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文学语言论争的五个阶段
2015-05-31郜元宝
郜元宝
一
五四到20世纪40年代末,围绕文学语言和一般应用文体的论争,先后经历五个阶段。
第一阶段即白话文运动时期,主题是“以白话代文言”。“白话”包括各方言区和各阶层丰富的口语,也不排斥依然活在当代人口头的一部分古白话书面语乃至成语和文言遗产,笼统称为“活人的语言”稍嫌宽泛,胡适后来将其凝练成作为“活的语言”的“国语”,白话文运动的目标就是让“全国的人渐渐都能用它(按即“国语”)说话,读书,作文”①。这是建立现代民族国家日常语言生活及其上层建筑的必要条件,也可说是五四前后提出的诸多现代化方案中最基本的一条。以后的文化建设,包括复杂多变的文学运动,均有赖于这个语言现代化方案的渐次展开。
文学对这一现代化方案有独特的反作用力。胡适提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的口号②,意在阐明“新文学”与新“国语”的互动关系,为五四前后白话文运动奠定了比较稳固的总体理论框架。主角是“白话文”,因其语言基础是“国语”,周作人又称之为“国语文”,基本的策略,是鲁迅、傅斯年、刘半农、周作人、胡适等在“第一个十年”反复论述、后来又不断修补的所谓“博取”各地口语、外来(主要是欧化)词汇句法以及适量文言,再“杂糅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③。诸家论述丰富,彼此也有差异,但大致不超出胡适的框架:“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
但这个框架相当宽松开放,给后来继续探索和论争预留了极大的空间。
“白话文”的语言基础是作为“活的语言”的“国语”,当时只能是以北方方言为基础的“官话”,但五四以后,“官话”不断变化,新“国语”不可能总停留于旧官话的水平,这就要处理不断变化的新国语及其书写系统与各地方言、外来(欧化、日化)语以及文言的关系。但具体怎样“博取”,怎样“杂糅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解决这些问题,不可能要求草创阶段的白话文理论一蹴而就。
比如方言与文学的关系。鲁迅反对纯用一地方言,也反对方言土语用得太多,太生僻,主张“博取”各地方言,并不在乎别人所嘲讽的“南腔北调”④,《阿Q正传》中赵太爷骂“阿Q,你这混小子”就是北方话。赵秀才骂阿Q“王八蛋”,作者特地注明这是未庄人平时很少使用的“官话”。胡适《文学改良刍议》(1917)只模糊提出“八曰不避俗字俗语”,在和林纾论战中,欣然欢迎对方作为罪状之一的“引车卖浆者之流”的口语。这都可以理解为部分地接纳方言。但胡适很快进而提倡“方言文学”,表彰“粤讴”代表的“粤方言文学”以及《海上花列传》代表的“吴方言文学”,认为这才是新文学语言的康庄大道,甚至还设想《阿Q正传》若纯用绍兴方言,当更加成功⑤。1934年有人将《阿Q正传》搬上舞台,让阿Q大讲绍兴话,鲁迅就不以为然,批评改编者是“隨手胡调”,“眼睛也是为俗尘所蔽”⑥,似乎就是对九年前胡适的“胡说”的答复。至于白话文要接近口语到什么程度,鲁迅和胡适的意见也相去甚远。胡适要求绝对的“白”,往往因为并不知道真实的口语是怎样的,而强迫自己的白话书面语竭力靠近想当然的实际并不存在的白话,因此弄得不伦不类,比如不说“胡适日记”,偏说“胡适的日记”,以为这就是彻底的白话了。鲁迅因为清楚地认识到“在进化的链条上,一切都是中间物”⑦,并不追求绝对的“白”,宁可满足于“文白夹杂”,他的文章在力争口语化的前提下,并不排斥文言和白话书面语固有的表现法。鲁迅杂文集没有一部的书名夹有“的”字以显示彻底的口语化。至于造句、选词(练字)方面离开口语之远,就更是和胡适形成鲜明对照了。鲁迅的杂文和散文诗中甚至故意使用大量对偶句,并坦率承认这是过去在私塾长期“做对子”养成的“积习”⑧,就更是胡适所不敢苟同的了。先驱者意见的不一致,为日后争端埋下了伏笔。
又比如,五四白话文理论对“欧化”的程度与方式并无明白界定。何为好的“欧化”,何为“恶劣的欧化”,始终扯不清。“欧化”主要表现为大量使用外来语呢,还是直接模仿西方的语法,也没有明确交代。等到20世纪30年代初提出“文艺大众化”,同时中国传统散文趣味浓郁而文言成分激增的“小品文”大行其道,五四初期未曾预料到的新的语言动向与“欧化”迎头相撞,于是欧化、文言和口语的比例以及各种语言要素“调和”的好坏与否,在五四一代人相互之间以及第二、第三代作家那里显出明显差异,这才引起不断的反省乃至激烈论争。在文学创作、文学翻译和文学批评中,大家对“欧化”的认识不断进步,获得不断自觉,不再停留在五四初期以“学衡派”为代表的围绕《马氏文通》功过的讨论,至于章士钊对“的底吗呢”的印象式批评,更不值一提了。比如鲁迅坚持“直译”,希望借此为中国输入更精密的语法,他的译文势趋于极端欧化,但鲁迅小说、杂文和散文诗就尽量口语化。尽管如此,必要时他也并不拒绝欧化语法,但鲁迅创作中的欧化语法不同于翻译,已经尽可能和口语、白话书面语乃至文言精心调和起来,成为“鲁迅风”的有机组成部分了。比如他的一些看似古怪却朗朗上口的长句子,以及李长之曾经拍案叫绝的杂文和《野草》中对于“然而”之类连接词的巧妙运用。
再比如,白话文的书写工具当然是汉字,但从白话文理论提出之初,汉字的地位就不很稳固。白话文倡导者们继承清末吴稚晖等人的“废汉文议”,相信汉字只是暂时工具,将来总要被拼音文字取代,甚至有“汉字不灭,中国必亡”的口号。胡适1935年写《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时还说,“如果因为白话文学的奠定和古文学的权威的崩溃,音标文字在那不很辽远的将来替代了那方块的汉字做中国四万万人的教育工具和文学工具了,那才可以说是中国文学革命的更大的收获了。”可见五四以后,尽管大家都在使用唯一可用的汉字,但谁也没有放弃以拼音文字取代汉字的理想,形形色色的“新文字”方案层出不穷。具体到作家创作,对周作人所谓“因了汉字而生的种种修辞方法”⑨的借鉴与否和畸轻畸重,也就会造成语言风格上日益明显的差异,从而造成白话文阵营内部的分裂。周作人对新近作家“细腻流丽”的白话就感到不足,提出“涩味与简单味”的期待⑩。刘半农留法归来,对新一代作家的语言和做派深致不满,禁不住“老实说了罢”11。闻一多说新诗有“欧化的狂癖”,指斥许多新诗人“要把新诗作成完全的西文诗”,为此他在肯定“《女神》之时代精神”之后,马上又批评《女神》过于欧化而缺乏“地方色彩”12。鲁迅后来也指出胡适的白话文像“茶淘饭”,没有余味13。
新文化阵营内部对理想的“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的不同表述开启了日后纷争,但新文化阵营内部这种纷争的前提是肯定白话文的总体方向,与后来历次论争中因为不满白话文的时代局限而得出完全否定的结论,有本质的区别。
二
第二阶段是1928年“革命文学论争”。“创造社”个别人物20世纪20年代中期就提出“民众艺术”(成仿吾)和“阶级斗争”的口号。1928年前后,成仿吾更提出“印贴利更追亚”(小资产阶级)的“意德沃罗基”(意识形态)需要再次“奥伏赫变”(扬弃),而当务之急是革命的小资产阶级作家必须获得“Proletariat”(普罗大众)的“意识”,浑然忘记了不久前他们还将文学创作的规律、技巧与作家个性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艺术之宫的柱石(“为艺术而艺术”)。经此急转弯,也不可能像“文学革命”时代那样从正面继续强调文学语言的重要性14。1924年,成仿吾还要求民众提高自己来迁就为民众着想的倾心创造的艺术家,到了1928年的“革命文学”论争中,革命的小资产阶级艺术家必须无条件地迁就民众,“克服自己的小资产阶级的根性,把你的背对向那被‘奥伏赫变的阶级,开步走,向那‘龌龊的农工大众!”阶级立场的大转变不仅需要在“意识形态”领域完成,还必须抵达语言层面,进到“文学革命”和“革命文学”初期都不曾梦想到的“文体永远被‘奥伏赫变的时刻”。于是“革命文学”提倡者们一面批评“文学革命”时代“有闲阶级”的“意识”和“趣味”,同时开始挑剔他们的语言“始终不能摆脱旧的腔调”。不仅如此,成仿吾还承认,即使“对于旧思想与旧文学的否定最为完全”的前期“创造社”本身,与“文学研究会”和《语丝》派一样,其“媒介—语体”都“与现实的语言相离那么远!”。这位创造社首席批评家的结论是:“我们如果还挑起革命的‘印贴利更追亚的责任起来,我们还得再把自己否定一遍(否定之否定),我们要努力获得阶级意识,我们要使我们的媒质接近农工大众的用语,我们要以农工大众为我们的对象。”15从此,“引车卖浆者之流”的语言就被带上一顶阶级论的帽子,一跃而为“农工大众的用语”。
这或许就是30年代中期陈望道等一批上海文化人提出的“大众语”的前身?按照成仿吾的逻辑推下去,“革命文学论争”势必要涉及文学语言的大众化,但事实上,后来居上的“创造社”晚期诸君子并没有突出语言问题,整体上这场讨论基本忽略了文学语言。
不是他们不想提语言问题,而是有难言之隐。1928年“革命文学论争”的健将们自己的语言依然是成仿吾在《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中坦率承认的前期创造社的语言面貌:“A极力求合于文法。B极力采用成语,增造语汇。C试用复杂的构造”(也许还应该加上“不避欧化”),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媒质—语体”不仅不能“接近农工大众的用语”,也“与现实的语言相离那么远!”,甚至还比不上他们所反对、所鄙视的《新青年》、“文学研究会”和《语丝》派的清白爽利、自然多样、文从字顺、温文尔雅。创造社晚期诸君子嵌满西文和尚未取得大家认可的生造的外来语(理论术语)的文章,属于五六年前闻一多批评的“欧化的狂癖”,经常遭到论敌鲁迅的揶揄,他们当然不愿以己之短来攻人之长了。
语言的“奥伏赫变”本来是“革命文学”题中应有之义,但恰恰在这方面他们有难言之隐,只好轻轻滑过去了。
我把“革命文学论争”算作现代文学语言论争第二阶段,是想强调这场论争对文学语言的忽视本身也是一种语言思想和语言态度。文学革命的主要内容就是语言变革,从“文学革命”转到“革命文学”,竟然略过了自己也一惊意识到了的语言问题,这本身就包含一种对语言的认识,说明“创造社”晚期诸君子虽然认为五四语言变革远没有完成,但比起“意识”的“奥伏赫变”,语言的“奥伏赫变”并不重要。其次,恰恰是这场整体上忽略语言的文学论争彻底结束了现代文学的五四时期,开启了一个新阶段,此后语言问题又被频频提起,但观念上已经和五四不同,许多地方恰恰是反五四的,其基本内容就蕴涵在以成仿吾为代表的创造社批评家初步表述的语言观念中,核心目标就是要把五四多元语言框架和语言方案压缩为以“普罗大众”为唯一服务对象的一元化语言道路。这个语言理想,“革命文学”论者因为自身的难言之隐而语焉不详,但总体的理论构想已合乎逻辑地包含了这一终极指向。有鉴于此,我认为“革命文学论争”是现代文学语言观念演进的重要一环,尽管其特点是在具体语言问题上留下大段空白,但这个空白必然会被继起的论争合乎逻辑地弥补,从而改变“文学革命”时期提出的那套平实宽广的语言现代化方案。
三
第三阶段,是由刚从中共领导岗位退下来而潜伏上海、关心指导正在兴起的左翼文学运动的瞿秋白对“大众文艺”的理论探索。这个阶段从内容和组织上延续了第二阶段,但作为一种“补课”,突出了第二阶段不曾深度触及的语言形式问题。郭沫若说,“我所希望的新的大众文艺,就是无产阶级文艺的通俗化!”郭是1928年“革命文学论争”主导者之一,他所谓“通俗化”包括语言形式的通俗易懂,为“革命文学”忽略语言文字的缺陷“补课”。1931年11月左联执委会决议说,“作家必须竭力排除知识分子式的句法,而去研究工农大众言语的表现法。”与“工农大众言语”相比,五四以来通行的白话文就显得落伍甚至反动了,瞿秋白称之为不古不今半文半白非驴非马的“骡子话”“骡子文学”。针对五四期间界线模糊的新“国语”,瞿秋白认为到了30年代已经出现了“各省人用来互相谈话演讲说书的普通话”,这“才是真正的现代的中国話”。具体地说,“新兴阶级在五方杂处的大都市里面,在现代化的工厂里面,他的言语事实上已经在产生一种中国的普通话(不是官僚的所谓国语),容纳许多地方的土语,消磨各地土话的偏僻性质,并且接受外国的字眼,创造着现代的政治技术科学艺术等等的新的术语。”16瞿秋白认为五四时期胡适等人提出的“国语”这个名称“本来是不通的”,他说“国语”有三层意思,一是相对于外国语而言的“本国(本民族)的言语”,一是由统治阶级指定的强迫少数民族共同使用的语言(“国定的言语”),一是相对于方言的“全国的普通话”,他认为自己所说的“现代的中国话”“中国的普通话”乃是第三种意义上的“国语”,并强调这个意义上的“国语”当时已进化到更加为大众所熟悉的程度,至于胡适之所谓的白话,他认为“已经被五四式的新士大夫和章回体的市侩文丐垄断去了”,所以五四时代开始建设的“国语”属于“官僚的所谓国语”17。诚如有学者指出的,瞿秋白的上述主张,“是从使用者的身份或语言作品的思想内容方面论断语言形式的,因而模糊了语言文字的全民性。这既抹煞了已行白话的普遍价值,也不利于传统语言成分的吸收和利用,而有碍于普通话的丰富和发展。”18主观化地人为切割语言共同体,给被切割为彼此孤立的未必真实存在的语言现象贴上阶级论的标签,这种研究语言的方式从“革命文学论争”中一露端倪,瞿秋白推波助澜,深刻影响了此后两个阶段的语言论争。
瞿秋白所谓“现代的中国话”“中国的普通话”,或者见于中共领导人通俗化著作(如瞿秋白的《东洋人出兵》以及早先为瞿所激赏的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但很难想象“在现代化的工厂里面”(比如上海产业阶级集中的地方)已有这种语言。《春风沉醉的晚上》(1923年)那个女工陈二妹就是一例,她只能操“柔和的苏州音”,逼得郁达夫“只能把她的言语译成普通的白话”。郁达夫1932年创作的《她是一个弱女子》后半部分写冯世芬进入沪西和沪东的工厂,参加1927年上海工人迎接北伐军的大罢工和攻击孙传芳残部的武装暴动,以及1932年中日上海军事冲突过后冯世芬为过去的同学郑秀岳收尸,也仍然没有看到“中国的普通话”。相反,在瞿秋白亲自介入下完成的《子夜》里面那些只会说作家赋予的政治口号的工人语言多么虚假苍白,而稍后更加了解上海产业工人的夏衍的《包身工》(1935)恰恰透露了上海杨树浦纱厂内部华洋杂糅、方言和国语并存的真实的语言环境!《包身工》里面的语言和瞿秋白描绘的“中国的普通话”相差甚远。对此茅盾倒是有清醒认识,“在目前,我以为到底不能不用通行的‘白话——宋阳(瞿秋白)先生所谓‘新文言。现在通行的‘白话,尚不至于像宋阳所说的那样罪孽深重无可救药,而且也不是完全读不出来听不懂。”与此同时,茅盾还对上海“钢铁工人,印刷工人,纺织工人,和码头工人”做了番实地调查,发现“五方杂处的大都市如上海的新兴阶级普通话还是一种上海白做骨子的‘南方话”,“即使在一地的新兴阶级有其‘普通话,而在全国却没有。宋阳先生所描写得活龙活现的‘真正的现代中国话何尝真正存在。新兴阶级中并无全国范围的‘中国话!”19《子夜》的工人语言虚假苍白,源于茅盾的创作理念,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茅盾忠实于他所了解的上海产业工人的语言实际。他遵循着五四以来绝大多数新文学作家的语言策略,一律将人物的庞杂生僻的方言“译成”通行的为白话书面语,由此创造“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而不是把瞿秋白构拟出来的所谓“真正的现代中国话”硬塞给产业工人。
瞿秋白还规劝“最亲密的同志”鲁迅放弃“用文言做本位”的“直译”欧化文,转而追求“中国人口头上可以讲得出来的白话”。但瞿秋白在鲁迅那里碰了软钉子。正如在“革命文学论争”之后的回顾中鲁迅承认自己在思想内容上只能写“反叛的小资产阶级的反抗的,或暴露的作品”20,针对瞿秋白在语言形式上的过激要求,鲁迅也坚持认为他还不能创作或翻译“什么人全懂得的书”,他的读者必须是“有略能识字的”;针对他们,只有那“特别的白话”“四不像的白话”才是现实的21。鲁迅在这点上和茅盾的上述见解基本一致,他甚至提醒人们,文艺大众化的前提是作为大众的读者必须有“相当的程度——否则,和文艺即不能发生关系,若文艺设法俯就,就很容易流为迎合大众,媚悦大众。迎合和媚悦,是不会于大众有益的”。他希望有更多一些“为大众设想的作家,竭力来作浅显易解的作品,使大家能懂,爱看,以挤掉一些陈腐的劳什子。但那文字的程度,恐怕也只能到唱本那样”。因此当时所能做到的大众化,还只是“使大众能鉴赏文艺的时代的准备”,“倘若此刻就要全部大众化,只是空谈——若是大规模的设施,就必须政治之力的帮助,一条腿是走不成路的。许多动听的话,不过文人的聊以自慰罢了。”22这里的部分思想,颇接近成仿吾1924年《民众文艺》一文的观点,即在为大众着想时,更强调坚持作家自己的立场。成仿吾说,“不必迁就民众的水平而放弃创造,民众须依靠教育程度的提高来学会欣赏”,1930年的鲁迅的话说得可比1924年的成仿吾重多了,他警告文艺家不能因为想赢取“大众文艺”的好听的名号而“迎合大众,媚悦大众”。“迎合和媚悦”,比成仿吾所谓“迁就”要严重得多,这主要也是因为作家鲁迅根据自己的实际经验,比批评家成仿吾更敏感地察觉到“文艺大众化”理论的负面因素可能给文艺带来的不良后果。
四
第四阶段,“大众语讨论”。1934年夏汪懋祖(曾任江苏省督学、全国教育学会专家会员、台湾东南大学教育系主任)等倡议“复兴文言”,激起以陈望道为首的沪上一批进步文人针锋相对,后者趁机发起“大众语讨论”,一则回击“复兴文言”的声浪,同时继续“文艺大众化”未竟之业,将“文艺大众化”讨论中提出的语言诉求再往前推进一步。这场讨论只持续两三个月,却承先启后,影响深远。
鲁迅在1934年8月2日《答曹聚仁先生信》中劈头就说,“关于大众语的问题,提出得真是长久了——”讨论不到两个月,怎么说“提出的真是长久了”呢?鲁迅未作解释。从他介入讨论的方式看,当时提出的一系列问题显然令他想起五四以来近三十年同类问题引发的诸多讨论,鲁迅是把大众语讨论当作五四以来有关中国文学语言和一般应用文体从未间断的连续讨论的一个环节来把握的。
当时讨论很热闹,这里仅对照上面三个阶段,看看“大众语讨论”在打击“复兴文言”和要求白话文更倾向大众的积极意义之外,是否存在一些认识的误区。
首先,针对白话文,当时虽然也有人说了一些公道话,比如《申报·读书问答》栏有言,“在五四时代,大眾语运动史包含在白话文运动之中的。我们反对白话并不容否认白话在整个语文运动中所成就的那一部分:它宣布了‘文言的死刑,指出了今后‘语文一致的必然性”;还有人说,“白话文的基本词汇、语法,也是劳苦大众口语的基础的部分;在内容上,白话文现在创造了不少进步的作品,是理论翻译文的唯一工具。”23但主流意见是将白话文置于他们所提倡的“大众语”对立面,不承认“大众语”乃是“白话文”自身进一步提高和改善的方向之一,而想抛开白话文另起炉灶。这一点,无疑延续了“革命文学论争”和“文艺大众化”两个阶段的阶级论思想对语言现象的生硬处理。同时,五四“白话文”运动初期对方言的崇拜,对拼音文字的幻想,在“大众语讨论”中重新奏响。表面上,这似乎仅仅继承了第二、第三阶段对五四白话文的语言形式的否定,但否定了五四白话文在语言形式上的划时代意义,也就否定了五四白话文学的巨大成就,因为白话文学和白话文密不可分。否定白话文学的巨大成就,企图后来居上,“彼可取而代之”,乃是“革命文学论争”和“文学大众化”发起者们的共同心态,尽管在否定的力度和程度上有所不同。“大众语讨论”继承了第二、第三阶段对五四新文学的形式和内容的双重否定。这并非“大众语讨论”主导者的初衷,而是他们的论述逻辑在客观上必然推出的结果。
对此鲁迅有清醒意识。出于政治和战略考虑,他公开介入和支持大众语讨论,甚至承认“在交通繁盛,言语混杂的地方,又有一种语文,是比较普遍的东西,它已经采用着新字汇,我想,这就是‘大众语的雏形”(注意只是“‘大众语的雏形”而已)。他也希望作家们为大众着想,“竭力将白话做得浅豁”。但与此同时,鲁迅接连提出了和当时多数人针锋相对的意见:“原有方言一定不够,就只好采用白话,欧字,甚而至于语法。”“但精密的所谓‘欧化语文,仍应支持,因为讲话倘要精密,中国原有的语法是不够的”,又因为大众往往除了“妈妈的”之外,实在“说不出别样的话来”,所以“先驱者的任务,是在给他们许多话,可以发表更明确的意思,同时也可以明白更精确的意义”,而这只能仰仗白话,而非那些“姑且算是向大众语去的作品”。“要不然,我们就会自己缴了自己的械。”24在这意义上,胡适追问“大众语在哪儿?”,跟鲁迅的意见可以相通。至于“普及拉丁化”,鲁迅认为“要在大众自掌教育的时候”,也就是必须在大众取得政权之后,不单靠一班亭子间文人的吆喝。
鲁迅支持“大众语”,是从中国文学语言和中国大众欣赏能力一同提高的宏观视野立论的,同时又站在五四以来白话文和白话文学的立场来考虑理想状态的“大众语”和经过几十年努力已取得相当成就实际上也已通行适用的现代白话书面语的关系,这种态度和方法,和那些对将近二十年白话文和白话文学历史实践相对隔膜、在和“复兴文言”声浪对垒时过于强调策略和权宜之计、因袭了“革命文学”“文艺大众化”两个阶段的理论偏颇而未加充分反思的“大众语”提倡者们之间,必然有很大距离。在《答曹聚仁先生信》发表之后不久,鲁迅又于1934年8月底和9月初在《申报·自由谈》长篇连载了《文外文谈》,进一步纠正“大众语讨论”的理论偏颇,主要针对大众语提倡者们否定和轻视现代白话书面语的错误态度,同时也深刻剖析了他们对于知识阶级与大众的关系的错误理解:
这一回,大众语文一提出,就有些猛将趁势出现了,来路是并不一样的,可是都向白话,翻译,欧化语法,新字眼进攻。他们打着“大众”的旗,说这些东西,都为大众所不懂,所以要不得。其中有的是原是文言余孽,借此来打击当面的白话和翻译的——有的是本是懒惰分子,未尝用功,要大众语未成,白话先倒——其实还是文言文的朋友——现在要说的只是那些好意的,然而错误的人,因为他们不是看轻了大众,就是看轻了自己,仍旧犯着古之读书人的老毛病。
读书人常常看轻别人,以为较新,较难的字句,自己能懂,大众却不能懂,所以为大众计,是必须彻底扫荡的,说话作文,越俗,就越好。这意见发展开去,他就要不自觉的成为新国粹派。或则希图大众语在大众中推行得快,主张什么都要配大众的胃口,甚至于说要“迎合大众”,故意多骂几句,以博大众的欢心。这当然自有他的苦心孤诣,但这样下去,可要成为大众的新帮闲的。
说起大众来,界限宽泛得很,其中包括着各式各样的人,但即使“目不识丁”的文盲,由我看来,其实也不如读书人所推想的那么愚蠢——所以,新国粹派的主张,虽然好像为大众着想,实际上倒尽了拖住的任务——“迎合大众”的新帮闲,是绝对的要得不得的。
由历史所指示,凡有改革,最初,总是觉悟的智识者的任务。但这些智识者,却必须有研究,能思索,有决断,而且有毅力。——他利导,却并非迎合。他不看轻自己,以为是大家的戏子,也不看轻别人,当作自己的喽啰。他只是大众中的一个人,我想,这才可以做大众的事业。
长期以来,鲁迅这些意见实在被过于忽视了,以为支持大众语的鲁迅和在上海亭子间提倡大众语的那些文化人都是一个想法。另外鲁迅这些话不仅针对大众语讨论中的“错误”有效,再往上溯,也同样适用于他对“革命文学”、“文艺大众化”理论偏颇的针砭,甚至提前预知了第五阶段真的“新国粹派”、“‘迎合大众的新帮闲”的登场。
五
第五階段,四十年代初期“民族形式”和《讲话》发表前后。在“民族形式讨论”中,一方面是胡风坚持的中国新文学是“世界进步文学在中国新拓的支流”的说法,一方面则希望从“民间形式”“民族形式”中直接产生“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到了《讲话》,则是继“革命文学论争”、左联执委会决议、“文艺大众化”和“大众语”之后,从政策和原则的高度提出学习工农兵和人民群众的语言:
许多文艺工作者由于自己脱离群众,生活空虚,当然也就不熟悉人民的语言,因此他们的作品不但显得语言无味,而且里面常常夹杂着一些生造出来的和人民的语言相对立的不三不四的词句。同志们爱说“大众化”,但是什么叫做大众化呢?就是我们的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而要打成一片,就应当认真学习群众的语言。如果连群众的语言都有许多不懂,还讲什么文艺创造呢?
为了响应这个高度政策性和原则性的号召,周扬甚至提出在小说的人物对话之外,还要对知识分子的叙述描写的语言进行一番“打扫”:
他(按指赵树理)在做叙述描写时也同样用的群众的语言,这一点我以为特别重要。写人物的对话应该用口语,应当忠实于人物的身份,这现在是在没有谁作另外的主张的了;唯独关于叙述的描写,即如何写景写人等等,却好像是作者自由驰骋的世界,他可以写月亮,写灵魂;用所谓美丽的辞藻,深刻的句子;全不管这些与他所描写得人物与事件,是否相称以及有无必要。要创造工农兵文艺,这片世界有打扫一番的必要。25
周扬所谓“打扫”,正是鲁迅《门外文谈》所说的“扫荡”:“读书人常常看轻别人,以为较新,较难的字句,自己能懂,大众却不能懂,所以为大众计,是必须彻底扫荡的,说话作文,越俗,就越好。这意见发展开去,他就要不自觉的成为新国粹派。”厥后文章,乃果辗转不逾此界,都成了“新国粹派”“‘迎合大众的新帮闲”的天下,“和人民的语言相对立的不三不四的词句”(毛泽东)被喝令禁止了,“写月亮,写灵魂——所谓美丽的辞藻,深刻的句子”(周扬)被“打扫”了,“较新,较难的字句”(鲁迅)被“彻底扫荡”了,中国文学语言还剩下来什么呢?这是研究那以后至今的中国文学时值得留心的一件大事。
也有反对的声音。比如关于群众语言,当时公认为最能采纳方言土语的小说家吴组缃就发表了一篇文章,叫《文字永远追不上语言》(1942),反对文学语言(他所谓“文字”)亦步亦趋追随方言土语,认为作家不必为了竭力靠近那实际无法靠近的异常丰富复杂的口语而放弃进一步锻炼提高五四以来的书面语。这是很有说服力的,尤其出于《一千八百担》的作者之口。
胡风和路翎则继承鲁迅思想,认为老百姓的语言资源有限,不足以作为文学语言的唯一依靠。他们甚至从“精神奴役的创伤”进一步提出“语言奴役的创伤”。群众语言是他们长期经受精神奴役而在语言上留下的“创伤”,如何值得作家们不加选择地匍匐膜拜?所以鲁迅所谓“给他们许多话”,乃是胡风、路翎的主要用力方向:
又谈到小说语言的问题。胡风说,我的小说采取的语言是欧化的形态,在这方面有过很多的争论。我小说人物的对话缺少一般的土语,群众语言。他说,他隔壁的朋友向林冰就说过,我写的工人,衣服是工人,面孔、灵魂却是小资产阶级。还说:“人物缺少或没有大众的语言,大众语言的优美性被你摒弃了,而且大众语言是事实,你不尊重事实了。”我说我的意见是,不应该从外表与外表的多量取典型,是要从内容和其中的尖锐性来看。工农劳动者,他们的内心里面是有着各样的知识语言,不土语的,但因为羞怯,因为说出来费力,和因为这是“上流人”的语言,所以便很少说了。我说,他们是闷在心里用这思想的——当然这种情况不很多,知识少当然是原因,但我,作为作者,是既承认他们有精神奴役的创伤,也承认他们精神上有奋斗,反抗这种精神奴役的创伤的。胡风便大笑了。喜欢大笑也是他的特点。我说,我想,精神奴役创伤也有语言奴役创伤,反抗便会有趋向知识的语言。我说,我是浪漫派,将萌芽的事物夸张了一点。胡风又大笑了。26
七十多年前的对话令人神往。他们在鲁迅的思想道路上探索,但有些方面比鲁迅想得更深,也说得更明白,更精彩了。这种探索,虽然在“打扫”“扫荡”知识分子语言的潮流中淹没已久,但后起的聪明的作者们还是不难加以赓续,只要有足够的探索精神和足够的知识储备。
结语
以上简单回顾可以见出,五四白话文运动在语言观念上比较松散多元,此后历次论争对五四的先驱性开拓不无补苴罅漏之功,但往往因一时潮流的引导而偏于一端,未能妥善处理语言诸要素的关系,突出某一要素而压抑其他,或出于政治的需要拟想出并不存在的语言而要求作家采用,甚至从政治原则的高度勒令作家放下一种被贴了政治标签的语言,去学习另一种同样被贴了政治标签的语言。随着历史的演进,语言观念反而呈现混乱退化之势。将上述五个阶段视为连续展开的过程来考察,检讨后起的讨论如何应对先前的讨论所获得的认识成果,并结合各个时期文学创作与批评的语言实践,或可看出每个阶段语言论争的核心问题、进步意义和认识误区,为研判当下中国文学语言状况提供有益的借鉴。
2014/10/13写
2014/11/14改
【注释】
①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1935)。
②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1918年4月)。
③周作人:《〈燕知草〉跋》(1928年11月22日)。
④鲁迅:《〈南腔北调集〉题记》(1933年12月三十一日)。
⑤胡适:《吴歌甲集序》(1925)。
⑥鲁迅:《且介亭杂文·答〈戏〉周刊编者信》(1934年11月14日)。
⑦鲁迅:《写在〈坟〉后面》(1926年11月11日)。
⑧鲁迅:《南腔北调集题记》(1933年12月31日)。
⑨周作人:《谈龙集·〈扬鞭集〉序》(1926年5月30日)。
⑩周作人:《〈燕知草〉跋》(1928年11月22日)。
11刘半农:《老实说了罢》。
12闻一多:《女神之时代精神》(《创造周报》1923年第4号);《女神之地方色彩》(《创造周报》1923年第5号)。
13鲁迅:《二心集·关于翻译的通信》(1931年12月28日);《花边文学·玩笑只当它玩笑(上)》(1934年7月18日)。
14成仿吾1924年的《民众艺术》认为,“民众的艺术”(民众自己拥有和创造的民间艺术)“只在浅薄的娱乐与低级的教化,它们还不知有人生的批评与美的创造。这样的东西,我们似不应假以民众艺术的称号”。而“关于民众的艺术”(用民族生活做材料写进作品)虽有艺术价值,但“大多数尚是从贵族的艺术家手里弄出来的——与静物般的民众未免太不相干了——实是不能称谓民众艺术的”。只有“为民众的艺术”,“特点是能给大多数人以精神上的益处与美感而不失艺术上的价值”,才配称为民众艺术,但这不必迁就民众的水平而放弃创造,民众须依靠教育程度的提高来学会欣赏,“艺术愈进化,便愈和民众无关,然而这是民众教育上的缺陷,不能把责任推到艺术的进化上来。”“艺术家只要稍存民众意识,他的作品不怕民众不能感受——。”在这种“民众艺术”理论中,艺术家自然也不必迁就民众的语言。
15以上引文,均见成仿吾:《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1927年11月16日写,原载《创造月刊》1928年2月1卷9期)。
16瞿秋白:《学阀万岁!》(1931年6月10日)、《鬼门关以外的战争》(1931年5月30日)、《大众文艺的问题》(1931年10月25日)、《普洛大众文艺的现实问题》(1932年3月5日)等文。
17瞿秋白《学阀万岁!》的一条自注,见《瞿秋白文集》(二),69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版。
18高天如:《中国现代语言计划的理论和实践》,125页,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19止敬(茅盾):《问题中的大众文艺》,载(《文学月报》1卷2号(1932年7月)。
20鲁迅:《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1931年)。
21这一节瞿秋白和鲁迅的话,均见《二心集·关于翻译的通信》((1931年)。
22鲁迅:《集外集拾遗·文艺的大众化》(1930年)。
23高荒:《由反对文言文到建设大众语》(1934年)。
24鲁迅:《答曹聚仁先生信》(1934年)。
25周扬:《论赵树理的创作》,原载《解放日报》1946年8月26日,引自《周扬文集》(一),42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26路翎:《一起共患难的友人和导师——我与胡风》(1989年4月23日),原载晓风编《我与胡风——胡风事件三十七人回忆》,宁夏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转引自鲁贞银、张业松编《路翎批评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
(郜元寶,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