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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进

2015-06-25后街

福建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矮子车间

后街

上午九点多钟,蜡黄色的阳光从厂房高处一排灰黑的破窗子射下来,在照射的路途上被无数障碍物分割成一把把尖利的光的长矛,光的利剑。无数黑褐色的小颗粒在尖锐的光束里兴奋地奔跑、冲刺。车间里一排排冶炼炉口几簇淡蓝色的火苗舔着温情的舌头,发出自嘲的嘘嘘声。一身臭汗的郑前赶忙剥了身上盔甲一样结了盐板的深蓝色工作服,堆在炉子边上烘烤,哧……潮湿的衣服刚沾上滚烫的铁板很快一股酸臭味就飘了上来,和着炉火里的臭鸡蛋味瞬间弥漫开,郑前有意无意地吸一口,这是一种难以言状的刺激,就像自己熟悉却又挥之不去的脚臭,总有那么一点暖暖的亲热感。

干完第一趟加工活的几个青工都猫在阴黑的休息室里,个个脱得就剩裤衩,一只手抽烟,另一只手在裸露的肮脏的皮肉上自摸,干炉前工都是没皮没脸的,那是真没皮没脸,一趟活干下来就剩牙白了,衣服包裹严实的地方还能见本来颜色,一些老家伙常常是打着光背,穿着裤衩干活,却鸟毛也烫不了一根。何况这方圆几百米范围内连只母鸡都没有,一窝一窝的炉子前都是长毛的秃驴。

郑前缩在一个角落,半躺在长椅上搓着肚皮上的泥垢,又一次无限懊恼地看着自己细而白的大腿,通体没有一根脚毛,耀眼地泛着白光。这让人羞耻的大腿,配合着上身两扇排骨,郑前想死的心都快有了,这一副细嫩的身板却被丢在这个卖苦力气的车间里,他爹郑大财你都安了什么心哦,你这样糟践自己的儿子,他娘马素娟你也不是好东西,见钱眼开,就图了那几百块奖金,这钱是拿血汗换来的,不是儿子白捡的,你们也不进厂子进车间看看这水深火热没黑没白的三班倒,它是人干的吗?光知道说是国企呀铁饭碗啊。

师父加小组长身份的矮子米迈着粗短腿走过来一个高抬腿踢了另外一条白腿,阴阳怪气地嘟哝半句,成绩出来咯……郑前的一条白腿啪哒一声掉了下来,脚跟砸在地板上,一个打挺就站了起来。就要翻身了,一种强烈的预感刺激得郑前浑身痒痒,是痛,尖尖的一点点痛,酥麻的感觉。小学没毕业的矮子米那酸溜溜的半句话里面蕴含的险恶是显而易见的,尖酸刻薄却说明这次有戏了,真要翻身了。

车间办公楼外面宣传栏已经站着十来个干完活出来透气的青工,不远处的二楼走廊上车间刘主任一张鼓着鱼泡眼的黑脸膛,青紫的嘴唇里重重地吸着烟,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郑前没好意思凑上前去,额头上的汗滴滴答答还没完,只得用烤得干硬的工作服袖口抹了一下额头,酸汗夹着矿物质的细小颗粒,擦在额头上割肉的疼。郑前尴尬地出现在这里,要把完全有意识的内心摆出完全无意识的外表来,这有点难,郑前自己都觉得表演不佳,和宣传栏上面那张通知不可能是简单的邂逅,只能是刻意的相逢。已经有人走过来拍了郑前薄薄的肩膀说,郑排骨,可以呀,有点尿水。还有人远远喊,排骨中举人咯,呵呵,高中、高中……这些都是险恶的人心,无处不在的刻薄,一身排骨并不影响每天在炉子前挥汗如雨的下力气啊,白天黑夜的倒腾着能长出肉来吗?

究竟得第几名啊,难道非得自己挤上前去,那挤吧,都羞羞答答地来了,何苦又折腾自己。郑前心想着,脸色略略绯红地挤到布告前,心里一紧张是百感交集,两眼放光居然锁定不了那几排小字,那些字眼跳着动着别扭着瞎胡闹。大组长唐胖子从后面推了郑前一把,嘴里腥风徐徐地调侃,郑排骨,第三名哦,啧啧,高中生,有希望咯,要请客咯。

唐胖子推了郑前这个趔趄让郑前的脑门子腾地热了一下,感觉自己的脸不是脸了,是猴屁股,蹲在火锅上的猴屁股。大组长唐胖子从来都没有给过郑前一个好脸色看,当初刚进厂分配到这个大组时候,人家唐胖子就敢冲他大哥刘主任放出话来“你们给我分配这个瘦排骨来是故意刁难我吧,这里都是高温作业的体力活,将来他出什么事故我可不负责,嘁,招的什么工哦这是”。刘主任说:“这次招工的要求必须有高中毕业文凭,加强工人文化素质,别都是你们这帮黑老粗的打天下。”唐胖子咕嘟了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看看他能干什么吧。”

从此后“郑排骨”就是唐胖子的眼中钉肉中刺,安排在贪得无厌的矮子米手下估计也是唐胖子蓄意而为,多么险恶的人性啊,都是劳苦大众,都是工人阶级,却要拿对付资产阶级的仇恨来这样对待同胞,甚至在一次早班当着大伙的面给了郑前一脚,说是让郑前长记性,那是郑前的错吗,才刚来不到半月怎么能认得那些堆在墙角里黑糊糊的原材料。一个大组长的权威是不可挑战也是不可战胜的,奖金在他手上握着呢,他能找一切的理由告诉你你的奖金被扣了,告诉你活白干了,告诉你不服气可以去车间找领导。大组长和车间领导一家亲是血浓于水的事实,是利于生产的人事结构,是潜规则的体制。郑前看着唐胖子用眼角蔑视自己的眼神,汗又湿了。这次可是竞聘大组长啊,何德何能啊,敢与唐胖子这样的人争锋,谋求同等地位求同发展同收入,这样一个细胳膊细腿的毛孩子,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妄为欺师灭祖的家伙。

老嘎啦早都跟郑前分析过:“你进厂几年,其他表现都好,不迟到不早退不偷懒,就是群众基础不好,唐胖子这种大组长都是要孝敬的,一顿酒几包烟是人之常情,你也是不开窍,连矮子米这样爱贪小便宜的师傅你也没搞好关系,这不是我说你呀,唉……”郑前还就是一根筋,心里想:“这都是血汗钱啊,凭什么我就孝敬他们,从我一进车间起他们就开始算计我,给过我开展群众工作的机会吗?真的是,老子都不伺候。”

这次斗胆参加车间里大组长竞聘。郑前想想不是自己疯了,就是怂恿自己的班长老嘎啦疯了。但是老嘎啦说得没错啊,你一个高中生,难道在车间里干一辈子炉前工,你有文化你怕什么,没“关系”也要拼一拼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春风拂面地总算是吹拂在我们厂的大地上,要不是新来了一个很有来头的副厂长,不是哪个领导都能有这样的大胆创新举措的,不拘一格选拔人才不是谁都能遇到,遇到了也不是谁都能考个第三名这样意义重大的好成绩。

绕开唐胖子,闪过张三李四王五等嬉笑、嘲讽、妒忌的言语、表情、手脚,郑前怀揣一种神圣的激情,它像吞进肚子里一只剥了壳的熟鸡蛋,慰暖着自己的心灵,让干燥、生硬、冰冷一点点地化开,一点一点把热量渗透进血液里,周身都在温暖中荡漾着,这已经是好多年不曾有过的一种幸福,是满怀希冀地遥望未来的幸福。郑前要快速回到窄小黑暗的休息室里,反刍这些还来不及细嚼慢咽的幸福。

矮子米拦在休息室门口,嘴里叼着烟屁股,梗着脖子说:“哎哟,第几名啊,啧啧,什么时候请客啊?”郑前一见到矮子米就佝偻了,从内心到外表完完全全地。这家伙不是个东西,刚进厂学徒的时候,作为师父加小组长的矮子米伙同唐胖子连续克扣了郑前三个月奖金,说是带徒弟该得的,车间的规矩。矮子米虽然不是个东西,但是矮子米一米五的个头完完全全从内心到外表都能把郑前轻松地踩在脚下,他业余时间在生活区卖大米,无论斤两都包送到家门口,这样他的口袋壮大了,短短几年,从内心到外表都壮大了,除了脸面上猥琐的一双小鼠眼,娘气的小而尖的翘鼻子,但硕壮的胳膊大腿都完全钳制住郑前任何的蠢蠢欲动。

现在郑前的一切地下活动突然就这样浮出水面,而且光彩照人。矮子米并不是羡慕嫉妒恨的原因,是打心眼里不喜欢,从骨子里瞧不上,读那么多书不也是和他一样流大汗出大力,又何必一股怀才不遇的臭酸气。矮子米一直活得珠圆玉润,走起路昂首挺胸双臂微微往两边曲张,拳头紧握,随时可以打死一头牛,从鼻孔里哼出的那股带有浓烈烟焦油的傲气完完全全把郑前给打败。

郑前面对宣传栏上面壮丽如花的好成绩却突然一阵酸一阵甜的像是要打摆子,又像是踩了棉花一般不踏实。矮子米不但是郑前的师父还是郑前的小组长,凭什么置师父和小组长的身份于不顾,去参加大组长的竞聘,是那块料吗?就凭郑前白蜡杆似的两条腿,外加两扇排骨,还有就是他读了三年高中差一百多分考上大学的委屈吗?矮子米从没想过往上爬,他活得硬气,他在生活区摆着米摊呢,百来斤的一袋米扛起来就走,十楼八楼的一分钱不加价,生活区半壁江山的生意都被他给拿下了。你郑前就这二两力气不死不活地在炉前混了几年日子如今就想走点捷径升官发财,要爬到师父头上了,你就美吧。

郑前弓着背靠在休息室长椅上眯着眼睛吸着烟,墙角一道裂缝里刺进来刀一样锋利的阳光,捅破了一团黑色的混沌,那里面有刀光剑影的厮杀声,还有血淋淋的呻吟、哀求。郑前看到自己可怜虫一样趴在考卷上面奋笔疾书,手里握的那把笔瞬间又成了一把刀,残破不堪的一把小刀,一刀一刀却怎么也戳不烂那张考卷,空大的教室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还有监考老师狰狞的笑,班主任在外边拍着窗子,嘴里喊快点快点,要交卷了,全班就剩你一个人了……

老嘎啦正蹲在墙角里用电炉子煮他迟到的早饭,一包五毛钱的方便面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异香。老嘎啦没一点做班长的样子,一个人把日子过得邋里邋遢的,整天裹着一件露着棉花黑油油的破棉袄,过年把就要退休的人了,大家都骂他老财迷,省下钱来买棺材。但老嘎啦也是硬骨头的人,当年随着部队集体转业在厂里,回老家成了亲却自己只身一人在这里干四化,说不带家属是不给企业增加负担,真正干过革命的老嘎啦卷起袖子就敢把主任厂长骂得狗血淋头绝对不带一个脏字,成绩斐然却也得罪不少人,直到快退休了才勉强混一个值班长的轻松活。

当看着细白的郑前铆着吃奶的劲挥动那些铁家伙时老嘎啦却又一腔护犊子的心。老嘎啦一边用勺子轻轻搅动小铁锅里面鲜美的面条,一边用布满眼屎的浑浊三角眼斜看着躺在长椅上快要入定的郑前,颇得意地说:“我说没错吧,你那书没白念,这车间里有几个正经读过书的?后面的事情后面再说,先过了这关,我是再混一年就退休咯,退休就回老家去了,你还有好几十年熬哦,这三班倒的炉前工就不是人干的事,我从部队退伍到现在干了一辈子了,你看看我就知道。”老嘎啦不到六十的人,灰白的头发,满脸褶子,虾米一样风干的身体,看起来跟要死的人一样。

第三名对于郑前来说很刺激,很具希望,不是瞎折腾,是真枪实弹,矮子米嗤之以鼻的快活也就这几天了,就是唐胖子你胡乱扯着嗓门乱训斥也就这些日子了,这是逼迫到悬崖边上一句有力的呐喊,从此要站起来了。想到这些便一扫阴霾心情大好的郑前挥汗如雨地把活一口气干到中午,胃口大开,丢下工具一路蹦到食堂打了六两米饭,那样长长一条的米饭,白晶晶的很性感很诱人,郑前把女人美腿一样性感诱人的米饭赤裸裸地扒拉到肚子里面,打了一个响亮的嗝,那是一种意味深长的满足,然后再点上一支烟开始盘算今后的幸福生活。

郑前在家里这几天老觉得浑身的不自在,肚子里一只呼之欲出的快活鸟儿,是只报喜鸟儿,叽叽喳喳地没完。这个已经破了茧的秘密,起码对于他娘马素娟还是个秘密,这次参加竞聘的事情郑前并没有告诉过马素娟,作为儿子的郑前从读书到现在都不让人省心,体内体外都是疲软的,似乎老郑家一脉单传一路萎缩,遗传基因有偏颇的嫌疑,要不就是十月怀胎期间在男女性别上有稍许的迟疑,但是总的大方向没有改变,该带把的总归带了把。郑前长到十七八岁正是开始臭美的年纪,这才发现那稍许的迟疑带来的却是要命的打击,眼见着班上男同学粗胳膊粗腿的,脚上开始密布黑漆漆的小卷毛,喉结像小老鼠一样窜动。但郑前却仍是细胳膊细腿,皮肤白嫩,特别是两条腿,白蜡杆似的,一根杂毛都没有,多热的天郑前也没敢穿大裤衩出门。高中那三年,基本是闭门折腾自己的身体,外国拳击、中国武术,外加劈叉、飞刀、勤刮体毛、看手抄本捣鼓梦遗……眼见着都有那么点气色了,高考来了。

于是一个正正经经的城市高中生,一份歪歪扭扭没日没夜的工作,拿笔杆子的手抡了大锤、铁锹。还得忍受在那些小学、初中都没正经毕业的家伙人五人六地恬不知耻地在那点可怜的职务的舞台上小丑一样跳舞唱歌,多自以为是的一群家伙啊,可怜巴巴就多拿那几块奖金,以为都一生一世了,这才哪跟哪啊,考过第三名吗,没有吧,还不都是请了客送了礼拉了关系走了后门。郑前咯噔一下,猛然间记起来老嘎啦说的话,“你在面试之前怎么地都得请车间这层领导一顿饭,不算是拉关系走后门请客送礼这一套,就是吃个饭让领导认识认识你是一个城市高中生,有理想有抱负的五好青年一个”。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革命也需要请客吃饭,关键是请客吃饭需要的不仅仅是如何面对领导的勇气和热情,最需要也最关键的是人民币,郑前缺的就是人民币,每月大部分收入按时按量都上缴了,家里主管经济的马素娟同志不是一个轻易动摇信念的同志,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同志,你没有摆事实讲道理是动摇不了她拿出人民币的决心。

郑前犹豫了。开口申请一份还看不到结果的投资资金的难度甚至大于考这个第三名。

此时马素娟正站在几十台缝纫机嗡嗡作响的车间里和一个年轻女工高声地争吵,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得发生。一个街道服装厂的女工车间里面,大几十号女工,书没读多少但都不是省油的灯,关键是马素娟自己也就高小毕业,实打实从学徒熬到车间质检组长这个位置,还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

敢顶嘴的这个小姑娘,长得挺漂亮,好打扮就是不好好干活,每天出的次品量都是排头号。马素娟最怒这样没丁点责任心的小姑娘,便揪着不放,没完没了地唠叨。小姑娘也一点不怵这个腰圆膀阔的老女人,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就这样死掐。

马素娟回到办公室里面开始用力摔东西,声音啪啪响,但都是些摔不坏的衬料。嘴里嘟哝着自骂道:“做什么死棺材组长。”然后坐着生闷气,觉得自己窝囊,争强好胜惯了的马素娟又一次躲藏在自己灰扑扑的情绪里面喘息。

好容易熬到下班,马素娟简单收拾一下东西洗把脸又大大方方从车间中间走过去。里弄口有几个小菜摊子,马素娟随便抓两把青菜,想了想还是称了一小块肉,那个吃肉也不长肉的儿子,马素娟心里恨恨的,却又痛痛的,恨的是母体优良却没有遗传到位,痛的是这样一棵娇嫩的小白杨却只能让他在风暴中艰苦挺立,能找一个国营单位不容易。

马素娟刚走到门口就看见郑前卷着刺眼的白腿盘踞在凳子上扒饭,开水泡剩饭就糟菜和半只咸鸭蛋,吃得呼呼响,脑门子上一头细汗,腮帮子鼓鼓的,艰难地咀嚼着。

“饿死鬼我看你,你都不能等我买菜回来煮。”

“等你回来?什么时候你早回来过,今天就早这样子一点点,就这样大声,我下午上小夜班,吃了我要去睡一下。”

“那你说要怎么办,你爸整天也不知道癫哪里去,那公园都快成他家了,公园里有饭吃啊,下象棋也会饱的我看他。”马素娟一窝火又窜了出来,女人跟女人打交道这么多年,媳妇熬成婆了但脾气也坏了,一腔子都火药味,总得捡一个来出出气。马素娟跟家里这两个男人也是上辈子的债这辈子还。

马素娟快手快脚地收拾好那几个菜,想想还是走过来喊儿子一声:“再死出来吃一点了,都煮好了。”郑前赶忙又回到饭桌上盛了半碗饭就着炒肉片慢慢吃起来,一想到如何开口申请资金的问题,魂已经飘出那几片油汪汪的肉片……

一顿饭是个礼貌的问题,一顿饭并不是其他什么问题,这样的一顿饭能吃出什么问题来?郑前是考了第三名才打算请一顿饭,笔试后面不是还有关键的面试吗,面对面的交流才是领导和下属的真正交流,是平等的交流。郑前心里有的是想法,别看平时污头垢脸地躲角落里不吭声,可是真没少动心思,生产工艺上麻木、生产管理上人治,还有种种隐藏的弊病,这是一个落后企业落后生产落后工艺所必须得到改善的,郑前不是单单死读书考了这么个第三名,他还有想法,自己的想法,和企业发展息息相关的想法。所以,这一顿饭是重要的,在轻松愉快的气氛里,和风细雨地阐述自己的观点和思想上的进步觉悟,如此这般那样……

郑前正琢磨着,这时候他爹,提早病退的搬运工郑大财夹着棋盒子回来了,原本还算壮实的郑大财如今是歪歪扭扭飘飘忽忽地回来了。老郑同志得的这个病算是穷命落下富贵病,年轻时候苦力气卖多了,腰那部分的零件接近报废,一丁点重活干不了,也就搬得动棋盒子。老郑就此沉落,面对一切批评打击都充耳不闻。马素娟就是拿锅铲敲破了铁锅,老郑也能置若罔闻,这是一种修炼,一种境界。

“哎呀,有肉啊,香,那就来一小杯。”最后来一句京剧唱腔:“奶……聊嗷……。”老郑倒了一小杯米烧,放嘴唇上面轻轻地、亲亲地滋了一下,然后“啊……”了一声,开始夹菜。马素娟丢了一碗饭在他面前说:“你老爹已经喝牺牲掉了,你再喝,啊,好好喝,要牺牲就快点,不要将来折磨我,我侍候你爹完了再侍候你,我欠你们郑家的。”

老郑家最后两个男人都耷拉着脑袋接受训斥,这个传统延续了多年。但郑前在今天这顿午饭中似乎猛然间有了醒悟,是权力,是金钱,是权钱在作祟,是马素娟以一个质检量组长的身份和每个月高额的加班费在支撑无法逾越的家庭地位。这不可怕吗,这是骇人的一种醒悟,亲情都如此被作践了,可怕的权力,可怕的金钱,矮子米一米五的个头难道不是一个小组长这样汗毛一般粗细的权力给他粗壮的胳膊腿里面填塞了钢筋,然后才能让他坚硬,更不要说是唐胖子,那该是多么居高至伟啊,那些带着唾沫星子的训斥分明是充斥着弹头一般滚烫犀利的力量,颗颗都能撞透你的肉体,和你一切内心思想上的抵御。

是该咬紧牙关的时候了,郑前迅速从不争气的饭桌上逃离,只有避开马素娟阴风八面的势力范围才能展示真实的自我。钱,不要了,饭,不请了,是坚决不请,一切糖衣炮弹都是可耻的行为,只有拿起笔来,才是真实的力量。郑前的手微微地在颤抖着,在一张气势磅礴的白纸上写下“合理化建议”五个大字,重重地嘘了一口气,一切挡在前进道路上的牛鬼蛇神们,你们害怕了吧,知识的力量。

自从成绩公布以后的一段时间里,车间的每一个大组休息室都是阴风煞煞,总有那么三两个人鬼鬼祟祟地谈论着,一有他人进入马上作鸟兽散,一个个细小的阴谋在每一个鬼影绰绰的角落里堆积着,像无数的肥皂泡在聚拢在兼并,在无限地扩展和放大。郑前也可能成了这些阴谋里面的一部分,但他摸不准,第三名,真的不是省油的灯,意味着六个最后胜出的有限名额里面很可能有郑前一个,一切在笔试中排名靠前的都是一种威胁。

每一个细小的阴谋里面都有一个主角,谁的父亲的同事的战友的邻居的二大爷的……是我们厂领导的哥们,那谁的老婆的姘头的情人的相好的……是我们车间主任的大姨妈,那谁谁有那谁谁谁的亲笔纸条,还有那谁谁谁谁前几天已经连续发送多颗糖衣炮弹轰死了一大片领导干部……

每一个细小的阴谋都开始逐步浮出水面暴露在炎炎烈日之下变得坚不可摧。郑前那刚开了头的“合理化建议”才写到第三行的第六个字,一大堆的阴谋占据了郑前身体,一肚子的金玉良言一肚子的汤汤水水突然间就不见了踪影,所有的思想理想畅想幻想顷刻间都灰飞烟灭一般。郑前龟缩在休息室一角闭目思考,战斗还没打响,可是其他作战部队早已经利用袭扰、渗透、收买等等一切卑劣手段攻克高地。而等待冲锋号吹响才组织进攻的郑前还在考虑着“管理上如此多的漏洞,技术上的失误造成那么多的浪费,奖金分配严重不公……”这些是该说的吗?这些事情说了就等于打车间领导的嘴巴,一个浑身排骨的高中生,一个才进厂没几年的菜鸟,要公然进言讨伐一切牛鬼蛇神,这背水一战或是釜底抽薪的壮举。可是成功的几率能有多少呢,要是牺牲了那就是永别,永远不会再有一次机会,因为已经是草木皆兵了,所有大组长以上的管理者都会像喊打过街老鼠一样地对付你。

郑前把身体的泥垢一小粒一小粒地汇集起来,在下班前总算是有一颗蚕豆大小,黑油油地停在雪白的肚皮上面,直愣愣地望着郑前,泥垢轻轻地问郑前,你要这样一辈子搓着我吗?你读那么多年书就是来这里搓一辈子的泥垢玩吗?一个蠢蛋!

此时走进门的矮子米难得大方地主动丢一根烟在郑前平坦洁白的肚皮上,然后自己也点一根,用牙齿咬着烟屁股眼睛露着狡黠的光芒俯过脸来说:“隔壁大组的小李早上被车间叫去谈话了,一般会被叫去谈话都是基本确定的,面试和民主评议都是形式做一下给大家看的。”这是矮子米第三次向他的徒弟传递这样的类似信息了,带着幸灾乐祸的兴奋劲,带着证实阴谋的伟大,每一个新的信息在诞生之前都是经过那些细小的阴谋反复考验后才新鲜出炉。

一共就六个名额,掐指算算就知道所剩无几,但是哪怕就剩那一个,也有郑前的份,可是第一名和第二名目前都没有确定消息,反而是排后的那些人陆续被找去谈话,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也是对郑前最大的心理挑战,永远是排在第三位等所剩无几的机会。

郑前躺在永远见不了光的休息室的角落里,背靠着冰凉的铁皮箱子,金属的寒意从脊背的毛孔往肉体里面渗透着,一种痛并快乐着的享受。不断有人被叫去谈话了,这些都已经成为事实,每一个接受谈话的人出来都缄口不谈,一问三摇头,嘴里谦虚地说,没有没有啦,就是聊天而已。

阴暗的休息室里有无数个被铁皮箱隔离出来的死角,每一个死角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每一个死角里都隐藏一个秘密或者一个故事,这是老嘎啦说的。这个在厂里度过近四十个春秋的干巴老头是这一堆铁皮箱其中一个的主人,老嘎啦说这些铁皮箱都换过无数个主人,或长或短的时间,但是铁皮箱的位置始终没有移动过,因为它们太沉重了,它们在这个厂房落成时候就静静地呆在这里,再没有人能移动的了。

郑前背靠着的是自己的铁皮箱,一只斑驳的绿皮箱,之前的主人在这个箱子里留下过一只布手套,一只黑糊糊的口罩,还有零散的扑克牌。老嘎啦说这家伙那次体检检查出毛病了,被送到省城治疗,就再也没有回来了。老嘎啦说自己这几年的体检从不参加,那玩意太邪门,他这批战友好几个在炉前活蹦乱跳的家伙检完不到一年就跷脚,如果不检兴许还是那样活蹦乱跳地过下去。老嘎啦看着和自己老家儿子一般大小的郑前好几次都暗示说,干活时别靠炉子太近,不光是为了不被烫着,这些炉子里出来的烟气伤身体哦。这事郑前也知道点,从工艺反应的化学方程式里面就不难看出,那臭鸡蛋味道的家伙就是个可怕的东西。厂房里的排烟净化设备平时基本是半工作状态,说是为了节能,只有每回环保局来人检测数据才特意安排排烟风机全部开足马力,每个炉子口封得死死的,检验设备都放在最通风的地方像个摆设,不到几个小时就草草了事。这已经不是秘密了,但又是一个巨大的秘密,像车间里面挥之不去的黑色烟气,笼罩着这老旧不堪的企业。郑前想着真的要捅开它吗?

“合理化建议”已经写了一大半了,郑前每一天的八小时都一边思考着一边挥汗如雨地下死力气干活,近乎疯狂地舞动着手里的工具,在可怕的沉默中爆发出来可怕的力量,甚至让唐胖子都不敢太靠近,嘴里唠唠叨叨的训斥在郑前强大的气场中融化了。这苦孩子疯了,矮子米心有余悸地绕着郑前转了一圈,那十来斤重的铁铲子左右冲锋,如入无人之境,险些铲了矮子米的腰,挥舞出来灼人的热风把唐胖子、矮子米都逼得远远的。这苦孩子真的要疯了,矮子米讨好地对唐胖子说。

马素娟栽了,精力充沛身强力壮的马素娟栽在那个爱顶嘴的小姑娘身上。马素娟下班到家的时候声响很大,先是打了脸盆,哐当一声大响,接着厨房里好像摔了碗,刺耳的碎裂声。诚惶诚恐的郑前和郑大财一起蹦到厨房狐疑地看着马素娟的脸,出乎意外的脸。马素娟铁青的脸上几道新鲜血印子,浅显却张牙舞爪的惹眼,一看就知道是指甲抓的。马素娟怔怔地端着碗饭坐在桌前发呆。父子俩都不敢开口问原因,只问了饭菜要不要热一下,不见回音,老郑同志不依不饶地又追问了一句:“菜要不要热一下?要不把汤热一下?”意志坚强的马素娟终于熬不住了,眼睛一红,丢了碗就跑进房间,留下两个面面相觑的软蛋。

对门的李阿姨和马素娟是一个车间的,平素关系不错,父子俩赶忙跑过去问个究竟。原来马素娟这次要倒霉了,偏偏惹上那个有点来头的小姑娘,上次已经吵得厉害,这次小姑娘居然指着鼻子骂出了让人不堪的脏话,马素娟一股火上来随手抓起一把木尺就拍了过去,这下好,动起手来就乱套了。平时得罪的那一些老少女人联名把马素娟告到厂里,说她管理蛮横,这次居然动手打人,这还得了,本来这个质检组长就是得罪人的差事,又不是个正经干部,这次怕是……

李阿姨说:“马素娟那脾气啊,早得罪了那帮女工,那些女人都不是好惹的,这次刚好有了一个借口告状,唉,你们家老马工作是没得说的,就是性子急,太认真,拿厂里事当自己家的,何必啊,闭一只眼就过去的事情,唉。”

离郑前面试还有一周,只有一个更坏消息,马素娟被撤职去了发料组顶一个退休工人的班,也算是个好差事,但没有了任何额外待遇,和普通女工一样。这已经不是倒不倒霉的问题,是一个中年妇女一切希望的破灭。家里这几天冷得像冰窖,郑氏父子俩大气不敢出,盯着马素娟黑着脸行尸走肉一般。

马素娟倒下了,说是感冒,继而发起烧来,单位领导来家里安慰了几句,说暂时先这样安排,将来有机会了一定会再提拔的,老马的工作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千万不要有思想包袱……

马素娟在家躺了一天半就要去上班,郑大财刚说了半句:“在家再休息……”立马招来马素娟恼羞成怒的一顿奚落:“我休,我是想休息啊,你赚钱去啊,你每个月病退那点钱光吃药就要二百多,剩下还要抽烟喝酒,你知道我为什么动那么大气打了人,就是因为她一个人出了太多次品,影响到我们车间的奖金知道吗?我不靠那点奖金怎么照顾这个家,你儿子干那个三班倒的炉前工,吃肉都不长肉,你不心疼吗?你三两酒下肚姓什么都忘了,我没命地加班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给儿子的将来攒一点钱,儿子没出息也怪不得他,怪就怪你这个屁用没有的爹。”

马素娟痛批一顿自己的老男人,深深被刺痛的还有猫在房间里面苦思冥想的小男人。

郑大财似乎觉悟了,开始忙里忙外地操持家务,早上出门也不见他带棋盒子,酒瓶子也不见了踪影,晚饭后小曲不哼倒头就睡。马素娟知道自己骂得重了,自己家男人自己知道,老郑同志也是辛苦半辈子,要不是重大零件损耗殆尽他仍然是一个靠力气赚钱的好手,一个原先在搬运公司出了名的“郑大力”,现在养在家里喝点小酒下个棋也是躲避花花世界迫不得已,他丢不起自己的人,只好鸵鸟一样把脑袋藏在沙地里,平时马素娟叨叨叨叨无伤痛痒的也就算了,可是这次算是触到痛处了,郑大财沉默了,但是他心似乎憋着一团劲,眼神透着熠熠的光芒。

郑前感觉这一切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都紧绷绷的,谁也没个笑脸,家里是这样厂里也是这样。郑前有些喘不过气来,马素娟眼睛里隐隐的泪光和郑大财深夜的叹息,这是一种可怕的折磨,锯齿一样在心口上缓缓地割着。必须得拼一拼,马素娟的昂昂斗志垮下去了,郑大财的精神备受煎熬,你得给他(她)们争气,你出息了才能治他(她)们的“病”,你出息了这个家里才会有温度,才会有笑脸,才会有生活的声音和气息。

郑前的“合理化建议”已经写到第三张。

老嘎啦老而毒的眼睛也许发现了什么,矮子米小而精的眼睛可能也发现了什么,唐胖子愚钝的木鱼眼睛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郑前在车间里面成为一个孤独的游侠,他腰间那把利剑随时准备出鞘,一个老掉牙的老企业,多少的沉疴,多少让人麻木的不公传统,还有形同虚设的工艺要求,瞒天过海的奖金分配,欺下瞒上的财务制度,一切都在车间领导的眼皮底下按部就班,没有人关心这些,每个人的眼睛就盯着每个月的奖金单,这是一切辛劳的可怜回报。郑前看到了,郑前看到了其他人也看到的一切需要改变的地方。不同的是郑前打算彻底地揭露出来,一切丑恶的虚假的欺诈的浪费的。

老嘎啦问郑前最近到底搞什么名堂,正经事不去办,车间领导你不请客也就算了,也要好好搞一下同事关系,夜班吃个点心也表示一下心意,或者买几包好烟也是要的啊。郑前心里明白,几天前矮子米告诉郑前民主评议马上开始,小组成员都有打分的权利。唐胖子说作为大组长在评议工作表现这一栏里面的话是举足轻重的,郑前在前所未有的一片威逼利诱面前变得意志更加坚强。他腰里有了那把双刃剑,是鱼死网破或者你死我活的剑,这把剑就要磨成了。

郑前在面试前一天接到通知到车间会议室召开大会,主席台上面大红字“公平、公正、公开”显得别具生气,多么具有创意的六个字,在这间老旧的散发出霉味的会议室里面,一个陌生的中年人宣读了一系列竞聘规定,有人说是新来的李副厂长,是市里直接任命的XX厂企业改革领导小组副组长主持工作。

车间刘主任坐在李副厂长的右手边上,脸上油汪汪地冒着虚汗,一个劲用手搓巴着脸。内部会议时李副厂长口头说了一句话,也就是这句话把刘主任给愁死了,厂长说各车间笔试前三名的一定要保留住,其他可以通过各种形式再研究考察。好吧,就是这一句前三名一定要留住的话,真真让刘主任扒破头皮。李副厂长新来乍到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个人无牵无挂是可以大公无私,总共那么几个名额,另几个副厂长、书记早早就把要照顾的名字递给刘主任了。前三名要留住,那就只剩三个名额,上边有交代的那四个人就像窝里嗷嗷待哺的雏鸟,手里就那么三只虫子怎么分啊?

刘主任拿着一只红色的记号笔在那张写满名字的纸上晃来晃去,无从下手。面试虽说是可以搞点门道,可是李副厂长亲自参加,总得要规矩点,笔试这关是厂部直接操作,是公平公开公正的,那分数现在还都明明白白地贴在墙上。显而易见,是考验车间领导智慧的时候了。那就只有看民主评议了,民主评议班组意见占百分之五十,车间意见占百分之五十,这是完全有把握的,留住前两名吧,也算有个交代,那个考了第三名的郑前,是哪个郑前?刘主任的脑袋飞快地开始搜寻着,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上次吃饭好像唐胖子有说起过一次,叫什么郑排骨的好像。

刘主任掐了第三只烟头的时候,终于尘埃落定了,那只红色的笔在第三名的位置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第二天上午八点三十分,小病还未初愈的马素娟推着发料车走在车间机台的过道上,脚底软绵绵的怎么也落不实。轰隆隆的缝纫机马达声刺耳而怪异,多种多样的眼光,搅着马素娟多种多样的心思。传达室的李老头突然出现在车间门外,冲着里面哇啦地喊,声音瞬间就被机器噪音吞没了,只得用手用力地比划着,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他的手势歪向马素娟,这个耷拉着脑袋低头发料的倒霉女人被人推搡了一把才发现,传达室老头喊的是自己。

……

河边公园里围了一大群晨练的人,马素娟跟着跑来报信的老街坊扒开人群钻了进去,这才看到郑大财扭曲着脸手扶着腰嘴里直哼哼,几个老友看到马素娟都围过来数落道:“小马啊,这怎么回事啊你家,老郑这个身体怎么还干得了活啊,每天早上跑来河边帮人装卸河沙……命都不要了我看……”

“你真是要气死我啊你,呜呜,好好的你玩你的棋,喝你的酒,我也就啰嗦几句,你就这样作死给我看啊,家里也还没到这一步啊,呜呜。”马素娟一边扶起郑大财轻飘飘的身子一边哭骂道。

大伙都说:“都这时候了还说这些干吗,赶紧送医院吧。”大家七手八脚抬了人,喊了一部人力车送到了医院。

马素娟在医院里安顿好了郑大财,擦把脸冷静一下就跑到医院门口小食店一口气给郑前打了几个电话却无人接听。

……

上午九点三十分,车间会议室外面走道上,郑前麻秆一样的小腿肚子还是有些打颤。灰不溜秋的车间办公楼四下里还游走着好些个神情自信身姿老练的年轻人。面试凭条在郑前手里都捏出汗了,之前看了无数遍,但猛然间好像又总是记不住自己抽到的是几号,不得已又打开被汗给泡糊了的纸条,隐隐约约还能辨出是个十七号。

门缝里有人喊,十七号进来,十七号……谁是十七号,没来就下一个。旁边一个哥们用肘捅了郑前一下:“嘿,你不是十七号?还不快点进去。”郑前这才缓过神来,勒紧了一下裤带,奋力地干咳一声,刚迈出自己的细长腿,一千块刚买的旧手机突然开始不停地响,一个接一个的,慌忙中郑前赶紧先关机,这时候了,谁呀瞎捣乱。

郑前看见李副厂长微笑地望着自己,还有刘主任和蔼的面容,还有……

郑前口袋里揣着个信封,封面写着“合理化建议”五个大字,郑前的腿不抖了,气定神闲,豁出去了,对一圈环坐的领导们深鞠一躬。面试的题目不外乎那些生搬硬套的理论知识,一套一套的,这都不是问题,出来嘴巴有点打磕碰,其他都不是问题。问题在最后才出现,郑前拿出那封信,一时间却懵了,距离郑前最近的是刘主任和边上几位副主任都注视着郑前手里那封信,距离最远的李副厂长埋头整理手里的资料。刘主任已经伸手了,呵呵笑着说:“哟,准备很充分啊,来,我看看。”郑前下意识想把信紧拽了一下,信却已经到了刘主任的手里了。

“好,你先出去吧,叫下一个十八号,十八号可以进来了。”

郑前回头又看了一眼在刘主任手里玩转的信,那要人命的东西。

那要命的一封信并没有真的要了郑前的命,但是第二天唐胖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你妈的,想整死我们”。并且一个“不小心”从背后猛推了郑前一把,却差点要了郑前的小命,到医院一拍片子,小腿骨折。唐胖子反反复复说只是开玩笑推了一把,哪想到郑排骨就身轻如燕地往地上扑,那根钢钎恰巧斜靠在那里。

骨科在四楼,腰椎盘问题也在这层,这下好,郑大财扶着腰,郑前拄着拐,经过护士同意合并到一间双人间,刚好都能有个照应,都是能吃能喝只是行动不便的主,马素娟也还将就能伺候。

这天晚上一家三口在病房里开饭,郑大财端起饭碗咽着口水却迟迟不扒饭,眼神有些涣散。马素娟盯了他半分钟后摇摇头无奈地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子递到他眼前说:“知道你在想什么,喝吧喝吧,你们郑家的优良传统,你爹当年喝得比你凶,也活到七十多了,也值了,多痛快,喝吧,别过量。”郑大财抓起酒瓶子迟疑着,看着眼前判若两人的马素娟,把小玻璃瓶又丢回包里,低头吃饭。一直愣在边上的郑前却突然伸手从包里捞出那瓶小酒,一口气灌了几大口,呛得自己咳嗽,嘴里说:“老郑家的老传统估计到我这里要传不下去了,这东西哪里喝得哦,呛死人了。”说完一家三口相视地都笑了,这是久违的一抹阳光,穿透厚厚的阴霾。

第二天的早上查房的一拨人刚闹哄哄地走了,又一拨人闹哄哄地来了,为首的居然是刘主任和唐胖子,后面是老嘎啦和矮子米。才进门刘主任就虎下脸来指着郑前的石膏腿对唐胖子说,你看看,你看看,几岁的人了开这种玩笑。说完递上一个红包,说是车间给的慰问金,住院期间奖金照发,钱从唐胖子的奖金里面扣,但是……刘主任赔着笑脸说这事就不要往上报了,要是报了工伤问题就严重了,各分管领导到班组都得受处分。歪床上的郑大财还没等郑前开口,就已经像得了便宜一样满口答应说,不会不会,单位都这样照顾了,怎么还能给领导添麻烦呢?刘主任一愣,刚琢磨这谁啊就帮着说好话。郑前赶忙慌手慌脚地支起身子说,这我父亲,这不……唉,刚好,都倒了霉吧。郑前这边支支吾吾还没解释清楚,那边刘主任早就奔了过来握紧郑大财的手,满口感谢他支持工作。郑前这心里是一阵暖和啊,还有什么前仇旧恨不能消逝的呢,做人嘛,肚量。正是要一屋子皆大欢喜的瞬间,马素娟不知道啥时候就在门口听见了这些,几步撞进来一把扯住唐胖子的衣领骂道,就是你哦,我儿子哪里得罪你了,搞成这个样子,不要想那么简单就了事了,我没有他爸那么好说话,我现在一人侍候两个,补那点奖金还不够我们一家吃饭的,你们自己看着办,不要以为我们好欺负,不然我们就报工伤,找厂领导来处理……

天边刚飘过来几朵彩云,瞬间就让乌云给掩盖了,山雨欲来啊。郑前恨不得从床上一步飞跃过来堵住马素娟的嘴,无奈之下绝望地高喊一句,妈啊……

郑前绝望的呼喊并没有阻挡住马素娟义愤填膺为儿伸冤的决心,马素娟一肚子怒火和委屈一并找到突破口了,她决定闹他个鱼死网破……

三个月时间,大概十三个星期,郑前有时候按天算,有时候按周算,也有的时候按分钟算,总之是望眼欲穿地盘算着,从医院算到家里,从床上算到床下,一切都算过去了,厂里没有传来任何关于竞聘的消息,还能有什么消息?比赛进行到一半,运动员提前退场,难道大家还等着你来了再继续?呸,你一副小排骨。

三个月时间,郑前倒是养胖了,马素娟却一头衰草,整个人都蔫了,好在郑大财没什么大碍,仍旧闲云野鹤地过着,再不敢逞强。郑前拖着那条颐养得有些浮肿的小腿到车间报道,刘主任瞟了他一眼,让他先等等,等什么?都等了三个月了。因为马素娟一时冲动,大家都撕破了脸皮,车间里原本那一点点的歉疚变成理直气壮,一干人等都因为出了工伤给扣了奖金,唐胖子还给记大过处分,就连老嘎啦和矮子米都因为连带责任一人扣了一百块,都没好脸色。刘主任喝茶抽烟好一顿忙,末了才哼哼一句,你哪来回哪去,以后干活自己注意点。

郑前灰溜溜到了班组休息室,自己倒像个罪人,怯生生地挪到老嘎啦跟前,先递了一支烟过去,算是表示一点歉意。老嘎啦倒还好,抬眼看了一眼说,算啦,算啦,回来就好,该干吗干吗吧,要说这事倒是你母亲的不对,本来我还有意跟刘主任说等我退休了让你接我的班,刘主任当时也表态了,你这水平,离大组长还差了一截,做个小班长还算凑合,现在好了,你母亲到厂里这一闹,你也别指望了。

郑前心里虽然也埋怨他娘,但是胳膊总不能往外拐,嘴里申辩道,也不能怪我妈,她也是气糊涂了,一家子两个男人都出事,何况唐胖子分明就是故意的,也不能太便宜了他,我当不当得上这个大组长是一码事,唐胖子这个王八蛋也太过分了……

老嘎啦挥挥手说,换了衣服干活去吧,现在扯这些还有什么用。

铁皮箱里面那套快长毛的工作服,一团硬邦邦也没法穿,郑前索性衣服也不换了,就歪在椅子上抽烟,吧嗒吧嗒一嘴的苦骚味。矮子米背着双手晃了进来,盯着郑前看了几眼说,你这三个月倒是修养得不错啊,又白又嫩的,我们四个人顶五个人的活,你那份奖金还得原封不动地给你,年底班组的安全奖和小组先进都他妈泡汤,今天起,你负责加料的活。郑前一听急了,加料是最脏最繁琐的活,一般都是新工人干的,这不是又回到起点了?凭什么,原来是小李的岗位,郑前大声喊着。凭什么?竞聘结束车间班组人员大调整,你人不在岗位上凭什么留着给你,矮子米也瞪起他那双老鼠眼梗着脖子应道。

好嘛,一竿子回到六零年了。郑前这个亏吃大了,这完全是险恶人的打击报复,赤裸裸地给小鞋穿。

傍晚回到里弄口,远远就看见马素娟正蹲在过道里对着一大盆脏衣服做匍匐前进的姿势,狠劲地搓揉着,额前几缕灰黑的毛发一颤一颤。那一瞬间,郑前的心酸了,眼睛也酸了。

深秋的穿堂风凉飕飕呼呼响地刮过来,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再过个把月千禧年就要到了,世纪都翻了一页,老郑家却大跨步地倒退了一步。郑前呆望了一阵却突然转身跑到大街上,缩着脖子漫无目的地走着,街上行人匆匆,落叶也匆匆。郑前忽感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悲凉,他心底那点酸痛剧烈地翻腾着,搅动出莫名的绝望。

郑前带了瓶酒回家了,还买了点酱鸭。何苦来着,日子总得过,郑大财也就那么点嗜好,年轻时候就仗着那二两酒才有使不完的力气,才撑起那个家,现在也别太憋屈了,陪着喝点吧,马素娟也就是刀子嘴。

郑前拎着酒菜出现在饭桌上让爹妈都有点愣,这孩子没毛病吧,工作这几年也没见他这么孝敬过,整天的一张臭脸。马素娟毕竟在车间里当过小领导,思维能力颇有进步,她知道儿子心里有事,小身板正扛着事呢,便一声不吭扒完碗里几口饭,转身到厨房里给做了一个紫菜蛋汤,飘了点葱花,滴了点香油,这顿晚饭的气氛就活络开了。马素娟给郑大财使了个眼色,老郑心里就有了底,眯着小酒开说,前儿啊,厂里那点事啊,也没啥大不了的,那个叫什么来着,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一切荣华富贵……

马素娟一听就恼了,你唱戏呢你呀,两句半话都说不利索,前儿,认真上你的班,国营单位,谁还能把你怎么样,不迟到不早退的……

郑大财嗤的一声,你还不如我呢,什么年代了你还说这些,来,不说那些没用的,一切向前看……

转眼春节就到了,新年的头两天晚上,唐胖子组织了一次大组聚餐,正好轮到郑前这个班上小夜,矮子米忧心忡忡地吸着烟,嘴里唠唠叨叨,妈的,明明就是故意挑今天我们上夜班来聚餐。轮不上聚餐确实亏了,每个大组都有自己的小金库,账目模糊不清,都在正副三个大组长手上捏着,小金库里的钱从哪里来?这还用说,一部分如郑前一般的这类菜鸟,隔三岔五地被逮着点鸡零狗碎的事情就扣钱,一部分在奖金核算的时候稍微动点手脚。这是权力,一个芝麻都算不上的大组长的权力。没了这些钱,唐胖子拿什么孝敬刘主任他们,一年到头了不过剩下点残汤剩羹才轮到普通组员找个鸡毛小店糊弄糊弄。其实矮子米也不是唐胖子一条线上的人,这点郑前知道,矮子米也是个不服管的主,明着一套背着一套。

之前的事情也都过去了,矮子米和郑前既然有共同的敌人,那就是统一战线,一个小组里混着,一个锅里刨食,谁还能亲得过谁。郑前犹豫再三,摸摸口袋里的五百块钱,一拍胸脯说,走,晚上下班了我请宵夜,俺们也要欢欢喜喜过大年。

阶级兄弟的感情是最容易融洽的,郑前这顿宵夜请得值,矮子米灌了马尿后做出一副师爱徒的嘴脸,开始为郑前打抱不平,临散伙前睁着血红的小眼睛煞有介事地小声对郑前说,你的工种调换不是我要跟你过不去,是唐胖子要整你,我也没办法,但是唐胖子也不是没有尾巴,他以为我不敢说,妈的,惹急了我……

矮子米最终还是没有将唐胖子的尾巴揪出来给郑前看,酒醉心明,果然是个厉害家伙,也许是太过于精明,矮子米一直就只能混个吃力不讨好的小组长。

老嘎啦总算是熬到退休,到厂部盖了几十个公章后回到车间值班室,背着双手看着墙上各种肮脏而破旧的奖状,一脸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惆怅。老嘎啦这一走,最难过的还是郑前,唯一能掏心窝子说话的人,也是唯一能支撑着郑前脊梁骨的人,老嘎啦走了,郑前就塌了一半。一个车间里,小组长,到班长,再到大组长,这是管事、管人、管钱的三座大山,老嘎啦走了,换了一个唐胖子的亲戚,这一切都将是暗无天日了,是白色恐怖。郑前想,缩头吧鸵鸟……

好在也不是万事皆休,郑前塌头塌脑下班回家后,得知马素娟不但官复原职,还加官晋爵,车间副主任兼质检组长。还是马素娟有能耐,能撑得住。她离开质检岗位后车间就乱套了,次品率日日高攀,这个手工生产车间质量是关键,厂里这才知道马素娟的重要性,就找了马素娟谈话,让她复职,但是马素娟不干了,这算什么,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还不稀罕了。最终是厂里妥协,正式给提了车间副主任的职位,兼质检组长。马素娟这回算是大获全胜,一脸踌躇满志。

老郑家又恢复了往日阴盛阳衰一边倒的态势,马素娟的家庭比重与日俱增,但老郑与小郑也早是习以为常。要说有没事,还是有点,郑前看似心如止水,但对竞聘一事心里还是余情未了,就这么在炉前混一辈子吗?最终落得郑大财那样一身病,然后每天二两小酒了此残生吗?

马素娟有因祸得福的命,难道郑前就没有柳暗花明的运?

这个年不咸不淡地就这么过了,三班倒没年没节的,郑前是躺在阴森森的休息室里搓了跨年的泥垢,可是十五一过,出大事了。一大早刚进车间,远远见矮子米两条粗短腿一顿猛跑着迎了过来,人没到嘴里已经喊开了,郑排骨,你这次牛逼了。郑前一脸迷糊,这又出什么倒霉事?矮子米挨到面前小眼放光喘着粗气继续说道,你写的那什么鸟建议贴在车间宣传栏上了,你是不是牛逼了。郑前一听,心里轰地像是要塌半边天,那件古物没时没候地居然出土了,这是悲是喜……

与此同时,已经被基层职工逐渐淡忘的李副厂长年后在厂报的头版刊登了一篇专稿,洋洋洒洒几千字,其中就提到一句“连基层员工都意识到企业改革是迫在眉睫……”,郑前自认为早已经被刘主任封杀的合理化建议就这样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

之前传闻李副厂长搞企业改革失败了,得罪了一票的元老们,说的也是,你一个外来的和尚能安心念好这样一本老经才怪,去年搞的那次竞聘就是一次权力之间的较量,结果是李副厂长的完败告终,七大姑八大姨的该谁上还得谁上,其他都是狗屁,一纸空文。

李副转正了,是李厂长,原来的那位据说被请进检察院里喝咖啡,三年五载的怕是出不来了。世事难预料啊,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现在破衣烂衫的国企也马上换身份,成了股份公司,李厂长立马成了李总,股份了,就不是谁说了算的,董事会说了算,董事们一合计,要换血,大换血,要技改,彻底的技术改造。刘主任和唐胖子还没等到换血,几封匿名信就将他们搞定,一查,车间里小金库十好几万。矮子米趾高气扬咬着烟屁股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一时间,各路兵马进驻。土建、设备、安装,外协公司的施工队主管和项目经理带着技术员里里外外测绘。郑前裹着漏棉花的老棉袄蹲在休息室门口巴巴地看着,动真格的了,这一次是选拔优秀职工理论培训考核,考试合格者外出实操培训,最终再理论结合实操考核选拔班组长,员工培训和技术改造同步进行。

旧厂房开始拆除那一天,郑前作为入选对象坐在职工教室里盯着黑板口里念念有词,唐胖子被一撸到底,都归于菜鸟一类,刘主任早已经不在这个战斗序列里,一直不知踪影。教室里没有高低贵贱,一切从头开始,拼的就是实力,你得有高中物理化学的底子,否则读的就是英文,郑前算是看到曙光在前头了,那就发狠地念吧,高考都没这么拼过。

马素娟却在这种时节给郑前泼了一盆冷水,你还没吃够那个亏,你是寡妇睡觉上面没人,你别扒肝扒肺地又一头撞进这个小胡同里,碰你一头一脸的血,哪个朝代不都一样,我这个副主任是苦熬了多少年你知道不,读那两本破书能够什么用的,还得走点关系不是?马素娟甩出一千大钞,让郑前活动活动,先打点底。其实马素娟也是心疼儿子,怕这一次要是又出个好歹来,郑前那瘦身板和小心肝会彻底把持不住。车间里有个女工的女儿考了三年大学,却一年不如一年,现在成天躲在屋里抹眼泪,茶饭不思,她老娘连班都不敢上,生怕女儿一时间想不开。

一千元,往哪里使唤,郑前也不是那块料,走关系的学问比考大学难,还得拉下那张小白脸,郑前决计是不干也干不了这事,碍于马素娟同志的莫大关爱,钱是收下了,悄悄都贴补给郑大财的杯碗里,惹得郑大财不住地在马素娟面前炫耀说,你看看,儿子多懂事了现在,都知道心疼爹了。

一个月的理论培训结束,给三天休假后就要真刀真枪地干,成王败寇就看这一招了。郑前在家这三天连大门都没迈过一步,书本都快嚼烂咯。临考试的头天晚上,翻了一夜的烙饼,第二天天刚放亮就出门,沿着河边一顿小跑,要抖起精神头来啊。

小河边晨练的人不少,越往下游人越稀少,郑前就是想找个僻静处温故而知新,最终寻到一处杨柳依依小桥流水的好地界。郑前伸伸胳膊弯弯腰,深吸两口大气,湿漉漉的空气里丝丝的甜,远山近水的一片开阔。呀,还有这边风景更好,那是一个身条秀气的姑娘,一头披发,正歪靠在一棵小柳树望着河面发呆,那眼神里是望断尘世的空寂,是诀别春华的忧伤。郑前正在酝酿触心感受的那一瞬间,姑娘便不见了踪影,河里泛起了波澜……

我这是考了第几呀?怎么还听见马素娟在那抽抽搭搭地哭,郑前还在心里琢磨着,好像是交了白卷,我怎么记得都还没动笔老师就收了卷子,郑前又一阵迷糊,怎么连眼睛也睁不开了,一夜没睡不会是在考场上睡着了吧?

郑前真的睡着了一会儿,几个晨练的壮老头把他从水里拉上来时还在数落,就这身板还想学英雄救美,那几招狗刨我老远就见着要出事。

姑娘是在郑前之前被救上岸的,郑前还在水里瞎扑腾,大家以为他还能自个游回来,没想到没扑腾几下就沉了,这才赶紧下水捞人。

郑前是在医院里醒来的,刚一起身就赶忙摸了摸口袋,考试的那只笔还在,哦,还好还好……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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