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春人的冬天
2015-06-25旷流
旷流
农历十月中旬,从开春一直忙过来的农事,已经进入了休整期。人们都巴望着好好歇一歇。但是,恰恰在这时,一个报春人的出现打破了村子的平静,让还没有缓过一口气来的人们又陷入了一种莫名诧异的情绪当中。老一辈的人凭着模糊的记忆还能够算出,报春人整整有三十年没有进村了。晚一辈的人对之则毫无印象,听到这小鼓小锣的声音以及那种来自异域的歌唱,他们既感到新鲜,又觉得是那么不合时宜。这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不少古老的游串职业他们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些报春人都是来自外地的匆匆过客,他们一离村就几乎被遗忘了,所以,这三十年里,村里的人连谈都没有谈起过他们。用假币来收购稻谷的奸商或贩卖假金银元宝的骗子倒来过不少,人们心中时时在提防着这一类人。这个报春人倒是个诚挚人,他对此似乎有所预见,为了证实自己不是江湖骗子,他亮出了他的二代身份证让大家仔细查看。这种做法可谓一举两得,因为他只会说没有人听得懂的土语,所以他用身份证来向村人介绍自己显得直接,无需那么费力,同时也能很快地和村人拉近距离。他叫查火里,身份证上这样写的。看得出来,他是一个老实而随和的人,不管是他在挨家挨户边打边唱招徕生意的时候,还是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人们都可以看到他的脸上露出一副憨厚的笑容。有人递给他一支烟,他就咧嘴一笑,双手接过。
这次只有他一个人进村,要是在三十年以前,报春人总是三个四个地结伴而行。那时,报春是村子里主要的娱乐方式之一,他们专门挑在中秋之后春节之前,也就是晚稻收割完毕进入了农闲的十月,进村子里来兜售下一年的祈福百通帖。祈福百通帖是一张小学课本那么大的红色纸,上面用简易的滚筒油印机印着年神表、二十四节气、择吉推算以及指导生产的农谚等,字都是手写的,歪歪斜斜。在村人们的眼里,这些人实际上和叫花子没有区别,愿意和他们套近乎,纯粹是出于一种同情的天性。不过他们也很随便,看不出他们是专门以这个作为谋生的手段,似乎就是为图一乐。他们兜售的祈福百通帖没有固定的价格,人们都是给一毛钱或两毛钱,甚至是一餐便饭、一碗米、一杯水,他们都毫不嫌少地笑纳。他们说土语,和村人交谈仅限于打手势,但是他们用娴熟的手势敲打着小锣小鼓,拉着二胡,用谁也听不懂的歌词唱出充满情意的曲调时,人们无不为之陶醉,沉浸在一种遥远的想象之中,似乎看到了他们家乡的风俗,他们的劳动,他们的甘与苦。这种才艺让村人们眼前一亮,有人突发奇想,叫他们去婚礼上表演节目以增添欢快的气氛,因为有户人家十月里刚好要嫁女。满怀期望的人们艰难地向他们打手势发出邀请,当他们明白之后,却面露难色。村人以为他们在为收取多少报酬而犯难,毕竟他们是做生意的人,不能让他们白做。其实这是个误会,他们只是怕表演得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献丑,给主人家带来难堪。然而当表演结束后却爆发了满堂的掌声,所有人都向他们竖起大拇指。后来的一年中,另一伙报春人又在村里表演了精湛的剪纸技艺。那年的寒流来得早,为了抵御冷风,十一月的时候就得糊窗户了。有人试着让他们剪窗花,起初他们显得不知所措,微低着头,很腼腆地相视而笑,但他们一人剪了一朵之后,在场的人无不啧啧称奇,惊羡赞叹。村人们纷纷把剪刀、红纸拿过来,把家里储存的最好的酒和食物拿过来,他们坐在祠堂的走廊里剪了一个通宵,第二天起得早的人们看到他们四个人倒在稻草上呼呼大睡,而身旁放着一叠叠剪好的窗花。当这些窗花贴在各家各户的窗户上时,没有一家是重复的,家家都不同。
老一辈的人之所以还能模模糊糊地回忆出这些事情,是因为报春人在那个时代不仅充当了最早的春的使者,而且也带来了令人回味无穷的杂艺之乐。然而现在的青年后生不再去体会那个时代了,也无暇去体会,谁愿意背着多余的包袱而让勇往直前的步伐受到羁绊呢?所以,三十年后,报春人查火里再次出现在村头时引起的惊奇与骚动不久就平息了,为数众多的中年人、青年人一边赌钱一边把他当作笑料,找机会揶揄他、蔑视他;他们认为,反正查火里听不懂他们的话,不嘲讽白不嘲讽。这个报春人对此毫无觉察,他那始终如一的微笑似乎是一种无形的力量,把这些不敬之词不敬之色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就化为乌有了。他一心报春,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人们漫不经心地收下他的祈福百通帖,之后便随手一丢,再也不去理会了。这张祈福百通帖的大小和排版与三十年前的一模一样,毫无改进,上了年纪的人看一眼就知道,如果谁有兴趣搞收藏,这倒是个非常不错的选择。当人们施给他一块钱时,他低着头颤颤巍巍在袋子里翻零钱,找出八毛钱,递还给对方。这下人们不得不把他当作怪物来看了:他究竟在干什么?他还停留在三十年前的时代吗?他是从哪个地方走出来的?这些令人困惑的疑团,如果想要在查火里那张沉着、虔诚、大大咧咧、像天使一样的脸上找到答案,完全是枉费心机。
正当疑云未消的时候,这个报春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留在了村子里;过去的报春人从来不在村子里逗留,他们走家串户一完就离开,然后渐渐地被湮没在记忆的旮旯里。留下来的查火里帮村上唯一的一家茶馆打扫卫生,没有工资可拿。老板虽然只能算是村里的四类富裕家庭——近些年来,村民们热衷于给富裕的家庭排名次——但是他扬言,要替报春人结束流浪生涯。稍微了解他底细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句仅仅止于口头的狂话而已。他凭什么能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不过有一点得承认,对于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暖烘烘的茶馆比寒风凛冽的野外不知道要强多少倍。查火里当然愿意,其实他无所谓愿意,也无所谓不愿意,因为有人叫他干这个活,他就干了,就这么简单。表面上看起来,查火里得到了一种安宁,但他不知道正是这种安宁却在村子里引起了阵阵暗涛。没有多久,他被盐古多挖走了。盐古多是村里的三类富人,以前靠黑道起家,现在拥有一个大砖厂,但一年中总有那么几次要为找一个合适的看夜人而伤透脑筋。据说,一天晚上他在茶馆里喝完茶,付账时甩出两张百元大钞,慢吞吞地对茶馆老板说:“钱就不要找了。”茶馆老板的财势比他小一级,非常敬畏他,他在愕然中看到盐古多用夹着香烟的手向那个报春人的背影指了一下,不容他多想,他就明白了。第二天他便把报春人送到盐古多那里了。看不出查火里对更换新主人有什么意见,有些人议论说:查火里没有反抗的胆量。这种猜测毫无道理,因为查火里对于村民的财势等级完全没有概念,他也没有这个敏感的神经,他的脑子里只有干活这件事,至于跟谁干,他才不管呢。新工作的地方在村旁的山脚下,那里听不到茶馆里赌徒的喧哗,倒也显得格外清静。当他发现这新的工作躺床上也可进行时,差点笑出声来。想一想,哪儿有这么舒适的工作呢?一些人则说,盐古多不给工钱,给个舒适的工作环境是应该的。人们对查火里的关注仅仅止于这些,由于不是常常见到,不久便把他遗忘了。直到一个月后他又换了新的主人,人们才重新见到他。这次的新主人叫做毛大舌,是村里的二类富人,拥有的财富多得让人眼红:一个养猪场,一片果树园,一个大鱼塘,另外还有一部货车。查火里被安排到养猪场,把猪粪铲成堆,晚上再把铲成堆的猪粪挑到鱼塘边,然后坐在小船上撒下去喂鱼。这份工作最需要的就是能忍受令人窒息的猪粪臭气,为此,毛大舌曾经费了不知多少精力在这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寻找工人,并支付他们很高的工资,但最终一个一个以各种借口溜之大吉。这下真可以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毛大舌一连三天在茶馆里为那些喝茶的人请客付账,表示庆贺,第一天花了四十六元,第二天花了八十三元,第三天花了一百六十七元。他是如何从盐古多那里把报春人撬过来的?对此,得了恩惠的人们都心照不宣地愿意为毛大舌守口如瓶。这种保密维持不了几天,谁要是愿意听,还是可以从长舌妇那里得到满足。她们无事不晓,善于传播。不过这件事隔了三个日夜,事情的经过已演变成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有的说毛大舌得知盐古多白捡了一个劳工,便提出要借用几天,盐古多当然心领神会,这岂不是老虎借狗?虽然心里老不痛快,但不得不答应。有的说他们历来就有矛盾,毛大舌凭借兄弟多,当初在开辟果园时铲了盐古多家的祖坟,现在盐古多想趁机化解前怨,于是看准时机,在一次令人费解的登门拜访中,主动提出把报春人送给毛大舌。有的说他们实际上是一个爹所生的兄弟。这些莫衷一是的争议与猜测最终在报春人默默无闻的劳作中得到了暂时的平息,不论是刮风下雨,查火里每天的行踪与时间对应得分毫不差,发现这个规律的人都认为他简直是一口钟的指针。早上六点钟的时候,和往常一样,铲起的猪粪正到了一米高;晚上七点半的时候,和往常一样,他的小船正驶到了鱼塘中心。对于这样一位老人来说,如此机械地遵守时间反而是一种平和的休息,任何事物都扰不到他了,他的内心充溢着无比的满足,笑容在他脸上牵出的皱纹像刀刻下去的一样。如果说上一份工作显得比较单调的话,那么这份新的工作大大地丰富了劳动的趣味性,至少村里的人是这么认为的。查火里也是这样想的吗?那就不得而知了。有一些细心的人则认为,只要是劳动,在查火里的眼中就没有趣味与乏味之分,尽管他历来就没有提过什么工钱待遇之类的要求。这话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但是只要能扯上哪怕是一点点与查火里有关的事情,依然不可错过地成为大家巧妙嘲讽的话题。没有人实际地去关注他的存在,很多人看到他像没有灵魂、不懂得娱乐的稻草人一样晃来晃去,不免产生了厌恶的情绪。查火里对此浑然不觉,居然在傍晚的时候一边划船一边唱起了家乡的山歌,让人们哭笑不得。似乎有一只命运之手老是在和他逗趣,难以觉察地把他扫向一个无法预测的地方,没有过多久,又一个新的主人接管了他。第四位主人和前面三位大不一样,他是村长,同时也是这一带的巨富,村子周边那片一眼望不到边、五天五夜都走不完的杉林都是他的。他很少在茶馆里露面,但消息非常灵通,不过对于报春人查火里留在村子里这件事,他完全不知道;或许查火里进村后的一分钟他就得到了消息,但是即刻又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村长的健忘或假装健忘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次主雇关系的建立完全是出于偶然。村长连续一个礼拜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看到查火里在干着同一件事,便得出结论:此人可用。于是他叫司机停车,再叫司机给查火里送去一包烟。这是做给公众看的,不出所料,第二天毛大舌就把报春人带过来了,并当着村长的面对查火里嘱咐了一番,要他不准偷懒,还告诉村长无需给他定工钱。查火里听不懂一个字,只是不住地点头,一心想着那些不必要的客套赶快结束,以尽快地投入工作;这个很容易办到,当天下午他就被带到山里伐木去了。村人们大松了一口气:一是眼睛从此清净了,再也不用为查火里的身影老是冷不防地跃入他们的眼帘而烦恼;二是他们都这样议论,只有在村长那里才算是真正地终结了流浪的脚步。查火里早出晚归,隐没在山壁上的杉树林中,伐木的声音就像美妙的音乐一样传到了村子里,清晨的时候那声音像击鼓,中午的时候像在喊谁的名字,黄昏的时候又像一只野狗在凄惨地嗥叫。白天这声音不绝于耳,夜里又在梦中萦绕。时间一长,那无休无止的声音渐渐地变成了像一个孤魂野鬼在悲哀地抽泣,令人感到心悸。
如果人们以前对他的冷嘲热讽只是一种玩笑的话,那么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事实上,只要稍微想远一点,就会明白查火里必然会对村子里的生活带来影响,他伐木的声音,以及伐木时唱出的劳动号歌都算不了什么干扰,真正让人们忧心的是,春节快到了,如何在年前把查火里处置掉是一个越来越不容犹豫的问题。尽管他的雇主频繁地更换,并节节上升,但是他睡觉的地方一直占着祠堂的那间偏房,而正月里的闹春活动(打龙灯、唱戏等)是要用到这些房间的。还有那些在当年办过丧事的人家,则更是无奈地干着急,按照习俗,他们要赶在春节前在祠堂里举行祭祖活动,宴请族人、村老和亲戚,为亡者接魂。这种场合,查火里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另外,人们还猜测,马上要大雪封山了,封山之后,村长必然会把查火里解雇,不再供应他一日三餐的饭食,那么,谁还愿意再续雇他呢?如果要续雇一个从村长家里出来的劳工,会不会让村长看不顺眼而怀恨在心?村长对查火里是暂时的解雇还是永久的解雇?这些问题没有人闹得清楚。加上村长的心思琢磨不透,又主意多端,让人难以接近,因此人们对于村长家的事,纷纷躲避都来不及,哪里还有这份同情心,去想着被解雇后查火里的何去何从?“嗨,尽快想办法处理,越拖越麻烦!”人们都这样说。
这些密切的议论传到了村长的耳朵里,他这时才知道查火里睡觉的地方,似乎到这时才想起查火里还需要睡觉,晚上得有一个睡觉的地方。他吃了一惊,立马把他辞退了。村长的老娘是在七月里去世的,他想第一个在祠堂里做祭祀,而且场面要摆得足够大;他是个孝子,绝不想看到有任何瑕疵出现。
“叫那个人离远一点!”村长皱着眉头对司机说。
就在人们加紧酝酿的时候,从深山老林的苗圃中打工回来的铁头老人为报春人说了几句话,他既没有反对把他赶走,也没有支持把他留下来,他只说了三十年前的一件事。他说他认识这个报春人,而且在三十多年前这个报春人还救过村里的两个娃娃。这个说法一时在村里炸开了锅,人们都说铁头老人在深山呆了这么些年,变得人鬼不分了。但他坚持说这是亲眼所见,并且在不同的场合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件事,演戏一般夹杂着大幅度的手势。说到“二”的时候,他就伸出两个指头,说“娃娃”时便用手掌在膝盖处划一下,说“井”时就用双臂做一个圆圈的形状。查火里等待着第五位主人的出现,他在田埂上踽踽而行,在巷子里踱来踱去,在茶馆门前无所事事。当他看到铁头老人讲述三十年前的往事所做的手势的时候,似乎有一道光束把他记忆的角落照得通明彻亮,呈现如初。他认出了眼前这位老人正是当年那位做豆腐的老人。他咧嘴含笑,用一副慈祥的眼神朝人们望过去,想和他们一起来回忆这件往事,但是人们都惶惑地躲开他的目光。铁头老人说,想不到沉寂了这么多年之后还能再次见到他。那天,铁头老人在家里的后房磨完了豆子,又到厨房里把火烧得很大,准备煮浆,豆腐必须赶在下午四点前做出来,晚了就卖不完。就在这时候,一个看上去约摸四十岁的报春人领着两个浑身湿透了的娃娃慌慌张张地进来了,他那些叽叽咕咕的话,没有人听得懂。他一边脱去这两个娃娃的衣服,一边抬手指了指厨房。十月的天气可以穿毛线衣了,两个小孩子冻得一阵阵地打颤,哇哇地哭叫。铁头老人又紧张又疑惑,劈头就问报春人在村里搞了什么鬼?怎么要对两个小娃娃下手?一群跟在后面看热闹的小孩齐声解释,说他们两个人看到了一个废电池,然后抢夺打架,掉在井里,被报春人救上来了,他们不敢回家,怕挨打。铁头老人赶紧用被子包住小孩,放到床上去,再拾起湿漉漉的衣服,搁在灶沿上烘干。报春人见铁头老人伸出了援手,便挥舞着手势,大概是想说还有两个同伴在等他,他得走了。从此,铁头老人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对他的相貌模样日渐模糊,只有一个地方让他记得清楚,就是他眉头上的那颗黑痣。
“这两个娃娃是谁?我至今稀里糊涂。”铁头老人继续说,“即使当时知道,现在恐怕也回想不起来,因为时间隔得太久了。前几天我从苗圃回来,听说村里来了个名叫查火里的报春人,我在村前村尾转了一圈之后才知道他应该来了很久,孩子们都把‘查火里三个字当作相互取笑的口头禅了。接着,一个问题在我脑子里跳跃出来:现在这世界怎么还会有报春人?这玩意儿早就被挂历、日历、万年历、手机、电子钟代替了。我忍不住又去看了个究竟,谁知见到报春人后,才发现他正是当年救人的那个,虽然他从过去的壮年到现在成了一位年迈迟缓的老人,但他那副神情和眉头上的黑痣依然是最清晰的特征,这一点谁都不会弄错!”铁头老人说,右手掌竖在胸口,不住地颤动,表示他的话千真万确,最后,他又加了一句:“至于怎么把他驱出村子?和我无关!”
查火里暗暗地把昔日这位做豆腐的老人当作失散多年又重逢的好朋友,他脸上无声的笑容里从此多了一重新的意义:他不光是一个报春人,还是一个救过命的人。村人们可不这样想,他们坚持认为这是一件子虚乌有的事,继续把查火里赶得远远的。在等不到新雇主的情况下,查火里希望能在茶馆里重操旧业,当他拿起扫帚时,被茶馆老板狠狠地训走:“滚开!你救了谁就找谁家去!”
村人们在各种场合以各种假设否定报春人三十年前救人的事,不过那些爱刨根问底的人暗地里对此事还在继续议论,而且意见的反差很大。一位当年还是小孩子现在是四十多岁的人说,他目睹了报春人救人的全部经过,小亮是其中一个被救上来的。这话一传开,就遭到小亮父亲的断然否定,他说:“铁头老人诡计多端,喜欢装神弄怪,从来没安过好心,谁不知道他是这一片地方的下三滥。他把三十年前的故事一编出来,就被我识破了,虽然我没有当面驳斥他,但是我心中很清楚,明摆着这出破财损人的戏就是针对我家,针对我家小亮。呃,小亮,两个工厂的老板!铁头老人先是明地里造谣,说查火里救过两个娃娃;然后暗地里造谣,说救过的娃娃其中一个是小亮;最后他来个一推两干净,说救人的事和他无关。他以为这样诳惑,那些不得人心的诡计就天衣无缝。他是太自作聪明了!报春人又不是我请来的,为什么要我家小亮来吞下这本无中生有的账?把查火里撵出村子,是公众所认同的,我也赞同,他早就成了一个碍手碍脚的人。我希望他明天早上就走,或者今天晚上就走,甚至下一分钟就离开村子更让人痛快,不是这样吗?难道我有什么与众不同地方需要挑出来加以惩罚?真是夜长梦多!好在我防备得及时,才不会挨上这一记闷棍,不然,倒霉的肯定是我家小亮。呃,小亮,两个工厂的老板!不过我也不怕,别看我一把老骨头了,谁要是冲着我家小亮下狠手,我随时奉陪到底!”说到最后,小亮的父亲歪着发紫的脸,并拢着两个手指在脑袋的上方向空中猛指猛戳。
春节一天紧似的一天地迈近,事态令人意想不到的发展加剧了人们的烦躁不安,已经到了不得不采取行动的时候了。几个性急的人又发出了召集令,扬言说这是最后一次。村人匆匆聚在一起,经过简单而又果决的商议之后,就分头行事去了。首先把查火里住的地方给捣掉。次日上午,有人走进祠堂的偏房拎起两件衣服和一条被物,丢到外面,再用两把大锁牢牢地锁住偏房的门和祠堂的大门。祠堂走廊上的稻草全部转移到别处,再摆上两个装满水的大水缸,防止查火里把走廊当作床。其次,通知村头的那家小商店无限期地封店——失业后的查火里在这家小商店买饼干充饥——直到查火里消失为止,至于店主的损失,由村里筹钱补偿。办妥之后,人们自觉地减少外出的活动,待在家里偷偷地观察着查火里的一举一动。这一悄然而反常的变化似乎没有引起他任何的疑心与思考,就像一头老牛被什么东西一挡,然后非常顺从地更改行走的方向一样,那些丢在外面的衣物铺盖被他拾掇起来,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可能是一座桥的下面。下午,他在小商店紧闭的门前坐了半天,肯定是在等待店主开门,直到黄昏时他才离开,然后不知去向。第二天,整个一天都没有见到他,但夜里的时候他又出现了,像幽灵一样在巷子里转悠。人们又紧张又平静,黑夜的窗户后面,一双双眼睛,一双双耳朵都在细看着,聆听着他的一举一动。
“真不走呢,还有什么值得留恋?”人们心中都这样嘀咕。
仿佛要给这个疑问一个响亮的回答似的,几天之后,查火里终于确凿无疑地离开了村子。小商店重新开张,并得到了满意的补偿款。村长站在窗帘后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小亮的父亲第一时间打通了儿子的电话,告知一切平安,并敦促他忙完厂里的事就回来,离春节只有这么几天了。
责任编辑 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