂花鸭,额头上沁出的汗水,想起枯萎的金银花在床头柜上一整夜静静散发出幽幽微苦的清香……
“请理解我吧,又唠唠叨叨和你说这么多。如果你不理解,我只能闭嘴。我的欢乐忧伤,从此无人分享。以前临睡前,有温暖的手,可以十指相扣,睡着时,有平稳的呼吸,可以侧耳聆听,半梦半醒之间,有温柔的吻落在脸颊,有熟悉、干净、清新的体味飘在空气里。我知道,我在惦记着这些一闭眼就转瞬即逝的幸福。昨夜,我严重失眠,起来看书,一页还没有看完,就克制不住哭出声来。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次醒来,外面下雨了。我推开窗,一下子觉得天地空无。
“将来,如果你有一个懂你的女人,她爱你,你也会这样深刻地渗透她的生命,好好爱她,善待她,宠溺她。”
我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唯有沉默。
或许我该去苏州看看这个正不断对月伤怀的人,她万一真寻死,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临时决定购买一张高铁车票,一个多小时后从南京抵达了苏州。
白珊这一次见到我,她说我成熟了,比刚认识的时候稳重了。我说那时是冬天,现在是秋天了。浅尝辄止地观察白珊,她也成熟了,眼睛里有了深沉,仿佛是一夜之间饱经风霜的花朵,荡漾在眼角的鱼尾纹向外蔓延着她的荒凉。
坐在我对面的白珊,用筷子夹起一片片苦瓜往嘴里送,轻轻地咀嚼着,下咽时,喉咙似乎被堵住了,一定要用力才能把食物送进胃里的样子。她吃东西的动作麻利,她的食道却没有好好配合,艰难的过程看得我心酸。不知不觉间,她的眼泪好像就要掉下来的关头,她努力吞咽食物,终于又不声不响地止住了抽咽。我装着没看到,侧脸看着窗外。餐厅里飘扬着说不出歌名的音乐旋律。白珊往昔的骄傲呢,或者说她从来不曾骄傲,她埋下头,抬起头,看看我,看看盘子里的苦瓜、剁椒鱼头、西兰花、茄子,神情庄严。
这次是我特意从南京赶到苏州来,看一看这位可能即将随时从我的生活中消失的朋友。然而我给白珊打电话时,表现得很平常,轻描淡写地说是到苏州出差。要不是白珊和我说已经好些天没有正常食欲,我不会主动提出一起吃饭,她对食物的需求和排斥分明是由于难受早就深入肌体。
她穿着浅灰色的长袍一样的衣服,走路时像一朵乌云随时从天而降,过去白云一样的姿态哪里去了呢?我漫不经心地梳理着她这一路,她却倔强地说:“他没有我以后,也许比我坚强,但他会迅速衰老,会寂寞至死。你别看不起我们的爱情,现在社会上很多乱七八糟的所谓爱情混乱而且不圣洁,打着爱情的幌子骗吃骗喝骗睡,没几个好人,没法和我的爱情比。”我说:“是的,你们的爱情是圣洁的主流爱情。”白珊说:“你这是违心的话,大家都不容易,谁又不想幸福呢?”我说:“是啊,世事根本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白珊说:“所以人生是痛苦的,大家的结局都是很模糊的。人都是卑微的,即便有地位。我总是提醒他少和他老婆说话,少接触,事实上,内心是自卑的,一直在暗自较劲,羡慕她的高学历高职称,羡慕她有一个体面的上流家庭,有一个尊贵的丈夫,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虽然这些话从未和他说过,只是对他说我爱你爱得很卑微,躲在阴暗的角落,不人不鬼。羡慕他老婆可以堂而皇之和他出入于社交场所,他给我买冰淇淋,却只能放在电脑袋里,匆匆低头出入酒店,贼一样地潜入房间,再从包里掏出来给我。”
我说:“你在做总结么?”白珊说:“我们注定卑微,爱得寒酸。可以原谅他,他越来越胆怯说明他有底线,网上对官员的私生活骂声一片,他说幸亏他没有死对头没有大冤家,否则早给挖掘出来了。”
白珊放下筷子,她提示我去把包间的门关好。我赶紧把门关好。
“昨天傍晚去参加一个葬礼,一个圈内朋友很突然地跳楼了。不说沮丧的话了,人生是杯苦酒,还得好好喝。”白珊说,“我熬了几个通宵,又给他画了一幅油画。昨天傍晚参加葬礼回来,奔波了三个快递公司都说不可以发,苦苦哀求都不行。真想哭啊。你帮我一个忙,把这幅画带到南京,可以放在他单位传达室。哎,他总是那么忙,以前这个时候,我让他给母亲打电话,他母亲要过生日了。他那一次给他母亲打电话,他母亲激动坏了感叹当官的儿子忙里忙外还记得老人家的生日。他说母亲的话让他自责愧疚,这辈子第一次记得母亲的生日,还是由于一个人源源不断的反复提醒。
“一天早上醒来,发现他胡子扎人,嘴角边脱皮了。我说怎么了,他说异性过敏。哎,我们都喜欢大理,瑞丽,丽江,曾经计划过退休后和他去那里养老。”
我拿筷子敲打着碗,提醒她别语无伦次。她毫无缘由地,发泄起对南京的不满:“南京就是个大农村,新街口就是一个集镇大卖场,到处都是打折商品,珠江路没有哪一次不是开膛破肚到行人都没法走,迈皋桥更像乡村集市。”
我说:“南京的好地方很多,他没有带你去罢了,他带你去的地方都是大隐隐于市的安全地带。”
白珊说:“我养的吊兰和绿萝很漂亮。我给他画的巨幅油画,累到眼睛都快瞎了,最后一直看着新鲜的植物,看了好久,才逐渐恢复视力。”
白珊说:“前些天我还外出了一趟,一个人跟团出去散散心。哎,机场到处都是人,行色匆匆,我最怕看到送人的场面,离别的瞬间让我受不了。对了,我还穿藏袍拍照了,交了一个藏族朋友,叫拉姆,今年二十五岁,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在家门口给孩子喂奶时,我主动去找她聊天,她给我倒酥油茶。拉姆将最漂亮的藏袍给我穿,送东西给我,却执意不收钱。她只是一个不识字的藏族女孩,贫困,几乎一无所有。分开的时候,我看着这块永不会再来的地方和这个贫困善良的姑娘,当着团队十几个人,流泪不止。就要分别前,我硬塞她钱,她的热泪让我受不了,那么多掌握权力和金钱的人感受不到这样的人间真情。生命太美好,感动着我的心灵,我们要好好活着。只是我老了。”
白珊掏出手机,我以为她要给我展示在西藏的照片,她却给我展示出一张长发及腰的照片,“我年轻时候,那时我鲜嫩,纯净,人见人爱啊,可惜现在,还没有年轻就已经老了。”
“你这是要自杀的前奏吗?”我平淡地说。
“我都说了生命太美好,咱们要好好活着。其实,我早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我和他的关系,会终结在这一年。我们之间,有太多的怨恨交错。”白珊说,“我总是发怒于他对他老婆,那种势利小市民做法的偏袒,他总是怀有一种最大的宽谅和理解。以前,我对他,充满的都是爱,偶尔的恨也是一刹那,现在,不了。家庭,终究有一种他渴望的宁静和安稳。我给不了。我穷尽所有,对他的好也是冰山一角,渗透不到他生活的每个角落,我做不到,因为我不具备客观条件,而他老婆轻而易举就可以为他倒水,弄水果,洗衣服,叠被子。
“甚至,有时候,我弄不清自己是爱他,还是一种暗地里不让他老婆得意的那种不甘、那种较劲在支撑着我狂热的爱。他觉得我狭隘,霸道,无事生非,喜欢折腾,弄得他非常累。当初,我不是这样,这几年,那么多爱恨情仇,一件件事情在发生,两人相处方式发生着变化,家庭生活模式发生着变化,社会生态在发生着变化,国家和时代都在发生着变化。最终,他变了,我也改头换面了。当初我是一个带有淡淡惆怅的文艺女青年,善良而文雅,现在就是一个怨妇、悍妇。时间改变了所有,年复一年,我们都变了。就这样吧,痛彻心扉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寂寞难耐,奈何夜不能寐,求之不得,何必辗转反侧。虚空的怀抱,结不出圆满的果实,画饼充饥饮鸩止渴的追求,终是抵不住流年似水,生活如梦,岁月沧桑。有人说,世间最美好的是爱情,比爱情更美好的是怀念爱情。也许这话是对的。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可见,人不如山水和风景。山水和风景有四季轮回。而人呢,望穿秋水盼君归,对面相逢不相识。所以,世间种种,大多只有在怀念里,才能得以永生,无欲无求,方能长久。”
“你说的这些我好像听不懂,生死疲劳,由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你是不是悟出点什么东西出来了?”白珊说,“当爱情充斥着哀怨,就如我的爱情,演变为欲望和斗争,每天我的世界都是万马奔腾。现在,战争打完了,世界清静了。”
我说:“曾经,在一段时日里你们肝胆相照,惺惺相惜,都发自内心彼此付出,给予对方最温柔的依靠。一生,或许只有一次,只有一人会和你那样缠缠绵绵,缠绵过就是幸福,别奢望永久。天意如此,今天,你的故事可以到此为止了。”
白珊说:“我们都曾幻想过很多很多跟对方有关的未来。现在分开了,也许我们的未来还有很多可能性。以前的他,知道我怕黑,怕虫子,怕打针……怕很多。却始终不知道,我最害怕的事,是我们最终要分开。我们曾相爱,想来就心酸。我还在活着,也许就在证明我还在爱着。
“我是一个不快乐的人。纵然我锦衣玉食,我的心都是沉重的,劳累的。我忘记不了人间疾苦,时常念及过得不如自己的人,须臾不得安宁。我不快乐,所以也不能将快乐带给别人。打扰你了梅先生,很多个日日夜夜,你能做我唯一的倾诉对象。”
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人,直截了当地说:“摄影师呢?”当然了,我的本意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纯粹是灵机一动想到的问题。
“这件事根本不存在,我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摄影师,是我的杜撰,我在给自己编故事。”白珊斩钉截铁地说。
我说:“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从去年冬天你第一次给我打电话起至今,你对我讲过的点点滴滴,全是虚构?”
“是的,我的故事纯属虚构。从来没料到结局这般糟糕,我的家庭和事业,虽然不至于破碎,却千疮百孔。”白珊没有正面回答我。
“看看你能活多大,情深不寿,整天恍惚。”我说。白珊说:“如果世上的确有爱情动物,或者生而为爱者,我就是。”我说:“那你为他去死啊,永垂史册。”白珊说:“活着吧。我不恍惚,我清醒得很。只不过,只是在一个我爱的男人面前,我不由自主就软弱,哭泣,撒娇,看他手足无措哄劝,自己孤独的守候有了回报,得到了慰藉。我知道你也希望有一个女孩子,你喜欢的女孩,为你这样。将来,你会遭遇到,他四十五岁才碰到我,我们多么不容易。我的人生就毁在我太传统,太迷信爱情上了。一辈子只跟一个男人。”
“有病。”我嘀咕。“结婚十八年,没有几次,就怀孕了,然后,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拒绝所有男人的亲近,直到几年前遇见他,然后是不尽的痛楚。”白珊说。
“还说,你是不是有病?”我说。“我就觉得游弋于超过一个男人之上的性,爱,就是婊子。”白珊提高了嗓门。我赶紧做出手势,“你想和我吵架吗?”
我说:“你是渡边淳一笔下的凛子?”白珊说:“关键我不快乐。”
我说:“你刚才不是悟出来了吗?生死疲劳,由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白珊说:“我那是自欺欺人,那些少欲无为的修身话语,你能做到吗?”我说:“做不到。退一步说,如果你生得丑,那你现在的拥有就超越了你本该拥有的,所以做人不要太贪婪。”白珊说:“我配得到纯洁的爱情啊,我对他的爱也是干干净净的。”我说:“我会好好写的,祝你名垂千古。”白珊说:“你承认这是真正的爱情吗?”我说:“作者只叙事,不发表观点。”
“呵呵,他的无能是太多中国男人的体现,他说如果他家境好一点,从小养成独立的性格,人生就洒脱多了。他的单位有意思,他说表面风平浪静,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有婚外情,他说人人都正襟危坐。我说你也是啊,一本正经的,别人又会告诉你吗?他觉得他自己已经够叛逆的了,不能再有任何狂妄之举。他们这一批男人,网上有人说,中国目前的成功分子,从王石到冯唐都算上,都在通过搞离婚来补课。令人伤感的是,已没用了,他们全被骗了,因错过太多与时间相关的优美的事情。
“我的青春如果给我挥霍,我早已经不是本质纯良的自己了,也不会遇到真诚的爱和珍惜。一个坏女人,年轻时候也许会有人要,等到我这个年纪,拼的是好,是善良,是内外兼修,是积淀。我这个年纪,如果不是瞎来,那几乎没有人要了,对不?最多就是相互玩玩,根本没有机会遭遇爱情,而我,是一个奇迹。所以,我该骄傲:我的青春,迟到地绽放了,我生命中的好时光,只是迟到而已。我留着大段的空白,等待一个人,而且,等到了,他对我的珍惜,深情,不舍,念及我就心酸的柔软的爱,都给了我。”
我说:“只等待一个人岂不是太少了,还有摄影师!”
“那是虚构。”白珊说,“情感丰富从来都是我的缺点。嗯,和你一样。”
我说:“不敢不敢,对您望尘莫及。”
“早上出门,路上很安静,偶尔听到鸟儿叫上一两声。锈迹斑斑的小区铁栅栏上,蔓藤渐渐枯萎了,路上开始有落叶了。想到现在是秋天,他头上微霜一样的头发,在我脑海里恍然一闪。等到我的世界终于没有了你,可是我的眼前全部都是你。”白珊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另一只手,平平静静。
第十八章 吴小月的明天
我的朋友丘朋乘拎着两瓶白酒到江宁找我,他说早就想和我一醉方休。
他的目的很明显,不过我完全理解,所以我愿意打开家门,欢迎他的到来。我可以为他炒几个下酒菜,但是不愿意喝他带来的酒,他一边吃着菜,一边喝着酒,直到半瓶酒下去,才吞吞吐吐地说出此行的几个意思。
丘朋乘说:“第一,我有证据说明吴小月不能再把时间耗在江一亮身上,至于是什么证据,我不想让吴小月知道,不过我希望你能劝她离开。也许你会认为不该做这样的事,哪有这样去拆散别人婚姻的?可是,你必须得去,以后她会感激你,我现在就开始感激你。你不要问我证据是什么了,吴小月也未必要知道,总之,大家心照不宣。相信吴小月执意要离婚的话,不会有太大阻力。当然,江一亮肯定不会轻易答应,这里面有个过程,他也有可能立刻同意,如果他还良心未泯的话。第二,我还想和吴小月在一起,这里面的难度和她离婚的难度差不多,不过说简单也可能非常简单。我们都经历过这么多了,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全部经历了,更清楚什么适合自己,什么不合适。这件事,同样需要你帮忙。”
我说:“你给我什么好处,帮你干伤天害理的事?”
丘朋乘说:“真的不是伤天害理,许多年以后,你回忆现在准备付诸行动的壮举,会为自己的决定感到欣慰,你这是在积善行德,好人会有好报。”
我说:“吴小月是否愿意离婚,别人说了不算,她自己会有打算。至于你想和她重归于好,关键还是要靠你自己。”
丘朋乘自信地说:“这个道理我岂能不懂?因为吴小月非常信任你,我的意思是,你以公正的立场表达出你的看法就行,你的意见和建议会加快她做出打算。”
我说:“万一我成为罪人呢?比如江一亮来找我算账。”
丘朋乘说:“你想多了,江一亮真找你的话未必是算账,说不定还会拍着你的肩膀对你表示亲切呢。”
丘朋乘皮笑肉不笑,他扫视一下我的厨房,指了指菜刀说:“江一亮要是敢对你不敬,我去砍了他。”我说:“你喝多了,别说没用的,等你清醒了再聊这件事。”
第十九章 生命之舞
白珊托我转交给何善致的油画,已经有快递公司接了单。可惜没过几天就被原件退回了。我很纳闷,情人差点累瞎了眼睛画出来的画,他怎么没有要!
事先我没有看过画,此时征得了白珊的同意,我拆开来欣赏,是一幅秋天的风景画。有水,有树叶,有月亮,有秋风,线条简单,极富冲击力。还有几排娟秀的题词,是李白的《秋风词》。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我琢磨着,画中已经有着让人欲哭无泪的感觉,对着画发呆,看出点味道,又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味道。在一个深秋的月夜,白珊举头望着高悬天空的明月,垂头看着秋风吹散树叶,树叶落在水里,打碎了水中月。唉,凝聚着白珊血汗和灵魂的画作,因为没有抵达到应该到达的地方,因为欣赏者是个局外人,而黯然许多,这幅饱含深情的艺术品并没有绽放出真正的价值,画面上的秋风仿佛真要吹起来。我为没能完成任务而惭愧。不过白珊原谅了我,她在电话里说:“你喜欢的话就留着吧,不喜欢也罢,随你处理。”
其实我挺喜欢这幅画,但是它原本不该属于我,所以没想过留下。我苦思冥想,决定重新包装好,根据白珊曾提供的信息,送到了何善致单位的传达室,随他去处理吧,上次我就不应该自作多情地在快递单上留下自己的地址。
我认为这一次完成任务了,大喜过望地发短信给白珊,她没有回复。
哪知道,没过几天,我收到了一个快递,拆开看,仍是这幅画。里面有一张便签留言:谢谢好意,根据八项规定,不能乱收字画。我瞠目结舌。
在桂花飘香的一天下午,吴小月带着一个女伴来我家做客的时候,我展示出这幅画,没想到吴小月露出真切的欣赏。她对绘画有一定造诣,显得比我识货,一幅行家的模样指指点点。只是,当她对这幅画进行诠释时,对画作主人的性格展开分析时,我不禁感慨万千。
“你说这幅画的作者性格不好?”我表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不是性格不好,你不是号称是文化人吗,难道看不出画中绝望大于希望的欲罢不能?”吴小月说,“有我过去临摹过的《生命之舞》里面的意味。”一眼看上去,这幅画色彩艳丽丰富,以金黄色为主调,夹杂着绿、红、黑等色,还有月亮。整体充满着紧张、压抑的情绪,在充满矛盾与痛苦的现实中,每一片落叶都是质疑和焦虑。
我对吴小月说:“既然这幅画这么有内涵,那不能送给你,会影响到你。但是我也不能要。”
吴小月说:“别说得那么危言耸听,我说的不一定准确,对艺术的理解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放轻松点,有必要那么认真么?”
我说:“刚才你没解释清楚,你今天来我家里来玩,为什么要带个小伙伴?”
吴小月说:“保护我,怕你对我图谋不轨。”“你多虑了。”我知道这不过是玩笑话,“别因为前车之鉴,别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真的,我真是这样想的,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想法?否则你劝我离婚干什么呢?”吴小月说,“哪有你这种人,亏我还喊你大飞哥。”
“对你没有想法。”我把画放在了一边,再次观察她带来的小伙伴,和她有点神似,不会是吴小月的妹妹吧?
“有想法也无所谓。”吴小月一脸轻松地嬉笑着说,“我已经办完手续了,恢复自由身了,这真是我表妹,她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律师,特意从常州来南京帮我忙。刚跨进你家门时就跟你介绍了,你为什么不信?”
我微笑着说:“丘朋乘先生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别说不着调的话了,”吴小月说,“我和他不可能了,一张纸揉皱了,就再也恢复不了平整的模样了。”“平整的模样就是最好吗?”我说,“最终都是要皱的,瞧瞧你,你还是老样子,思维定式。”
吴小月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你借给我的钱,谢谢啦。”她把信封放在茶几上,拢了拢头发,“我的几件行李还放在你家,没被你扔掉吧。”
“都在储物柜里,一样不少。”我说,“对了,认识你几年,不知道你喜欢昆曲,丘朋乘买了几张票,下个周末兰苑剧场的演出,有昆曲名角,你要不要去?”
“咿咿呀呀的,有什么好看的?现在的我,趣味发生了改变。”吴小月说,“你一遍遍地提那个人,别有用心。”我说:“人没有绝对的好和坏,将错就错未必是最坏的选择,丘朋乘是做过不靠谱的事,但大体上是个靠谱的人。”
“大飞哥,求求你正经点,”吴小月动情地说,“现在一切都变了,不同了,我是个离过婚的人。”“我刚才说你思维定式,你的思维简直停留在旧石器时代,”我说,“做人不高估自己,更不可低估自己。”
“丘朋乘是我的朋友,我大体上对他还是很了解的,你那一次真的冤枉他了。要怪只能怪你们当时都还没有准备好,就仓促地睡在了一起,错在发展太快,相逢太早了。”我转身悄悄贴着吴小月的耳朵说,“你表妹在这儿,说这些合适吗?”
“没事,她和你一样都是在帮助我的人,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吴小月说,“丘朋乘喜欢我什么呢?他自己都说不清。”
“就像周星驰电影里的爱情,经常发生起来毫无理由,但这里有很深的人生体会,真相就是那样。男人喜欢女人,女人喜欢男人,很多时候需要理由吗?你要独具慧眼,你要能看出他是真正大勇之人,你就能抓住自己的未来。”我说。
“他是大勇之人,往我脸上泼水。”吴小月说。我说:“他看着你离去时,他就好像一条狗。以前,你们的运气都不好,他轻而易举得到你,又大意疏忽失去了你。曾经有一段真挚的感情放在你们面前,你们没有珍惜而已,等到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我没有后悔,”吴小月说,“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这就对了,”我说,“你再勇敢地选择一次,给他一次机会,给自己一个机会。”
“你真是个大慈大悲的人,看上去是要拯救我们,也说不定是要把我推进火坑。”吴小月说,“我刚离婚就要接受一个人,太快了吧!”
“我一是没有想过要拯救你们,只是说说我的想法,二是没有要你立即接受他,你不是无知少女了,三十岁的女人了,要有独立判断意识。”我觉得话说到这里,既不愧对丘朋乘,也在善待吴小月。
“我需要一点时间,想静静再说。”吴小月或许妥协了,“昨晚他找我谈过,我不想给他接近的机会,看他那样子又可怜,都是可怜的人,何必互相为难。”
“不是可怜,是真诚,是悲悯,是忠于内心的选择,很了不起。”我说,“你们能够重新交流就好。”
“将来,我不想像你说的白珊那样,疲于奔命。”吴小月说,“太累了。”
吴小月的表妹坐在沙发的一角玩手机,对我们的聊天似乎毫无兴趣。
吴小月说:“你说,白珊真的和那位何善致分了吗?”
我说:“你什么意思呢?”
吴小月说:“她后面说的和做的,给人感觉是和那个男人分开了,却都是一面之词。”
我说:“你的意思是,她怕我介入太多,怕影响到她和他,故意做这些让我退出?”
吴小月说:“不是,我随便说说而已。她跟你说的太多了,可是到今天你都还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我说:“根本就不想知道,根本就没有介入,根本就是擦肩而过。”
吴小月说:“看她画的那幅画,她一直在挣扎,在和现实作斗争,在和世俗作斗争,在和自己作斗争,她很想自由自在地舞蹈。我当初临摹名画时还不懂画中生命之舞的深意,只是惊叹于蒙克的风格。如果我将来也步入白珊那样的宿命,岂不是生不如死?”
我说:“你的思想越来越深邃了,想得越多错得越多,做个简简单单的风轻云淡的女子吧。”
吴小月说:“结过婚又离过婚的女人,历经沧桑啦。”
我说:“哀莫大于心死,要对生活充满信心,你有什么样的心态,就有什么样的未来。”
吴小月说:“大道理谁都懂,别给我灌输心灵鸡汤。”
我说:“今天我们聊了这么多,我很想问你一事,还记得去年冬天我去机场接你那一天吗?时间过得真快,那天的你,跟现在相比纯粹是个小孩。”
吴小月说:“记得,那一天之前,你在电话里还建议我住到你家里来呢!”
我说:“你当时如果真遵照我的意思住过来,今天我们应该是一家人了。”
吴小月哈哈大笑着说:“事到如今,你还不是照样要把我拱手让人。”
吴小月表妹对我们看过来,明眸皓齿,闪亮动人。我诙谐地说:“其实你表妹不错。”
“得了,人家的女儿都上小学了。”吴小月说。她表妹说:“娃马上都能打酱油了。”
我说:“要不然,你从今天起,住到我家里来。”
吴小月说:“不啦,今天来找你,就是想把我放在你这里的行李都拿走。”
我说:“要离开南京吗?”
吴小月说:“不是,我买房了,有自己的独立空间了。”
我说:“前夫给你的分手费不少嘛。”
吴小月说:“该要的就得要。另外,他给的分手费不足以让我买房,主要是父母赞助的钱。”
我说:“恭喜!房子买在哪儿?”
吴小月说:“城北,迈皋桥那边。”
我说:“为什么买在那边?乱糟糟的像城乡接合部,不安全。”
吴小月说:“没有为什么,随机选择,随遇而安。这个年代,你说哪里安全呢?没有哪里绝对安全,活在当下,相信未来。老太太摔倒了,要勇敢地去搀扶,将来你也会老。过马路不要闯红灯,要讲究规则。要与人为善,不做坏事,老实做人,老实谋事,才问心无愧。尤其是你,要找个女朋友老老实实谈恋爱了。”
“离过婚的女人果然别有风味,忽如一夜春风来,懂得面对人生困境了。”我说,“那你把白珊这幅画拿回去,挂在家里,镇宅。”
“请别挖苦我。”吴小月说,“谢谢你了好心人,你还是把画退还给她吧,镇宅也得用钟馗画像。”
我把吴小月放在家里的行李一一找出来,装满了两只行李箱。她贤惠地帮我收拾了房间。最后,我送她下楼,在楼下的草坪边,我们看到了翘首以待的丘朋乘,是我悄悄发短信让他火速过来的。我们几个人站在清凉的秋风中,都不说话。我看着吴小月,她看着右前方一棵枇杷树,丘朋乘含蓄地看着我。僵持一小会儿,我灵机一动,悄然转身,溜之大吉。
回到家中,关上门,我拨打白珊的手机,依然无法打通,随手发送了一条短信:“祝福你,我的朋友。”
我重新摊开她的画作,想从画中解读出所谓爱情背后,那种时代和人性的迷途的欲望深渊与无法逃脱的宿命阴影,依据她一路以来的讲述,根据吴小月从女性角度的点拨,我已经能够在秋天的色彩中看到生命的焦躁和无奈,并且正在相互交织,愈演愈烈。秋天的色彩,是不是白珊心灵的色彩呢?随后,我找到白珊当初给我发快递时留下的地址,准备把这幅画寄还给她,可是地址并不详细,快递单上的发件人一栏里,只填有一排无法拨通的手机号码。我思索着如何处理这幅画,端着水杯,左思右想,走到阳台,看着楼下,记得楼下几棵海棠树上曾经繁花朵朵,花大如盘,粉红鲜艳。海棠树附近,几棵桂树正当其时地在秋天淡淡的阳光下开出淡黄色的桂花。楼下,刚才僵持在那里的身影已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