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元境地的博弈与人性抒写
——评《我的名字叫王村》
2015-07-13郭子龙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杭州311121
⊙郭子龙[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杭州 311121]
二元境地的博弈与人性抒写
——评《我的名字叫王村》
⊙郭子龙[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杭州 311121]
范小青是个试图让文学与时代、个人和历史产生全面、持续、强烈共振的作家。她的“新写实”是当代现实主义与中国古典主义的交汇。其作品《裤裆巷风流记》《香火》和《赤脚医生万泉和》等都深得此味,而《我的名字叫王村》更是一部耐人寻味的小说。它讲述了一个在寻找的背景之下当代农村如何“山乡巨变”的故事。通过这部小说,作者将自身意识和社会现实结合起来,不仅审视和鞭笞了传统的陈旧之气,而且将现代性的力量融入其中,取得了一些新的突破。本文从寻找中的虚无和故土被现代性蚕食两个主要方面对这部小说进行剖析,并试图梳理出作者构建这个故事的叙述手法和艺术特色。
范小青 寻找 虚无 现代性
看完范小青的小说《我的名字叫王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明初的才女冯小青的诗句“人间亦有痴如我,岂独伤心是小青”①。那个时代的冯小青用细腻但略带怨愤的诗句表达了自己对女性和人生的思考。此时的小青非彼时的小青,但让人欣喜的是她们虽不在同一年代,却都才情横溢,善于用文字抒情,所以不知可否在此改为“岂独才情是小青”。她那众多叙述世情、世相、世态的小说,深得“与世同波而不自失,游于世俗而泯然无迹”②的古典趣味。她也自认为自己的小说体现了“中庸是一种强有力的内敛的力度”③。无论如何,她的这部小说在此之上构建了一个新的故事,并取得了更深入的突破。
纵观整个故事,都在一种虚无中的荒诞和迷失中行进着。小说在“我的弟弟是一只老鼠”这句戏谑的话语中不动声色地娓娓道来,并且用一种在场的他者视角把主人公王全的经历书写得淋漓尽致。主人公王全面对的一切如同一把陈旧的钥匙一般,在长期的磨损或者侵蚀之下布满了斑痕,结满了铜臭,打不开门锁,解不开心结。在这其中,无论是农民主人公去大城市寻找弟弟,还是家乡在城市化之下变得沧海桑田,这两条线索都诉说了个体和群体在丢弃后不断寻找却又最终陷入虚无的主题。小说中整个王村被城市化侵袭的现象,这就如同艾略特笔下的荒原一样,这种不断寻找却找不到归处的心境也就变成一个人性失落的精神荒原。在这个荒原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逐渐变得隔膜、冷漠与疏离。于是作者用感性的笔触、细腻的语言和朴质的描写,用文字上演了一场有关人性在追寻和虚无间禁锢与失落的精神悲剧。
在这种悲剧之下,为了使这样的主题有一个合情合理的契机出现,作者更是从一开始弟弟的异常起就埋下了一条炸弹式的引线,随时等着这条引线带来一触即发的轰响。于是这条引线将主人公牵引到一个分岔路口,让他在选择面前纠结无比,直至他在心乱如麻的道德自责中决意要找寻弟弟、找寻自己、找寻人生。当然作者没有让人失望,最后弟弟作为小王村避免被征地的最后一张王牌出现了,这更验证了他就是作者在小说中投下的一枚定时炸弹,那一瞬间他将身边每个人的微妙关系炸得四分五裂,将那些本可以深藏于地面之下的秘密决然地炸飞到地面。
不过即使如此,小说中的主人公还是在最开始心存希望地去找寻,就算面临绝境,他仍是不断一一地去尽力化解。既然他每次想要绝处逢“生”,那么就要“生”得彻底,涅而飞。于是为了制造这样飞翔的契机,作者匠心独具地给出一个逻辑通顺的因果关联。就这样王全在丢失了弟弟的自责和内疚的驱动力之下,思虑再三后顺理成章地便开始踏上寻找弟弟的旅途,就是这个关节点的合理出现,主人公绝处逢“生”并最终化为虚无的合理契机完美出现。
让人深思的是,恰恰这一切本身就包含着象征意味,人们虽然执拗地去追寻,却在这个过程中渐渐丢失了自身以及信仰,最后如同一个个迷路的游魂,不知归处。作者巧妙地用一种戏谑甚至带着反讽的语言把它一语道出。其实这种寓言般的写法本身就隐含了古典小说的意味,同时贯穿整部小说的寻觅经历又是现实主义的叙事手法。小说的行进像拧螺丝钉一样一贯而下,将故事的每一个过程完整地呈现出来,并在整个小说的叙事中含而不漏地将故事的紧要脉络镶嵌进去。
于是,读者仿佛在云淡风轻的叙述中轻易便抓到这一根连缀故事的丝线,也许是整个故事的某一个场景,也许是某一个场景的一个小细节,都紧紧地围绕着这跟紧系着它们的细线。于是小说将它们集合在一起,凝聚了作家对生命状态的沉思、对生命力量的证明和对人性的挖掘和批判,表达了作者对迷失中一切化为虚无和荒诞的人类文明的遗憾,以及对人性缺陷的疼痛。
既然寻找中的家庭和故土被蚕食,渐渐地一切在迷失后都变得虚无和荒诞,于是作者便要将这一切放入一个大的背景之中,她最终选择的是现代性步伐之下被蚕食中的家庭和故土。为了表现这种失去故土的痛彻心扉,作者把聚焦点瞄准了当代乡村进程中的平民百姓,在叙述中用一种客观、冷静的态度将这些小人物简单平凡的生命和源源不断的忧患精准地描绘出来。她不仅以直面现实的勇气和真诚去触摸这些社会底层人物的灵魂,并赤裸裸地展示了现代性覆盖之下他们异化后的苦苦追寻,而且在这一副荒诞与异常的图景之下,更血淋淋地展示出人性在扭曲、异化、变态、欲求等境遇下的畸态生活,以十足的冲击力和吸引力迅速打破这一类小说长期以往的孤芳自赏。
具体而言,小说的整个叙述层面之中,家庭是作者在塑造乡村时的一个很好的缩影。对于任何家庭而言,它都是肉体生活同社会机体生活之间的联系环节。作者很善于用简单却荒诞的笔触把这样的一个小家庭中发生的琐事勾勒出来。也许只是家庭里人和“鼠”的激辩,也许是非正常关系下家人的观望,或者是家人在欲望之下互相背叛的冷漠行为,都可能被作者拿来一用,将一件件珠片穿针引线,编织成一件光彩夺目的华衫。于是这部小说就描绘了这样一个在乡村中看起来具有“普遍性”但是又带着某种“特殊性”的家庭。说这个家庭具有“普遍性”,是因为小说中描绘的家庭无非是当代乡村之下的一个大同小异的缩影;说这个家庭带着“特殊性”,是因为在这个家庭中发生了一些异常的事情,并且家庭成员之间存在着非正常的情感异化和疏离。
具体到小说中,非常明显的一个例子是,在全家“民主”协议后由主人公王全将患有精神病的弟弟丢失了返家后,所有的家庭成员表现出的是冷漠甚至还有些窃喜。于是对于一个和我们有着亲密关系的弟弟,他的消失却变成了一件可以没有血、没有泪、没有伤筋动骨的小创伤事件,实在是不可思议,甚至让人觉得胆战心惊。
也正是这份胆战心惊,让作者在此构建的家庭别具意味,无论哥哥是否因为道德束缚去寻找弟弟,还是长辈们为了一己之利甘愿弃子得便,甚至是家人为了得到更多征地款而假离婚却换来假戏真做。类似这些行为都不能否认小说中影射出家庭中长辈应对后辈有的最起码的慈爱,而不是在面对棘手难题时冷漠地丢弃。正因为这种爱超越了世界上一切男女之爱和友情,是最原始也最高尚的感情,所以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无论是封闭还是现代化,一个家庭没有了这种血肉中应有的高尚慈爱,最终会倾塌消散。对于作者而言,她越是用这样云淡风轻的笔法,越是如此毫不在意地表现,越是留给读者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无尽悲凉。
不过深入地思索,如果仅仅为了写家庭,作者未免太小家子气。于是作者把视线拉宽,把家庭的分分合合放入了现实的乡村书写中,并将它作为一个以轻写重的着力点。对于传统的乡村或者封闭的土地而言,或许人们应该在那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觉地形成一种约定俗成的生活方式和价值理念。但恰恰作者在传统的这面炙热的火焰之上浇注了现代性这面冰冷的咸海水。于是,这面海水肆虐地席卷过以王村为代表的当下农村,让它们在城市扩张和利益的驱动之下“改头换面”般地带来了一些预料之外的恶果。不难看到,在这样“山乡巨变”的局面之下,乡村只能在这其中卑微、软弱和顺从地被一点点蚕食干净。
就是在这样的蚕食中,小说中除了描述患有精神病的弟弟未在土地流转协议上签字外,其他村民们都殊途同归地同意签署了放弃家乡土地的协议。在此,作者用一种写实的笔调深刻勾勒出一种深含象征意味的文字。当主人公最终找到弟弟并带着他回到家乡时,他们对家乡的所有记忆都被城市化的扩张之力无情地铲除。这不仅仅意味着他们的家乡近在眼前却变得触不可及,更象征着传统的乡村生存方式和理念开始被现代性这把锋刃划出了永远无法愈合的口子。
不得不说,这种将陈旧之物剥离的做法也成就了锋刃下的“画皮”和“重生”。小说结尾虽然我带着弟弟返乡后,弟弟自然地说:“我知道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王村。”④但此时的王村已经非彼时的王村,这是一个已经被蚕食掉的乡村,是将要面临改变的尴尬和守望的迷茫的痛彻心扉。可以想象全球化的进程影响着现代性,发轫于西方的现代性如同一把利刃,已突破国家和民族界限成为世界景象。而曾经的小王村被这一把锋刃无情地割下旧的皮囊,用新的权力画出一张天壤之别的新皮囊。于是在画皮后的“山乡巨变”中,传统的乡村得到一定意义上的“重生”。
此外,小说中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其中人物的“变体”或称之为“异形”。谈到这一点,想必读者很轻易地便会将视线迁移至卡夫卡的《变形记》。在一定程度上,卡夫卡用格里高尔异变为甲虫的荒诞故事向读者展示的是人变成甲虫后生理形态上的异化,那么范小青的这部小说则将故事引入了一条由人物到环境都不断“画皮”的变化道路之上。不同于《变形记》开头就是人变虫所营造出的奇幻色彩,《我的名字叫王村》的落脚点还是放在了现实而具体的人和事之中。虽然范小青的尝试有别于卡夫卡的建构,但允许我大胆地这样说,同样是荒诞中的“变形”,同样是原型一次次的“画皮”,一定程度上它就是借助《变形记》的外壳描绘出了发生在王村的故事而已。
既然谈到变形、迷失甚至虚无,那么对于小王村以及类似小王村这样的当代乡村而言,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它用现代性的皮囊一次次为自己装扮。于是作品中传统的乡村变得沧海桑田,乡村的群体为利不惜勾心头角,乡村的制度和体系毫无效率。这些带着对社会反讽的现象在不堪入目的流转中却伴随着现代化的嵌入和伸展。于是在很多现代性的铁蹄踏入之后,这片土地之上出现了很多城市的新势力与新规则,不难想象传统的中国乡村表现出的现代性忧虑像一个蓄势待发的炮弹一般,就在即将出膛的一瞬间失去了推力,不得已只能被现代化的一切装入炮膛中炸得粉碎。
当然,与现代性或者现代化的大步向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乡土某一方面的闭塞和停顿。暂且不论现代性带来的进步和发展,只是在范小青的这部小说中看到的更多的是现代性侵袭后的片甲不留。对于小王村而言,乡村所应有的善良和淳朴仿似在现代化过程中悄然褪去。当主人公千辛万苦带着弟弟返回到小王村后,那些带有家乡印记的事物几近消失,没有了老槐树,没有了老水井,没有了旧厂房,没有了大蒜地,在他眼前的小王村的大片土地都“荒芜着”和“闲置着”。
不难想象,城市化对乡村的侵蚀就如同千军万马过后扬起的大片尘土一样,它让乡村褪去了本应有的单色调,换来的是喧嚣之中的多色调。既然农民连赖以生存的土地都被掠夺而去,想必他们的脑子中肯定充斥的满是金钱的物欲之求。往更远的角度去看,便会深觉现代性一方面带来所谓的富国强民;但另一方面也带来环境破坏、人心失衡和文化断层等一系列问题。也许全球化之下的世界有了一种多样化的全球政治和经济新规则,但毋庸置疑的是,在这种一定程度强制性的现代化之下必有隐隐作痛的隐疾会暗暗滋生。那些无节制的城市化把人们曾经自给自足的生活和简单平凡的追求变成了他们的回忆和想象,他们在这样的巨大忧虑和深深怀疑之中寻找着土地之上的那些“王村”“李村”和“张村”等。
于是,这样现代化进程便在残酷现实和美好理想的二元对立与博弈中不能停歇地进行着。而范小青这样用力的笔触就像汉赛尔撒在森林里的面包屑,读者便循着这似有若无的痕迹进入故事中了。但是现代性撒下的却不是仅有的那些面包屑,它带来的是一个巨大的沾满了奶油的整个面包。于是丢失和寻找的人们不断追寻,并在这个过程中触摸残酷现实的艰辛与无奈,感受身处社会边缘的尴尬和辛酸。也许乍一看,故事的表面是乡村里的人们以后依旧可以平淡生活,定睛细瞧,无处不在的绝望和抗争透过一个个泉眼涔涔涌出,这种有距离感的“客观陈述”比直接描写一个个的绝望之体有力量得多。
或许,从另一个层面而言,乡村的生活变得比以前更滋润。但总有一刻,关于家乡的记忆会扑面而来,那些淌着血泪的反抗,根本无法撼动现代生活的丝毫,人们竭力逃脱却根本无处可逃。罢了,合上小说,读者看到的更多的是王全一去仁城,二进江城,三探江城,誓离家乡,误入降城的艰辛历程。也许从暗到明、从东到西的找寻只是梦里所系的希望所在,结局却是“众里寻弟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仁城阑珊处”。
①(明)贺复徵:《文章辨体录》选卷一。
②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4年第2版,第438页。
③傅小平:《范小青:中庸是一种强有力的内敛的力度——长篇新作〈我的名字叫王村〉即将推出》,《文学报》2014年第4期。
④范小青:《我的名字叫王村》,作家出版社2014年第1版,第300页。
[1]汪政.“我们”是谁——《我的名字叫王村》简评[J].光明日报,2014-11-13.
[2]石杰.淡与禅:范小青小说论析[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 1996(11):4.
[3]傅小平.范小青:中庸是一种强有力的内敛的力度——长篇新作《我的名字叫王村》即将推出[J].文学报,2014(4):3.
[4]何同彬.静默与无名的“问题性”[J].扬子江评论,2014(4).
[5]陈晓明,梁盼盼.如鼠的疯癫:失去的乡村、土地与自我——评范小青《我的名字叫王村》[J].扬子江评论,2014(4).
[6]范小青.我的名字叫王村[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
作者:郭子龙,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