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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的文学:现象与问题

2015-05-31本刊编辑部

南方文坛 2015年1期
关键词:批评家作家文学

本刊编辑部

时间:2013年11月9日

地点:广西南宁跨世纪大酒店·多功能厅

论题:2014年的文学:现象与问题

主办:中国现代文学馆 南方文坛杂志社

主持人:张燕玲 计文君

张燕玲(《南方文坛》主编):欢迎大家参加由中国现代文学馆与南方文坛杂志社联合举办的第五届“今日批评家”论坛!本届论题是敬泽老师定的——2014年的文学:现象与问题。虽然此时才11月,我们也试着回望今年的文学,一如论坛前我们回望《南方文坛》开了16年的“今日批评家”栏目,从PPT大家看到:1998年至今,栏目一期一名,90名彼时的青年批评家曾经从这里走过,在此,我们看到当年的敬泽老师和吴馆长的青葱岁月,从50后、60后到近年的80后,我们看到一代的文学,有一代的作家,必然也有一代的批评家。文学永远都有自身的年轮和自身的发展规律,批评家的成长成熟需要时日,因而“今日”不仅仅是年龄概念,更是时态,现在进行时,当下的,希望年轻的你们明天也从这里走过。五年前,周立民最早向我提议建立以“今日批评家”栏目为名的青年论坛,敬泽老师建议与中国现代文学馆联合,至今与吴义勤馆长已经成功合作了四届。

我想今天的回望是必要的,大家可以回望2014年文学创作与批评状况,引人注目的文学热点及其问题,还有不可忽视的全媒时代大众中流行的文学现象,包括新生的文学力量,以及现实经验表达的困难等等,期待大家畅所欲言。我们首先请吴义勤馆长做开坛发言。

吴义勤(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此前,“今日批评家”论坛曾在上海、桂林、北海等地举办,取得了比较多的成果。这个论坛的参与者不仅是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客座研究员,而且把更广大的青年批评家队伍汇拢在“今日批评家”论坛。今年的主题之所以定为“2014年的文学:现象与问题”,是希望我们的青年批评家介入文学现场,具有进入文学现场的研究能力。这几年聘请的客座研究员基本都是高校老师,高校的文学研究与文学现场的联系不像80年代那么紧密。80年代的批评家都是从现场出发展开研究,而现在高校的老师习惯于从一些问题、理论和文学史的角度来研究。从理论和文学史的角度研究文学固然是很重要的,而文学现场的研究的紧迫性其实更重要。我们处在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特别是网络,可以发出各种声音。但众声喧哗也可能淹没和覆盖很多东西。太多的声音来不及沉淀,来不及被及时提炼出来,因此很多东西被忽略掉。今天这个论坛表面只是回望2014年的文学问题与现象,实际上很多问题并不是某个年度的问题,而是与过去文学现象联系在一起的。所以,我们是从2014年的文学入手,来讨论一些文学的问题,这是本次论坛的第一个出发点。其次,我们每年有一个文学蓝皮书,在每年的4月30日(世界读书日)发表,因此,我们有必要把这一年的一些问题和现象进行有效的梳理。大家的讨论也是为文学蓝皮书的写作做准备工作。同时,也是为中国现代文学馆的中国现代文学年鉴的编撰工作提前做准备,因此以“2014年的文学:现象与问题”作为本次论坛的主题。在论坛中,大家感兴趣的话题都可以提出来,大家汇集在一起,也算是批评家的智库或思想库吧,大家可以自由討论。因此,我希望这个论坛每年都能不断进步,同时为今后办好论坛积累一些经验。

张燕玲:谢谢吴馆长!吴馆长很好地突显了我们论坛的宗旨:凝聚批评新力量,互启文学新思想。我们做这个论坛是想设置这样一个平台,让我们年轻的批评家以更近的方式走进文学现场,或者说是离文学创作和批评更近一点,以更好的方式让批评回到文学现场,展示各位批评新力量的新思想,促进文学批评事业的发展壮大。论坛一直以青年新锐为主力,所以我现在把主持接力棒交给年轻的著名作家计文君。

计文君(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刚才我们回望了今日批评家一路走来的历程,其实我们凝望“今日”也就是凝望形成中的新时期文学批评历史。我们在座的有老师,也有年轻的批评家。我们是不是先让青年批评家先发言,然后请各位老师做出评点。首先请张晓琴发言。

张晓琴(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2014年长篇小说题材纷繁复杂,写作手法各具异彩。作家们在讲述中国故事的方式上做出了很大努力。同时,也出现了书写百年来中国人生存经验和存在之困的作品和以中国传统文化符号为书写对象的作品。这一切似乎可以说明:中国作家开始拥有某种程度上的文化自觉与自信,他们渴望以小说的方式传达中国经验。然而,2014年却出现了许多“难读”的长篇小说,作家们在文化自觉的同时却陷入了一种叙事焦虑,作家们究竟应该怎样讲述中国故事?一是百年中国故事的讲述方法。如何讲好中国故事?这是2014年长篇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不同代群的作家们都在努力探索,进行了多种叙事方式的创新与尝试。贾平凹新作《老生》由四个故事构成,辅之以开头、结尾。小说中有“老生”讲述百年中国故事的声音和一位饱学之人讲述《山海经》的声音,他们共同记录了中国自古至今的历史和生活其中的人的命运。无独有偶,关仁山的《日头》通过一老一少的双重叙事展现出河北冀东平原日头村近四十年的变迁。同时,作者又在每一章的开头引入了古代十二乐律名,小说的文本内部的声音由此变得更加丰富。二是当下中国脉搏的触摸。触摸自己所处的时代的脉搏是每一个有良知的作家的责任,2014年长篇这方面的作品不少,如刘心武的《飘窗》、马原的《荒唐》、晓航的《被声音打扰的时光》、王宏图的《别了,日耳曼尼亚》等。刘心武在《飘窗》中坚持了他一以贯之的人道主义思想、知识分子自省意识,以及对世俗生活中普通人的生存和生命关注。马原的《荒唐》试图通过对黄棠及其家族的叙事揭示当下时代的本质面貌。三是发掘中国传统文化符号是2014年长篇的又一特点。刘醒龙的《蟠虺》围绕青铜重器曾侯乙尊盘的真伪之谜展开叙事,由此将社会各色人等聚拢起来,让他们上演了一幕现代社会的悲喜剧。《蟠虺》虽然最终直指人性,却因其特殊的中国文化符号而产生了独到的魅力。张大春的《大唐李白·少年游》将笔触直接伸向唐代,勾勒出李白早年的人生轨迹和大唐盛世的历史画卷。储福金的《黑白·白之篇》以围棋为线写出四代棋手的“黑白”人生,从棋与文化、生存等层面来呈现棋的发展与社会发展的相通。

徐刚(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单就纯文学期刊而言,我做了一个初步的统计,今年截至目前,全国各大期刊,包括增刊长篇专号在内,一共有长篇小说五十六部,我想就几个具体的文本,谈三个小问题。第一,小说应该如何切入现实?众所周知,现实性是作家永远的焦虑。马原的《荒唐》力图呈现整体的现实,但它为了增强真实的话题感,不惜破坏文本的虚构距离,在小说文本中对一些话题性的现实元素进行了直接引用,他的叙述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现实的印证,而非重新构造。同样是对现实片段的描摹,薛忆沩的《空巢》则显得细腻而深入得多,他讲述空巢老人这个流行的话题,从电信诈骗这个司空见惯的新闻故事入手,引出人物背后发人深省的东西。他写的不是具体的事件,而是一个群体的症候,一代人的内心状态,一种刻骨的孤独与隔膜。在此,现实的表象和片断只是一种呈现丰富内心世界的契机,而非小说所着力表现的对象本身。第二,小说应该如何呈现历史?贾平凹《老生》的概括性非常好,四个时期的故事很有代表性。当然,他又不是在写故事、写传奇,而是写万事万物,写一切关系、一切人和事。《山海经》当然是一个比较取巧的修辞,但却使小说获得了一种超然的气韵。他有许多闲笔,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可以说是神秘主义,又可以说是装神弄鬼。这既可以看到古典野史笔记影响的痕迹,也是他理解世界的一种方式。另外《老生》的视角也很独特,一个不知道多大年纪的唱师,一辈子在阴阳两界往来,他的身上包含着作者的深刻用意:小说家要沟通历史与现实,往来于阴阳两界。小说本身的意义也像唱师一样,把前朝后代的故事编进歌词里,像超度亡魂一样超度历史。同时这个故事也有间离的效果,它将历史的真实性悬置了起来。第三,小说应该如何构造自我?年轻的作家习惯写自叙传式的人物和成长的故事,而这个故事往往只是个人经历的罗列,从头至尾人物没有显著的变化。更多只是一个僵化的自我,缺乏内省的自我。周嘉宁的《密林中》则不一样,小说难能可贵地看到了精神成长的印记。小说写艺术圈的生活,毫不及物的头脚倒立的生活,写主人公的执迷和厌弃,写琐碎的日常生活对人的精神摧残。写一个文艺女青年的波西米亚式的生活,写她不断逐梦,不断失败的命运,写她对自我身份的指认,在黑漆漆的密林中对那一束亮光的追寻,直到偶然的转机带来的命运变化。整个小说显得醇酽而厚重,令人对这个年龄的作家刮目相看。

李敬泽(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副主席)刚才听了两位的发言,我很受启发。中国的文学,包括长篇小说创作,现在到了很多问题需要认真地、严肃地,甚至是尖锐地面对和思考的时候了。张曉琴和徐刚渐渐都成熟了,说的都很有分寸,但其实,不可讳言的一个感觉就是,一年看了那么多长篇,没有多少让人惊喜的东西。当然,某种程度上,我们自己也要反省,也许真有些令人兴奋的东西没有被我们看到。这种状况下我觉得尤其需要批评家非常敏感地去发现作家创作中那些新的因素,这方面,批评家面临很大的挑战。长篇小说写到现在,每个作家多多少少都有点山穷水尽的感觉,晓琴也谈到了叙事上的种种探索,那都是小道,现在作家沉迷于小道。也就是说,作家在章法上想问题,完全是在符号上去想办法,这就真的完全就成了形式了,而且是什么也打不开的形式。我们固然看到现在作家确实存在形式的焦虑,这种焦虑从何而来,如何去应付创作中的这种形式的焦虑。形式究竟从哪儿来?如果不是通过这个形式去打开世界的一个面向,那么这个形式是没有意义的。那就叫形式主义。有些小说如果把形式删掉,一点也不妨碍这个小说实质性的面貌。新的形式如果说不是真正扎根于现在的人的经验的深刻的分析、洞察和艺术构造的基础上,这个形式我觉得也没有意义。所以,这种表面的形式的危机和焦虑恐怕所反映的是更广大更普遍的问题。具体到长篇小说,还得面对历史。面对历史的时候,从一个知识分子式的定见出发,最后,一部小说四十万字也好,五十万字也好,我们这些所谓的知识分子读后所得到的,依然是作家的那个定见,这样的小说写它干什么?怎么看待历史,这确实也是一个大问题。而且知识分子严重不警觉的是,他的立场、利益,甚至是私利,影响了我们公正地去看待历史。比如,现在一说到民国,我们知识分子表现出无限地怀念。而当我们那么怀念民国时,我们是否反思过我们的历史立场所包含的权力和利益机制在哪里,是一种公正的、负责任的态度吗?把历史浪漫主义化为一种情调,或者是把历史粗暴地寓言化。多少人多少年的奋斗、痛苦、牺牲全部化为简单的一个寓言。历史小说也到了反思,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这确实需要我们痛加面对的。就这一年的长篇来讲,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面对的困境、问题和挑战。

计文君:谢谢敬泽主席。三位批评家发言后,我们现在请几位作家发言。下面请陈谦老师、田耳老师、东西老师发言。

陈谦(美籍华文作家):听了大家的发言很受启发。我因生活在海外,应该说是远离现场的,所以对国内长篇小说的阅读是有限的。但对一些评价不错的作品,我还是会关注。在这样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常有阅读障碍,不是语言不通,而是读不下去,尽管一些作品故事曲折复杂,或形式奇崛花俏。我想,主要的缺憾是,这些作品没有写出“人”。我们当今的时代,小说只讲故事已经不够,若只要看故事,我们只要上社交网络、微博、博客,故事无所不在,无奇不有,谁在乎你再造几个?我个人觉得,文学小说在这个时代存在的价值,是能够表达网络、影视所无法深入表达的问题,关注人类生存的困境,写出人何以为人,故事为什么发生的,而不仅仅是发生了什么。小说家不必有答案,但要能提出问题,写出人心和它的异想,应该是一个有追求的小说家的理想。作为一个小说写作的实践者,我明白文学小说将来会成为小众的精英阅读,小说家应该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东西(广西文联副主席、广西作家协会主席)来了这么多评论家,非常欢迎。有许多评论家过去是只闻其名,今天终于见到了。刚才看了“今日批评家”的过去照片,发现评论家都比作家长得漂亮或帅气,同时发现好多过去头发茂密的评论家,现在头发稀疏了。其实一个人头发的多少并不影响他的生活质量,但会影响他的外观,记得莫言先生在一次演讲中曾经把文学比作人的头发,也许文学的作用真就像人的头发那样,仅那么一点作用。刚才听了几位评论家的发言,我非常惭愧,作为一个作家,我仅代表我自己表示惭愧,因为我没能写出令你们满意的文本,让你们兴奋、抓狂。而每一个作家,当他写出作品的时候,都会认为自己已经写出了伟大的作品。但一放在评论家们面前,却往往一无是处,经不起检验。为什么呢?也许是作家们太自恋了。当然,作家对小说的分析,和理论家们的分析,又往往有些区别。比如我,就喜欢回到小说的本源,就是要回到故事、人物、结构以及思想上来,如果这些基本的东西都丢了,即便有人说这个作品非常伟大,我也不太相信。现在的好多作品,时间和环境做得非常之大,好像跟这个现实关系密切。可往往进不了人的心灵。人的心灵比天空还宽阔,我喜欢的作品是要跟踪人的心灵的,是写出了心灵浩瀚的那些作品。当年陈晓明先生和李敬泽先生评论我们的作品时,曾经说过我们写了人的心灵质变。这些东西,现在的作家似乎不感兴趣了。如果把作品比作一座建筑的话,现在好多作家,像刚才敬泽兄说的那样,把劲使在门窗上,而整座建筑乏善可陈。前几天我看了一出话剧,叫《哥本哈根》,该剧写三个幽灵回忆他们1941年夏天在哥本哈根的一次见面,即便是他们自己回忆自己,也没法弄清当年他们见面的真相,可见人的心灵有多复杂。有时候,我会从跨界的作品中得到刺激,因此,我还得向各位好好地学习,谦虚地学习。

张燕玲:《南方文坛》今年第六期有台湾青年批评家写田耳的评论,是别具一格、令人耳目一新的评论。我们都知道田耳小说写了一系列的“鲁蛇”,即失败者,他们何以失败?更重要的是田耳不仅揭示了失败者的困境,而且是一种比鲁迅先生指出的“无物之阵”更为艰难的处境。田耳也是《人民文学》《南方文坛》联合举办的中国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推选的第七届年度作家。请田耳发言。

田耳(广西大学驻校作家):我是第一次参加批评家比小说家多的会议。以往在小说家为主的会议上,我一般没有发言的机会,现在在批评家为主的会议上,反而获得发言的机会,实在是意想不到。因我经常碰到意想不到的事情,甚至时有荒诞感,所以不写写小说消解荒诞也不行。和陈谦老师的感受相反,我读外国长篇有障碍,读国内的长篇没障碍。不但没有,读国内长篇小说就像看电视剧。看电视剧打个短盹醒来接着看,不会漏掉情节;看国内长篇小说也是这样,翻几页看一页,翻完一本书,里面的情节也不会漏。因为障碍的有无,我对外国小说有兴趣,对国内长篇失望。从这一点上,我估计国内的小说家追求形式感,有形式主义的焦虑,只是想和读者较劲,不愿读者对情节走势一目了然,不想对全书的伏笔一览无余。若长篇不烧脑,读者不如看电视剧。这是写长篇的一条必然之径,只是很少有人走通。

近几年国内小说家写长篇,想在形式上有所追求,往往是分别写几个人物,几个人物的故事有交叉、碰撞、重叠,以此做成长篇的主要结构。其实《水浒传》就这么写,在古代还有人总结这是“金线串珠”结构。现在还这么写,所写的每个人物若不成为一个面,多个面合成一个致密紧凑的多面体,共同包裹着一个深邃的核心,那就依然是“金线串珠”结构,小说在形式上没有任何发展。

写作十多年,我自己感受最深的,就是当初文学准备太随意,基础不扎实,写到现在多少有疲态。这两年看了一个美国小说家彼得·海勒斯,中文名何伟的两部纪实性作品《江城》和《寻路中国》,深感专业文学训练对作家的帮助。美国作家往往经过专业写作训练,科班出身,打下非常好的底子。我向往这种系统的写作训练,而不是国内作家班的随堂讲座教育。如果国内有这样的机会,我还想继续学习写作,让自己拥有更开阔的視野。

金赫楠(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河北省作协创研部):我今年比较关注80后写作者在文学期刊上发表的中短篇小说。在今年的阅读中,有两位年轻女作家的小说给我留下比较深的印象:马金莲的新作《绣鸳鸯》,仍然是写家乡的人和事,西海固小城的苍凉与诗意,姑姑和卖货郎的爱情与辜负。这样的故事和人物在我们的叙事谱系里并不新鲜,从古到今,少女的青涩萌动与不计后果,被辜负和误终生,一直在反复发生反复被叙述。马金莲的特别之处是她选取一种孩童视角,经由一个七岁女孩的心智能力与情感方式去观察、想象和讲述一段青涩的男女之情。小说的男女主角,姑姑和小货郎,也不过是半大的成人,他们对情感、身体和责任和梦想都怀有一种懵懂的似是而非的憧憬,而成年人对他们的情感和行为提供的更多是更现实更功利更世俗的解释,而孩童的情感方式与,男女主角大概更接近,提供了更贴近更同构的理解。颜歌在短篇新作《三一茶社》中,延续了《白马》《我们家》中朴素、家常的话语方式,渐渐褪去之前华丽空灵的语言方式,从青春期专注表达自我情感的格局中开阔出对外在世界的观察、思考与发问。至此,小镇已成为颜歌笔下反复勾勒的场景与背景,四川城乡接合部的混沌和琐碎,四川方言的自如得体运用,颜歌在叙事上更有耐心、也更有一种真佛只说家常话的自信。不再依赖那些青春期为赋新辞强说愁的感伤和文艺腔,开始调动自己骨子里的家乡记忆和小镇情结,寻找独属于自己的自成一体的广阔天地。80后作家中的佼佼者,那些很年轻就出手惊艳的写作者们,他们的才情禀赋大都是显而易见的。天资聪颖、禀赋出众的青年作家,在阶段性地实现了妙笔生花之后,在写作不再仅仅是自我情感情绪表达的出口,面对具体而虚无的时代、社会、生活百态与世事人心,他的写作要何以为续?我们总在呼唤和质疑,怎样有效地书写吾国吾民、吾乡吾土?我们总在挑剔和期待,作为更年轻代际的写作者,80后为当代文学提供了什么新的东西?上述谈到的马金莲和颜歌的近期创作,也许可以些微地提供一点参考和启发。

贺仲明(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虽然题目上说的是2014年的文学,但其实,文学思想性是近年来文学一个长期存在的问题,2014年不过是其中一个正常的延续而已。早在2007年,我就在《南方文坛》上专门撰文谈过这个问题,在今天,我仍然觉得有继续谈论它的必要。我觉得许多好的文学作品,特别是优秀的长篇小说,在我读完之后,往往会促使我去沉思和回味。它们会让我跳出作品中的生活和情节,去思考一些更广泛、更深刻的东西,也就是说,它能够促进我对生活乃至生命的理解。我以为,这就是思想的作用。作家对生活具有创造性的理解,超越性的思想高度,灌注在作品的书写中,正是它们,对我产生了思想的启迪。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它要求作家不只是停留在生活的表面,而是能够揭示表层下的潜流,能够看到比一般人更深、更复杂的东西,能够更深刻地理解和认识生活。我还以为,作家的思想最好不是完全个人化的,它与社会要有较为深入的关联,它的关注点与大众要有某些契合,这样他的作品才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我读近年来的文学作品,感觉在一些优秀的中短篇小说中能够读到某些有启示性的思想,但是对长篇小说比较失望。因为按理来说,长篇小说应该是最能承载思想、也最需要思想深度的体裁,我对长篇小说中的思想期望也更高。但是总体来说,我的感觉不是很好。在绝大部分作品中,我看到的基本上只是对生活的展示,故事化的叙述,以及作家对生活的感受和情绪化表达——我并不是说这些展示、叙述和表达不重要,我只是觉得它不应该停留于此——特别是一些作品,充满感伤和情绪化,这些感伤和情绪背后的生活认识绝对不比一般百姓高,甚至还可能低于某些一般大众。我以为这是文学、特别是长篇小说的失败,而背后的根源则是作家思想性的匮乏。作家思想要具有深度,当然不是简单的事,但却绝对是值得作家们努力追求的重要方向。有一点需要特别强调,就是我说的思想不是凌空蹈虚的空洞观念,而是要立足于本土,与现实社会、民族生活有密切关联,它来源于本土文化和生活中(虽然它并不排除与外界的交流、沟通和融汇),只有这样的思想,才有鲜活的生命力,也才能真正感动读者,在社会中产生大的影响。

李振(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吉林大学文学院):2014年,连着两期,《收获》以青年作家小说专辑的形式让近些年活跃起来的年轻作家来了一个集体亮相。这并不是说《收获》的青年作家专号一定是未来文坛势力的大赌局,但它确实显示着一种创作的潮流和力量。阅读这些作品,我们会在其中发现一个巨大的空洞,它是《无人之境》里柴柴对一个父亲的需要,是楚源看着生命在逐渐耗尽的挣扎;是《素人》中需要古琴和茶道来伪装和充填的干枯日子,是《秘密》中被偷偷接近或拍摄的陌生人;是《刘琳》中早已死去的刘琳;是《让他停止打呼噜》里一个女人以为自己可以成为的那个另外的人。这些年轻的作家抓住了一个让他们、让我们、让这个时代都颇感棘手的问题:为什么生活中满是空洞,而又怎样才能将其填补?这种群体性的生活样貌和精神状态让人不禁想起1920年代末的茅盾。《幻灭》和《动摇》始终翻滚缠绕着茅盾受困牯岭流亡东京仓皇无措又前路渺茫的噩梦,一年来所呼号追寻的“出路”成了“绝路”,成了他一时间无法逃脱的“时代性”。这里的问题在于时代提供了什么,而作家又选择了什么?章静、孙舞阳的故事只是茅盾所捡拾的一个时代碎片,是他迷茫境遇的一个变向投影。章静们其实无法像文学史叙述的那样代表“一代青年知识分子”,她们只不过是一个时代片断中的尴尬存在,是20世纪20年代的李绳、顾零洲或者曹英、柴柴。对于当下青年作家来说,可能面临着更加艰难的处境。茅盾的挫败与迷茫不能不说是一个时代弄潮儿被挑落马下的“壮士悲歌”。而当下的时代却与青年作家有着切实的疏离,虽然它热闹非凡,却很难提供给作家真实的参与感,我们看到的是作家、人物面对时代无从插手也无力插手的窘境或不得不蛰伏于边缘的漠然。时局变幻,茅盾能迅速找回自己的角色,依然呼风唤雨或是兴风作浪,可这些青年作家又能怎样?这是个热闹非凡的时代,亦是个戒备森严风平浪静的时代,他们不得不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昨天的生活,书写着昨天的生活,所以无聊,所以空洞,所以茫然,所以寻找生活里的零碎玩意儿解闷。与此同时,茅盾的局限亦是他们的局限。当茅盾讨论“社会性”“时代性”的时候,就把自己禁锢其中。文艺腔,小怀旧,打发无聊的性与爱,孤独、逃离,在青年作家的“时代”之外,是否还有值得坚守哪怕是可以多看一眼的东西?雪上加霜,他们也只能在此艰难跋涉。

张定浩(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上海文化》编辑):也许是因为新文学草创期的几位大家都曾学医的缘故,某种医生诊断式的思维一直影响着当代文学,作家诊断现实,批评家诊断作家,诸如此类。在我看来,一个人有能力看到的现象、指出的问题,乃至他有能力提出的解决之道,并不是如病灶和药物一样的独立于医生之外的客观存在,相反,它就是他自己。2014年的诗歌整体状况和前几年并无大异,它依旧是一种写作难度非常低的文体存在,仿佛散文就是说话,诗歌也就是分行的书写,这是相当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总体而言,诗歌创作依旧被两类诗笼罩,一类是口语诗,一类姑且称之为意象诗。然而,意象诗所需要的隐喻之外的更为特殊的个人词汇表,口语诗所需要的押韵之外的更为强劲的音乐性,依旧被写诗者所漠视,所回避。诸如“仿佛我内心的沧海”这样的陈腐用词,即便是在一些成名诗人那里,也依旧大量的存在着。在缺乏基本诗学教养的情况下,很多诗人们的诗歌愿望和实际写作之间存在惊人的落差。令人耳目一新的,是诗歌载体的变化带来的清新气象。诸如“读首诗再睡觉”这样的读诗微信公号,以及其他非朗读类的诗歌微信号,如“中国诗歌学会”的兴起,使得音乐性和简洁重新成为一种最需要重视的诗歌品质。诗歌,重新意味着一首具体的、依靠文本本身口耳流传的诗,而不是一个个如黑社会般的乌烟瘴气的小圈子,不是一坨坨打着“某某某的诗”旗号的糊涂存在。黄灿然译的布罗茨基《小于一》中,布罗茨基展示了什么叫做对于诗歌的谈论,它探讨的不是抽象空洞的理念、廉价肤浅的政治,而是具体的、一个词与另一个词的关系,以及如作曲一般的微妙精细的调性变化。他很好地展示了,为什么说,诗人是用耳朵写作的人。此外,王家新译的茨维塔耶娃《新年问候》,胡桑译的辛波斯卡《我曾这样寂寞生活》,陈黎译的普拉斯《精灵》,程佳译的《R.S.托马斯晚年诗选》,都是2014年重要的诗歌收获。

刘春(桂林晚报社副刊部主任)关于2014年的诗歌,可以从三个词来表述我的印象——从褒义上讲,很“平稳”;从中性的角度讲,是“波澜不惊”;从贬义上讲,是“一潭死水”。这主要表现在:无论是诗歌作品还是从诗歌刊物方面,都显示出了相当严重的同质化倾向,千人一面,千刊一面,对我这样的比较挑剔的读者没有新鲜感;有特色的诗歌活动也很少,基本上就是各地诗人到某个地方见个面,吃个饭,聊点天,采个风,体现在创作上就是多了一些反映当地风土人情的应景诗,可能这样的诗过不了几天连诗人自己都记不得了。当然,说是“一潭死水”也过于尖刻了些,这两年诗歌界亮点虽少,但还是能找出一两个的,比如在对外国诗歌的翻译出版方面做得很不错;个别重要活动办出了新意,比如诗刊社的“青春诗会”,每一个入选青春诗会的诗人都获得出版一部诗集的资格,既举行了活动,又扎实推出了新人的成果。在这两年的诗歌活动方面,我觉得有一个不大好的倾向值得我们注意。先说鲁迅文学奖。虽說每一届鲁迅文学奖都会引起纷纭议论,但近年颁发的这一届鲁迅文学奖的话题比以往任何一届都多。仅就我比较熟悉的诗歌奖评选来说,前有柳忠秧被质疑“跑奖”,后有周啸天的“打油诗”获奖,以及终评票数过于集中的问题、评委的自主权和自由度的问题、程序漏洞之类的问题,都值得我们深思。遗憾的是,哪怕诗人和读者在网络上闹翻天,我们也没有看到相关方面有说服力的回应。其中一些情节甚至在媒体的推波助澜之下,逐渐演变成了娱乐事件。南方一家媒体就策划了“柳忠秧赴川PK周啸天”的报道。在我看来,这样的新闻策划对鲁迅文学奖是很危险的,它很有可能在一种轻松的氛围下把这个活动的严肃性一点一点地消解掉。如果说鲁迅文学奖是“被娱乐”,那么下面这个文学评奖就有些“找乐”的味道了——我最近接到好几个诗人通过QQ和手机发过来的信息,也看到有些诗人QQ群里发信息,说他入围了一个诗歌奖,请大家去某个网站给他投票。我打开网址一看,才知道这是几个诗人操办的名头很大的“诗歌奖”,大到什么程度这里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了。且不说这几个诗人的学养能否胜任这样一个“大奖”的评选,就说投票的事,一个文学奖,竟然要靠入围者四处拉票才有可能评上,这是在评文学奖还是在选“超女”?现在,各种文学奖项多如牛毛,爱好文学写作的,基本上都拎着几个“大奖”,没得过奖的,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个作家了。至于这些“大奖”的含金量,颁奖者和获奖者都心知肚明。需要警惕的是,不仅诗歌界,在其他体裁的评奖活中也时有主动追求娱乐化或被动娱乐化现象。比如以某个现代著名女作家之名来命名的散文奖,每两年一届,每届的获奖者近百人,真有一种“见者有份”的廉价感;几个作家凑钱编印的内部小刊,冠以“世界”“国际”之类的大名,然后堂而皇之地评选“国际”奖、“当代”奖;还有的作家,既当运动会的主办者,又当裁判员,还当运动员,自己设立一个文学奖,然后评选自己获奖……种种乱象,需要写作者好好地鉴别。有人说,文学评奖多多益善,可以激励创作。其实这不一定。只能说,严肃认真的评奖有助于繁荣创作,那些与娱乐为手段和目的的文学奖不可能推动文学发展,反而是在扰乱文学生态。总而言之,评奖有风险,作家需谨慎。

陈祖君(广西师范学院教授):2014年的诗坛看起来确实较为平淡,或者正像刘春所说的平庸。我基本上对主流诗刊提不起兴趣,宁愿去读一些民刊和个人诗集。在平静的表象之下,我发现有几个有意味的现象。一是面对多元的文化环境,诗人的自我拷问更具丰富性。前段时间我读到广东佛山《九月诗刊》主编黄昏的《一个人》,大意是写一个人可以因为衣着、步履、声音、面目表情的不同而成为许多个人,反过来许多个人或者只是一个人。这种具有文化身份考辨的追问,表现了诗人对当下驳杂的文化语境的反思。二是地方文化在诗歌中的表达。这一方面与各地的旅游文化建设相关,另一方面当然也是弱势文化对于强势文化(譬如西方文化、商业文明等等)的反弹。这些表征,都使诗歌文本更具文化意味。三是青春期后遗症式的写作增多。由于诗歌文体最不具商业价值(它不可能改编成电影或连续剧,稿费也很低),从某个层面上说它的社会性是最弱的,而社会性要求的减低,恰恰造成了诗歌创作门槛太低、没有标准的现象。一些写作者干脆放任自己,自言自语,把诗歌当成个人生活琐事的记录和情绪的宣泄,缺乏写作的自觉和艺术上的追求。

丛治辰(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中央党校文史教研部):较之小说与诗歌,讨论散文是难的。由于文类界定标准的模糊,在发表渠道日趋多元的今天,可目为散文作品者浩如烟海,而值得以文学眼光评判者又似乎寥寥无几。如何对散文进行分析与评价,也缺乏像小说与诗歌那样已成体系的研究方法,这使得对于散文的探讨流于随意,很难形成共同认可的话语平台。就国内研究而言,不仅散文理论基本付诸阙如,散文史的整理也相对粗疏,批评界在这方面尚大有可为。散文长期存在的这些内在问题,在2014年再次得到讨论的契机。首先,《光明日报》于今年组织评论,就散文写作的虚构性等问题加以探讨,尽管像任何一次文学讨论一样难有定论,毕竟为清理散文的批评资源作了重要探索。其次,关于鲁迅文学奖报告文学类的争执,看似与散文无关,实则触及一些积存已久的问题:报告文学这一颇富中国特色的文类,与散文之间的区分似乎早成常识;但近年来非虚构文类的崛起,为长期稳定的文类划分又增添新的尴尬,如何从文学层面而非社会学层面重新对小说、诗歌、戏剧之外的书写作出文体界定,并树立审美标准,或许需要破除固有观念,作更具创造性的理解。第三,文学期刊上的采风散文一如既往占据重要篇幅,这一同样颇具中国特色的散文类型,是否可以有更高的理想,真正成为文化地理学的重要文本,当然尚有努力的空间。就作品而言,2014年几本散文集的出版与几种散文奖项的颁发,为本年度的散文创作增色不少,我将其中尤为出色者大致归为三类:其一,向经典致敬。张定浩的《既见君子》显然是2014年散文创作最为重要的收获。谈论古典诗歌的作品可谓多矣,但少有能像张定浩这样纵横捭阖、举重若轻而又深情款款的。既不乏学术资料的支撑,又能不断了解诗人的个人生活、情感体验,乃至当下流行文化与之对话,使这本散文集流荡着令人心醉的才子气。这已经不是一个当代诗人向伟大传统的致敬,更是一种两相印证的发明。而如果说张定浩是以才情动人,刘丽朵则是以才智取胜。她以专业研究者的眼光和当代女性的时尚感对话古典小说传统,将深远历史中的灵魂召唤到当下生活,别有一番情趣。其二,关于故乡与异乡的喟嘆。王选的《南城根》以天水城南的城中村为对象,从城市的小小角落写出整个中国的希望与失望,伤痛与挣扎。他关注卑微的市民,关注冬天与夜晚,用空间的低处、人群的低处与时间的低处,共同构造了他所谓“中国的低处”。而若将杨献平的《生死故乡》、刘汉斌的《草木和恩典》中对乡土中国的书写与《南城根》相参照,将格外能够读出中国当下地理与心理上的复杂故乡情结。其三,关于亲者与死亡的痛感。讲述亲情,尤其讲述亲情之不可复归给生命带来的痛楚,是当代散文长久的主题。刘醒龙的《抱着父亲回故乡》为这一主题又增添了优秀文本,而除此之外,鲁迅文学奖中也不乏以父母亲情为书写对象者,虽然并非发表于2014年,但在此主题下或可一并回顾。

岳雯(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副研究员):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读长篇小说,每年都会对长篇小说的状况作一个梳理。这两年,我严重感到了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存在的危机。危机是明显的,在图像媒介大举入侵我们生活的今天,长篇小说的存在依据是什么?面对小说存亡的危机,作家纷纷在寻找突围的道路。如果说,以对形式的极致追求成为2013年长篇小说的主要特征的话,那么,到了2014年,故事重新回到了长篇小说的世界。我所说的“故事”,是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里面所定义的“故事”。在他看来,“讲故事的艺术行将消亡”。他所指的是凝聚了经验和智慧的,具有某种传承性,可以被天长地久地讲下去的故事。这一年,许多小说家致力于在长篇小说里讲一个好故事。严歌苓的《妈阁是座城》将目光对准风云变幻、大起大落、最能考验人性的赌场,试图讲述靠追债讨生活的女叠码仔和三个男赌徒之间的故事。张翎的《阵痛》讲的是三代母亲的故事。叶兆言的《很久以来》是两个女人在历史中不同命运的故事。刘醒龙的《蟠虺》以青铜器为题材,是一个类似于侦探小说的故事,也是知识分子的老故事。宁肯的《三个三重奏》试图用故事阐述他对权力与人性的认识。贾平凹的《老生》干脆就是四个历史故事。雪漠的《野狐岭》是听幽灵讲述出来的故事。重新发现故事,毫无疑问是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值得去尝试的道路。我们如此需要故事,因为只有通过故事,经验才得以传递,我们才不是孤独的、无所依旁的个人。然而,被现代小说洗礼的作家们在回到“故事”这一原始大地上时不免踉踉跄跄。要么是一个观念规定了小说本身的走向,就好像一条奔涌的大河突然之间被狭窄的堤坝所圈禁,规矩是规矩了,却失去了野趣横生的质地;要么是日复一日的现代生活剥去了故事“传奇”的外衣,灰暗、沉闷,叫人意兴阑珊;要么是小说为历史所诱惑,执着地要做历史的仆人,从而与生活本身脱节。讲故事是一门手艺,更是一种观念、一种精神。轻视故事的文学,势必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好在,我们正在重回故事,就像奥德修斯终归是要返乡一样。

李敬泽:说到讲故事,我们小说界老有一个小小的傲慢:电影、电视剧从小说中拿故事。以我的经验,就讲故事而言,现在的电影电视剧根本就不必依靠小说家。编剧家们讲故事的本事、能力比小说家强得多。小说家当编剧,成功的是极少数。虽然很多电影电视剧是根据小说改编的,但如果我们仔细研究一下,实际上最后我们看电影时,发现这个小说几乎不存在。总的来讲,在这个时代,也许根本不再需要小说这个中介,社会对故事的文化功能的需求,影视完全就可以满足了。在这种情况下,小说到底还有没有立足之地,这个立足之地是故事的话,那么这个故事是什么意义上的故事?这个故事至少是关系到我们对人的发现,是回到人的意义上的故事。这个故事所围绕的,是不被种种定见所遮蔽,所过度书写的那个人的那个地方的事。中国小说家们老是觉得自己是知识分子,他们的想法完全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想法。小说家是不是知识分子?或者说,好的小说家在什么意义上是个知识分子。我觉得这也是值得斟酌的。有些小说的毛病就出在,作家居然是个知识分子。也就是说,他不懂说人话,不会讲人事。这是很成问题的。小说到底有什么功能,小说的可能性在哪里?当电影电视如此强大,以至于可以断定小说再也翻不了身的时候,小说的天地在哪里?这个话题很有意思。假如小说要死亡了,我们在这个前提下重新检讨,需要对一些根本性思维,对小说艺术一些根本性的假定,提出一点质疑,这才是有意义的。

王晴飞(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安徽社科院文学所副研究员):与之前的涉及国共两党斗争题材的影视文学作品相比,《北平无战事》显然有很多值得注意的地方,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部戏是以国民党为主的正面描写。在近年的一些影视当中,不乏正面的国民党军人或官员的形象,但多是作为共产党的陪衬。在这部戏中,真正引起观众兴趣和同情的,也正是蒋经国及其下属的曾可达、王蒲忱等人,而共产党一方,除有限的几位如谢培东、崔中石等人外,多数都非常空洞。这不仅仅是演员的演技问题,而与情节设计有着直接关系。如地下党争取特别党员方孟敖,是贯穿全剧的重要任务,对于这位特别党员,中共高层有明确指示,不向他传播共产主义思想,不让他执行任何具体任务,也不让他过组织生活,他唯一的任务就是在国共决战之际带领他的飞行大队驾机起义——可是在本剧结尾,傅作义和蒋介石谈判和平解放北平的结果,是方孟敖驾驶飞机运送物资和钱币飞往台湾,这样一来,围绕争取方孟敖这一任务的几位地下党骨干之死就显得意义不明,从谢培东到方孟敖们,只是打了一场昂贵的酱油。这也就难怪他们的表演会如此空洞苍白。这样的写法,自然和创作者身份意识的转换有关。虽然我们新中国成立已经六十多年,可是至少在前三十年,主流意识形态偏向的仍然是革命,而非建设。“文革”时期的地下文学中,有一部小说叫《余飞三下江南》(又名“叶飞三下江南”),说的是公安部高级侦查员余飞赴南京查案,在火车上自己的包厢内却遭到国民党特务的公然盘问和袭击,最后跳下火车仓皇逃生。后来为了躲避国民党特务的跟踪,余飞同志绕道内蒙古再赴南京,却仍然没能躲开特务。最早听到这个故事情节时,我也不禁笑小说作者没有见过世面,单凭看过的一点地下斗争的影视文学作品就开始闭门造车,径直将地下工作的情节搬到了1949年以后已经获取政权后的情境中,产生了错位,可是仔细想想,当时我们的国家政策、意识形态规划,与这位作家相去并不太远。《北平无战事》便是在这一点上,体现出了文化自信,理直气壮地将屁股坐在了执政党的一方。从党派渊源上来说,我们是当年地下党的后继者,情感上当然应该亲近共产党,可是从政治地位上看,国民党曾经面临的问题,许多正是我们今天正在面临的,所以反倒与之更为亲近。有这样的自信和情感上的亲近感、身份上的认同感,写起国民党来,才会很自然地避免模式化、空洞化。

饶翔(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光明日报》文艺部编辑):刚才看的PPT得知《南方文坛》的“今日批评家”栏目已坚持了十六年之久,推介了九十名“今日批评家”,成为国内文学批评的一个重要品牌。本年度推出的张定浩、岳雯等人都堪称年轻批评家中的翘楚。我在此先主要谈一下过去的一年中,三块主流媒体上的专栏批评文章。一是《人民日报》“文学观象”栏目从第三期起,有意识地引入作家参与讨论,从中呈现出批评家与作家、研究与创作的对话。讨论的是原点问题:文学与历史、道德、人民、市场、民族、读者的关系问题,如何看待文学的经典性、娱乐性、崇高性、真实性、史诗性,以及文学批评的问题。讨论的关键词可以说是文学的“价值观”问题。即文学是否要以及怎么样有益于世道人心。整体上看,对当下文学价值观的潜在倾向表示不满和担忧,以否定性居多,有意图对文学创作批评进行针砭和矫正。二是《文艺报》“文学如何表达现实”笔谈。文学与现实的关系也是一个老问题。为何在今天又被反复隆重地重提呢?大概是两个原因:其一,中国现实之复杂超出了作家的表达能力;其二,媒体时代,新闻及非虚构作品对于虚构作品构成了一种压力。南帆以《虚构的特权》来重申一种信心:“我想郑重地指出,新闻话语覆盖文学的时刻远未到来,至少在目前,作家没有必要为之焦。”其理由是,“文学拥有诸多新闻话语无法配备的叙述策略,例如虚构。”刘大先《现实感即历史感》则认为,作家对于现实的把握无力,是因为缺乏一种卢卡奇意义上的整体性,以至于以支离破碎的现实或者段子替代了现实。其三,《光明日报》“散文的边界讨论”。大体有两派观点,一是以贾平凹创办的《美文》为代表的大散文观,提倡散文无边界;一是以北师大刘锡庆为代表的纯散文观,强调文体的纯度。孙绍振《从抒情审美的小品到“审丑”“审智”的大品》勾勒了中国现代文学从周作人开创的美文传统之后,散文创作美学原则的变迁。10月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意味着一种新的国家文化方针政策的出台。关于中国故事和中国梦,关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文化自觉与文学自觉等命题,如何做更深入的理论探讨,转化为有生产力的文学命题,仍然有可开展空间。

张柱林(广西民族大学教授):前面大家的发言,似乎都有种不满的感觉,没有很好的作品、表述的困境等等,就我从事文学教育的工作来说,也有同感。一个行业的兴盛与否,取决于是否有足够的人才进入,而在今天,有才华的人之所以要进入某个行业,是因为其回报高。文学和文学批评在今天已经不是这样一种回报率高的行业,甚至学院里的人写个文章还得掏钱才能发表,怎么会有更多有才华有能力的人想进来?常常是迫不利己。没有人才的行业,恐怕前景不乐观。以我亲身经歷的两件事,可以窥见一斑。有位学生,学的是中医药,报考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生,问她为什么要转行,她说自己的男朋友在本校,想跟他在一起,这里没有中医药专业,只能报其他专业。为什么报现当代?因为容易考。很明显,社会上认为这个专业缺乏吸引力和竞争力。我在课堂上曾问过一年级的研究生,除了老师布置的之外,他们读过什么现当代文学作品,有人竟然一本书都说不出来。在大学中文系读了四年,竟然一本现当代的课外作品都没有读过,这样的事并不是罕见的例外,恰恰是常态。人做一件事情是需要鼓励的。社会不鼓励,体制不鼓励,从业人员也不鼓励,或者不鼓励真正有才华的人,那就会让有才华的人退出,这才是真正的危机。

李敬泽:这些批评家的碰撞和新锐批评家的观点迫使我们去想一些问题,这些问题需要我们去打开。就像刚才饶翔谈到《光明日报》组织的散文研讨,我也参加过这种讨论。后来我发现这种讨论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倒不是说讨论的双方或几方有什么问题,而是我们讨论的路径有问题。讨论散文,必须考虑它是怎么建构起来的。新文化运动中,现代散文是把文统、道统全部切断,然后重新建构一种文体。那么,现在所有关于散文的纠结基于这种建构。为什么当初周作人他们是这么建构,他们是怎么考量的,而且这种建构渐渐变得体制化。这个过程很值得我们去研究。散文的艺术、散文的功能,这些永远是讲不清的,说了半天大家觉得是无效的讨论。从建构过程,以及后来形成的散文生態,其中所包含的体制化的因素,从这个层面可能会看得更清楚一点。很多问题都有待我们去打开,比如说贺仲明的获奖论文中谈到,现代小说在人物形象上的弱化,没有典型人物,也没有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我觉得这也是一个极有意思的话题。人物也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但在中国文学语境下,我们谈人物到底谈的是什么?比如,贺老师在文章中讲到,黑格尔谈人物时说“一个人在统一的情致下的冲突、斗争”等等,这里的“统一的情致”是我们现实主义人物学的一个根基、一个前提、一个出发点。而这个出发点现在是否还成立,或者说,如果成立,它是一个什么状态。所以,我们的文学确实在经历着一个很大的变化,从读者到出版者,再到作家、批评家,大家都觉得文学到了水穷处了。而在这种枯竭中的可能性等待着我们去认识,需要我们研究的眼光和视角做出某些根本性的改变。其次,我觉得越是在这种时刻,批评家越是要敏锐地去关注天地之间一些非常微小的新的信息。很多新的作家、新的写作可能性,批评家们很少谈到,即使谈到谈得也不多,思考得也不够。某种程度上讲,我觉得这不是作家们的问题,恐怕首先是批评家自己的问题。批评家是不是有能力去发现那些新的、有意思的、重要的、有蕴含生长可能性的因素。这是对每一代批评家的考验。从文学生态来讲,批评家对与他同代作家的成长负有一种责任。哪些是好作家,哪些是大作家。当然也许真的没有,但如果有的话,那就是批评家的责任。批评家首先要抱着发现和确认的热情。所以,有些研讨确实很有必要,但研讨会不能变成空转的仪式。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者座谈会上的讲话非常有针对性,批评家确实要说真话和展开思想碰撞的气氛和能力。如果我们在研讨时,对一些作品的所见都不能拿出来坦诚地交流和碰撞,这样,研讨就真的变成了仪式。所以,“今日批评家”论坛,文学馆客座研究员例会一定要闭门开会讨论,面对真问题,面对新现象,很多的问题等待着我们去打开,必须坚持下去。这个意义上,我觉得我们批评风气需要改进,需要大家共同努力。

张燕玲:第五届“今日批评家”论坛圆满结束,谢谢大家!

(整理:王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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