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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好的文学,更好的生活

2015-05-31郭君臣

南方文坛 2015年1期
关键词:周作人文学时代

对我来说,黄德海是一个让人身心振拔的朋友,他善于体贴你在烦琐世事中的无奈。不过在他看来,这无奈显然只能是个起点,接下来应该是反省、决断、担当的领地,从当下的生活里抬起头来,催促自己往更好的地方去,才是生活的大义。当然,这些意思他首先是行之于己的,表现出来,就有了他在人群中行色匆匆又坚定果决的身影。不大见面时,偶尔想起他急匆匆的样子,也就觉得应该做点什么,不至于太过偷懒或颓唐。

怎样做更好的自己,哪里才是生活更好的地方,这些问题不会随年龄的增长就自然明澈起来,往往会变得更加复杂、纠结不清,让人难以回答。不过,一个人如果不想在生活里随波逐流、彷徨无依,而是能容纳众流,做到“立己达人”,就必须凭思考和行动摸索更好的生活,并且不封闭自己,保持开放成长的状态,慢慢活出光彩来。“条条大路通罗马”,人们在生活里理解、接近不同程度的好,道路也各不相同。黄德海喜欢看书,有很多温暖的回忆,有一次是大学里“在摇曳的烛光里读完了黑格尔的《美学》,一种非常辽远的感觉充塞胸间,仿佛心中的某个部位被洗净,温暖明亮,引人欲泣”。读书给了他另一个奇异的世界,他在日常琐细中检验读书所得,也用书检查自己和身处的时代,循环往复,坚持不懈,是他提高自己的主要方式。因为学业和工作的契机,他关注现当代文学,同时又不局限在文学的框子里,时常抬眼看历史或现实中动人的德行或功业,偶尔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感想和敬意。十多年间积累下来,文章不多却也小有可观,大都收在即将出版的《若将飞而未翔》和《个人底本》中。

一 、 对得起一本书

黄德海经常说,看一本书,就要对得起它,不管说好说坏,对书、对己都要有个交代。怎样才算对得起一本书呢?

首先是仔细读作品,贴近文本中作者的用心。文学批评里以己度人、指手画脚是常见的策略,如果没有高屋建瓴的思考,没有艰难深切的生命体验,批评家手里的标尺挥舞得再漂亮,也难掩偷懒的痕迹,终究与作品隔着一层,看不到与作品真诚沟通的努力。黄德海批评的起点很普通,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赤手空拳,与作品素面相对,从作品本身发现其秀异之处”。他有直接的阅读体验,又不执着于这些体验,而是将它们再次放回作品中、放回作者的整个创作历程里,参验、切磋,进而生发出对作品好或局限的认识。《关于〈很久以来〉的三种猜测》是一个典型例子。小说写抗战到“文革”结束后两个女人跌宕起伏的命运,读起来很像一部平庸之作,和作者的自我期许甚有差距。为什么会这样呢?黄德海提出三种推测,第一种推测最简单,这就是一部平庸之作,也最容易论证,照以往的文学惯例,“思想不独特,叙述不节制”,肯定是平庸。但这样判断下去总有些地方不够妥帖,难道这平庸是作者有意为之,要写出“非中断的线性日常”来,照见所谓大时代本质上的平淡无奇。再回到作品中,好像有这方面的意思,而且隐约可见作者更大的野心,他要借几个人的故事描摹出流淌在所有普通人身上的命运。这是第二、第三个推测。但这就是小说的秘密吗?再检查自己的阅读体验,他还是觉得平常无奇。到这里体验和分析都走到了边界,接下来是决断的时刻,种种要素综合考量,他得出结论:《很久以来》提供了“反思时代和命运的一种可能”,但从各方面说,“叶兆言的这本小说都显得有些过于拘谨了,因此还算不上走入时代和人性丛林的探险之旅,只能说是一次探索路线的重新设定。”

这个阅读体验与作品分析相互考校的过程,也就是黄德海说的“从具体开始”,“在深入、细致阅读具体作品的基础上,获得具体的感受,回应具体的现象,得出具体的结论”,温婉周致,一唱三叹,形诸文字貌不惊人,却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厚重韵味。在这个过程中,他进入作品隐微的深处,体贴出作者的苦心,也显出自己的用心。有些文章能明显看出这种考校的过程,比如关于《第七天》《我不是潘金莲》的文章;更多时候,这个过程会隐身于他对时代或创作问题的论述中。

耐心领会作者用心,是对作品“入乎其内”的过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要真正把握住作者的用心,还需要站开一步,把作品放到更大背景里,给它一个恰切的位置。在这一点上,黄德海有一个进步的过程。2002年左右的两篇文章,《在人群之中》和《被挽留的〈蛇为什么会飞〉》,写莫言和苏童不再刻意强调写作的姿态和角度,把人放回人群中,写市声喧哗,写操劳者的欢乐和艰难,小说里的世界因此大了起来。他描摹出莫言和苏童转变的轨迹,但为什么会有这些转变,这些转变对作家、对当时的小说创作、对读者认识时代和生活分别意味着什么,却交代得不够,文章读起来紧巴巴的,不够开阔。

2004年,黄德海毕业、工作,在生活里奔波劳碌,却不忘聚心凝神,沉潜了几年之后,于2010年左右再次回到写作和文学批评时,说文论事大都化掉了黏滞不畅,让人有豁然开朗之感。他曾经两次比较集中地写周作人,两相对照,可以看出他的进路。2004年的《从“抄书”到“两个梦想”》是他的硕士论文,细致分析20世纪三四十年代到60年代周作人思想的变化,梳理了周作人在“抄书”基础上提出“两个梦想”的过程,认为这些工作是在认识时代的基础上,对中国传统进行的重新阐发和改造,让传统获得了某种现代生命,也是周作人眼中可行的应对现代中国问题的道路。论文有理有据,对理解周作人的思想轨迹和现实关怀很有帮助,但也因为是论文,材料和想法相互推演,字里行间透着作者运思和行文的努力与艰难,文章不够轻盈、透彻。2010年前后,黄德海又写了《周作人的梦想与决断》,篇幅小得多,视野却更显开阔,回答问题多而不乱,从小到大可以列这么几个:周作人这个时期的思想和他的现实决断是什么关系?这个阶段在周作人一生里有怎样的地位?他眼中的传统和鲁迅有什么区别?周作人的想法今天还有意义吗?如何评价周作人一生的工作?回答了这些问题,文章就跳出了周作人自己的文字圈,从高处再回頭看周作人,简单明了,清清楚楚。“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当然要尽可能地站到高处。不过另一方面,如果没有《从“抄书”到“两个梦想”》里略显迟滞的推敲,恐怕也很难有《周作人的梦想与决断》里的意兴飞扬。

几年间一直关注周作人,其实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周作人的写作和生活里有黄德海自己关心的问题,把周作人写清楚实际上也正是澄清自己的过程。这是对得起一本书的第三个意思,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意思。“好的文学评论是一次朝向未知的探索之旅,寻找的是作品中隐而不彰的秘密”,作品的世界和批评者的世界相互激发,共同照亮了一片混沌幽昧的领域,会有“发现的惊喜”。在这个过程中,作品里的好显现为具体的形状,它“跟阅读的作品有关,却绝不是简单的依赖”,因为它也是批评家的好,本来潜在模糊的意识里,现在随着阅读展开、自我辨析,逐渐变得清晰。

作品不同,“好”的样式也各不相同,黄德海善于体贴每一种“好”。有时是作家在写作形式上的创获,比如《第七天》里余华对新闻和现实进行的创造性转化,《繁花》里透过客厅描绘大上海的视角;有时是作家对世事的洞见,他叹服《日夜书》中韩少功对准现实焦点的努力,“理论里没有现实,世俗里没有精神”,责任被层层转移到善良者和柔弱者身上,小说里写的正是现实里有的悲惨严酷。他也赞赏韩东对日常里大小荒诞的描写,它们不是人类生存的根本性悖谬,而是人与人之间常见的情感或欲望的错位,构成“交叉跑动的人世境况”。比如《中国情人》,其中人们多多少少都在努力,却难以真正地沟通并融为一体。在这些描写里,韩东目光锐利,看到了人世某个层面的深处。面对纷繁的世事、人生的无奈和操劳,有的作家写人对自己和时代的超越,这意味着对卓越的追求,是向上的精神,黄德海会不吝赞美。《喀拉布风暴》写人的第二次成长,主人公或收敛年少时的骄横,或揭开心底自卑的伤疤,真诚地面对身边的人,跃出人生的某些牢笼,部分解放了自己,也得以接近生活里更高的幸福。在这部小说里,红柯改变了原来习惯的主题,起承转合间不够流畅,黄德海却珍惜、尊重这种转变,将其看作红柯的第二次成长。文章结尾富于诗意,“一茎美丽的小小树枝,感受了世界的光风霁月,霜雪雷电,然后凝聚所有的力量,记下其中最让人震撼的部分和最隐秘的变化,小说这棵大树的年轮日历上,会悄悄刻写下这一切吧?”

黄德海也会说“不好”,当他看不到作品中作家真诚细致的努力时。他认为严歌苓的《陆犯焉识》是一朵假花,技巧娴熟地讲述陆焉识近一个世纪的对爱情和自由的“彻悟”,其中却没有真实生命与世界的撞击,没有生命在苦难和屈辱中透出光芒来的艰辛历程,所谓“彻悟”不过是一句空话。爱情和自由都是好词,但没有选择、担当和付出的支撑,只是高调地自我宣称,往往不是自我欺骗,就是亮出了一个幌子。反省这个词也一样,它本来的意思是返回自身,检查自己的执着和刚愎,目的是打开自己,淘洗自己的好,也容纳更辽阔的生活。但安妮宝贝的《春宴》中摆出反省的姿态,矛头所向却是时代的贫乏,在黄德海看来,这些反省其实都是自辩,他们“只关注自我却转身把责任推给他人和时代,然后一脸的淡然和无辜。如果我们真的处在一个‘贫乏时代,那么,这些人物和安妮宝贝的小说,一起为建筑这个时代备好了材料”。黄德海说的这些不好或许可以反驳,但是最好认真对待,因为这“不好”,也是用心体会出来的。

因为要紧贴直接的阅读体验,要回溯作家生长的历程,也因为要寻找作品在短期或长期文学变迁史上地位,要阐发作品与时代浪潮和个体生存之间的互动关系,关心的问题太多,每每下笔,经常要思虑再三,因此黄德海的批评文章多淳朴厚重的气息,少轻盈飞扬的韵致。不过,这种风格大体上也正是他想要的,偶尔逸兴遄飞之际,他往往会收一下,提醒自己不要过于兴奋,只顾自我抒发,忘了和作家和作品的交流。但是当一部作品足够精彩的时候,写着写着,黄德海的文字会随着作品的好一起神采飞扬起来。写《鱼挂到臭,猫叫到瘦》的《知青时代安魂曲》就是个例子,其中最后几句说得特别好,“不是因为作家经历了就必然应该产生一部好作品,而是有了一部好作品之后,那个此前晦暗的时代才被点亮,人物经受的种种无奈、屈辱和悲惨,才在如歌的行文中得以洗清,得到安慰。”同样,这些话也可以稍加改动,反过来用到好的文学批评上:当批评者艰难的辨析终于找到灵感的风标、行文如歌之时,就会照亮人心里某些晦暗的领域,先前所有的疑惑和劳作也都转化为发现和创造的欣喜。

二 、再翻出一层意思来

由于天赋、机缘和自身努力的原因,有些人、有些作品的好已经显出博大或精纯的气息,黄德海看到了就放在心里,再加以日积月累的沉潜含玩,然后在文章里和作品及其背后的人相互唱和,往往桴鼓相应,玉振金声,就像一段段美妙的合唱歌曲。前面说的《周作人的梦想与决断》是个例子,《匮乏时代的证词》《天马行地》是另外两个例子。《匮乏时代的证词》写阿城从小说开始一路走来,谈世俗,聊常识,出入古今中外,无视雅俗磕绊,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再次丰富人们的知识结构,抵制现代社会政治和其他样式的规训和催眠,以应对自鸦片战争里来日渐稀薄和贫乏的时代。《天马行地》则是努力地让胡兰成那乱花飞舞、曼妙炫目的文字落地,一以贯之,总结出胡兰成的问学之路。首先是立志的大而婉,继之以“见物之真,能与之亲”的格物,又要经得起学问关口和人间世中的猛峻,还要在时事艰难里识得将起未起的机缘,于立身边沿学会“勉强”、懂得修行,如此方能“日月常新花长生”,看到“天人之际的处处生机”。在这几篇文章里,黄德海胸怀所向,已经超越了当下的文学,开始追拟一些特出的人与文,触及更宽阔的时代和人生。有时候这些关注和追拟会超出文学,延伸到其他领域动人的德行、学识和事功上。金克木、张五常、刘小枫,以及乔布斯、丽丝·迈特纳、海森堡和玻尔,还有爱因斯坦,黄德海都写过文章,认真体味他们不懈向上的事业和人生。写爱因斯坦的那篇名为《“你站在我的心中对我说话”》,文章从爱因斯坦和别人的通信里拈出几个片段,拼贴出爱因斯坦对自然秩序的敬畏、他超越俗世的果决以及应对人事的睿智、審慎和善意,“他似乎总能在别人思考结束的地方,再翻出一层。这翻出的一层,才是爱因斯坦很难企及的深邃之处。”

黄德海经常说文章是改出来的,就某一件事、某一句话会说这个还可以再翻出一个层次来,他的意思是说在看似思维边界的地方,隐着百尺竿头、再进一步的契机。这个过程可能需要些外在的助力,但这个念头却是要时时惦记于心的。这是在模仿爱因斯坦吗?不知道。不过,能看到的是,许多别人的好被他读到了自己身上,偶尔也会在文章里转化为一种特别的秀异,比如《咔嗒》和《一句话的底本》。两篇都是短文,《咔嗒》写从技艺娴熟到顶尖高手之间数次轻微调整的过程,从打篮球的奥尼尔、弹钢琴的小女孩,一直说到钱穆、多多和张子谦,小有《养生主》中庖丁谈论“道进乎技”的架势,没有日积月累练习技艺的甘苦,没有对生活用心的观察领悟,是讲不出其中况味的。《一句话的底本》追溯一句大话的源头。这句话有无数版本,大体意思是:我在哪里,中国文化就在哪里。文章先追到托马斯·曼和梁漱溟,看到他们身处困境时的激越和担当,看到某些模仿者的骄横和空疏,又经由熊十力上溯到孔子的“道之将废也”“文不在兹乎”,结合孔子身处的具体历史事实,从上下两句的“道”“文”分别里看出孔子在激荡里的克制,硬生生从一句话里翻出好几层意思。最后对孔子的分析,力透纸背,感人至深。书读到这里,也才真正有了些大的意思,生活和书之间好像没有了隔阂,相因相生,相摩相荡,在人心里,也在人群中,积水成河,浩荡为美好的风景。

接下来,可以说一说黄德海整体上对文学的看法了。在某个阶段,文学让他惊异,他在中文系接受学术训练,也努力接近文学方面的事业和工作,但从来没有被文学的概念限制住。他喜欢把文学置入更大的背景中,看它和人们实践活动的关系,看它和人类其他精神领域工作的关系,认为只有这样才可见文学的生机和特别之处。现在主流的文学观念来源于西方,强调文学在审美上的自给自足,强调没有任何界限地展现人性的权利。这些想法的提出和坚持有具体的历史针对性,比如在十八九世纪的英国和法国,在五四运动和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针对的是强加在文学上的政治或道德牢笼,有很大的启发意义。但今天它们已经成为文学领域的主流“意识形态”,再加以特别的坚持,要么是画地为牢,要么是自我欺骗。黄德海的文学批评里贯穿着对现代文学观念的反思,试图再次打开加在文学身上的无形局限,让它和熙熙攘攘的尘世相通,和人性序列里的各个层级相通。

有些反思指向已经成为作品“合法性”依据的一些文学惯例或老调。有人曾质疑毕飞宇对笔下人物的绝对控制和小说里过多的议论,毕飞宇的回应有点矛盾,就前者他强调小说家的无能为力,就后者他坚持自己作为作者的权利。这两种说法都是現代小说家的经典辩护词,黄德海不觉得它们能说明什么问题,而是紧贴着作品追问那个“无能为力”是否经过了作家的自省,这个“作者的权利”是否成就了小说的品格。更多的时候,黄德海要分辨作品里出现的某些新鲜要素。余华的《第七天》争议很大,被指是负面新闻和微博谣言的大杂烩,完全没有了以往先锋姿态的锐利,黄德海却以为这个大杂烩好,它们让你焦灼,有疼痛感,不能置身事外,而这正是余华能力的体现,身边混乱不堪的世事喧嚣在他笔下转化为尖锐逼人的时代音调。至于先锋姿态,黄德海觉得倒是打破的好,它虽然洋溢着作者发现人性幽暗的惊喜,也很惊人,但总有用放大镜看生活局部的味道,有见木不见林之嫌,莫言、苏童、韩少功都有一个类似的打破文学放大镜的过程。另一个例子是豆豆,她的小说写求为隐士而不得的现代高人,在“以严肃著称的纯文学界”应者寥寥,黄德海觉得这映衬出现代小说眼界的狭隘,“写有缺陷甚至低端的人性,展示人的进退维谷、首鼠两端,把人放在现实世界中检视其卑劣和一点点闪光,几乎是严肃小说写作的‘虚构正确。”“非英雄化、去英雄化”据说是20世纪文学里的重大趋势,说如此可以更好地展现人的复杂性,但几乎完全忽略人寻求卓越的自由意志及其在人世间达到的高度,还有什么复杂的人性可言呢?这时黄德海的指向已经不仅仅是当下的中国文学,也包括其背后源远流长的现代西方文学传统。为此他一直上溯到《庄子》《世说》,上溯到荷马、柏拉图,用一座山林来为一片树叶张目,意在提醒我们文学曾经有多么辽阔,辽阔到能装得下所有的人性,装得下人类所有的生活。

怎样才能让我们的文学再次辽阔起来呢?在黄德海的文章里隐约可见两个路向。一个是接续传统层面的,应该回溯人类写作之初质朴的雄心,《文学作品的传奇品质》拉拉杂杂,从西欧的骑士传奇说到唐传奇,从赫西俄德、荷马说到莎士比亚、福楼拜,讲的就是这个意思,“概而言之,人凭着对世界的敏锐体验,从而自觉认识时空和自心,把人的卓越(aret )展现出来。这种认知的自觉会让作品具备超凡的气质,与平庸的作品区别开来”。这个就是“传奇品质”,关于自己,关于这个世界,它说出了一些真正重要的东西。另一个路向是连通现实,文学应该放下自己的身位,与世浮沉,有意无意间碰触无量人心交织而成的壮阔和雄浑。王国维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西方也存在各种文体间的时代轮换以及交叉重组,一个时代的文学观念、文学体裁可能会停滞,但文学精神本身不会停滞,它慧眼独具,识得出时代深处或边缘的些许生机,又冷酷无情,任时间扫荡冠冕堂皇的高垒深壁,毫不吝惜。在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中,黄德海看到了《离骚》《天问》,看到了《国殇》《招魂》,甚至一部分大雅;在日本动漫《海贼王》中他看出了《西游》《三国》《水浒》,看出了《格列弗游记》和《荷马史诗》。这些当下的艺术样式大概提示着一种新的文学可能吧,在这种可能里,文学再一次焕发出勃勃生机,她植根大地,也向往天空的壮丽,关乎每一个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歌,慰藉人世里的无奈苦难,也标识人类可能的幸福生活。

三 、在纸面上生动起来

收在《若将飞而未翔》和《个人底本》里的文章,粗粗按文体分一下类的话,有三类:论文体、对话体和寓言体。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分法,有的文章里会同时混有两种文体或三种文体,不过三种文体间还是有一个递进关系,其间明显可见十多年间他努力和进步的轨迹。最初是学术训练阶段的论文,生活或读书有所得就立论、验证,用某些条理规整流动的生命体验,真诚里稍带固执、生硬,显在文章里便是有点拘谨、放不开。2008年开始,黄德海试着写一些对话体的文章,在梦里和金克木对话,和朋友聚饮聊一本书或一个人,在书店里听别人谈刘小枫,或者干脆就是和朋友一起聊电视剧、电影的记录。这样文章里一下子多了好几个层面的意思,显的层面是观点之间的互补或驳难,隐的层面是谈话者自身的气质、知识结构和生活背景,谈话的时机和场合,以及作为谈话氛围的清风朗月和炊烟灯火。经过这一系列的试探、摸索,黄德海的文章有了些气韵流动的味道。很多文章不是对话体的,却隐含着对话模式,问题在作家作品和批评者之间来回往还,一步步走向深入,再添上眼前时代和过往文学史的背景,像一幅素描,既有正面的细致勾勒,又加之以光与影的衬托,也就在纸面上生动起来。

讲一个故事,写一段文字,意在言外,说的是这个意思,又指向另一个更大的意思,庄子把这称为“寓言”。“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人和事都有自己的光晕,要清晰描摹这光晕的幅度,往往需要曲尽其妙。黄德海的对话文体已经有了寓言的意思,接下来更进一步,也就有了从具体人事那里显现更深层意味的能力。前面讲的《咔嗒》,接下来要说的《斯蒂芬·张的学习时代》和《若将飞而未翔》,都是这方面的例子。黄德海写过两篇有关张五常问学道路的文章,正好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对比的机会,一篇是《白发狂客张五常》,一篇是《斯蒂芬·张的学习时代》。两篇文章内容差别不大,意味却有很大不同。前者基本上是张五常求学阶梯的回顾,写发心之初的忧患和惊喜,初学时期的“一年而野”,再到“离经辨志”“博学亲师”,最后终于在经济学领域知类通达,学有所立,“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在“大学之道”上走好了最初的几步。文章把这个复杂而精妙的历程梳理得井井有条,中规中矩。后者是寓言,张五常成了斯蒂芬·张,身上凝聚着无数向学的身影,人类精神领域里的创获被比作天空中相互勾连的小镇,文章写斯蒂芬·张接近一个小镇的机缘、困惑和惊喜,写大地上的苦难和神奇,写小镇上的研读和修习,写大地人间和天空小镇的相合相离,有天地氤氲的磅礴气息。

《若将飞而未翔》则顺着阿城谈岁差、天极,说巫师、孔子,说有史以来人们向往神、渴求自由状态的努力。那么文学在这些努力里有一个怎样的位置呢?讲到《九歌·东皇太一》,阿城说:“当诗歌文学来解,浪费了……文学搞来搞去,古典传统现代先锋,始终受限于意味,意味是文学的主心骨。你们说这个东皇太一,只是一种意味吗?”大多数文学作品只是用幻象提示风土和人心交织成世间万态,及其可能的局限,就是像一只飞而未翔的鸟,“乍离俗世,即将往更高更远处去,却又没有完全离开的‘若将飞而未翔状态。”这只鸟能不能“培风背,负青天”,翔而远举呢?阿城和黄德海都没有明说,只是暗示了修行的漫漫长路。

有一次闲聊,说到酒桌上调笑,黄德海说,应该看到这些调笑背后的真实能量,如此才可能超越它们,切实地应付和安顿它们。这样真诚地容纳万家灯火,在日升日落间努力做更好、更有力量的自己,记下来会是更好的文学吗?不大清楚,但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不就是自己通向更好生活的路吗?在这条路上,人们领受艰难险阻的磨砺,也见证生命的美丽和神奇。

(郭君臣,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生,供职于曲阜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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