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苟来访
2015-06-25李国胜
李国胜
农历七月十八,月明如昼。
热。热得无可奈何。腊苟搬了一张竹床在学校操场上睡。月光照在身上,竟有一种晒太阳的感觉。他几次下了床,想缩回办公室,几次到了门口都被一阵热浪推了回来,原来屋里还是比操场上更热。
折腾许久,总算迷迷糊糊有了一点睡意,梦乡在望,一步之遥。远远地有一阵汽笛声传来,是襄河码头上报时的声音,24点了。2011年8月17号24点了。腊苟8号开始暑假值班护校,十天总算熬了过去。十天下来,腊苟对这个“熬”字算是有了深刻领会,熬汤熬糖熬药膏,都是放在火上慢慢受热,难怪“熬”字下面四点火。
汽笛声余音犹在,忽然又听到一阵轰隆隆响,腊苟欠起身来朝校门方向一望,月光下觑得真切,一辆摩托开了进来。眼睛一眨的工夫,摩托在竹床旁停住。
“腊苟腊苟!赶快起来!”
腊苟听出来人的声音,忙应道:“四爷?”(江汉平原方言,称“叔父”为“爷” )
四爷大喘粗气,连说带比划:“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腊苟抄起蒲扇给四爷扇风:“四爷慢点说。”
四爷说:“冇得莉伢的名字!”
腊苟听得胡里胡涂,习惯成自然地用语文老师口气说:“你这个句子不完整,只有谓语宾语,没有主语。”
四爷把他的蒲扇夺过来甩了一两丈远:“你还跟老子我装诸葛亮摇扇子!考试成绩公布了,冇得莉伢的名字!”
原来“主语”是 ……
“啊!” 腊苟吃了一惊,从竹床上跳下来:“半夜三更,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莉伢在网上查的!”
“网上公布了?”
“你赶快跟我走!”
“哪里去?”
“莉伢在镇上网吧里!网吧的老板打电话告诉我的!”
螺蛳湾到襄北镇十几里路,叔侄二人月下飙车,凉风飕飕,片刻即到,直奔“天天网吧”。腊苟进去一看,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堂妹陈文莉坐在角落里一台电脑前抹眼泪。
腊苟来不及多说闲话,催道:“快快快,让我看看!”
陈文莉泪眼一乜,腊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电脑屏上显示着:
襄北县2011年S—ZK上线考生名单
标题下密密麻麻一串姓名。腊苟凑近去,伸出指头一个一个点名,点着点着,忽然惊喜地叫道:“这不是陈文……嗯?怎么是这个‘丽字?”
陈文莉抽抽搭搭地说:“我晓得,还有一个叫陈文丽,是江汉油田的。考试那天住在荆州那个宾馆里,我们房间门对门……呜呜呜……”
腊苟很失望,又不死心,还是伸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姓名往下看。陈文莉哭着说:“腊苟哥不要看了!我看了三十几遍!”
腊苟好生不解:“这还稀奇古怪得很嘞!不管考得好不好,总该有个姓名分数吧……”
四爷说:“你教了十几年书,在教育局里总有几个熟人,打个电话问一问!”
腊苟说:“半夜三更怎么找得到人。”
四爷指一指电脑:“半夜三更是什么人在上面发榜?”
腊苟笑道:“这是程序,自动的。预告说是8月18号公布,它一到8月18号零点就自动出来了!”
四爷说:“今天不问清楚我怎么睡得着!”
陈文莉两手按着电脑椅的扶手朝中间一挤,把腊苟挤到一边,拿起鼠标来点了两下:“打什么电话!你们自己看吧!”
腊苟俯下身去一看,电脑上出现一个通知:
按照新加坡之规定,总成绩不及格者,姓名未予公布。考生及家长如有疑问,可于8月18日上午8:00到县招办查询详情。
腊苟把这通知看了两遍,伸直腰,说:“现在已经是8月18号一点多钟,四爷你不要急,莉伢你不要哭,天一亮我就到招办去!”
四爷也稍稍冷静了,点头说:“好……喂!老板!几块钱?”
网吧老板一直坐在旁边打盹,头也不抬地说:“算了算了,我看这个妹伢一上网就在哭,怕不是什么好事,钱嘛,小事情,免了免了。”
四爷拿出一张十元钞票放在桌上:“扰你半夜三更不能休息,还费心给我打电话,算我请你吃夜宵吧。”
爷仨走了。老板疑疑惑惑地自语:“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走过来看看电脑上一直挂着的公告,不大明白。敲了一敲,敲出S—ZK来搜索,搜到两个月前的一则招生简章:
S—ZK今年继续举行
全县五万初中毕业生和十多万家长极为关注的S—ZK今年继续举行。
根据新加坡方面提供的资料,凡合乎下列条件之一者均可报名:
1、参加2011年县教育局组织的中考,总成绩进入前20名;
……
老板还是半懂不懂,又点一点鼠标,搜出一条资讯来,哦,这个S—ZK是一中西合璧的简称。S,Singapore的缩写,英语字母;ZK,却是汉语拼音“招生考试”的缩略。连起来就是“新加坡招生考试”。
原来新加坡有一所“湘鄂女子高级中学”,是祖籍两湖的华人开办的学校。这学校创办于民国10年,有一把年纪了。多少年来只招收当地华人的千金,这些年,中新两国交流多了,华人回乡省亲,听得“唯楚有材”果然“于斯为盛”,又听说老家的学生娃在全国高考中吃亏最大,便商议施以援手,造福桑梓,从2005年起,每年提供100个名额,湘鄂各分一半。考上的才女们,三年高中费用全免,特别优异者直升本科或者留美留英,更大的诱惑则在于可以办理入籍,入新加坡籍。
“哦。”网吧老板闭上眼一笑,又摇摇头,“难怪那丫头哭哭啼啼的。”
腊苟走进县招办院子时不到七点半钟。院子里挤满了人,从年龄上看,一大半是四十上下的中年人,学生家长一辈的;小部分花甲古稀的长者,显然是家长的家长。不消说,这些人全是来“查询详情”的,人人愁眉苦脸。
看样子县招办早已预见到这种爆棚局面,提前作了预案。办公楼一楼大厅“认真学习三个代表大力贯彻三个代表”的通栏标题下张贴着一纸告示:
各位考生、家长:
欢迎大家前来查询S—ZK有关情况。
根据新加坡方面要求,落榜考生姓名及成绩均不公布,以保护学生隐私,维护学生自尊。为此,我办不以公开方式解答疑问。经研究决定,由党支部书记郭海同志、副主任张汉华同志、副主任王国庆同志、副主任李兴同志分别在301、302、303、304窒以个别谈话方式接待来访人员。请考生或家长按准考证号码分别到相应地点查询。
S—ZK040501001至S—ZK040501025:301室
S—ZK040501026至S—ZK040501050:302室
S—ZK040501051至S—ZK040501075:303室
……
腊苟看到这里啐了一口:“晦气!”后边还有几句话也懒得看了。8点钟一过,急往三楼上跑。陈文莉的准考证号是058,应该排在303室的第八名。上楼一看,运气还算好,三楼阳台上对着303的地方只站着两个人。腊苟靠着栏杆站定,心里七想八想:刚才看到的这个通知有点想不通。说是全县中考前20名才有资格参加S—ZK,怎么今天查分数的号码到了100,并且明天还有?回想一番,哦对了,还有其他条件……算了算了,现在哪里有闲心管别人的事情,赶快回到眼前。眼前情况是,051到058一共八个考生,现在303里面肯定已经进去了一个家长,那就是说八个考生有四个来查成绩,根据加减法原理也就是说有四个考上了。这就出了鬼嘞!50%的上线率怎么会没有陈文莉!陈文莉中考成绩是726.5分,全县第十一名,超过750满分的96%,陈文莉怎么……
“陈文莉!058号!”正在想陈文莉就听到有人叫名字叫号,听起来有点医院里叫号打针发药的意思。
腊苟急忙进了办公室。刚才在一楼把公告学习了几遍的,知道303室的“大夫”姓王,进去就朝办公桌后坐着的那人点头:“王主任早上好!”
王主任也点点头,很亲切地说:“您是襄北一中陈文莉同学的……看您年纪,不像是家长吧?”
腊苟说:“我叫陈腊苟,襄北镇螺蛳湾小学教导主任,陈文莉同学是我的堂妹。”
“哦……陈主任,那我们是同行。”
“哪里哪里,不敢高攀不敢高攀。”腊苟拿出烟来正想撕开敬奉,王主任说:“陈主任,很抱歉,屋子里开着空调,最好不要……”
腊苟把烟收了。身子往前凑一凑:“我想请王主任把小妹的成绩单给我看一看。”
王主任的办公桌上早准备好一应物品,顺手递过一张白纸一枝铅笔:“我报给你记吧……先核对一下考号姓名?”
“不必了不必了,我晓得有个同名同姓的。”
王主任笑道:“好吧。请记下来:陈文莉,语文92.5分。”
腊苟放下铅笔,站起身来说:“幸亏我来查一下,要不然真是……”
王主任问:“什么意思?”
“我这个妹伢语文成绩好得很!上个月参加全县中考,考了143分!新加坡的题目再难也不至于只考92分半!”
王主任连连点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有解释清楚。S—ZK每科满分是100分,不是150分。陈文莉的语文成绩如果用我们150分的标准来换算,大概就是140分上下。”
腊苟坐下来,在纸片上写下:语文92.5分(新加坡标准分100分。此分数相当于我县150分标准的140分)。
王主任很耐心地看他写完,接着说:“数学91分……这就不需要解释了吧?”
腊苟把纸片翻过来,列一个方程:
91:100=x:150
解 x=136.5
看看这个分数还可以接受,便记了下来,当然没有忘记再次注明“相当于我县150分标准的136.5分”。
王主任看了腊苟一眼,似笑非笑:“英语……这个……有点情况。陈文莉的英语成绩只有一项,笔试。分数很高,96.25,全县第二名。”
腊苟又喜又惊:“96.25,全县第二名?……不过,听王主任的意思……”
王主任说:“英语考试分笔试和口试两场,陈文莉的口试成绩……”他把面前的表格旋转180度,“你看,空白。”
腊苟跳了起来:“零分?!”
四爷跳得比腊苟更高:“放他祖宗八代的狗屁!老子的莉伢闭上眼睛也要考一百三四十分!”
“千古奇冤!千古奇冤!”腊苟忍不住用了一个成语。腊苟有十几个小时没有讲成语了,憋得很是难受。半夜时分与四爷对话,不愿“对牛弹琴、枉费口舌”;上午去找王主任,则担心“班门弄斧、弄巧成拙”。腊苟平时讲话总是要用成语的。腊苟教小学生写作文,要求每篇文章至少用十个成语。腊苟告诉学生娃们,一个用了成语的句子与一个不用成语的句子相比,就好比猪肉韭菜馅的肉包子与馒头相比,有“天壤之别”。“你们说,猪肉韭菜馅的肉包子好吃,还是馒头好吃?” 学生娃儿当然知道猪肉韭菜馅的肉包子好吃—─不过此时腊苟老师端出来的不是一个包子而只是一坨馅,孤零零一个成语。
四爷急得直搓手:“腊苟你不要说词语!到底是么样一个情况!”
这时陈文莉从房间里出来,看看父亲和堂兄的神情,猜到点什么了,忙问腊苟:“成绩单拿到了吗?”
腊苟一边擦汗一边说:“语文考了92.5分,相当于……”
陈文莉大叫:“我要你说英语!”
“要我说英语?E,N,G……”腊苟不好意思地笑道,“丫头你这不是出我的丑?我是小学语文高级老师……术有专攻,英语,这个……”
陈文莉恨不得哭:“我要你说英语成绩!英语成绩!语文数学我有把握!”
腊苟从离开招办到走进四爷家,一直没有想好怎么向这爷俩复命,这时被逼得无法,一跺脚,又来了一坨猪肉韭菜馅:“千古奇冤!”
初中毕业的语文高材生陈文莉觉得小学语文高级老师腊苟哥哥可能用词不当,这“千古奇冤”很是费解。但毫无疑问凶多吉少,于是乎双手捂面失声大哭。
腊苟心里发酸,把四爷衣角一拉:“我们到外面去说。详细情况只能……这个,窃窃私语。”
四爷摸头不知脑,只得随他走到门外窃窃私语。
“那个王主任,人还是蛮好,通情达理,和蔼可亲,彬彬有礼……”
“我说腊苟,这大的太阳,你不怕晒?你把我拖出来说这些闲话,有个屁用?”
腊苟本想用点迂回铺垫的写作方法慢慢引到正题,好让四爷有个适应过程,看他急成这个样子,只好直来直去:“听王主任说,妹伢就是英语失误了。英语考了两场,笔试成绩好得很,可是口试没有分数。”
“难道是零分不成?”
“零分肯定不至于。不过……”这话不好直说了。不是零分是啥!
“那到底是几多分?”
“招办那个王主任说,他也不晓得。”
“放他的狗屁!说到天反面我都不信!他一个招办主任不晓得伢们的分数?”
“那个王主任说,考试是新加坡的人在管,新加坡和我们一国两制……不是不是,国情不同,国情不同,他们不公布差生的成绩……”
“打他娘的胡说!我的伢是差生?!”四爷两手轮换捋汗衫短袖,那架势要和人干仗。
腊苟忙解释说:“人家没有说莉伢是差生。人家只是说新加坡的规矩和我们不同。他们100分的满分,60分及格,60分以下就不公布……”
“什么狗屁规矩!老子的女伢从小学到中学,哪一回不是考前三名!”
“我也搞不明白,听那个王主任讲……”
“陈主任在学校里教什么课?” 王主任忽然提出一个不相干的问题。腊苟答道:“我是小学语文高级教师。”
“您懂一点English吗?”
“……”
王主任笑笑:“那我给您打个汉语的比方。”
“您说您说。”
“实不相瞒,新加坡来的人不肯提供详细资料,我们侧面了解的情况是,除了县实验初中外,各乡镇的考生大多数在口试上失利,主要原因是口音不纯,听力很差,断句不当,无法与考官对话。”
腊苟老老实实地说:“您的话我听不大懂。”
“新加坡那所学校全部用英语授课,因此考试时非常强调口语,要求学生能听能讲,而不光只是能读能写。”
腊苟说:“能听能讲与能读能写不是一回事吗?”
“陈主任有所不知——我不是说打比方吗,说着说着忘了。是这样,英语也好汉语也好,都分口头书面,拿我们汉语来讲,从秦始皇统一文字,书面语定下来,上下两千年纵横几万里都可以交流,您到广东福建去,听当地人讲方言,半句都不懂,可是只要识字,还是能够交流。但是口语不同。您听得懂广东人福建人讲方言吗?”
腊苟这才听出了一点眉目:“您的意思,好像说……陈文莉讲的英语,新加坡的老师听不懂?……英语里也有广东话福建话?”
王主任好容易忍住笑:“打比方嘛。县实验初中的英语老师,是聘任的外籍教员,所以他们学生口语好,上线就明显多一些。而乡镇中学……这个情况就不好多说了,我们只管招生考试,教学质量问题,教研室掌握。”
“那就去找教研室!”四爷说,“狗日的,听这个话,好像城里的学生伢都考得好,我们农民的伢就该死?!”
腊苟说:“我从县里回来的时侯,也想去教研室问一问,不过又一想,去找他们有什么用?多此一举,徒劳无益。”
四爷嚷道:“老子的伢考新加坡,百拿百稳的事!一湾上下人人都等着喝喜酒,落下台来分数都看不着,你要我和你婶娘两块老脸夹到裤裆里?”
腊苟哭笑不得。这个四爷!他想的是这一层!腊苟感到四爷未免太糊涂太愚昧,轻一点说,是分不清轻重缓急——现在是你和婶娘两块老脸要紧还是妹伢的前途要紧?但是这话又不好明言,想了一想,使个缓兵之计:“好,我再跑一趟,去教研室看看。”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考试不是教研室组织的,题目不是教研室出的,卷子不是教研室改的,找他们?——用四爷的粗话说——有个狗屁用。
腊苟拿出手机来,拨通了襄北初中的教务主任。
“孙主任吗?我是螺蛳湾小学的老陈,我要到你那里上访!”
腊苟本来想说“咨询”,话到口边不知为什么变成了“上访”。事后他用心理学理论对自己语言中的下意识或无意识进行过分析——腊苟在电大进修过心理学——找出两点理由:一、想在四爷面前造成“到县城去的假象”;二、向孙某人发泄一下不满,同时又隐隐约约有点套近乎。这就又有成语了,“一举两得”,或曰“一箭双雕”。
孙主任一听电话就知道腊苟来访与陈文莉落榜一事有关,但是他猜不透陈腊苟来“访”什么。你上访?我还正要找你呢!
两个人见了面,孙主任劈头一句:“陈主任你不够朋友!你还好意思到我们学校来?”腊苟马上反击:“我来兴师问罪。”孙主任冷笑一声:“我没有问你的罪,你还……”想起腊苟的爱好,也用了一词,“倒打一耙?”
腊苟很诧异:“我倒打一耙?”
孙主任说:“你妹伢的中考志愿表是你指导填的吧?”这话戳到腊苟的痛处,他翻一翻白眼,无言以对。孙主任又说:“你要陈文莉一志愿二志愿三志愿都填了新加坡,襄江一中徐校长想把中考尖子招去,你妹伢的档案拿不出来,埋怨我一百回!还连累我们学校少了几个进一中的指标!我说陈主任,是哪个给了你十二分的把握,你三个志愿都填S—ZK?”腊苟翻了脸说:“你还说我?我的妹伢英语不及格,要你们负责!”
孙主任哈哈一笑:“陈主任,亏你也是个学校领导,怎么说这种外行话?我们教初中的人,负的什么责?我负责学生顺利参加中考!你的妹伢中考成绩全县总分第十一名,我襄北初中还对你不起?”
腊苟语塞。
“我晓得,陈文莉S—ZK落榜,你心里不舒服,可是你找我‘上访毫无意义。我襄北初中对学生负责,对家长负责,对教研室负责,对襄江一中负责,我襄北初中不对新加坡负责。”
腊苟心想孙某人这话也不能说不在理,还真想不出什么道理来驳他,可是——“孙主任,难道你们英语老师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说这话时,中气已经明显不足。
孙主任摇摇头:“我不说客套话,我如实告诉你,我认为,我们英语老师一点责任都没有。”
腊苟没有料到孙主任居然如此态度,连句客套话都不肯说,这叫人心里太不受用了!“孙主任你简直……岂有此理!”
孙主任心平气和地说:“陈主任你也是吃粉笔灰的人,怎么提这种愚蠢问题?我刚才讲得清清楚楚,我们不对新加坡负责。我们按教学大纲、按统编教材、按教研室统一要求授课,参加教研室组织的考试,参加县教育局组织的中考,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我问你,陈文莉中考英语成绩多少?”
腊苟不能正视孙主任,头扭到一边说:“……146。”
“150的满分,90分及格,本校英语均分118.75,全县英语均分106.5,你妹妹考了146,你不请我和英语老师喝酒,还和我横扯!好,”孙主任拿一支烟塞进腊苟嘴里,“你还有什么话说?”
腊苟憋了半天,憋出一坨猪肉韭菜馅:“茅塞顿开……”话一出口感觉不对头,不是来上访的吗,怎么……
这时有个中年人推门进来,一大包水果糖一条香烟往孙主任面前一摆,打几个很夸张的哈哈,语无伦次说了一大套,腊苟勉强听出这人好像是在口述一封高人代写的感谢信,文绉绉的,难得听懂。末了说,小孩明天要去襄江一中报名,学校录取通知上写着要转团组织关系,特来办理。孙主任对腊苟说:“陈主任稍坐片刻,我去找一找团支部书记。”
腊苟心头一惊,猛想到一桩大事,起身就走。
8月19号至20号是襄江县第一高级中学2011级新生报名的日子!
腊苟浑身大汗回到四爷家里,进门就叫嚷,“赶快准备报名!”四爷一听大喜:“找到人了?”
“误了新加坡这一头,襄江一中误不得!”
“襄江一中?与襄江一中什么相干?”
腊苟从大砂壶里倒了一大碗水一饮而尽,急急地说:“新加坡的事情……一言难尽,暂时不说了,现在一计不成再生一计,赶快准备到襄江一中报名!”
四爷摸不着底细,问:“你到县里去上访,到底什么情况?”
腊苟不好实言,支支吾吾地说:“县里的人哪里管得了新加坡的事……估计是没有希望了……襄江一中是全国重点高中,将来妹伢考北大清华十拿九稳,出国就到美国英国法国!新加坡巴掌大一点地方,拿轿子抬也不理睬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陈文莉站在房间门口,冷冷地说:“我凭什么东西去襄江一中报名?填中考志愿表的时候,你说‘襄江一中就不要考虑了,要我一连三个志愿都填S—ZK!”
腊苟前胸后背同时涌出一阵冷汗。襄江一中明天开始报名,陈文莉的录取通知在哪里?凭什么去报名?
这麻烦大了。弄不好真要弄出“千古奇冤”来。
腊苟强打精神赶到县城,已是下午四点多。十六七个小时没有合眼,人已筋疲力尽。出了车站,腿有些拖不动。到马路上找处树阴站下,两边一瞅,体会到什么叫左右两难。往左走,去教育局,往右走,去襄江一中,两边都应该去,可是去了之后干什么?
他索性在路边坐下了。
他要认真想一想。
到县城来的目的是什么?
为陈文莉上襄江一中。
上襄江一中需要有录取通知,录取通知找谁领取?
教育局普教科。那么应该往左走,去教育局。可是教育局普教科肯定是这样一个答复——“陈文莉的志愿上根本没有填襄江一中”。那么……只能往右走,去襄江一中了。可是手上没有录取通知,去襄江一中干什么?
“走投无路……” 腊苟又想到了一个成语。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呢?
腊苟感到脑袋发麻。狗日的,这还出了鬼!难道今天就在这里站到天黑?再说站到天黑又有什么用?
一个卖饮料的太婆推着小车走过,腊苟问:“有没有冰水?”“大瓶二元小瓶一元。” 腊苟掏出一张五元票子:“两瓶大的一瓶小的!”
他先拿一大瓶水兜头淋下,又一口气灌了一小瓶。从头到脚一阵清爽,正要重新入座,看看地下一摊水,换了个地方。
“老子要……三思而行!”他打开公文包,拿出笔记本和钢笔,试图梳理面临着的这一团乱麻。
他在本子上先写下“当前局面”四个字,接下来写道:为陈文莉报名上学。想了一想,又写——
录取通知?
没有。——原因?
未填志愿。——原因?
S-ZK估计过高、失误。——失误原因?
英语口试不及格。——原因?
这原因不用找。找也无益。孙主任回答得那样清楚明白。那只好从另一个方向入手。
现在的关键问题看来不是向后看找原因,而是向前看找解决办法。而所谓解决问题其实就是找人,只有找到且找对了人,才能解决问题。
腊苟给四爷打了个电话。那电话只响了半声铃就通了,显然,四爷在那边“望眼欲穿”。
“……四爷,我想来想去,还是要多找些人。你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
“当然是钱……好酒好烟……”
“那好说……找不着人呢?”
“……”
“我晓得的!”四爷恶狠狠地说,“老子还有别的礼物带给他们!”
腊苟关了手机,又翻开一页纸,写道:
该找的人——
新加坡考官?否。——原因?考试不及格。
襄江一中?否。——原因?没有录取通知。
教育局普教科?否。——原因?没有填志愿。
…………
他把这分析过程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忽想起不知什么时候在一本书上看过的“因素排除法”,好像是说,当很多复杂因素搅和在一起无法决断时,应该逐个排除某些因素,最后剩下的便是关键之所在。
那么排除什么?
倒推吧。教育局普教科应该排除。是你自己不填志愿。襄江一中也应该排除,你没有录取通知。——这两个地方排除掉,按书上的理论只剩下新加坡的考官了……
对呀!
腊苟站了起来。不找他们找谁?我陈家的高材生全县中考第十一名,怎么会英语口试不及格?!
对!找去!
——且慢……腊苟又拿起笔,把“当前局面”四个字又写了一遍,另起一行写道:
1、去哪里找?
2、找到后怎么交谈?
这个……交谈……想想似乎不准确,略一思考,列出一组近义词:交流?交际?交涉?交换?交往?交易?交待?交嘴……
一个一个审查了半天,最后确认“交涉”。确认之后使劲一拍后脑勺,“见了鬼!研究这有什么用!”赶快又回到两个问题上。
去哪里找?这有点难,不过肯定打听得到。
找到后怎么交涉?这恐怕是个大问题。陈文莉的口语都不能及格……你去说什么?连几句襄江英语都说不好。
英语?
腊苟喃喃自语:“英语。E、N、G、L、I、S、H……A……B……C……D……”
两名巡警经过车站,见马路边大树下斜躺着一个人,走过去一看,这人手上拿着笔记本。小巡警伏下身嗅一嗅:“没有酒气,不是醉鬼。班长你看怎么处理?” 班长也伏下身,把那人手上的笔记本看了看,说:“又是专业上访的……嗯?很奇怪嘞,他为什么事上访?怎么又是教育局又是新加坡?新加坡……还有福建英语广东英语,嗯?”小巡警轻轻搡一搡“专业上访人”,那人报以鼾声。这时车站那边有人高声尖叫:“我的包我的包!抓小偷啊——”
班长对小巡警下令:“你快去!我打个电话就来支援——喂信访局吗?我是巡警。短途车站对面有个专业上访的,情况有点复杂,可能涉及外交方面,你们来个人处理一下……我?我要抓小偷!……你们要下班?好,好好,我告诉你,这个人的情况有点复杂,出了事你们负责——站住!狗杂种!往哪里跑!”
班长一把抓住对面跑来的抢包贼。穷追不舍的失主和小巡警随后赶到。班长把小偷交给小巡警看住,问那失主:“他抢你的包?”失主连连点头,伸出手来拿包,班长一侧身:“慌什么?包里面有些什么东西?说清楚了给你。”
那人脸色突然变了,支支吾吾地:“两瓶五粮液……两条黄鹤楼香烟……”班长一天到晚和不良分子打交道,见这人神色不对,顿生警觉,打开包一看,不错,是有两瓶五粮液两条黄鹤楼香烟,可是烟酒之外另有一物,塑料袋包着。“这包不能给你,”班长说,“里面物品不符。”
那人脸上汗直淌,结结巴巴地说:“是……还有……一个……塑料袋子……”
“内装何物?”
那人不吭声。
班长把袋子打开一看:“啊!雷管!?刀!?”
那人转身想跑,被班长一把擒住。
“我不是坏人我不是坏人!我是农民企业家陈……”那人连声大叫。
躺在树下的腊苟被吵醒了,睁眼一看——“四爷?”
两名犯罪嫌疑人被带到派出所。一进门,四爷看见一个熟面孔,急忙大叫一声:“杨所长!”杨所长正要下班回家,见到老朋友被押进来,好生奇怪:“陈老板,这是?”
班长忙拉了所长一把,到一旁小声问:“熟人?”
“这是螺蛳湾渔场的陈老板,全县有名的养殖大户。他那个渔场是我们局里保驾护航的联系点……怎么把他……”
“喔……不是坏人?”
“少废话,怎么弄的?”
班长结结巴巴地说:“可能,误会了,他的包被人抢了,我们抓到小偷,退包给他,核实物品,看见有刀,还有雷管……他的同伙好像是个上访的,还涉及外国……”
“你走吧,我来处理。”
杨所长支走手下,请腊苟叔侄二人进办公室坐下喝茶,笑问:“陈老板陈老师,平日难得请到,今天是怎么回事?”
陈老板气咻咻地直翻白眼,不知从何说起。腊苟喝了一大杯水,静下心来,把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杨所长半懂不懂,说:“新加坡的事,我管不了,那雷管和刀子是干啥?这个我有责任问清楚。”
陈老板愤愤地说:“老子两手准备!谈得好,烟酒奉上。谈不好,就是那两样东西对付那几个狗日的!”
所长总算弄明白了。腊苟也是直到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四爷是打算先礼后兵!”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