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 秀

吴克敬

一

隔不很远，嫂子谢蚕秀听见了驼舍娃和新媳妇的笑声。他们的笑声来得很突然，惹得嫂子谢蚕秀，把她弯着的腰直了起来，向驼舍娃和新媳妇的笑声看过去。嫂子谢蚕秀是来蚕豆地摘蚕豆的，蚕豆不比黑豆、红豆等其它豆，成熟了砍来，一次性获取收成。蚕豆就不能，一边开花，一边结荚，梢头上的花还开着，根脚的豆荚就已熟了，不及时摘回来，就会炸在地里烂掉。嫂子谢蚕秀知道蚕豆的脾性，隔三岔五地，都要背着背篓，到她耕种的蚕豆地里来，摘收成熟的蚕豆荚。

马小欢参加完中考，嫂子准备了几份礼，让马小欢去谢他的老师，他就去了。老师有本村的，还有外村的，马小欢跑了一圈回到家里来，在家里没有见着嫂子谢蚕秀，他就撵到蚕豆地来了。

撵到蚕豆地里来的马小欢，像他嫂子谢蚕秀一样，也听到了驼舍娃和新媳妇的笑声。

刚刚新婚，他们该有那样幸福的笑。尽管马小欢对驼舍娃的印象不怎么好，窄窄的一张脸，像把刀子一样，却留着长长的头发，是比他的新娘子还长的头发，流里流气，到这里偷只狗，到那里摸只鸡，却也骗来一个女子，上了他的炕，做了他的媳妇。当然，驼舍娃的新媳妇长得也不咋好，又干又瘦，却还爱笑，一笑就露出牙齿来，焦黄的散乱的牙齿……马小欢不能想，一想就要厌恶地皱眉头。

马小欢不喜欢驼舍娃新媳妇的笑，但却爱听嫂子谢蚕秀的笑。嫂子谢蚕秀的笑声是多好听啊！特别是和哥哥马大欢新婚的日子，嫂子谢蚕秀动不动就要笑一嗓子。马小欢在学校读书，他学到一句“银铃般笑声”的句子。银铃是个什么样子？怎么就银铃般了？马小欢没见过，也不知道，但他想象一定很好听的，就像他嫂子谢蚕秀一样，是银铃般的笑声了。嫂子谢蚕秀的笑声好听，人长得也好，皮肤是白的，又白又嫩，还有她的头发是黑的，又黑又长，差不多垂到腰际上，忽一日，嫂子会把头发辫起来，摇摆在身背后，活像一条乌梢蛇，忽一日，嫂子谢蚕秀会把头发散下来，又活像一条大瀑布……嫂子谢蚕秀的漂亮，不仅在马小欢的心里，坡头村里的人，说起来都像马小欢一样，在心里羡慕喜欢着谢蚕秀。

村里人羡慕喜欢谢蚕秀，挂在嘴皮上的却是马小欢的哥哥马大欢，说：狗日的马大欢，福气大呀！

村里人说：马大欢瞎雀儿碰上了好谷穗。

村里人这么说，马小欢的哥哥马大欢是高兴的，马小欢却不高兴，就还要和村里人争辩，争辩不过，就又奋勇地和人动拳头，自然还是动手不过，马小欢就闷着头撞人家……好像是，马小欢那一次撞的就是驼舍娃，把个偷鸡摸狗的驼舍娃撞得仰面倒在地上，后脑勺咣地生了一个大包。

嫂子谢蚕秀知道了，等马小欢回家吃饭时，劝他说：我的小英雄，你把人家撞伤了！

马小欢低头吃着饭，他没回应嫂子谢蚕秀的话。

嫂子谢蚕秀还说：你堵不住人家的嘴，谁爱说说去，又说不瘦你哥你嫂子你说是不是？

嫂子谢蚕秀说：听我话，把你的书念好！

马小欢听了嫂子谢蚕秀的话，他不再与村里人闲话争辩动手了，他把一切心机都用在学习上，是周村镇小学拔了尖的好学生。可马小欢却发现，他温馨宜人的嫂子谢蚕秀，原来好听的笑声，渐渐地没有了。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哥哥马大欢吗？

来到蚕豆地的马小欢，看着嫂子谢蚕秀，他的眼睛热喷喷地先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

二

哎呀，我的哥哥马大欢呀！为了嫂子谢蚕秀，马小欢怨起他哥马大欢了。

爹亲和娘亲死得早，留下他们兄弟俩相依为命，哥哥马大欢可是把他这个弟弟马小欢，痛到了骨子里，爱到了肉里头……哥哥马大欢读书读得好，学校的老师和村里的人说，马大欢该是坡头村最有出息的人。怎么就是最有出息的人？马小欢想，大概就是上学读书，一直读到大学的人吧。是的，哥哥马大欢自己也说了，他是一定要走进大学门哩！马小欢相信哥哥马大欢，相信他是最有出息的人，他是一定会走进大学门的。可是，爹亲进城打工，在一家建筑工地搬砖头，二十多层高的楼房，爹亲搬着砖头，脚下一滑，人和砖头一块儿掉了下来，一句话没说就咽了气。娘亲是伤心了，找建筑商打官司，纠缠了半年多，在高悬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的法院审判庭，胸口一阵绞痛，张嘴喷出来的都是血，连审判结果都没看到，便睁大眼睛去世了。送埋了爹亲，再送娘亲，娘亲的眼睛睁着合不上。哥哥马大欢拉着弟弟马小欢的手，垂泪央告老人家闭上眼，说他长大了。

哥哥马大欢说：他会照管好弟弟马小欢的。

哥哥马大欢说了这些话，用手去合娘亲的眼睛，娘亲大睁的眼睛终于合上了。

马小欢感激哥哥马大欢，他退了学。坡头村最有出息的人退学回到家里，像是爹亲和娘亲一样，担负起抚养马小欢的责任。嫂子谢蚕秀，就在这个时候，走进了他们兄弟俩的生活，谢蚕秀感动于马大欢的责任心，她做了他的新媳妇，和他一起来为这个苦难的家负着责任。马小欢记得很清楚，是为新媳妇的谢蚕秀，做了他的嫂子后，让他们的家有了笑声，那是嫂子谢蚕秀的笑，咯咯咯，咯咯咯，是那样清脆明亮，其中呢，就还要加进哥哥马大欢的笑，嗬嗬嗬，嗬嗬嗬，有点儿粗嘎，却也是非常欢心的。好像就在蚕豆地里，嫂子谢蚕秀和哥哥马大欢，不知为了什么，又都快活地，甚至没心没肺地笑着，笑得跟到蚕豆地里来的马小欢不由自主，也跟着笑了起来。大家笑着，却见嫂子谢蚕秀还举起拳头，去捶哥哥马大欢的背，哥哥马大欢不让嫂子谢蚕秀捶，就在蚕豆地里左一躲，右一躲，惹得嫂子谢蚕秀弯了腰，从蚕豆地捡起土块儿，朝着哥哥马大欢砸了。蚕豆地有的是土块儿，自然还有许多像土块儿一样的料礓石，嫂子谢蚕秀没注意，她从地上捡起了一块料礓石，前头捡起的都是土块儿，向着哥哥砸，都被哥哥马大欢矫健地躲闪开了，偏是这块料礓石，嫂子没有认真砸，哥哥马大欢却没有躲过去，不偏不倚，砸在他的脚背上，哥哥马大欢不笑了，嫂子谢蚕秀也不笑了。嫂子谢蚕秀扑到哥哥马大欢身边，扶他坐到蚕豆地里，帮他脱了鞋脱了袜子，双手抱着他的光脚，在他被砸红肿的脚背上，用手轻轻地摸着，好像她的手还不能减轻哥哥马大欢的伤痛，就还撮着嘴，往哥哥马大欢的脚痛处吹着气。

嫂子谢蚕秀说：你跑什么跑？

哥哥马大欢说：你打我嘛。

嫂子谢蚕秀说：谁能真打你？

哥哥马大欢就突然地呻唤起来，说：还不真打，我的脚，我的脚，哎呀我的脚！

嫂子谢蚕秀说：很痛吗？

哥哥马大欢却不呻唤了，说：你说呢？

嫂子谢蚕秀说：疼。

哥哥马大欢说：不疼。

哥哥马大欢这么说着，还作势站起来，在蚕豆地跳了几跳。马小欢看了，由不得又笑起来，他知道哥哥马大欢的脚是疼痛的，料礓石砸在上面，肿起来那么大的一个包，哪里有不疼的道理。马小欢一笑，哥哥马大欢就也笑了，嫂子谢蚕秀虽然没太笑，脸上的喜气加着她心头上的愧意，把马大欢盯了一眼，又去盯马小欢了。世界上的好夫妻是什么样子？马小欢不知道，但他觉得他的哥哥马大欢和嫂子谢蚕秀，绝对算是一对幸福夫妻呢。

马小欢的私心告诉他，他是希望哥哥马大欢和嫂子谢蚕秀是幸福的，永远幸福。

蚕豆地在马小欢的眼里，因为他对哥哥马大欢和嫂子谢蚕秀的希望，也变得温暖迷人起来……坡头村分到各家各户的土地，既有原顶上的平地，又有沟畔上的坡地，在嫂子没进他家的门的时候，家里除了耕种好原顶上的平地，对沟畔上坡地是不上心的，有一把芝麻，把沟畔上的坡地耙松了撒进去，有收成了好，没收成了也罢……在马小欢的记忆里，他们家在沟畔的坡地上还耕种过扁豆、芸芥、油菜什么的，但种什么都不咋好。嫂子谢蚕秀进门来了，把沟畔的坡地整出了，倡议耕种蚕豆，哥哥马大欢没说啥，跟着嫂子谢蚕秀，就在坡地种起蚕豆来了……马小欢逮住机会，是也要到坡地来，帮助哥嫂耕种蚕豆的。马小欢发现，嫂子谢蚕秀耕种蚕豆的精心劲儿，是比绣花还要细呢。嫂子谢蚕秀指拨哥哥马大欢，挥动着一把大板锄，在坡地上横着刨起一条土垄，嫂子谢蚕秀臂挎一个小竹篮，跟在哥哥马大欢的身后，在游蟒般的土垄上点蚕豆，一颗一颗，在嫂子谢蚕秀点进土垄里时，一颗不落地都要在手里摩挲几下，她的这一摩挲，像是一个仪式，或者一种祈愿，摩挲过了，这才小心地点进土垄里……马小欢看着嫂子谢蚕秀点蚕豆，把他看得眼馋手也馋，忍不住抓来蚕豆种，学着嫂子谢蚕秀的样子，也在哥哥马大欢刨起的土垄里点蚕豆。

蚕豆种子好像懂得嫂子谢蚕秀对它们的爱抚和祈愿，出土以后，长得蓬蓬勃勃、郁郁葱葱，并迅速地开出花儿来了。

蚕豆的花儿可是好看哩。马小欢觉得，那纷纷乱乱的蚕豆花儿，白色的白得洁净，粉色的粉得娇丽，紫色的紫得高贵，让他忍不住要用手去抚摸，要用鼻子去嗅……站在坡地边，蚕豆花儿把马小欢的眼睛染得也花了起来，他不顾忌自己的花花眼，透过满地鲜鲜嫩嫩的蚕豆花儿，去看忙碌在蚕豆地里的嫂子谢蚕秀，马小欢惊讶地发现，嫂子谢蚕秀也如蚕豆花儿一般，是蚕豆花儿里最美丽的那一朵！

嫂子谢蚕秀耕种的蚕豆，在瘠薄的沟畔坡地上，获得了料想不到的好收成。

耕种随节气，收成看邻家。信奉这样一条农耕经验坡头村人，都在沟畔坡地上种起蚕豆来了。

弯下腰，马小欢像嫂子一样，也在蚕豆地摘起蚕豆荚了。

马小欢奇怪，他的眼里现在只有嫂子谢蚕秀，别的人，就是站在他的面前，堵了他的眼睛，他也会透过他的身体，看见他的嫂子谢蚕秀。温暖宜人的嫂子谢蚕秀呀，黑黑明明是个忙，好像她就是个不关电闸的马达，家里地里，地里家里，都是她忙碌的手、忙碌的脚，他们凄清的家，因为嫂子的忙碌，是很像回样子了。特别是在长长的一个蚕豆收获季节里，嫂子谢蚕秀就更忙碌，她要在蚕豆地里把黑了皮儿的蚕豆荚摘回来，晾在院子的晒席上，一会儿爬上去翻搅一遍，一会儿爬上去翻搅一遍，让黑了皮的蚕豆荚，在太阳的光照下，炸裂开来，崩出肥肥胖胖的蚕豆粒儿来。蚕豆的粒儿都有指头蛋儿大，红的、白的、黑的……非常绝妙的是，还有黑白相杂的蚕豆儿，其所构成的图案，翻来转去地看，竟然像一粒粒熊猫脸，最早的时候，嫂子谢蚕秀只发现了不多几粒，她选出来，精心培育，现在耕种出来的蚕豆儿，就满是胖乎乎、圆乎乎的熊猫蚕豆了。

哥哥马大欢发现了熊猫蚕豆的市场利益，装了一袋子到陈仓城去卖，听哥哥马大欢说，他把装着熊猫蚕豆的布口袋，在陈仓市的农贸市场刚一解开口儿，就有人惊讶地喊了出来。

惊讶人喊的声音很大：啊呀，熊猫！

惊讶人这一喊，把农贸市场上的人都喊得转过脸来。大家没有看见真的熊猫，看见的是从哥哥马大欢解开的袋口里露出来的熊猫蚕豆……哎哟喂，这是怎么长的呢？一双双惊讶的眼睛看了过来，不一会儿，就有一双双惊讶的手伸了过来，在哥哥马大欢的口袋里抓着熊猫蚕豆，放到自己的眼皮下面看。哥哥想挡大家伸来的手，但他只是虚弱地推了推，并没有认真挡，原因是，哥哥马大欢看见，抓了熊猫蚕豆的人，是都存着疑心怀疑蚕豆上的熊猫脸，不是自然生长的，而是人为描画上去的。熊猫蚕豆在手，有人使劲用手指搓，有人还吐了唾沫到上面……一袋子熊猫蚕豆，哥哥没有卖出一粒，就这么被人惊讶好奇地抢抓在手，抢抓得剩不下多少了。到这时候，有人把哥哥的布口袋提起来，给哥哥轻语了两声，就和哥哥马大欢去了农贸市场的一角说话去了。提着哥哥布口袋的人，边往农贸市场一角走，还向抓了熊猫蚕豆的人说，拿回家去吧，不要嫌多，不要嫌少，回去煮了尝个鲜，好吃了到农贸市场来找我，我来满足大家的需要，今天就算我招待大家了。

这个人年龄不大，和哥哥马大欢差不多一样年纪。可听他的口气，哥哥马大欢没有多说话，跟他到了农贸市场一角，那人掏出一包好猫烟，给哥哥马大欢弹了一根，他自己也叼起一根，打着火，自己抽起来，还给哥哥马大欢点了火抽起来。

哥哥马大欢没抽过烟，这是他平生抽的头一根香烟，他抽得不呛不咳，还觉出了一种特殊的香味儿，从此他就抽起烟来了。

口气很大的人说：家里还有这豆儿？

哥哥马大欢点了点头。口气很大的人说：你开个价，多少我都要。

哥哥马大欢便笑了。

口气很大的人也笑了。他笑着把一卷红红绿绿的人民币塞到哥哥马大欢的怀里，给哥哥马大欢说： 先就这些，全当你今天带来的豆儿钱。

哥哥是不好意思的，说：都让别人抓走了。

口气很大的人说：不懂了吧？我不会让大家白抓的，我这么做，也算一种投资，广告投资你知道吗？

三

可爱的熊猫蚕豆，从坡头村的沟畔坡地上，就这么走进了城里人的生活……哥哥马大欢也摇身一变，随着熊猫蚕豆的进城，与那个口气很大的城里人，在陈仓城坐桩做起熊猫蚕豆的生意来。

这样的结果，嫂子谢蚕秀也是开心的。

问题在于哥哥马大欢，他从坡头村带着熊猫蚕豆进城一年多，虽然常要回到坡头村来，把嫂子谢蚕秀收拾出来的熊猫蚕豆弄进陈仓城去，并且走东家、串西家，把坡头村耕种熊猫蚕豆的家户串联起来，论质定价，收购他们的熊猫蚕豆，也往陈仓城里倒腾。不能说哥哥倒腾熊猫蚕豆的利润有多大，但他把自己的口气倒腾得跟陈仓城与他合伙倒腾熊猫蚕豆的人一样大了。

蚕豆在地里长几个月，嫂子谢蚕秀在地里要忙几个月……特别是哥哥拔腿从蚕豆地里走出来，专职熊猫蚕豆的贩运生意，蚕豆地就常只有嫂子谢蚕秀一个人忙了。

一边生长，一边成熟的蚕豆，好像就没有摘完的时候，今天刚摘下一茬儿，过不了两天，就又是一茬……这多好啊，嫂子谢蚕秀一句怨言都没有，她的脸上挂着笑，很温暖、很宜人的笑呀，把她越是忙得团团转，她的笑就越是甜润。马小欢就想，嫂子谢蚕秀喜欢摘不完的蚕豆荚、喜欢笑的。

哥哥马大欢从陈仓城里回来了，他也到他熟悉的蚕豆地来了。有嫂子谢蚕秀耕种蚕豆的经验，坡头村人学着样子，都在沟畔的坡地耕种起蚕豆了。好像不仅他们坡头村，沿着村前的这条沟，有几个村子的人，都不失时机地耕种起蚕豆来了。来到蚕豆地边的哥哥马大欢，不是什么干部，却把他穿得很干部，便是眼睛看向蚕豆地时，似乎也很干部了。他就那么很干部地把自家地里的蚕豆瞄上一眼，然后又还很干部地向耕种着大片蚕豆的沟坡地看一眼……哥哥抽着香烟，是陈仓城最好的好猫烟，他在陈仓城抽了口气很大的人给他点的香烟后，天生地好上了这一口，他刻意模仿干部们抽烟的姿态，模仿着就也抽得很干部呢。总而言之，哥哥马大欢把他迅速地蜕变成一个不同于坡头村的很干部的人了。

就在自家蚕豆地边，哥哥很干部地抽着烟，他对忙碌的嫂子谢蚕秀说：哎！你出来一下。

嫂子谢蚕秀回眸看着他，说：不看把我忙的，你就不能进地里来了。

哥哥马大欢依旧抽着烟，他看得见嫂子谢蚕秀的忙，但他没有踏进蚕豆地一步，哥哥马大欢现在不屑于自己动手作务蚕豆了。看看他穿的鞋吧，再不是原来的千层底儿，而是铮明瓦亮的黑皮鞋，还有他挂在身上的衣物，也一改原来的乡土特色，雪白的衬衣，藏青的西装，脖子上还勒着一条红得流血的领带，像是一把杀人的飞刀，在他的胸前翻转过来，翻转过去。

哥哥马大欢叫不出来嫂子谢蚕秀，他又不想踏进蚕豆地，就还站在地头上给嫂子谢蚕秀说：你就知道在蚕豆地忙。

哥哥马大欢说：我回来接你来了。咱不能只在土地里刨食，你知道吗？城里的路多了去了，密密麻麻，蛛网似的，也不仅他们城里人能走，咱们去了也能走。

哥哥马大欢说：你出来呀！咱回去收拾收拾就走。

听着哥哥马大欢口气很大的话，在沟畔坡地里像嫂子谢蚕秀一样忙碌的坡头村人，耳朵不聋，差不多都听到了，便是听得不清的人，向旁边的人打听，也知道了哥哥马大欢站在地头上喊的话，大家的脸就都像盛开着蚕豆花儿，朝着地头已很干部样子的哥哥马大欢照看……马小欢发现坡头村人对哥哥马大欢的喊叫是敏感的，在意的。马小欢跟着村里人，自然也敏感着，在意着。可马小欢发现嫂子谢蚕秀，却对哥哥马大欢的喊话一点都不敏感，一点都不在意，她像没有听见哥哥马大欢的喊话一样，依然弯着腰，弓着背，摘着她摘不完的蚕豆荚。

嫂子谢蚕秀没有听从哥哥马大欢的建议往城里去，哥哥马大欢就跺着脚自己去了。

马小欢知道哥哥马大欢是真生气了，自己一个人离开坡头村时，对嫂子谢蚕秀说：到时你可甭后悔。

嫂子谢蚕秀后悔了吗？马小欢后来没少想这个问题，他想嫂子谢蚕秀是该有那么点后悔的。因为嫂子谢蚕秀没跟哥哥马大欢进城里去，哥哥马大欢也就像从坡头村走失的一头猪娃子，进了城便极少回坡头村来。

哥哥马大欢人不回来，但关于他的消息却雪片一样往坡头村飘，一会传来话说，哥哥马大欢在陈仓城买了套二手房，装修得富丽堂皇；一会儿传来话说，哥哥马大欢在陈仓城买了台二手车，跑得风卷残云一般；一会传来话说，哥哥马大欢在陈仓城聘了个女秘书，那个眼睛亮的，那个鼻子直的，那个嘴巴红的女秘书啊！消息传回坡头村，也不拐弯，就都直直地钻进嫂子谢蚕秀的耳朵里，让人怀疑，这些消息就是传给嫂子谢蚕秀听的。

马小欢小心地察看嫂子谢蚕秀，他怕嫂子听了这些消息会心乱。但却没有，嫂子谢蚕秀一点都不为那传来传去的消息所触动，她该做什么，就还高高兴兴地做什么。

恰其时也，马小欢赶在中考的关口上，他点灯熬油，做作业到下两点，嫂子陪着马小欢到下两点。天气热，做题做得马小欢心烦，嫂子谢蚕秀从井里打来凉水，拧了凉水毛巾给马小欢擦脸，他若还定不心，嫂子就还把凉水倒进水盆里，让他把脚浸在凉水里……在马小欢的吃喝上，嫂子谢蚕秀也下了大工夫，今天炖的是排骨汤，明天炖的就是乌鸡汤……好看可爱的熊猫豆和排骨、乌鸡一起炖，吃到嘴里的味道就是不一样。

马小欢感觉在嫂子谢蚕秀的关怀下，他就是一位娇贵的王子呢！

专心专意地准备着中考，马小欢是会对传来传去的消息所骚扰，尤其是哥哥马大欢聘了女秘书的消息，让他梦里惊醒了好几回。他是忍无可忍，必须和嫂子说说了。

嫂子谢蚕秀在在家里晾晒蚕豆荚，复习功课的马小欢跟在嫂子身后要插手，嫂子就问他了：你把功课复习完了？

马小欢老实地说：还没。

嫂子谢蚕秀说：那你还是复习你的功课去，多复习一道题总比少复习一道题强。

马小欢说：我知道，可我有话想和嫂子说。

嫂子谢蚕秀不晓得马小欢要说啥，就很不经意地说：嘴在你脸上长着呢。

马小欢就说开了。他说：你说我哥……我哥他钻在城里不回家，他没我这个弟弟我认了，他就不想着你嫂子？而且你听……听他在城里还聘了女秘书，他是要把心变了呢！

嫂子谢蚕秀停下手中的活，很认真地看着马小欢的小嘴巴，听他吧吧地说了这一堆话，她的神情凝重了一下下，突然乐了起来。嫂子谢蚕秀说：你看你的心眼儿？你是夸你哥吗？

马小欢看着嫂子谢蚕秀乐，他乐不起来，说：我夸他？如果我要夸人，夸的只会是你，嫂子。

嫂子谢蚕秀听了更加乐不可支。马小欢为了证明他说话不虚，就还跑进房里，取来他的作业本，把他写了嫂子谢蚕秀的作文让嫂子看，嫂子就接过去看了，看了几行嫂子就说，嫂子没白疼你呀！

嫂子谢蚕秀把马小欢的作文一直看完，就从她晾晒的蚕豆堆里站起来，轻轻地走到马小欢的跟前，伸开双臂，把马小欢紧紧拥进她的怀里，马小欢觉得他可是真幸福啊！

四

要命的中考过去了，马小欢高分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在他收到入学通知书的那一天，哥哥马大欢难得一见地回到坡头村。

马小欢可是真高兴呢。

嫂子谢蚕秀自然也是高兴的。马小欢不好意思把他中考的消息给哥哥说，嫂子谢蚕秀却不，拣着把这消息给哥哥说了。嫂子谢蚕秀说的时候，是先夸了哥哥马大欢的，她说哥哥读书的时候就读得好，你弟弟跟你了，书也读得好。你那时没条件，把你委屈了，你弟弟有条件了，咱可不能让你弟弟再受委屈，让他代你一起圆梦吧。

嫂子谢蚕秀说的话，让哥哥马大欢的脸一红一白，很有点儿不好意思。

嫂子谢蚕秀说了，还问哥哥马大欢：你说呢？

哥哥就说：多亏了你，我弟弟可是要谢你哩。

哥哥马大欢把话说得这么客气，倒叫嫂子谢蚕秀警惕起来，把哥哥马大欢盯紧了，看了一眼又一眼……马小欢敏感地看到嫂子盯视哥哥马大欢的眼神，他就也似乎觉出了一些别样的东西。

是个什么别样的东西呢？马小欢一时还觉摸不出。

嫂子谢蚕秀欢喜的脸色有了一点阴，她不和回家来的哥哥马大欢再说什么，把放在院子里摘蚕豆用的背篓往肩上一背，就从院门里走出来，径直去了沟畔上的蚕豆地。

马小欢没有迟疑，跟着嫂子谢蚕秀也到蚕豆地里去了。

到了蚕豆地，嫂子不像以往立即进到地里忙起来……她今天在繁花似锦的蚕豆地里，仰望着高远的天空。天空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彩……天就像一块玉。马小欢想，有这么大的玉吗？如果有，天该是凉的，润润的凉。马小欢这么想着，就还抬起胳膊，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马小欢是想抓住那冰润凉滑的玉送给嫂子谢蚕秀的。可他什么也没抓到，只抓到一股风，一股烫得他心痛的热风。

驼舍娃和新媳妇的笑声就在这时候传进了马小欢的耳朵。

驼舍娃不好，驼舍娃的新媳妇好不好呢？马小欢这么想着时，觉得他是不厚道的，人家笑人家的，人家也有笑的权利，可是马小欢不想听到他们的笑，他只愿意那种欢乐的、没心没肺的笑属于美丽的嫂子谢蚕秀，从嫂子谢蚕秀的身上绽放出来。

马小欢甚至忍受不住，对着隔了几垄蚕豆地的驼舍娃和他嘎嘎乱笑的新媳妇吼了一嗓子。

马小欢吼的那一嗓子很大：笑笑笑，有啥好笑的？

可是马小欢并没有阻止驼舍娃和他新媳妇的笑，他们依然没心没肺地在蚕豆地里笑着。

马小欢的眉头皱了起来。

马小欢还看见仰望天空的嫂子谢蚕秀，眉头就也是皱着的。

五

天气太热了，热得马小欢想呕吐。

把目光从湛蓝的天空收回来的嫂子谢蚕秀，又像她往常一样在蚕豆地里忙碌了起来……马小欢佩服嫂子谢蚕秀的手，可是快哩！他摘一把蚕豆荚的工夫，嫂子谢蚕秀能摘三把蚕豆荚。发黑成熟的蚕豆荚必须快快地摘下来，若不然，大日头当空晒着，非得炸开落在地里不可。马小欢随着嫂子谢蚕秀顶着毒日头摘了一阵蚕豆荚，马小欢受不了，就看了一眼嫂子谢蚕秀，越过嫂子谢蚕秀，还看了一眼蚕豆地边的老柿树，在老柿树的浓阴下，站着马小欢的哥哥马大欢。

很干部的马大欢呀！马小欢听见他的心尖叫了一声。

马小欢希望他的哥哥马大欢别那么干部地站在树阴下，他应该下到蚕豆地里来，像嫂子谢蚕秀和他一样来摘蚕豆荚。

马小欢这么想着，就朝地头树阴下的哥哥马大欢喊话了：你是亲戚吗？你站在地头上。

哥哥马大欢听见弟弟马小欢的喊话，他很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地走进了蚕豆地，也来采摘蚕豆荚了。

哥哥马大欢的身上毕竟流着农民的血，他采摘起蚕豆荚来，轻车熟路，还是很得法的。只不过，采摘了半个日头，把哥哥马大欢在城里捂得白了的手脸，被暴烈的日头晒得像涂了一层红油漆……哥哥马大欢终于放下他很干部的架子，能够下到蚕豆地里来，采摘不断成熟的蚕豆荚，马小欢便甚觉开心。

马小欢的开心连夜都没过，就一下子大不开心起来。

劳碌了一天，从蚕豆地回到家里，嫂子谢蚕秀熬了熊猫蚕豆的稀饭，一家三口，在自家的院子十分少有地吃了一顿晚饭。吃饭时，看不出哥哥马大欢心里有什么问题，嫂子谢蚕秀有什么不快，大家呼噜呼噜喝着熬得酽酽的稀饭，并且还不咸不淡地说了一些话。

哥哥马大欢说：人真是难活呢。

嫂子谢蚕秀说：你有钱了你还难活。

哥哥马大欢说：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嫂子谢蚕秀说：那你不挣钱回来算了。

哥哥马大欢说：人这一身肉，走出去不容易，走回来也不容易。

说着话，一家人吃了晚饭，把锅上灶上也收拾停当，马小欢就到他的房子里去睡觉……马小欢这一觉睡得可真香啊，头一挨上枕头，人就迷糊了过去，刚一迷糊过去，就还做起梦来。梦里的场景就在开满了白花、粉花和紫色花儿的蚕豆地里，暖暖的风轻轻地吹着，到处涌动着蚕豆花儿才有的甜蜜味道，嫂子谢蚕秀在蚕豆地里采摘着熟黑了的蚕豆荚，哥哥马大欢也在蚕豆地里采摘着熟黑了的蚕豆荚……哥哥偷眼瞧着嫂子谢蚕秀，哥哥马大欢的偷眼像是一团火，把嫂子谢蚕秀望着了，嫂子谢蚕秀就回了一下头，嫂子谢蚕秀回头一望的眼睛也放射着火苗儿，红光光的，就像开在蚕豆地里盛开的紫色蚕豆花儿，还有嫂子谢蚕秀的脸蛋子，粉嘟嘟的，自然就又像蚕豆地里盛开的粉色蚕豆花儿……哥哥马大欢从蚕豆秧子上，掐下一朵紫色的蚕豆花儿，然后再掐下一朵粉色的蚕豆花儿，哥哥马大欢举着他掐下来的蚕豆花儿，走到嫂子谢蚕秀的面前，小心地把紫色的、粉色的蚕豆花儿一并插在嫂子的发际上，让嫂子谢蚕秀变得一如蚕豆花儿一样娇艳了……马小欢快乐地看着哥哥马大欢和嫂子谢蚕秀，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里也开满了漂亮的蚕豆花儿，他相信他的眼睛没有看错，哥哥马大欢插到嫂子谢蚕秀发际上的两朵小小的蚕豆花儿，突然活了过来，变成两只蝴蝶，翩翩然飞舞起来……马小欢伸手去扑飞舞起来的蝴蝶，没扑着，却把自己从梦中扑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的马小欢，还浸淫在他的梦里，却听见隔壁一边的哥哥马大欢和嫂子谢蚕秀低声争吵着。前头争吵了些什么，马小欢没听到，他睁开眼睛听到是哥哥马大欢的声音。

哥哥马大欢说：小欢不要你管，我带他到城里去。

嫂子谢蚕秀说：只怕小欢不跟你到城里去。

哥哥马大欢说：你就操你的心吧，小欢……

哥哥马大欢的话说得又恨又绝，马小欢听明白了，他一直担心的事情，不可避免地出现在哥哥马大欢和嫂子谢蚕秀身上了。马小欢在被窝里猛地翻了一个身，趴在炕上，伸手捂住了他的耳朵，好像他听不见哥哥马大欢和嫂子谢蚕秀的争吵，那个可怕的事情就不会发生……趴睡着的马小欢蹬了蹬腿，又摇了摇头，他知道哥哥马大欢和嫂子谢蚕秀分手的悲剧可能已无法挽回了。

天亮起来，哥哥马大欢动员马小欢，让他跟他到城里去，马小欢一口就回绝了。

哥哥马大欢说：城里学校的教学水平要比乡村学校高呢！

马小欢说：爱高它高去，我就在乡村学校里上。

哥哥马大欢还想再来动员马小欢的，马小欢给了他个大屁股，看见嫂子背着背篓往门外走，马小欢就知道嫂子谢蚕秀是要去蚕豆地了，他没有理睬哥哥马大欢，跟在嫂子谢蚕秀的身后，一步一步，去了沟畔上的蚕豆地。

六

驼舍娃和新媳妇喊打兔子的声音尖啸啸暴响在蚕豆地里，他们俩的尖笑声还没落，就还有在蚕豆地里忙碌的人加了进来，尖啸啸地大喊起来。

蚕豆地里多有这样的野兔子。而且好像，蚕豆地就是野兔的乐园，发现一只就还会带出一只，甚至带出一窝。但在这个时候，就只这一只野兔子，因为众人的追打，在蚕豆地惊慌地跳跳窜窜，眼看就要被人追打着了，它却机灵地一个跳转，就又为自己跳转出一条生路来……马小欢刚到蚕豆地，他只看见嫂子谢蚕秀，没有注意哥哥马大欢，什么时候也到了蚕豆地里。

从马小欢拒绝哥哥马大欢跟他进城上学的决定后，过去钻在城里不大回家的哥哥马大欢，现在倒往家里回得勤了，三天回一次，两天回一次，说的还是他进城上学的事……马小欢能答应哥哥马大欢吗？他是不能的，他知道一旦他答应了哥哥马大欢，也就是答应了哥哥马大欢和嫂子谢蚕秀分手。

马小欢泼上命也不能让哥哥马大欢和嫂子谢蚕秀分手的。

跳跳窜窜的野兔在驼舍娃和他新媳妇的尖啸和追打中，向嫂子谢蚕秀的方向跑来了，而且首尾不顾地跑进嫂子谢蚕秀的怀里，被嫂子谢蚕秀很温顺地抱了起来……这是奇怪的，本来就是一只野兔子了，却像嫂子谢蚕秀家养的一般，趴伏在嫂子谢蚕秀的怀里，就不思再跳再窜了，而嫂子谢蚕秀也心有灵犀似的把野兔子搂在怀里，小心地躲着尖啸喊打的人，这让追打来的驼舍娃和他的新媳妇，也都惊讶地看着嫂子谢蚕秀和她抱在怀里的野兔子，不再尖啸喊打了。

惊讶的人把嫂子谢蚕秀和她抱在怀里的野兔子看了一阵，便都有点不甚甘心地调转头，回到他们的蚕豆地里忙去了。他们在走去时，有人还给嫂子放话，说嫂子谢蚕秀是属兔子的吗？那么懂得兔子性。

驼舍娃的话放得最响，说：剥了兔子皮，把兔耳朵留给他，他就稀罕兔子耳朵。

驼舍娃的新媳妇则说：我嘴馋了，就给我吃一口野兔肉，喝一口野兔汤。

嫂子谢蚕秀虽然听到了驼舍娃和他新媳妇的放话，却像没有听到一样，背过蚕豆地里的人，把怀里抱着的野兔子悄悄地放在蚕豆秧子下面，在野兔子的头上身上抚了几把，给野兔子说，你甭跳，你甭窜，悄悄地逃命去吧。嫂子谢蚕秀的话不知野兔子听懂了没有，它在嫂子谢蚕秀心痛地抚摸中，抬头和嫂子谢蚕秀对望了一眼，然后低下头，隐在蚕豆秧子下，悄悄地逃遁去了。

哥哥马大欢弯腰从蚕豆地里捡起一块料礓石，朝着嫂子谢蚕秀放生的野兔子打了去……哥哥马大欢认为野兔子就是人嘴里的野味儿，它自投罗网，钻在嫂子谢蚕秀的怀里，就该牢牢逮住，拿回家杀了吃肉。嫂子谢蚕秀却没有，把野兔子放生了，哥哥马大欢不能理解，就捡着料礓石砸打野兔子。

哥哥马大欢这一举动，若在别的日子，马小欢可能不觉得有问题，但在此刻，他看不下去，又不能容忍，他就也像哥哥马大欢一样，从蚕豆地里捡起料礓石来，高高地举着，没有去砸打野兔子，而是朝着哥哥马大欢砸打了去。

马小欢砸打地非常准，有块料礓石，就砸打在哥哥马大欢的脚背上，把哥哥马大欢砸得痛呼一声，当下瘫坐在蚕豆地里，压倒了一片开着花儿的蚕豆秧。

哥哥马大欢痛得龇牙咧嘴，抱着脚责问马小欢：你是砸打野兔子吗？

哥哥马大欢说：咋打我的脚背上了？

马小欢说：我不砸打野兔子。

马小欢说：我砸打的就是你。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