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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谷随想录

2015-06-25祝熹

福建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西铭云谷南涧

祝熹

去云谷山。龙马车开到富墩,停车,徒步前进。

山道弯弯,苇荻渐盛,漫山碧透。西面,重峦起伏,槠树、青冈栎以烈焰的形式怒放着黄白的细花。泥胡菜用她高贵的紫色散乱地点缀着山野。昭和草已成熟,准备带着轻盈洁白的梦想去远行,他们说是蒲公英。蔷微带着羞涩的粉红色欲说还休。清风徐来,云色明丽,谷雨已过,立夏即至。

枇杷丛中,平房几伫,人影不见,有蜂儿蹁跹起舞。旧时的工区,此季,一片寂寥,黄了枇杷,绿了芭蕉。

四方形的木蜂箱有标号,最大的数字是33。蜂箱的主人谨严认真,用粉笔准确地在蜂箱上记录着每一箱蜂王的诞生与迁徙:4月24日,见王,待查;4月6日育王,分过;4月24日见蛋不多。

工区大约就是大宋王朝蔡沉著书的大明堂(庐峰精舍)所在。

谷歌地图依然标注着大明堂,它竟然没有忘记这遥远的蔡沉著书的精舍。

朱子垂暮之年,检阅他校注的儒家经典,发现各种典籍已近乎齐备,但是,《尚书》的注释阙如。人生易老,朱子短暂的生命已不容许他有从容的时间准确疏注《尚书》了。朱子将目光扫过诸位弟子,最后,锁定蔡沉。

注疏《尚书》,任重道远。蔡沉在云谷山麓,庐峰山脚,筑室大明堂,十年一剑,终于完成了疏注《尚书》的任务。

为了践行一个诺言,耗费的是十年青春。

十年的青春换来了六百年皇家的推崇与士人的膜拜——蔡沉的《书经集传》与朱子的《四书集注》一样跻身于科考法定注本的殿堂。

这不只是一个践诺的故事,不只是学生遵从师道的执著,更是文脉的传承。

《尚书》,上古之书,记载尧天舜日时代的文字,古奥难懂,却是中国文化的渊薮。

工区的涧流边,横着一座小拱桥,拱桥边的枫树,挺拔高大,要两个人合围,新叶葳蕤,嫩绿而茂密,不由想望它秋深之际的片片枫叶红谁染霜林醉。枫树伴着涧溪水,不离不弃。我们从枫树下折向水边,我们将溯源而上,那林尽水源处,便是云谷,便是当年朱子的晦庵草堂所在。

我将手机的指南针打开。水流方向正南。近千年前,朱子曾榜书“南涧”,那是路标,告诉上山的学子由此登山。“南涧”那两个大字,时间上,离我千年;空间上,离我不远。

转目,水杨梅掩映处,就是当年“南涧”榜书吧?风声水声,南涧寻不见。而“庐峰”二字却勒入崖石,千年不变。

宝祐三年(1255年)五月七日,理宗勅建庐峰书院、西山精舍,塑朱子和西山(蔡元定)二贤对榻讲道的神像,又御书“西山”、“庐峰”四大字赐蔡杭。如今,“西山”二字在云谷山相对的西山之上,“庐峰”二字就在我的眼前。

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时光递邅,人世浮沉,没有人能挽回世界的狂流,朱子、蔡元定、蔡沉、蔡杭那些远去的背影,让人泫然。

是的,让人泫然。

这片山水,关涉着四代人文化的传承。

朱子,朱子的高足蔡元定,蔡元定的儿子蔡沉,蔡沉的儿子蔡杭。

朱子在云谷山巅的晦庵草堂著书立说的时候,蔡元定也在云谷山对面的西山书斋读书著书,书斋专设一个“疑难堂”。云谷山的晦庵草堂与西山的疑难堂遥遥相对。山势高耸,可以两两相望。朱熹与蔡元定夜间悬挂灯盏为信号,他们不需要信使就能互通信息。灯明表示心中豁然,灯暗表示心中有疑。灯暗的第二天,蔡元定就去拜见朱熹,下西山,上云谷,两个人一见面,就是数日的问辩解难,对床论道,常常通宵达旦。这“悬灯相望”是学术史上的一段佳话,是师友知交的典范。清乾隆八年(1743年),钦命署理福建巡抚刑部左侍郎周学健想到了朱子与蔡元定的师友之情,想到了那段悬灯相望的时光,撰联道:

忆当年,讲道彼此悬灯有几;

思昔日,受业即称老友无双。

导游身后别着柴刀,那些夜色如墨的时光,他独自涉水登山,在一个个悬水之侧,瀑流之下,捉取涧中的石鳞。云谷山他太熟悉了。他的步速不快,登山却如履平地,话语不多,不问他话他就基本不说话。

第一次上云谷,从岗头村。岗头村的一位老者主动为我带路,到一座山脊,他说:从这儿上,就不会迷路。那是去年正月初四,他走在前头,拖鞋,裤脚绾起,露着苍老的脚踝,他在前方悠然行进,像是飘忽而前。如果不是那位老者执意带路——他简直是执意带路,云谷山麓的道路纵横,不知如何取舍。没有老者指引,我登不了云谷。

第二次上山,从际上村。谷中泥道上,一辆四轮驱动的越野车停在我身边,说:上车。那是丽水来的一位汉子,他从黄土村折入澄浒村,然后沿小箬村而来。汉子去云谷北涧的山下看一位老者。这段山路,不是四驱的车根本开不动。后来我知道,那整片山的谷地就那一幢木屋,就只住着一位老者。那位老者是浙江人。涧水流过木屋前,有鸡栖鸭游。如果不是这位汉子搭载一程,那天我上不了山。

今天,从南涧登山。导游在山间循涧而行,偶尔无法经行处便东折上山,反复蛇行而进,如果不是他,南涧将险象环生,也不知能登到云谷否?

他们三个人,都不太说话,抵达目的是唯一的目的。

前面那位同行者的手机有实时天气预报。十一时半,打开手机看天气,十二时,下雨的概率是百分之百。

真的下雨了,手机很有人性,没有骗人。那时,乱石丛中正有一条黄褐色的蛇在游走。

我没带雨具,梅香雪与我共伞,雨中行走艰难,真是难为她。

乾道八年(1172年),朱子的《西铭解义》著成。这本书的著成就是云谷山中大雨的所赐。

朱子上云谷,半山遇雨,朱子与蔡元定几人全身湿透。站在稍可避雨处,朱子想起了《西铭》。《西铭》的作者是张载,人称横渠先生,他的横渠四句最为著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朱子想到《西铭》中的“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两句话。当时蔡元定正站在朱熹边上,正站在天地之间,朱熹就让蔡元定和大家谈谈对《西铭》中“天地”这两句的解读,朱子由此生发,以后便作了《西铭解义》。

这场雨是注定要下的,当我第三次上云谷的时候。这不是宿命,是昭示。只是千年前的佳客不再。云谷啊云谷!

入云谷处有个狭隘的关口,当年,朱子吩咐蔡元定在关口修筑亭轩,可供休憩。朱熹称这关口为“云关”。

云关之外,两株古老苍劲的红豆杉穿过雾障,伸入天外。

山中杜鹃还开着,艳得逼人。

云关之内,百步之外,高明道观若隐若现。这一次是真的领略云中之谷了。高明道观建于淳祐年间,彼时,朱子去世已四十多年,晦庵草堂已茅草丛生了吧!如今,庙产归虹桥村际上(或下箬)村的一户人家管理,但此时观中住持已去,日历停留在3月20日。

云雾在四角乌黑的瓦檐空缺处辗转飞升,朱子说云谷中雾气大,衣服会濡湿,身体不强健者不宜居,信然。然而,就在这云气中,朱子开始了他的“寒泉云谷著述期”。

道观的方塘边上,月季花在怒放,年年又为谁生?山脚沃土处,溪女在拍一种小花,还挖了些,说牵起丝来很美。回来之后,翻阅一下,那草叫虎耳草,还有一个名字:金线吊芙蓉。它的根会连绵长去,仿佛金钱,再缀以小片绿叶,故名。溪女说可以养成垂约的盆景。不知她养了没有,想了都很美。有阳光的日子,金线垂下来。

归途,我又看到了兰花,开着像鸢尾一样的花。我带了几棵回来。我从云谷来,带来兰花草……花不香,有着静谧之魅。

回来那夜,依然的雨,朱子在云谷醒来,“山中一夜雨,树杪千重泉”,瀑布从石涧飞溅而下,朱子看到林梢晶莹雨滴的滑落,一滴,又一滴。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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