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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凤飞(短篇)

2015-06-25林筱聆

福建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沁阳翡翠戒指

林筱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泉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已著有长篇小说《心弈》《女镇长》《致命六合彩》《嫁给女人的男人》、个人作品集《心旅无痕》、诗集《住在沉默的冰里》等。有中短篇小说发表在《山花》《天津文学》《福建文学》《山东文学》等文学期刊上,并有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作品曾获福建省首届青年中短篇小说奖,第24、25届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暨陈明玉文学奖等。

杨念卿对一个标价5800元的翡翠上了心。她拿起来,照着房间里的灯光转来转去。那翡翠晶莹剔透,宛如一汪深绿色的碧潭,漾动着诱人的绿光。

表姐从她手上拿去那块翡翠,重新放回架子上,不屑地说,这个不用看。这个不是什么好东西。

杨念卿很奇怪,怎么不是好东西?那么绿,没有一点瑕疵。

你不懂!那不是A货!如果真是好东西,怎么可能才标价5800元?表姐放好手上的翡翠,拉过杨念卿的左手,手心朝下。她的右手握着杨念卿的左手,在大拇指的第一个关节处用力一捏,再捏,喜上眉梢,说你这手骨这么柔软,指不定可以戴上我店里的这个小手镯。

表姐返身从另一个小玻璃柜下取出一个手镯,拿细布擦拭一番。她让杨念卿在手上抹了层润肤露,在红木桌前坐好,左手肘顶在桌面上。她反复握着杨念卿的左手掌,说,放松,放松,而后,把手镯轻轻往里一套,用力一点点往里挤了进去。那手镯镯身极厚,纹理呈棉絮状,并不通透,泛着一点牛奶的蓝光,镯面上雕着大半圈的花朵和一只扇动翅膀的蝙蝠,花上带着深浅不一的黄,很是雅致。

这是上等黄翡“福在眼前”……很多人喜欢得不得了,就是戴不进去!表姐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说,没想到你还真能戴得进去!怎么样,喜欢吧?少杰,你也过来看一下!

杨念卿打心眼里喜欢这个黄翡手镯。她翻来转去,上上下下地看不够。眼光恰如那在玉盘中活蹦乱跳的大珠小珠,雀跃着无声的欢乐。

邱少杰走过来,揪起的却是手镯上挂着的标签,标价是七万八。他放下标签,并不说话,硬挺着身板,目光却涨了潮。她咋了下舌,收起微微张开的风帆,急急地把手镯往外退,说,这么贵,戴得了我也买不起。

严丝合缝地套在杨念卿手腕上的手镯却不是轻易可退下的。表姐按住她的手,轻轻地说,翡翠讲究的是缘分,戴得进去就是缘分……杨念卿瞟了邱少杰一眼,象征性地再退了两下,力道明显是轻的。表姐脸上有几分挂不住的生气,继续说,我又不会多算你……还是按五年前的成本价算你,你给3500元就可以了!末了,表姐突然想起了什么,重新拉过杨念卿的手问,那个翡翠戒指你怎么没戴?

杨念卿的心咯噔了一下。等不及她解释,表姐就说,翡翠讲究的是色和种,有色看色,无色看种,有色有种最好。之前给你的那个,色是满色,没有任何瑕疵,种是冰种,现在市面上即使花五六万元也难买到那么好的货。你千万不要随便送人啊!

五六万?一口气刚提到胸口,却突然被堵住了去路,杨念卿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她狠狠地瞪了邱少杰几眼。这个满嘴黑牙齿的瘦小男人顿时更矮了下去。他抬手兀自摸了摸半秃的脑门,目光自知理亏地退了潮。翡翠戒指是四年前表姐在云南开店时,杨念卿托她买的人生里的第一件玉器。那段时日,表姐夫试水赌石市场,接连赌输了两块大玉石后又出了车祸丢了性命,表姐开始变卖资产还债。杨念卿提前归还了买房子时找表姐借的5万元,本想找人再挪借一两万借给表姐,可表姐知道她的难处坚决不要。后来,她主动开口说要买个一万元左右的玉器。表姐不肯她花钱,要送给她这个翡翠戒指。几番推让,后来表姐收了她7800元,说是成本价。一买到家,邱少杰就一脸不高兴,下里巴人戴什么翡翠?她摸着手上的戒指,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看,现在哪个女人身上不戴点这东西?他不看她,黑着脸,亮着脑门,把原本抓在手上的报纸重重地信手一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阉鸡趁凤飞!你表姐店里还有手镯,还有翡翠如意,你是不是也都要啊?也不想想自己一屁股的债!“阉鸡趁凤飞”这简简单单的五字闽南语正像对面工地上水泥搅拌机里流出的水泥浆,“突突突突”齐刷刷地浇灌进她的耳内,带着强烈的情感色彩,那么生硬,那么冷漠,那么尖锐。

多少年没听到这句话了?很小的时候,杨念卿最经常听外祖母说的就是这么一句话。那时候,她寄养在大舅家,跟着表姐一起长大。上小学五年级的表姐第一次到镇上赶集回来,就学镇上的人穿起了牛仔裤。外祖母一看,数落道,死妮子,阉鸡也想趁凤飞?表姐不管,穿得理直气壮,穿得昂首挺胸。上初中时,表姐第一次进城回来,就学人家城里人烫起了大波浪,气得外祖母直咬牙,说,整天就想阉鸡趁凤飞,有本事你就飞走!许是为了呼应外祖母的这句话,高一还未读完,表姐索性一个人“趁凤飞”到云南,从此一去不回头。尽管那时候的杨念卿不知道表姐的对与错,但隐隐地,她更愿意把这五个字的重心放在“趁凤飞”上。这一放,表姐俨然一只展翅高飞的凤凰。一直以来,她以为,“阉鸡趁凤飞”只是表姐的专利,与向来温顺的自己隔着山隔着水。而现在,当自己的爱人把这样的字眼罩在自己头上,不知为何,那五个字的重心却落在了“阉鸡”上,一种强烈的排斥感油然而生。难道,就因为一个戒指的缘故,在他眼里,我顶多就是只阉鸡?她赌气戴上戒指,像维护一只阉鸡最后的尊严。

杨念卿在中学教书,邱少杰在区残联工作,两个人都是从乡下考进市区的。六年前,两个人在市中心买下一套商品房,房子还未到手,一个月六七千的按揭款就已经张着大口。他戒了酒,戒了烟,也戒了对外的许多应酬,就像百源路上银行门口的那对狮子,左边的那只口是开着的,右边的那只永远把嘴闭得紧紧的,只进不出。后来,她在家里办起培训班,每个月多出几千元的收入。她想,生活的口袋可以稍稍松了,可他依然紧着。

那一段日子,手上戴着翡翠戒指,杨念卿的心里却戴上“阉鸡趁凤飞”的紧箍咒。丈夫的目光一上手,紧箍咒就跟着上手,上心。后来,她干脆将戒指收了起来,眼不见为净。一收就是好几年。去年冬天,一个朋友嫁女儿,她受邀当伴娘,为了显示隆重,才重新戴上。哪想,戒指一上手,邱少杰关于“趁凤飞”的经文又起死回生地念了起来。那经文跟以前乡下露天厕所的气味一样,又臭又闷,没日没夜、铺天盖地袭来。那时,正四处借钱装修房子,他说,没钱装修房子,还有钱戴戒指?干脆把戒指卖了,买一套好一点的真皮沙发!正在纠结难耐之时,交往了20年的好朋友许沁阳爽快地说,你把戒指拿来给我吧,免得你们夫妻俩发生戒指大战!戒指送到沁阳手上时,尽管她百般拒绝,沁阳还是执意多付了2000元。

9800元就这样以真皮沙发和原木餐桌的形式出现在新家里。日子终于重归太平。

原以为9800就是9800,哪曾想转出去的却是五六万!这次,不管邱少杰再放什么“阉鸡趁凤飞”的狗屁,杨念卿意志坚定地要下这个3500元的黄翡。

挺直腰板的杨念卿抚摸着手腕上的黄翡,像在抚摸一份失而复得的爱情。

邱少杰收回了跑到半路的字句。

很长一段时间,那颗满绿的翡翠戒指就像扎向杨念卿指尖的一根刺,不致要命,却疼得实在。又像一只蜿蜒前行的千足虫,蠕动着一身晃眼的绿,从指上爬出,爬过手臂,钻进看不见的角落里。

杨念卿进入卫生间的时候,邱少杰又在挤牙膏。这是伴随着家里使用牙膏的进度,他每隔一两个月都乐此不疲的一个重复性动作。他的双手呈握拳状,紧挨捏住牙膏的底部,两个大拇指呈90度交叉,彼此交替往上挤,左一下,右一下,再左一下,再右一下。仿佛牙膏壳里装的不是牙膏,而是金银财宝。这个时候,牙膏在杨念卿眼前无限放大,她恍惚觉得,邱少杰简直就像用双肘匍匐在牙膏上前行的一个战士,手上的动作充满节奏感,也充满力量。双手匍匐前进到了终点,他用劲压了一下牙膏顶部,牙膏并没有如其所愿地出来。他的双手又返回牙膏底部,继续孜孜不倦地匍匐行进。

杨念卿在心里冷冷一笑,目光直跳几行,默不作声地从抽屉里取出一支新牙膏。

邱少杰瞥了一眼,加快了手上的进程,边喊道,不用拿新的,这边还可以挤出一些,够你用的!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截牙膏已经溜出牙膏壳,直挺挺地躺上杨念卿手上的牙刷。

邱少杰白了妻子一眼,下颌骨咬合了一下,不屑地扔出一句,还没长胖就先喘上了你!而后,将好不容易挤出的一小截牙膏涂在自己刚刷过牙的牙刷上。

那个戒指如果不卖掉,够你每天用一根牙膏!一想起那个满绿戒指,杨念卿就来了劲。

邱少杰的嘴巴蠕动了两下,终究没有说出话来。他把提住的那股气用在手上,可怜的牙膏盖被拧了一圈,一圈,又一圈。牙膏壳几乎要被拧断脖子的时候,“砰”的一声被扔到了角落的垃圾桶里。

一楼的些许阴凉不足以抵挡热浪。杨念卿用力一拉,“咝——”,窗帘上的钓钩接连掉了两三个下来。没被钩住的窗帘角像突然失去支撑的脖颈,耷拉着软软的脑袋。这是市教育局正式通知取消培训班后的第一个周末,难熬的周末。她已经习惯了让学生来分割她周末的经度和纬度,突然出现的时间与空间让她犹如急驰的跑车意外掉进一个深坑里,动弹不得。开办了三年多的“念卿学堂”寿终正寝,生活马上又要回到两份工资的单轨道。

杨念卿蜷着身子,怀抱抱枕,歪靠在沙发上,像一只蛰伏在夏季里的青蛇,腰身是懒的,心事却是烦乱的。她的目光在客厅餐厅里游走,所过之处的每个物件都瞬间被镶上了一层冷飕飕的寒意。米黄色的真皮沙发如此崭新,暗红的餐桌还散发着木头的气息,却都不可避免地泛着一层满绿的寒光——她看到的是一颗满绿的戒指。大空调被重新罩上碎花布套,一台已经收到储藏室里的老式电风扇重新被搬了出来,正有气无力地摇头晃脑地转动着。几个月前刚换的43寸的等离子电视屏幕上,已经蒙上一层薄薄的尘埃。餐厅里的上了年纪的小容量单开冰箱发出“哼哼”的声响……

这么多年来,来自培训班的额外收入就像儿子抽屉里的水彩笔,为他们的生活悄悄地着色。先是着上一层粉色,生活不再那么艰辛干涩;接着又着上一层浅黄,漫出温馨的芬芳;后来又着上了一层浅绿,眼看更好的生活就要抽枝发芽,浅绿将变成深绿,变成大红大紫……一片殷红漫了上来。杨念卿疼了一下。

好在没花大钱去买那个双开冰箱,否则真就没有退路了。杨念卿想。她下意识地转动着黄翡手镯,像要转动涨价的车轮。好在买了这个。她稍微安慰了些。这些许的安慰刚刚浮起,很快又被手指上的空寂覆盖了去。要是,要是那个戒指还在……唉,怎么就把五六万的真金白银拱手相让呢?这得上多少个周末培训班?她心生怅然。

邱少杰在厨房里忙碌。从挤完牙膏后就开始一直忙进忙出。他似乎一点不受这件大事的影响。她知道,几乎复制乡村生活习惯的他在城市里的生活成本是低的,正如他每况愈下的身高和生活情趣。杨念卿像被芥末辣了一下,鼻子微微泛酸。他可以十年如一日,可她不想。

妈,吃饭了!儿子已经坐到餐桌前,夹了一口红烧肉,边喊,好多菜啊!

十六岁的少年,已经一米七五的海拔,这种对于父亲基因的突变恰到好处地弥补了此时杨念卿的心理落差。她懒懒地坐起身来,把抱枕轻轻一放,懒懒地走向餐厅。她最喜欢吃的白焯章鱼上了桌。她却迟迟不动筷。那被切成段的章鱼摆出漂亮的造型,头归头,触角归触角,趴在豆芽上,俨然在白色的海浪上做最后的游弋。

邱少杰给她夹了几下菜。这是比较反常的一个举动。杨念卿缓缓把头抬起,望向他。他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从小盒子里抽出一条项链,露出满嘴黑牙齿,笑着说,你不是一直想要一条项链吗?结婚时,没有给你买,十八年了,我把这个补上。

杨念卿接过项链,内心充满着感动。她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日历,恍然大悟,今天是他们结婚十八周年纪念日。结婚这么多年,这该是他第二次送东西给她。感动只是一瞬间的。项链是K金的,只是K金的。可是,四十岁女人的脖子上,要么就不戴任何物件,要么就戴点含金量高的玉器,没有人会去戴这东西。她想。

杨念卿的右手抓住项链,紧紧地,像要抓住一段稍纵即逝的回忆。她下意识地展开左手,手心,手背,翻来覆去地看。望着空空的无名指,想象着那里曾经开出的大额支票,唯有叹息。一个那么不起眼的戒指,恐怕可以换上百条这样的项链吧!她咬住嘴唇。仿佛那里是一切疼痛的源泉,也是一切疼痛的解药。

邱少杰给儿子夹了一只章鱼的触角,又习惯性地夹起儿子扔进纸盒里的一根吃净的骨头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咬了起来,把少有的骨髓吸得“咻咻”响。他说,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你表姐说的那东西也不一定都是真的!

怎么可能不是真的?杨念卿瞪大眼睛说,难道我表姐还会骗我?

真有那么好,你不会找沁阳把戒指再要回来?邱少杰把嘴巴填得满满的,一边嚼一边说。

可是,那么好的朋友,给都给了,怎么好意思再要回来?杨念卿话语中充满着犹豫。

要么就不要再想,要想就再找她要回来,就这么简单!邱少杰往饭碗里夹进几样菜,脸几乎就埋进了高高耸起的菜堆里。许久,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说,只是,一个戒指万把块钱,咱们现在还有必要花那钱吗?

自己不戴,拿去卖掉也可以赚好几万!杨念卿说。

卖掉?哼!邱少杰用力咬合着食物,带着狠劲。我看根本还是你自己想戴!

妈,你要戴什么?不明就里的儿子舔着汤匙上的汤汁问。

你妈想跟你表姨一样穿金戴银……邱少杰冷冷地哼了两声,接着说,也不看什么时候,整天就想阉鸡趁凤飞……对了,我那同学今天打来电话,人家自己要买车,我们找他借的那3万元要想法子先还上!

3万元?杨念卿咬住了伸进嘴里的筷子。如果戒指要得回来,或许还真可解燃眉之急?

“阉鸡趁凤飞”是什么意思啊?儿子好奇的疑问再次刺激了杨念卿。她剜了几眼坐在对面的邱少杰,他却不管不顾地埋着头,亮着头上那圈刺眼的秃顶。她的目光改变方向,死死盯着那盘章鱼。

戒指就像盘子上突然活过来的章鱼,它用吸盘牢牢吸住她的视线,还伸出八只爪子四处探询。

杨念卿未曾想过会在同事的婚宴上与许沁阳不期而遇。

坐在席位上的许沁阳手上居然戴着那个她几乎没戴过的满绿戒指,几个人正聚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看。她们不像在欣赏那个戒指,倒更像在欣赏那只手。那只手确实是漂亮的手,饱满、白皙、圆润,就像池塘里刚出淤泥的莲藕。戒指戴在那只手上无疑也是天衣无缝、无可挑剔,甚至是画龙点睛的。杨念卿长得细瘦高挑,手指上的指节却遗传母亲的粗大,好不容易挤过粗大的指节套在中指上的戒指并不紧致、牢固,与她手指的骨感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而那一抹翠绿戴在珠圆玉润的许沁阳的无名指上,像在洁白无瑕的藕节上镶嵌一道绿色滚边。她穿一件嫩绿色的旗袍,脖子上挂一件镶着金边、带点飘花的翠玉,挎一个黄绿搭配的包。这一身绿的主色调正好与手上的满绿戒指相互呼应,相得益彰。她手指的浑圆白嫩,衬得那满绿更加翠流欲滴,衬得那通透的光泽越发熠熠生辉。而戒指的陪衬,也更显得她手上皮肤白如玉、细如绵、娇嫩如新,举手投足间无不透出一种养尊处优的精致,带点小资的风情。她时不时地将手从众人的观赏中挣脱出来,摩挲几下脖颈,托着下巴,先是鼻子上挤出几条纵向纹理,而后“丁零零”地一阵笑,仿佛嘴里挂着一个清脆的铃铛。

一股酸酸的醋劲涌了上来。那感觉就好像满腹牢骚的原配夫人,赌气把老公送到小三怀抱,到头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三与老公假戏真做后的万般恩爱,自己却对逝去的婚姻无能为力。如果此时坐在许沁阳位置上的是我,她们也会如此关注吗?曾经,她以一年四季的长裙被美誉为长裙仙子,沁阳以一年四季的旗袍被称为旗袍王后。结了婚,她因为邱少杰的喜好改穿裤子,沁阳则保留着自己的旗袍风。随着年岁的增长,她清晰地看到,小学教师许沁阳随着老公生意的风生水起,在年轻时漂亮的基础上更添了几分迷人的气质与风韵。而她自己,似乎增加的只是年岁带来的珠黄。现在,一道耀眼的满绿,让许沁阳放射更夺目的光芒,成为众人围绕的圆心。而那道耀眼的满绿,来源于她。

杨念卿的目光拐了道弯。她背向许沁阳,绕过桌子,往隔壁的桌子走去。买回黄翡手镯的第二个星期,她曾打过电话给许沁阳,打探那个戒指。沁阳丁零零地笑着说,正打算用这个戒指巴结新来向阳小学主持工作的副校长,争取进入名师工程名录。她便不再多说。没几天,许沁阳打来电话说,那个女领导把戒指给退回来了……杨念卿顺水推舟,说自己的表妹要结婚,就想要自己的那个戒指。许沁阳又在电话里笑出一串铃铛,说,如果是你自己想要,我就给,你表妹嘛,就算了!让她另外去买!人家要结婚,买的东西自然该是全新的,怎么可以要个别人戴过的戒指?杨念卿卡在自己的话里。她万般懊悔这个托辞,但已经无法改口。

念卿!念卿!来,来,坐这儿来!这儿还有一个空位!许沁阳看见了杨念卿,抬起那只满绿戒指的手,热情地招呼着即将坐下的她。

杨念卿极不情愿地起身,返回,坐在许沁阳对面的空位上。许沁阳收回那只耀眼的手,满脸焕光地问起孩子的学习,问起培训班的情况。杨念卿的思绪无法聚焦,答得有一句没一句。她的余光一次次扫到那抹翠绿。那翠绿简直是悬在她心头的一把剑,随时落下,随时扎出血来。她一次次强迫自己不要往许沁阳的手上看。无奈,越是强迫,看的欲望却越发强烈。

念卿,你怎么回事?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许沁阳皱了下眉问。

没有啊!杨念卿咧了咧嘴,指了指周边,语气平淡地敷衍道,太吵了,听不大清楚。

许沁阳还想往下说,有个人经过她的身边时却像被粘住了一样,拉过她的手大呼小叫道,哇,沁阳,你这戒指好漂亮啊!

说这话的人杨念卿也认识,是她的一个学生家长王冬霞。以前办培训班的时候,这个人是她家里的常客。王冬霞也看到了杨念卿,赶紧打了招呼,杨老师,你也来了!而后忙不迭地追着许沁阳问,这么漂亮的戒指一定很贵吧?

许沁阳看了几眼杨念卿,半是欢喜半是不好意思地说,也没多少钱,就几千块钱而已!

不可能!怎么可能?王冬霞举起许沁阳的手,这是满绿翡翠,不仅色好,种也好,至少也值七八万!

七八万?不可能吧?许沁阳把一长串“丁零零”的笑声抛向杨念卿,鼻子上的纵向纹理挤得更密了。杨念卿显然被这个天文数字给惊呆了。她的心头汹涌澎湃,悔意一浪接着一浪撞向她的胸膛。

王冬霞饶有兴致地讲起自己花了好几万的学费终于学会看玉石的经历,颇有几分传奇色彩。她讲得愈发生动,杨念卿心头愈发拥堵。末了,她又有板有眼地问许沁阳,你要说这东西几千块钱买的,要么就是碰上一个傻帽,让你捡着大便宜,要么你就是买了个B货!

B货?不可能吧?许沁阳笑开了嘴,正像银行门口那只开口的狮子。她用手轻轻摩挲着戒指,目光却意味深刻地爬上杨念卿的脸。

杨念卿被这笑声烫伤了。一阵突如其来的麻感瞬间垄断了表情。她如坐针毡。她既希望许沁阳相信它是真的,又希望所有人都相信它是假的。

沁阳怎么可能买B货?她肯定是没说实话。旁边有人轻声嘀咕,她老公生意做得那么好……

王冬霞又抬起许沁阳的手前后左右地看,边看边说,看这色泽和水头都不像是B货……你摘下来我看看!

许沁阳正要退出戒指,灯光突然暗了下来。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

有人压低了声音说,按理不可能是B货!可这年头,哪有那么好的便宜?

杨念卿觉得自己一定得说点什么。她想说,东西一定是好东西,沁阳真是捡着大便宜了。可鬼使神差,脱口而出的却是酸酸的几句话,这玉也要看人戴!沁阳一副贵妇人相,哪怕戴的是B货,人家也会以为是真的!换成我,一副穷苦相,即使戴的是A货,人家也以为是假的!

杨念卿依稀看到许沁阳脸上的笑像是被自己的这股酸劲微微绊了一下。

这倒是真的啊!同桌的人都附和着认同,讨论的主题由玉转入人。杨念卿看到,许沁阳重新挂起一串串铃铛来,笑靥重新在她脸上扬满帆。

看来,她对它真是上了心的。

除非,它是假的。

可它,实实在在是真的。

《婚礼进行曲》响了起来。杨念卿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连她自己都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假使,假使,……她不敢再往下想。

十点未到,杨念卿已经早早地躺到床上。她期盼睡个好觉。心中的念想却犹如身下燃着的火焰,烧得她频繁地翻身。于是,睡眠正像那滴入油中的水珠,慌不择路地从这边跃起,跌下,又跃起,再跌下。跌到左边,面对的是鼾声四起的邱少杰,眼前浮现的却是那个满绿戒指。跌到右边,面对的是壁橱,飘来荡去的却是马上要还的3万元和每个月七八千的按揭。即使仰面躺着,在天花板上居然也会闪现出再过三四年才会出现的儿子的大学入学通知书,上面赫然印着高昂的学费……

连续几天,每个夜晚原本就差的睡眠都被那个带着点邪恶的念头扯得又长又细没了气息。从小到大,她没学会说谎。每天大课小课,她也一直告诫学生们不要撒谎。而现在,她正被自己潜心构造的惊天大谎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需要一个帮她递话的人。这个人必须诚实可靠,还必须要跟她杨念卿与许沁阳都有交集。几个符合条件的人鱼贯而出。朋友小梅,她是许沁阳的同事,可是,她对翡翠一点研究都没有,而且也少与许沁阳打交道;堂妹阿芳,她与许沁阳也很熟悉,可是让她说句玩笑话都会脸红,何况……同学美娜,她与许沁阳似乎更肝胆,万一倒戈不站在我的立场讲话怎么办?找谁说比较合适呢?

这个问题一直被杨念卿带到天亮时,带到餐桌上,带到骑车往学校的路上,带到讲解《项链》的课堂上。文学世界里,假的项链被当成了真的,而真实世界里,如何让真的戒指变成假的呢?这样想着,她突然踩不着油门般地思维断档,脑子里一片空白,讲到一半的课文戛然而止。

所有目光沿着杨念卿发愣的神情,一圈又一圈。

杨老师!杨老师!学生们轻轻的呼唤此起彼伏。杨念卿重新踩着油门,回过神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环视一圈,继续讲下去。讲到结局,有个学生突然举手提问,杨老师,如果当时女主人公买一条假的还给那个有钱人,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如果那样的话,那就没有这篇小说了!杨念卿笑笑地答。当她的目光温和地落在这个学生的身上,他母亲的名字立马跳了出来。

王冬霞!

当这三个字莫名跳出来的时候,杨念卿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就像一头扎进冰水里,她感觉全身的毛孔瞬间绷紧。王冬霞曾经托她买一套辅导材料,约定取书的日子就在今天放学后。

备课室里再无他人。王冬霞接过辅导材料,给杨念卿递过一个装着钱的信封。杨念卿把信封往她的方向一推。说,这个,你先收回去,以后再说。

王冬霞还想往回推,却被杨念卿依然使着的力气顶住了。杨念卿探过身子,轻轻地说,我有个事情也想请你帮忙!

请我帮忙?王冬霞的手指头像被万能胶粘在自己的鼻尖上,静止不动。

这以后,等待犹如被时间提在手上的麦芽糖,一提,就老长老长。就像伯牙弹出了高山弹出了流水期待着子期的回应,杨念卿也在等待王冬霞的回应。可王冬霞却俨然跟不上拍子的舞伴,迟迟不见动静。她不想因为这事丢了自己的师尊,所以,也就忍着,等着;等着,忍着。

渐渐地,就淡了。

日子装进了恒温箱里,一切照旧。杨念卿与许沁阳依然偶尔见见面,偶尔打打电话,不增不减,不咸不淡。保持着原有的温度,保持着原有的色泽与湿度。

许沁阳请客的地方只是个小饭店。低矮的楼层,狭窄潮湿的通道,打滑的楼梯台阶,所谓的包厢只是廊道尽头一间窄小的房间,密布污渍的墙壁犹如一个浑身臭味的老男人穿一件汗斑点点的白汗衫,餐桌上的橙色桌布这边一个窟窿,那边一片油迹,像一只被开水烫伤脱了皮的老黄狗。已经上了桌的都是又常见又便宜的农家菜,老鸭汤、炒猪肝、炖猪肚……这是杨念卿所始料未及的。

去年,也是许沁阳儿子的生日,他们请杨念卿一家子吃的是新开的一家五星级酒店的自助餐。光滑得可见倒影的大理石地板,巍峨气派的大理石堂柱,甚至让杨念卿有些怀疑自己身上不够优雅的衣服是否衬得起这么富丽堂皇的酒店。曼妙的音乐像从四面八方不断涌出的清泉,徐徐飘来。雅致的壁纸,欧式的餐桌,餐桌上充满异域风情的小物件,无不让人恍如隔空穿越到欧洲。餐架上应有尽有,生食区有三文鱼片、生蚝、螺片等,熟食区有中鲍、小青斑、鸵鸟肉等,还有许多精致的手工菜,以及及时清理的五星级服务。后来,杨念卿儿子过生日,她坚持相配套地请许沁阳一家子上了一次相当高级的海鲜馆作为回应。

许沁阳夫妻不说话。杨念卿夫妻也不说话。只有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先是埋怨了一番,但很快就迫于难耐的饥饿一头栽到了菜碟里。许沁阳若有若无地动了几下筷子。杨念卿也懒懒地用筷子夹了两下,夹住几根青菜,也夹住一肚子的猜疑。揣着心事,几个大人都像新手练习的颠锅上颠来倒去的沙石子,起起落落,落落起起,只是那起落间的声音唯有自己听得见。

好不容易把一顿饭的时间耗掉,许沁阳的丈夫提前到楼下结账,邱少杰带着两个孩子紧随其后。桌上还残余着很多剩菜,许沁阳犹豫了两三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些,打包!

杨念卿的耳朵像被蚊子咬了一下——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许沁阳端坐在座位上,托着下巴,极有耐心地看着服务员慢条斯理地打包、装袋。直到接过打包好的食品袋,她依然没有走的意思。服务员出门后,她才起身虚掩上门。

念卿,有个事情一直不好意思说……许沁阳挨着杨念卿坐下,不停摩挲着脖子,欲言又止。杨念卿注意到,此时她的脖子上空空的,只有一截又圆又嫩的白。顺着她摩挲脖子的手指往下,那颗耀眼的满绿戒指横在眼前。

什么事?你说呀!杨念卿别开眼神,像避开一道刺眼的闪电。

是这样的……许沁阳揪着脖子上的皮,像要揪出一个重要的决定。她说,你也知道,舒城跟人家在社会上放贷。哪里想到放贷会有那么大的风险?最近,找他贷了200万元的人跑路了,现在借他钱的人天天找到家里来要钱……

怎么会碰上这个事?杨念卿急了,你们报警了吗?

哪里敢报警?许沁阳说,这种民间高利贷是不受法律保护的……

那怎么办?杨念卿问。

最近我们都在四处借钱来还……许沁阳说。

一提到钱,杨念卿卡壳了。沁阳,不好意思,我这培训班一停,连还银行按揭都难……

不,不,我不是要找你借钱!许沁阳摆摆手,又摸着脖子说,我脖子上的那条翡翠项链卖给一个同事了……像一只拖着档位行进的老爷车,许沁阳走走停停。好一会儿,她放下手,伸出那个戴着满绿的手指头说,这个戒指……你能不能……

一股热热的东西涌上杨念卿的头。她几乎要热血沸腾。这,这,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

心中刚不动声色地掀起一股浪,逆向而来的一个浪打了过来。这东西的到来,居然是以她家的经济落魄为前提?这可不是我想要的!……可,既然这样,那我岂不是在帮她?一想到这儿,心中就有了底气。杨念卿按捺住喜悦,缓缓地说,没事,没事!既然急缺钱,戒指我再拿回来!实在不行,我再退给我表姐也没问题。

许沁阳旋转着手上的满绿戒指,像在倒退着旋出一个拧进时间里的螺丝。螺丝是紧的,时间却松了。

接过戒指,杨念卿轻车熟路地套到自己手上,展开手指,说,钱我明天再打到你卡上吧!两秒钟的停顿,她补充了一句,我打一万二给你吧!就像本来已经画好的一幅青绿山水,她又轻轻描了几笔,几重远山就呼之欲出了。

不用,不用!许沁阳语气中带着些许生硬的拒绝,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出饭店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看着走在前面的许沁阳不再昂首挺胸,而是松松垮垮得像一团软软的棉絮,手上晃动着的那个白色塑料袋与她素雅的小旗袍挨在一起,像两根稻草插在一个精致的花瓶里,极不协调,五味杂陈从杨念卿的喉底窜出。人家正是有困难的时候,我这样是不是落井下石?

许沁阳停住脚步,回过头。杨念卿急走几步,走到她身边。她拉着杨念卿的手说,念卿,我还有事要到我妈家去一下,就不跟你一起走了……谢谢了啊!

“谢谢了啊”几个字一丢过来,杨念卿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回了一句“怎么这么客气”后,她忽然意识到,两个人间从未有过的这种客气感无端产生了一种掏得人心空窒息的距离。看许沁阳拐入小巷,她捏着手指上失而复得的沉甸甸的戒指,有些不是滋味。

这时,电话响了。王冬霞!刹那间,杨念卿突然顿悟:今晚的情形绝对不是个巧合!这个许沁阳!她以为她螳螂捕蝉,我还黄雀在后呢。就这样,心中仅有的一点愧疚荡然无存。

电话一接通,王冬霞口口声声感谢杨念卿对她儿子的额外关照,说是那套辅导材料对儿子的帮助非常大。杨念卿说,你也不用跟我客气,教育孩子本身就是我们的职责。说真的,我还想好好感谢你呢!

感谢我什么?王冬霞接不上轨道。

那个翡翠戒指的事啊!杨念卿说。

噢!那个事呀!王冬霞支吾起来,对不起啊,杨老师,那个事,我想来想去不知道怎么跟沁阳说,我还没说呢!我过几天再跟她说!

你没跟她说?杨念卿呆住了。她懊恼地捶了两下胸口,却莫名有了一种很庆幸的感觉。

杨念卿换鞋进门的时候,儿子正拍拍手上的碎末,把薯片的外包装袋信手扔进茶几旁的垃圾桶。邱少杰连忙起身,从垃圾桶里捡起那个包装袋。

爸,都吃完了,你捡那个空袋子干什么?儿子抹着嘴巴不解地问。

邱少杰轻轻摇了摇包装袋,袋子发出“沙沙沙”的细微声响。他面露喜色,将袋子倒扣在左手上,袋子的开口处果真又掉出一小撮薯片的碎屑。怕倒得不干净,他又将袋子上下颠了颠,确认再无遗漏,他伸出左手上的一小捧碎薯片冲着儿子说,你看,还说没有,这不是薯片吗?

那么碎,怎么吃啊?儿子皱着眉头。

邱少杰一仰脖子,将那一小捧碎薯片扣进了嘴里,而后重新揉了揉包装袋扔进垃圾桶。

杨念卿摇头在沙发上坐下的时候,邱少杰一眼就看见了她手上的变化。知道杨念卿滴水不漏地拿回戒指,邱少杰是高兴的。他挨着妻子坐下,拿过戒指说,早知道这么快就拿回来,昨天我就不找朋友借那3万元还同学了!他摸着这个小小的戒指,上上下下看个不停。你说这么个小小的玩意儿怎么就有人愿意出几万块钱来买?我看,咱干脆把戒指卖了,把银行按揭的钱还一部分掉,这样,我们的月供会省力些。

杨念卿拿回戒指说,这种翡翠越来越少,还会再涨价。既然现在不那么急着用钱,也不必着急出手……

我早知道你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卖!邱少杰腾地站了起来,说白了,还是想阉鸡趁凤飞!

趁凤飞就趁凤飞!杨念卿索性把戒指往手上套,以后,我还要把这翡翠当传家宝传给儿媳妇呢!

戒指戴在手上,却像那只八角章鱼伸出触手挠着心挠着肺,挠得杨念卿心神不宁。她给许沁阳卡上多打的2200元,被许沁阳退回来了。这让她更加寝食难安。

有几次,杨念卿约了许沁阳一起用餐一起逛街,许沁阳都拒绝了。许沁阳越是拒绝,她越是难以自拔。想要的东西回来了,日子却比没要回来时还难过。仿佛自己在手上剜了一刀,口子越来越大,而缝合的针线却在许沁阳的手上。

心上的螺丝渐渐松动。有时,杨念卿也会试探着跟邱少杰说,是不是该把戒指退给许沁阳?心上的天平是摇晃不定的,只要一句话的分量,就足以确定方向。邱少杰眼睛一瞪,你傻啊?也不是你主动找她要的,是她求你要回来的,你凭什么还把东西退回去?再说了,你该做的弥补也做了,你并不亏欠她什么!她应该感谢的是你!

于是,那杆秤死心塌地地朝着一个方向,再不犹豫。

大约半年后,杨念卿参加全市名师工程培训班。同宿舍的是一个满身珠光宝气的中年女子,脸上厚厚的脂粉像一层刷得并不牢靠的白漆,眼看随时都有掉漆的危险。她一眼就看到了杨念卿手上的翡翠戒指,抓起杨念卿的手就发嗲道,哇,没见过这么满绿的翡翠耶!要好几万吧?

杨念卿抽回自己的手,像抽回一张不小心让人看到的存款单。她受不了这种陌生人之间的过分亲切,这种亲切腻歪歪的,犹如每回焯过排骨的水面上漂浮着的那层泡沫状的血水。

女人并不放弃。她像嗅着腥味的猫,粘着杨念卿跟到卫生间里。怎么样,要好几万吧?

杨念卿一边往梳妆台上摆放化妆品,一边看了镜子中一脸虔诚的女人,不耐烦地应了一句,应该要吧!

我就说嘛!女人拍了一下手,扬了一下头,下巴高高地往天上翘着,颇有几分成就感。她说,我有个同事,前段日子送我一个跟你这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戒指,也是这种绿,也镶着这样细细的边,嵌着这样一二三四……七八,对,也是八颗钻,我一眼就断定是假的,绝对是假的!她一个小教师,哪有可能送那么好的东西?女人语气坚定,鼻子里吞吐着不屑的气息,举起杨念卿的手,像举着一把翠绿的火炬。你说,这么满的绿,这么透的冰种……啧啧,当时我还提醒她去做个鉴定,她居然还不大领情!说是好朋友转手的……

满绿!小教师!好朋友转手!一个个似曾相识的词语密密麻麻地摔在杨念卿脸上,嘎嘣一声,她怀疑自己的牙齿相互咬缺了角。

你是哪个学校的?杨念卿下意识地问。

向阳小学啊!女人反问,你呢?

杨念卿头皮一阵发麻。她忐忑地问,你是新来的副校长?

对呀,你怎么知道?女人很是惊讶。

向阳小学?女副校长?杨念卿只觉一阵眩晕。她扶住洗脸台,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晃了两下。就像看电视时突然断了信号,眼前闪现的只是白白的雪花,一闪,一闪。

怎么啦?怎么啦?女人受了惊吓,赶紧扶住杨念卿的身体。

杨念卿直直把女人推出卫生间。她抬起自己的左手,手心向着自己,手背向着镜子。镜子里,那颗满绿正在扩散,扩散,向着戒指的边缘,顺着手指头一点点往上爬,爬上那件久违的飘逸的白色长裙。她觉得自己就像那钻进戒指里的手指头,被箍得紧紧的,紧紧的。

杨念卿捏着自己的脖子,像许沁阳一样揪着脖子上的皮。她不觉得疼。她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她想在脖子上找到一个出口。

原来,沁阳已认定它是假的!她一定以为我骗了她。可是,可是,我真没骗过她……它到底是真是假?难道,难道,难道是表姐在骗我?难道?莫非?它真是假的?

趁凤飞!趁凤飞!杨念卿的耳畔不停回旋着邱少杰咒语般的话,目光承受不住这份重量,渐落渐低。突然,她瞥见自己手腕上的黄翡。

那么,这个,这个……杨念卿的心一沉。眼前一黑。

杨念卿一刻都无法停留。她一头扎进霓虹闪烁的街面,直奔东街口玉石店。

推开店门,一声“欢迎光临”机械化地响起。她低着头,在心中祈祷:最好它是真的……刚探进半个身子,她的双腿却犹豫了。万一它是假的呢?她放开手,收回探出去的半个身子。“欢迎光临”再次响起。不!不!最好它是假的……她再次半推店门。“欢迎光——”“临”字还没响起,她又重新放开手。万一它是真的呢?店门不解风情地夹住她飘逸的白色长裙,她只能再次手推店门。刚挨着玻璃门上的手把,“欢迎光临”就极其干脆地响起。有人从店内直接打开了门,一股力量把她往前送,她趔趄了两步。有人扶住了她,问,需要帮助吗?她用手搭住前额,急急退出店门,任由“欢迎光临”响在身后。

玉石店的拐角处有一棵广玉兰,杨念卿的后背重重地靠在树的主干上。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念此时犹如交替冒出的管涌,一遍遍撞击着她的胸膛。“扑通—扑通”此起彼伏,“真的!假的!”愈演愈烈。

如果它真是假的,那么我亏欠的是沁阳。去年,在自己装修房子需要钱的时候,人家许沁阳连看都没看就买下了这枚戒指,还多给了2000元。如果不是多年的好朋友,人家能这样?即便后来知道是假的,并且因为这假给领导留下了极其不好的印象,她也没有一句怨言。她还一直默默地替我保存着。想来,她说“如果是你自己想要,我就给,你表妹嘛,就算了!让她另外去买!”是有着没有道破的一层深意的。如果不是碰上经济困难,她肯定也是不开口的。真正开口了,人家想的也只是要回原本给出的钱,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对于我,人家可谓是仁尽义尽,而我呢?却在想方设法地做着算计!!

如果它真是真的,那么我亏欠的是表姐和许沁阳。表姐从小就那么疼我,重的活都自己扛着,好吃的好穿的都想着法子帮我留着。几年前,丈夫去世,经济窘迫,连唯一的一家店面都有人虎视眈眈,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表姐还把这样的好东西原价给我,那几乎就是半送了。想想,那时的表姐得有多难?即使是假的,作为姐妹,就算当时帮她一把又怎样?何况,这么多年了,表姐说那是个好东西就一定是个好东西,自己怎么可以如此不信任她?这难道不是对她的亵渎吗?不仅如此,如果它是真的,那么自己低价从沁阳手上要回这个真玩意,真的能那么坦然?

既然这样,我何苦一定要知道它是真是假呢?

这样想着,所有难解的心事都像掉入水中的一滴墨,荡开了,释然了。河流涌向了同一个出口。往下的一切都有了发展的理由和方向。

日子被重新捋平了。直到有一天,两个人在看《鉴宝》时,邱少杰重新提及卖戒指之事。杨念卿说,你不用再做这个梦了,那戒指是假的。

假的?邱少杰正襟危坐。你去找人鉴定过了?

杨念卿摇头,轻轻地说,我当真的收藏就是了。

你怎么这么傻?邱少杰像全身竖起硬刺的刺猬。如果真是假的,我们不就亏大了?

你亏什么了?杨念卿问。买房子那会儿,表姐借我们5万元的时候,你怎么就没想过人家亏了?人家那么困难的时候,即使真是假的,就当成付了利息又怎样?

什么付利息?她借钱给我们,我们是要卖她人情的,如果需要付利息,那就不必欠她这人情了!邱少杰说得理直气壮,那圈秃顶的包围圈似乎也跟着扩大开去。再说,付利息也要让她知道啊!不能不明不白地亏了这一万块!转念一想,还是觉得不对。他又说,不行不行,万一是真的呢?马上拿去鉴定!如果是真的,咱们就留下。如果是假的,就退给你表姐!

我看你这么多年在残联工作,肢体没残缺,心理已经残疾!一股气流涌上杨念卿的心头。她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她再也抵挡不住。埋在心中多年的质问像浪潮涌动,一浪接着一浪。凭什么是假的就退给我表姐?是真的咱就留下?你怎么没想过,如果是真的,咱们应该退还给许沁阳?人家凭什么要白白给我们几万块钱?人家正是缺钱的时候,多出几万块钱自己不能用啊要给你?你能不能讲点良心?

哇,什么时候学得这么高的觉悟啦?如果不是你阉鸡趁凤飞,怎么会生出这些事?邱少杰讥笑地说,是,我心理残疾!你自己身上有几根毛最好看一下,不要阉鸡趁凤飞还想做善事!说我没良心?你有良心你有良心!这年头良心可以当钱使?可以还按揭?

好歹我还有趁凤飞的念头和勇气,而你呢?杨念卿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男人,心生凄然。两个人似乎拉着一条看不见的绳索,越来越紧。这时候,儿子捧着周末练习跑出来问,妈,这问题也太弱智了吧?什么《项链》这一课里到底是项链重要还是友情重要?这还用说吗?

杨念卿看了一眼儿子,双手轻轻放开,软软地坐下,淡淡地说,是啊,这还用说吗?像是对儿子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末了,她把头转向邱少杰,说,你爸未必知道啊!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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