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理论的本土立场与批评实践
2015-05-31张维扬孟繁华
张维扬 孟繁华
蒋原伦自20世纪80年代起就开始了他的批评生涯,他始终紧跟时代的步伐,努力寻找最恰切的话语方式读解和阐释变异中的当代中国。蒋原伦对既有的批评模式始终感觉不满,他将90年代之前的批评描述为“主义”批评,认为这种批评模式以及与其对应的评价体系是意识形态整合下作家、批评家和文学杂志编辑的共谋①。新中国成立以来,这种“主义”批评长期占据着批评体制的中心位置,但是,改革开放带来了意识形态统摄效力的减弱,也导致了异质符号系统的大规模输入,面对那些从意识形态的光芒未能照耀的理论阴影处生长出来的话语、文本和现象,“主义”批评显得无能为力,它唯有采取回避的策略将那些陌生的符号系统与社会现象隔绝于言说和阐释的范围之外,以维护意识形态的完整性和正当性。而随着电子时代的到来,各种符号与意义以排山倒海的架势被生产和传播着,人们再无能力构建或维护一套思想系统和相应的评判体系来统摄和容纳所发生的一切,尽管统治意识形态尽力地扩充自身的范围以拓展其解说的广度,但这在符号泛滥的信息时代却越发显得力不从心。
蒋原伦目睹了“主义”批评的式微,但他对批评的热情并没有因为批评的危机而退去,他一直关注批评理论新的增长点,试图借助新的文艺方法论为批评开辟新的生长空间。在发表于80年代末的文章中,蒋原伦推崇“打破因袭批评”、动摇欧洲传统文艺批评标准的赫尔德,称其为“敢于进行自省的勇士”②,表露了他对于新的批评方向的向往。接着,他将“调动认知能力、分析能力来肢解作品,破译作品”③的知性分析认定为传统批评意识的主导性特征,他虽然承认了认知分析的有效性和可生产性,但他同时也明确表露了对于单一的批评意识的不满和质疑。在发表于90年代初的《一种新的批评话语——读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蒋原伦阐释和评析了相对于西方传统诗学尽显异质性特征的巴赫金的批评话语,并在之后一个阶段的批评实践中借鉴巴赫金的批评理路做出了新的批评尝试,但这只限于既有框架内批评话语范畴的拓展,未能冲出既往的批评模式。
90年代中后期,随着中国内地商品经济的蓬勃发展和电子媒介的全面覆盖,大众文化异军突起。大众文化的迅速发展猛烈地冲击了之前处于统治地位的政治意识形态和知识分子精英文化,大众文化在不经意间已然占据了社会文化领域的高地,成了受众极广、影响极大的社会流行文化。马克思主义的文艺观认为,理论的功用在于解释世界和改造世界,面对社会中出现的新现象,理论有必要给出相应的解释,之后才有可能施以改造和引导,使其向合理的方向发展。由于大众文化产生于商品经济和大众传媒勃兴的时代,它并非发源于精英文化,也不是通俗文化的自然生长,所以中国传统的理论资源和意识形态话语无法对大众文化现象进行解说和阐释,适时,批评家和理论家放眼西方,积极引介和采用西方的大众文化研究理论,开始了中国的大众文化的理论研究。蒋原伦正是在这股潮流中发现了批评理论新的增长点,他积极引入和推介文化研究的理论和方法,有所取舍地将其适用于中国的现实语境,从那时起,他的批评对象开始突破文本和文学,各类文化现象和社会事件都进入了他的批评视野,他不仅是一名文学评论家,也成了一名文化学者和文化批评家。在文化批评和研究中,他拒绝将具体的、新鲜的现象归纳进传统的框架和体系中进行判断和评价,而是通过描述的方式突显后现代语境中具体的话语、符号和社会现象的特殊性,借此打破“元话语”统摄下演绎法一尊独大的批评模式,冲击既成的审美意识形态体系。在近日出版的名为《观念的艺术与技术的艺术》(新星出版社2014年版)的文集中,收录了大部分蒋原伦新世纪以来的批评和理论文章,如《去势的儒学与信仰》《让生活新闻化》《文物与宝物》《今夜星光灿烂》《图符图像修辞》等展示了蒋原伦的以媒介传播为切口进行文化研究的治学思想和学术路径。在文集中的《大众文化研究的谱系》一文中,蒋原伦对西方大众文化研究作了历时的概要性梳理,重点介绍和分析了分别以阿多诺、鲍德里亚和费斯克为代表的三種对大众文化持不同态度的理论谱系,并于结尾处表露了他对以阿多诺为代表的“过度批判派”和以费斯克为代表的“过分乐观派”均感到不尽如人意,显露了他进行理论突破与批评创新的决心。蒋原伦的批评与研究深受加拿大学者麦克卢汉的影响,麦克卢汉认为,每一次传媒技术的突破,都会引发信息传播方式的变更,进而促进人类获取信息和传播信息能力的飞跃,最终导致新的人类生存方式的出现。蒋原伦在《观念的艺术与技术的艺术》一文中承认了传媒对于社会生活和文化变迁的重要意义,认为在电子时代,技术的进步已然使得媒介不再只是艺术的载体和介质,而成了艺术的一个重要部分,文化也由于大众传媒的影响而产生了新的样态。面对无孔不入的现代媒介,蒋原伦不仅将其作为批评的对象,也将其作为观察世相的视角。在《媒介批评的功能和范畴》一文中,蒋原伦阐明了他对媒介批评的理解与定位。首先他揭示了进行媒介批评的意义和必要,他认为面对大众文化的强势崛起,批评必须做出及时的反应与判断,作为导致大众文化兴盛的最主要的原因,电子媒介的迅猛发展必须进入批评家的视野,而媒介和文化形态的复杂关系应当成为批评家关注的重要部分。他在简要梳理了媒介批评的思想谱系后,提出了媒介批评的方法和途径,那就是“在现象的解析中揭示出媒介的作用”,他认为媒介批评的功能包含两个方面,一是“揭示某一大众文化现象的成因和路径;二是拓展‘趣味的范围,以净化文化大环境”④。面对汹涌蓬勃的大众文化,蒋原伦没有以一个文化权威或是趣味仲裁者的姿态对其进行驳斥和批判,而是以一个文化观察者和文化阐释者的身份对其进行剥释和解读,其中渗透了作为一个批评家的自信与担当,这展示了他对于这个时代的批评新的理解和新的追求。至于媒介批评的范畴,蒋原伦不认为它存在一个具体的范围和明确的边界,他认为电子时代社会现象的丰富与复杂必然导致这个时代批评的复杂与多样,只有更广阔的批评视野才能涵盖如此丰富的现实内容,所以对于媒介批评来说,目前重要的不是确定言说的边界,而是开辟新的批评范畴。蒋原伦通过以上的三篇文章梳理和阐明了自己的文化观和批评方法论,而其他的文章则是具体的批评实践。
蒋原伦的批评涉及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从微博到電视评委,从儒学的“复兴”到网络聊天,无论面对时下的热点事件还是人们习焉不察的社会现实,他总能找到其与媒介的关联,并挖掘和考察媒介对其发生所起到的作用,当然,蒋原伦的旨趣不在于吹捧传媒对于现代生活的意义,而是要透过这些现象审视媒介对于现代人的精神状况所产生的影响。在《媒体价值观》一文中,蒋原伦发现了在大众传媒和媒体文化的影响下,社会中滋长出的新的价值取向,蒋原伦将其命名为“媒体价值观”。面对这样一种生发中的和变化中的价值观念,蒋原伦并没有急于言之凿凿地做出裁定,而是分解和剖析了其几个方面的特征。首先,他将媒体价值观和人们的日常生活的价值观作对比,突出了媒体价值观的突变性和非稳定性。他认为人的从众心理会导致人对优势意见组成的社会舆论的屈从,而在当今社会,各种舆论环境都是在大众媒体的影响下营造出来的,所以媒体价值观没有稳固的根基,它是盲目的、非理性的、跟风似的价值判断。随后,他将媒体价值观和政治意识形态以及社会意识形态相类比,突出了媒体价值观开放性和易变性的特征,并指出了资本和市场在背后对媒体价值观的操纵。但蒋原伦并没有板起一副严肃的面孔对媒体价值观进行否定和批判,而是在深究了媒体价值观的成因后,细腻地分析了媒体价值观所造成的社会效果的复杂性,他在指出媒体价值观规训下的人的浅薄、媚俗和空虚后,又表示媒体价值观也会在社会中产生积极的意义,比如它会让人时时保有一种危机意识,让自己保留青春活力,不被时代所淘汰,也以更开放的心态对待社会潮流,不致让自己的生活变得绝缘而封闭。
蒋原伦将美国学者尼尔·波兹曼视为榜样,并将其著作《娱乐至死》视为媒介批评的范本,通过文集可见,蒋原伦继承了波兹曼对于现代传媒的批判精神。《娱乐至死》是波兹曼影响最大的一部著作,他在书中提出了“媒介即隐喻”的观点,他认为媒介并非是文化传播的途径和渠道,媒介通过向人大量输出符号和信息的方式影响和控制人的世界观与价值观,最终重新塑造其文化特征,用他的话说,就是:“媒介用一种隐蔽但有利的暗示来定义现实世界。”⑤由此可见,为了保持社会主流文化方向的正确性,分析媒介对于文化的影响就变得十分重要。由于在波兹曼生活的时代,电视是主流的媒介样式,所以波兹曼着重分析了电视对社会文化形态的影响和侵蚀。他认为电视为了迎合受众的趣味,将本该严肃的事情与娱乐混为一谈,将所有的内容都以娱乐的形式表现出来,将本该具有深度模式的领域和话题变得平面化和娱乐化,这种削平深度、肤浅庸俗的属性对整个的社会文化形成了一种不良却有力的导向作用,对社会的精神秩序具有强大的破坏作用。文集中的《论电视评委》一文似乎是对《娱乐至死》的隔空呼应,蒋原伦发现本该代表公正和权威的评委在电视节目中变得机敏和狡黠,他们为了出镜和引起关注已经丧失了作为批评者的严肃态度和客观立场,他们在评委的位置上进行着个人的表演,以哗众取宠的方式博取观众的喝彩。评委没有通过电视将良知或是某种规范的价值判断传播给大众,而是被大众的趣味和欲求所淹没,被眼球经济所击溃,从而成了电视媒体获取收视率的工具。电视评委把批评从社会公器变成了小丑嘴里的笑料,让评委这一形象从崇高跌落至滑稽,他们在消费了批评的同时,也消费了他们自己。然而,蒋原伦并没有站在文化守护者的立场上根据电视对评委公正力量具有消解作用而彻底否定电视媒体,而是提出了在电视媒体异常发达的当下,文化批判体系如何不被电视媒体所俘虏这一紧要课题,这不仅是一个中国的问题,也是一个时代和世界性的难题,要解决这个问题也许需要同代人甚至几代人共同的智慧。
蒋原伦继承了波兹曼的批判立场,也融合了费斯克式的对待大众文化的乐观倾向,进而形成了属于他个人冷静、笃定的批评风格。面对媒介文化引发的某些不良的社会现象,蒋原伦发出的是批判的声音,但面对突变的、充满着不确定性的媒介文化本身,蒋原伦并不急于给出判断,他细致地分析媒介文化的生成以及对社会造成的影响,对于技术的迅猛发展所造成的社会新变,蒋原伦没有简单地欣喜或是排拒,他将观点揉捏进他对媒介文化的描述之中,展现了他的客观与沉稳。在《一切文化都是青年亚文化》一文中,蒋原伦概括出了媒介文化没有底蕴、没有深度也缺乏逻辑的概观样貌,认为它生成于传统的文化链条之外而迅速地膨胀于当代生活之中,以断裂的姿态打破了传统的文化秩序,它不受主流文化的规训,反而要改变和重塑当代人的文化习惯。对于主流文化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然而,蒋原伦并没有以一个主流文化卫道士的身份对这股“文化异端”展开攻击,而是对所谓的主流文化进行了拆解和分析。他认为所谓的主流文化就是中年和老年人所把持的文化,他们依仗手中握有的权力和对传统的熟习将主流文化运作成对青年的规训力量,但媒介文化的发展凭借的是青年的活力与欲望,这是一股不受传统文化规训的强力,隐含着青年人的崛起和反抗。媒介文化的膨胀迫使操持主流文化的中老年人倍感压力,他们有可能由于对技术的陌生而被时代所淘汰。资历与经验在媒介文化横行的当代社会已不能帮助他们维护他们的文化垄断地位,社会代际文化权力的交接模式已随着技术的日新月异而发生了变异。蒋原伦认为不存在一个明确的文化边界,也不存在一个凝固不变的主导文化形态,他认同葛兰西的观点,认为任何一种主流文化都是各个社会阶层的意志、意识形态和权力博弈的结果,然而在技术日益影响文化形态的当今时代,技术有力地冲击了这种博弈的格局,或许将成为或已经成为这个博弈结构中重要的一极。
可以认为,蒋原伦的《观念的艺术与技术的艺术》,不仅反映了蒋原伦多年来的研究成果,而且也是这一领域不可多得的重要收获。它对于推动这一领域的研究和发展,将会起到积极的作用。
【注释】
①蒋原伦:《90年代批评》,1、21页,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
②蒋原伦:《批评的自省与创造——批评心理研究札记》,载《文学评论》1988年第5期。
③蒋原伦:《批评意识论》,载《文学自由谈》1989年第1期。
④蒋原伦:《媒介批评的功能和范畴》,见《观念的艺术与技术的艺术》,157页,新星出版社2014年版。
⑤[美]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吴燕莛译,11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张维扬,吉林大学文学院2012级博士生;孟繁华,吉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