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黄德海
2015-05-31张新颖
黄德海这人,有迂和执的一面。他是我最早带的研究生,毕业许多年了,还把我当老师,与现在教育形式的师生关系不太符合。很多人做得比他好,毕业了,师生关系就结束了,本该如此。这话听着像发牢骚,还真不是,因为我做老师的时候给学生的印象并不亲切,不会打成一片,坐在一起说话常出现间隙过长的沉默,令学生颇感压力和不自在;学业结束,各奔前程,也各有其难要应付,少些牵扯,相忘江湖,用力过好自己的人生,才是大义。
因为这层关系没有断,我这被动性格的人也就隔了一点距离,留心德海毕业以后的情形。让我不断高兴的是,他读书读得是越来越好了。当初他来我这里,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读书算多、当然是比起同龄人来说。读得多、杂,也不知深浅,有明白的地方也有糊涂的地方,我看好的也正是这些。他那时候写文章给我看,我挑剔说,要写得清楚一点,简洁一点,语言上讲究一点。他用心,把话当话听。
离开我这里,他才真正开始了明显的进步。说实话,这不容易。这是把读书一直当回事的人才可能做到的。这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因缘,就是他走进了张文江老师的课堂。张文江老师的课堂是在自家的客厅里,每周一次,来听讲的人职业不同,有教无类,年龄差不少,流动性也不小。黄德海大概是最忠实的,听了有多长时间?十年有吧?听讲之外,德海还帮着做些事,如录音整理讲稿,协助文江老师整理文江老师的老师潘雨廷先生的稿子,不惮烦劳,得益其中。这是日积月累的功夫,日积之而不足,月累之亦不足,但一年一年,时间长了,就慢慢有了。幸亏德海并非太机灵的人,下得了笨功夫,也就能得到一些笨功夫的益处。
吴亮老师办《上海文化》,手下两个年轻人,逼着他们写文章,这一逼,真给逼出来了。刚开始张定浩、黄德海还不好意思全用本名上自己的刊物,后來大概觉得遮遮掩掩也不是长久之策,干脆开了个栏目叫《本刊观察》,每期亮相,很是抢眼。吴亮这一招厉害啊,给了年轻人发挥的空间,培养了人,又把刊物办得有声有色,有个性。现在又有更年轻的项静加入,也是写得一手好文章。我每期看《上海文化》,读他们的文章,感受向上的生气;这个刊物常常连载张文江老师的讲稿,我每见必读,读必有得,心里有时想,这一篇篇的讲记都是德海编发的,他一定有更多的体会。
德海在《上海文化》的文章多是关于当代文学,有板有眼,有问题有耐心的解释——当代文学批评,不知道为何而写,写了和不写差不多的文章多了去了;德海的文章未必有多少人能耐心读进去,但我读过总能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能看出他的思路,他的关切。这其实不容易。他在《文汇报》笔会上的文章,所涉更广,行文也更自由。有一次我看到他谈乔布斯,吓了一跳。他写了一个叫“书间消息”的专栏,大概是笔会主编周毅和他商量出来的,周毅也是识人,作者也自知之明,说到底,德海就是个读书人,这个名字起得恰当。
话说“书间消息”最近的一篇,谈我的书《沈从文的后半生》,要发表了,周毅才告诉我有这么篇文章。这俩人一个月前商量了这么个题目,我后来知道这两三千字折磨了德海一个月。谈自己老师的书,说好涉嫌吹捧,说不好怕老师不高兴,德海会为这样的问题纠结,也就是德海了。避开这纠结其实也容易,就谈谈沈从文吧。我读到结尾,看到这样的话,顿生凛然:在不绝如缕的人间消息中,“觉察到时间不同寻常的力量,以及它壁立千仞的冷峻。”
2014年9月17日
(张新颖,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