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时期的三种艺术设计批评观
2015-05-30耿明松
摘 要:本文探讨先秦时期三种最具代表性的艺术设计批评观,即墨子“功能与节用”、儒家“实用与修饰并重”及道家“物物而不物于物”的设计批评观,以期为我国现代艺术设计带来一些原创性思考和启示。
关键词:先秦;设计批评;墨子;儒家;道家
我国先秦艺术设计思想十分丰富,多散见于各类诸子著述之中,分析和研究这一时期的艺术设计思想与观点,对建立我国自身的艺术设计理论体系及独立思考我国现代艺术设计原则具有重要意义。本文从设计批评的角度出发,探讨先秦时期最具代表性的三种艺术设计批评观。
1 功能与节用——墨子的设计批评观
墨子是我国古代重要的思想家,同时也是一位工艺(设计)美学家,在其著作中体现了鲜明而富有特点的设计思想和设计批评观。墨子认为,要想使民众有更好的生活,必须在造物中秉承功能第一的思想,减少多余的装饰,节省材料与民力,增加天下的利益。
墨子与弟子禽滑厘的一次对话集中体现了他的功能主义造物观,他称赞了禽滑厘认为粟比珍宝更有价值的观点后说:“食必常饱,然后求美;衣必常暧,然后求丽;居必常安,然后求乐。”[1]在他看来,食物、衣服、住所的首要目的是能吃饱、保暖和安身,至于美不美,那是其次。墨子在《辞过》里有一段名言:“坚车良马不知贵也,刻镂文采不知喜也。”他认为,车马、服饰最重要的原则是功能与实用,所以漂亮的装饰与刻镂只是外表,并不值得惊喜。在此文中,墨子分别以宫室、服饰、烹饪、车船制造等例子,强调功能是造物的本质属性。他说:“古之民未知为宫室时,就陵阜而居,穴而处。下润湿伤民,故圣王作为宫室。为宫室之法,曰:‘室高足以辟润湿,边足以圉风寒,上足以待雪霜雨露,宫墙之高足以别男女之礼,谨此则止。”[2]意思是上古时期的民众不会建造房屋,损害了身体健康,圣人帮助建造房屋时,抬高地基的高度可以避免潮湿,四面的围墙能抵御风寒,屋顶可以遮挡风霜雨露,墙壁能符合男女之别的礼节。所以,圣人造屋,是为了满足民众生活的基本功能,不是为了观赏和享乐。
墨子在自己的著作中,还表达了节约民力财力、反对浪费的造物思想与设计批评观。他在《七患》说:“先尽民力无用之功,赏赐无能之人,民力尽于无用,财宝虚于待客,三患也”、“虚其府库,以备车马衣裘奇怪,苦其役徒,以治宫室观乐,死又厚为棺椁,多为衣裘,生时治台榭,死又修坟墓,故民苦於外,府库单於内,上不厌其乐,下不堪其苦……此皆备不具之罪也”,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墨子反对耗费民力建造华丽的宫室台榭、精美的车马器,织备奇丽的衣裘,长此以往,上乐下苦,国家就会陷入忧患。
在《辞过》中,墨子继续批评奢侈雕镂的害处,提倡节约思想:“当今之主,其为宫室……必厚作敛於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以为宫室台榭曲直之望、青黄刻镂之饰。”“其为衣服……以为锦绣文采靡曼之衣,铸金以为钩,珠玉以为佩,女工作文采,男工作刻镂,以为身服。”“其为舟车……饰车以文采,饰舟以刻镂……君实欲天下之治而恶其乱,当为舟车不可不节。”在这些论述中,墨子严厉批评了以各色雕镂装饰宫室、以华丽的花纹和金玉修饰衣服、以雕刻的图案美化车船的造物风气,认为妇女放弃纺纱织布而去绣绘花纹,民众就会少衣而受冻,男子放弃耕种而去从事雕刻之事,百姓就会缺粮而挨饿。如果百姓饥寒交迫,离国家动乱就不远了。所以,节约民力、财力的造物观,不仅关系到产品的外观与功能,而且与社稷的稳定有关联。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墨子对“节用”设计批评观的高度重视。
墨子强调功能与节约的设计批评观,在今天具有积极意义。无论是建筑设计,还是服饰、汽车设计等,我们都需要把节能、环保、低碳等理念贯彻到实际的设计方案与建造之中,尽量以耗费少量自然资源和人力资源的方式,实现方便人们衣食住行的功能与目的。
2 实用与修饰并重——儒家的设计批评观
儒家设计批评思想主要贯穿在孔子、荀子等大家关于“仁”与“礼”的学说之中。孔子设计批评观的体现于“文质彬彬”的思想,讲究人与事物内在美和形式美的统一,亦即实用与修饰并重。在《论语·雍也》中,孔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质”指事物的本质,也可指内容,“文”含有外在形式美或纹饰、修饰的意思。在孔子看来,“质胜文”或“文胜质”都是不好的,前者让人们仅仅保持不饥饿,维持基本生存需要,就会回到早期社会的原始温饱状态,不符合以“仁”为核心的“礼”的状态;同样,“文”虽然重要,但这种审美形式如果超出了内容或本质,外表漂亮但内在虚浮,也是不可取的。所以,孔子并不像墨子那样以节俭為由否定艺术和装饰,而是肯定乐器、乐律、舞伎、服饰、诗歌等声色之美,只是要符合“礼”、“仁”的要求,不能只重形式而忽略内在。这一思想延伸到设计批评上,指造物需要有必要的美化和外在装饰,但要保持在一定的限度之内,不能超越“善”即实用的范围。
《论语·乡党第十》中有一段孔子关于君子穿衣的说明:“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当暑,袗絺绤,必表而出之。缁衣,羔裘;素衣,麑裘;黄衣,狐裘。亵裘长,短右袂。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狐貉之厚以居。去丧,无所不佩。非帷裳,必杀之。羔裘玄冠不以吊。吉月,必朝服而朝。斋,必有明衣,布。”从中我们可以较为具体地看出孔子在穿衣上实用与修饰并重的思想。此文前段及末尾是说即服饰不是追求漂亮,而是要符合其适当的时间和场合,重点在于它的适用与实用。此文也还说明了衣被的实用要求,认为暑天的时候,要穿粗的或细的葛布单衣,这样透气凉快,但一定要套在内衣外面,因为麻布纤维粗,不宜贴身穿。平常在家穿的皮袍做得长一些,右边的袖子短一些,这样便于在家活动或做事。睡觉盖的被子要有一身半长,这样便于保暖。除了实用,孔子同时也提倡美观和必要的修饰,其中“缁衣,羔裘;素衣,麑裘;黄衣,狐裘。”是说,黑色的羔羊皮袍,配黑色的罩衣,白色的小鹿皮袍,配白色的罩衣,黄色的狐皮袍,配黄色的罩衣,这样更美观。孔子不仅不反对外在美和修饰,还提出了美的方法。
儒家设计批评思想不仅提倡修饰与实用并重,可贵之处更在于强调二者的融合与统一。孔子把黄黼黻衣、舟车白马、雕琢刻镂之类的造物艺术称为“文”,必要的修饰(即“文”)能区分出“礼”,体现礼乐之美,进而达到“仁”,从而具有实用、“善”(即“质”)的功能。因此,外在美和内在实用并不冲突,两方面是融为一体的。儒家思想的另一位代表荀子对这一观点表达得十分清晰。《荀子·富国》中说“故为之雕琢、刻镂、黼黻文章,使足以辨贵贱而已,不求其观;……为之宫室、台榭,使足以避燥湿、养德、辨轻重而已,不求其外。”即认为在各种器物的雕琢刻镂,在衣服上缝染华丽的纹饰,是为了分清贵贱,而不是追求它的美观、花俏;修建宫室房屋,是为了能有一个避免燥湿、修养德行、区别贵贱的居住条件,而不是追求它的外表。
可见,儒家学说认为形式美是具有实用功能的,并不是为美而美,也就是说,美与善的“合目的性”是融为一体的,这里面包含着与我们通常理解的美善兼具更多的内涵。从这个层面上来理解西方现代主义建筑大师米斯·凡·德罗的名言“好的功能就是美的形式”,愈发引人深思。
3 物物而不物于物——道家的设计批评观
《庄子·山木》中的“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意思是利用物而不受制于物,就不会沉溺于物而身心受牵累,这集中体现了道家设计批评观,即造物要为人所用,不能因为造物而迷失人的真正需要,为物所累,背离造物的初衷,接近我们今天所说艺术设计中的“以人为本”。
道家这种“应物而不累于物”的思想与他们对造物技艺的消极态度一脉相承。《老子》中多次表现出对美好器物的批评,如“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3]、“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4]、“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5]、“难得之货,令人行妨”[6]等。在“道”和“器”的关系上,道家重道抑器,认为器的发展会给道带来损害,“利器”、“伎巧”、“奇物”等引起人们的贪欲之心,使人沉溺其中,迷失本我,造成人的“异化”。人过于贪求对美物的占有,就会成为“物”的奴隶。庄子及后学者多次感叹人们对器物追求而本末倒置的错误态度,“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以随候之珠,弹千仞之雀”[7]表达的都是这个意思。因此,人虽然离不开“形而下”的器物,但不能“丧己于物”,[8]否则就会时时刻刻离不开外物的控制,受外物的折磨,处在与得失不对称的心理失衡当中,身心劳苦不堪。人与人造物的正确态度是“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物物而不物于物”,即既不抛弃物,又不为物所支配。这告诉我们,既要肯定造物设计对生活的正面作用,使其为民众所用,又不能过于追求其“奇”、“巧”之美,偏执地陷入关注造物形式美的“魔障”之中,超出造物本来的基本属性与功能,导致既耗费了大量心力物力,又偏离器物的本来目的的得不偿失的效果,还会浪费自然资源,激发人们的贪恋之欲、盗贼之心,造成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对立。
如何做到利用物而不受制于物呢?道家提出了两条殊途同归的造物思路,一是“大巧若拙”[9]的设计思想,二是“技近乎道”的设计观念,两者达到的共同目标是还原为人服务的造物目的,顺应自然规律,以最少的投入获得最好的造物效果,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
苏辙在解释“大巧若拙”时解释为巧而不拙,其巧必劳。使物自然,虽拙而巧。意思是有的设计虽然外表花俏炫目,但劳民伤财;真正巧妙的设计是看起来笨拙,但顺应自然,不露痕迹地实现造物的直接目的,实现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的浑然天成。道家与此相关的观点还有“绝圣弃智”、“绝巧弃利”[10]、“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11]、“雕刻众形而不为巧”[12]等,都是相通的意思。
庄子用很多生动的例子说明“技近乎道”的设计观。梓庆削木为鐻的故事说明造物的最高技巧是忘却非天然的私心杂念,按符合自然规律与特点的方式设计和制作。《庖丁解牛》的例子阐述技巧的最高境界是了解并尊重自然规律,就能掌握造物之道,設计出既不破坏自然,又能为人所用,为人所驭的美物。
“物物而不物于物”的观念在艺术设计中的例子很多,我国各地的不同地区的民居建筑如福建漳州和龙岩等地的土楼、广西傣族的竹楼、西南部及其他地区藏族的碉房、陕西镇巴等地的石头房、沿江地区的吊脚楼等,都是顺应自然规律、利用物而不受制于物的设计体现。
参考文献:
[1] 刘向(汉).说苑卷第二十·反质[M].
[2] 墨子·辞过[M].
[3] 老子·二十九章[M].
[4] 老子·五十七章[M].
[5] 老子·八十章[M].
[6] 老子·十二章[M].
[7] 庄子·让王[M].
[8] 庄子·缮性[M].
[9] 老子·第四十五章[M].
[10] 老子·第十九章[M].
[11] 老子·第四十一章[M].
[12] 庄子·大宗师[M].
作者简介:耿明松(1976—),男,湖北荆州人,博士,上海大学数码艺术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艺术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