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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逝》的虚无意识

2015-05-30苏小秋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5年1期
关键词:虚无伤逝启蒙

苏小秋

内容摘要:鲁迅小说《伤逝》中一个明显的特点是文中多次出现“空虚”一词,这使人联想到鲁迅思想中的尼采虚无主义影响。本文从虚无的角度对进行解读,分别从个体与群体的冲突和主人公内心价值观念冲突两方面对文章进行分析,从这些方面解读鲁迅受虚无主义影响的一面以及鲁迅通过这篇小说反映出的对启蒙的疑虑与动摇。

关键词:鲁迅 虚无 个群关系 价值冲突 启蒙

空虚是现代哲学中常见的主题之一,也是现代人的人生主题,它和死亡、爱情一样,是一种宿命性的永恒的主题。在鲁迅的《伤逝》中,“空虚”和“虚空”反反复复出现,故事从空虚开始,又以空虚结束。故空虚可视为小说的主题。

小说的开头多次重复了“寂静和空虚”,除了出于语言节奏的需要和抒情上回环叹息的作用,也开门见山交代并精炼地概括了整个故事,小说仿佛讲述了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为着一个理想奋斗最终失败的常见悲剧,这类故事我们并不罕见。但是仔细思考故事,我们可以得出一些较深刻的蕴涵。

现代哲学对于空虚有着大量阐释。众所周知,鲁迅早期思想是有受到尼采虚无主义影响的。而且鲁迅长期对虚无有着深刻思考和体悟,在他的大量作品中都有对这种思考的反映。[1]

尼采将虚无主义作为其哲学问题的核心,认为虚无主义是“最高价值的自行贬值。没有目的。没有对目的的回答”目的的缺失,“世界呈现无价值的外观”。[2]上帝所代表的最高价值禁不住考察,它们只是人的“心理学的需要”“另一个世界”,这种观念来源如下:

哲学家虚构了一个理性世界,在适于发挥理性功能的地方—这就是真实的世界的来源;宗教家杜撰了一个“神性”世界—这是“非自然化的、反自然的”世界的源出;道德家虚构了一个“自由的”世界—这是“善良的、完美的、正义的神圣的”世界的源出。[3]

尼采把虚无主义的对立存在理解为“价值”,试图以“重估一切价值”这种“颠倒的柏拉图主义”来反抗虚无主义。故事里,涓生敏锐地觉察到生活的空虚,他自始至终都笼罩在空虚之中,这种空虚我们可以通过对其思想中的虚无的分析得以解释。如海德格尔引用尼采的话所说道的;“虚无主义者是这样一种人,对于如其所是地存在的世界,他断定它不应当存在;对于如其应当所是地存在世界,他断定它并不实存”[4]从这篇小说中可以看到,涓生受过西方教育,接受西方个性解放和民主思想,追求自由平等的新式男女关系,号召中国妇女思想解放,认为当下的世界“不应该存在”,因而他奋力想要改变现状。然而面对现实,他又感到无能为力,这是涓生强烈空虚感的最根本的来源我们可以从个体与群体的关系以及主人公内心价值观念的冲突来看待他们的选择。

一.个体与群体的关系冲突

故事的开始,涓生即深切地感受到人生的空虚,通过与子君组成一个群体,他逃出了这空虚—即感受到僵硬现实的松动,光明理想的接近。涓生和子君组成一个小群体之后,他的生命得到了充实。这个“不应当存在”的当下世界似乎是可以改变的,那个“并不实存”的理想世界忽然轮廓清晰起来。他们的生活处于对理想世界的“朝向”之中,这种“朝向”本身便是生存意义的充实。在涓生而言,他们迈出的这一步,的的确确是从空虚中逃出了,这是涓生此时的真实感受。

在他们涌动的情绪中,伴随着改变人生的渴望。起初,他们“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子君“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对这些未来的美好憧憬,她似乎是有所领悟的。在涓生眼中,子君的精神世界是充满生命之光的,从子君身上他看见对未来“新女性”的希望。她的那句“我是我自己的”震动了涓生的灵魂,且引得他的乐观,这些都表明了他们二人对改变生活现状的急切渴望,对启蒙思想给出的许诺表现出强烈的向往。同居之后,他们追寻的理想生活开始实现了,突破了家庭专制,打破了旧习惯—他们组成了小群体,终于踏上改变人生的第一步。在涓生眼中,他看见了的“新家庭”的希望,也看见了“新女性”的希望。涓生改变生活的渴望(包括他对子君的启蒙的成功),在个人层面上实现了。但社会层面上,他却面临着绝境。

他们生活却变得狭小起来—他们两人组成的小群体与社会这个大群体孤立甚至对立起来。子君同自己的父亲和胞叔决裂了。而这个“他们”当然远远不止这家长权威,还包括涓生的“朋友”和路人“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

脱离了大群体的涓生和子君在两人的小群体里面感到无力了。涓生看到子君在平平的日子里变得琐屑和悲观,涓生对于子君的精神生命的日益枯萎,甚至衰竭、消陨表现出强烈的不满,子君的精神世界的枯竭消亡让涓生再次看到了空虚。于是涓生本能地又想逃离这个空虚。“她早已什么书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到此时,他们两人组成的小群体已然瓦解。

二.价值观念的冲突

对爱情和生存,子君的理解和涓生是不一样的。在涓生,对爱和生存的追求,是此消彼长的,这两种价值观最后已经完全冲突了,仿佛有生存就不能要爱,有爱就不能生存。“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虽然他说先要生存然后才能要爱,实际上他已经抛弃了爱。他已经完全顾着他的生存去了。因为涓生从开始便意识到了“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即必须同时在爱情之外建立人生的价值,而他们的爱情却没有如此。所以当意识到他们的爱情只能是空洞时,涓生想要改变这样的状况,但他的能力有限。最后他选择了拆除这空洞的爱情,而重新直面现实的虚无。于是,“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实去换来的虚空存在。”涓生回到了对世界的空虚的直接体认:“四围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最终,他向着新的生路走下去,和虚无的世界继续对抗下去,在这“呈现为无价值的”世界里建立价值去。

从子君的角度看,爱情对子君来说可算是生命的全部意义。子君在与涓生组成的小群体中,并没有作为涓生的附属,完全依赖涓生而生存着。她凭着自己在爱情关系中的地位而生存。她认为自己完全能够靠着给涓生提供爱情这种方式来生活下去,这也是子君靠自己生存的力量。这是女性对自己魅力的发掘,也是对自己力量的肯定。但很显然,她不幸地把这种力量视为了她的全部力量,把这种爱情,视作了生命的全部意义。她众叛亲离地和涓生结合,全都是因为爱。然而“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她并没有领会。她没有在爱情之外为自己的生命寻找价值,所以,得知涓生已经不爱她的时候,“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她绝望地寻求援助,但“只在空中寻求”。这时子君不得不承担这爱情之中的“虚空”。

子君对涓生灌输的启蒙思想并不坚定。失去了涓生的爱情之后,子君用行动证明了她对涓生的启蒙思想的怀疑和放弃,她的赴死结局,和传统小说中遭到“始乱终弃”的妇女如出一辙。如果说子君将涓生的启蒙思想付诸实践当作一种冒险的跳跃,她的死则表明了她冒险失败而缩回到传统思想里了。在子君死后,涓生想道,“她所磨练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一个空虚”“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而不是因为对启蒙思想的理解和认同)—涓生将自己的启蒙事业全盘否定了。客观讲,从子君的表现来看,他的启蒙绝不是毫无意义。

在鲁迅这篇小说中,“空虚”是整个故事的主题。个人与群体的力量的冲突,以及个人内心的价值冲突,是这里揭示的空虚的两个层面的原因。

小说主人公的空虚正是鲁迅自身思想中的虚无主义的表现。在鲁迅生命体验中有着强烈的虚无感。通过对这篇小说中的虚无的分析,我们能够看到作为启蒙者的鲁迅对启蒙的疑虑和动摇(这也正是鲁迅思想的复杂性之一端):

第一,启蒙者涓生眼中的“家庭专制”“旧习惯”固然是应该打破的,然而涓生理想中的“在不远的将来”的那“辉煌的曙色”又该如何明证其不是尼采所批判的“柏拉图主义”的迷梦呢?毕竟涓生自己对“平等自由”的思想很难说有实质性的理解—从他希望子君能够像诺拉一样“勇猛地觉悟”来看,他对启蒙思想的理解,恐怕更多的是情绪化的偶像崇拜和英雄情结成分。启蒙的理想本来就是用一种新的话语建构取代旧的话语建构,如何确保现实的改变会与话语的更替相伴随,从而保证启蒙不是一面虚伪的旗帜?此外,启蒙者需要对启蒙的理念有清醒和冷静的认识,而他在启蒙行动却要求激情和热血,唤起被启蒙这的情感,感性和理性的冲突在启蒙者身上是无可避免的。从这点讲,启蒙者本身就是一个尴尬的角色。鲁迅对此必然体会深刻。

第二,被启蒙者子君对于涓生灌输了“男女平等”、“恋爱自由”等价值观,以传统的观念,仅仅将涓生的任何观念都置于“夫唱妇随”的模式下予以接受,并不能真正理解这些观念的意义。这不禁让人感受到一种“井蛙不可语天”“夏虫不可语冰”的绝望。对于新的价值观念的接受,被启蒙者需要一种“前理解”,而这“前理解”必须是被启蒙者自身在现实生活之中对当下的时代和现实的切身感受。但不幸的是被启蒙者通常是麻木和愚昧的,对时代现实并不敏感——所以才需要被启蒙。如小说所反映,启蒙这样的冒险行为会造成被启蒙者的悲剧——如此,后来的被启蒙者和待启蒙者又难免将启蒙视为骗局。启蒙失败,并且这失败还以无辜者的生命为代价,接下来应当作何选择。这些疑虑,也正是鲁迅动摇不定的反映。

[1]参见《自由、虚无与信仰 青年鲁迅对虚无的体认与反抗》,彭小燕,《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6第一期

[2]《“虚无主义”及其争辩:一种思想性的梳理》,杨丽婷,《现代哲学》,2012年第3期

[3][德]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张念东、凌素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471页。

[4][《欧洲虚无主义及其克服——读海德格尔<尼采>札记》,邓晓芒,《江苏社会科学》,2008年第2期。

(作者单位: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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