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晴的春天
2015-05-30范玲玲
范玲玲
初春的天气咋弄得像夏天?头顶上的太阳刚刚还灿灿照着,没来由的,空中滚过几声闷雷,紧接着扯天扯地的雨丝像从云层中筛下来,不容分说,就弄湿了一城顶好的春色。
这下可苦了方晴。
方晴今天身着一件咖啡色风衣,脚蹬一双安踏白色运动鞋,像往常一样骑着她那辆玫红色“绿源”电动车,夹在通往县医院的那条人民路似乎永不退潮的车流中,慢得能急死人。不过,好在方晴早就习惯了,慢就慢吧,随着车流走走停停,还乐得欣赏一下沿途的街景呢!况且,现在正是初春,街边行道树上正爆出一朵朵白色的紫色的玉兰花苞。方晴这会儿得空望望,仿佛看到花朵间有春晖跳动,不觉心像一只发现了蜜源而欣喜频扇翅膀的小蜜蜂,有种想喊想笑想哭的冲动。方晴就奇了怪,自己原本直来直去的性子,何时起变得这样多愁善感而又能苦中作乐了呢?
但也容不得方晴想,就在这时,一阵该死的春雨就劈头盖脸地下来,眼前的一切像一下炸了锅,刚才还挤作一团的各式车辆,仿佛眨眼间油门一加全都不见了,而那些骑摩托的骑单车的,也纷纷弃车躲往路两旁的商店里楼檐下。人民路瞬间空旷开来,仿佛只有她一人。方晴此刻也好想跟那些人一样弃车而去,去躲躲雨。但不行,她得在十四点准时到达科室,那里有一台临时增加的手术在等着她,她可以等,但病人不可以等,尽管她还不是主刀,只是一助。于是,方晴只能在雨中飞奔了。偏偏车骑得越快,风雨越是张狂,风向后狠狠扯起她前几天才烫卷的长发,雨丝也像细细的花针迎面朝她密密扎来,那份狼狈,竟引得街边几位躲雨的小年轻向她打起唿哨。
一到科室,方晴就直奔更衣室,要赶快换下已浑身湿透的衣服。她反锁好门,打开自己的柜子,拿出平时值夜班时换用的一件黑色薄羊毛衫,飞快换上。这时才想起瞄瞄手机,离十四点还有八分钟,于是再取出一条干毛巾,草草擦了几遍头发,然后套上白大褂,边扣纽扣边向护士站走去。
远远的,方晴就看见了护士小艾,她嘴撅着,一嘴鲜艳热烈的唇膏,也难掩那满脸的失落。方晴心里偷着乐,猜,肯定是下午这台临时增加的手术,打断了她与男朋友的约会,像她一样匆匆忙忙赶到医院。她与小艾的值班基本相同,昨天值的白班,今天上午上半班,下午休息,接着晚上再值夜班。方晴想,如果自己的男朋友在本县,她定也会像小艾一样,提前安排利用下午难得的时间,跟男朋友聚聚。
方晴走近小艾,故意附耳诈小艾说,美女,形象丢哪啦,看看你的唇膏,都被你男朋友啃花了。小艾一惊,下意识用手一把捂住了嘴。哈哈,果真是。见方晴笑,小艾才知上了当,顿时涨红了脸,但又不好意思的故意岔开了话题,说,你说我们主任想干吗?就知道安排加班加班,真要把我们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畜生用,连谈恋爱的时间也不给我们一点点呀。这样下去,你说那排班表还有什么意义?根本不按排的班来。早知道这样,当初真不应该学医。
也确实是,就按现在的情况来说吧,他们五官科里总共有七名医生,一名半个月前下乡去搞白内障筛查了,两名上星期抽去搞“军检”,另一名昨晚夜班来四个急诊,一夜没休息,上午还上了一上午班。但病人需要手术时,总不能因为你有这些情况而推迟不做吧?那只有加班了。而加班又加班,自然会搞得医生护士们有怨气,有怨气就需要有出口,但出口总不能是病人吧?那,只能由他们主任来当冤大头了,谁让他是主任呢。可是,下午这台手术无医生可派,主任也要亲自操刀上阵。方晴有时替主任想想,这医院中的主任,恐怕是冤大头中的冤大头了。
方晴这么想着,与小艾一道来到病历车旁,她弯下腰,抽出了即将要手术的那个病人的病历。打开病历,见护理首页上写着——职业:学生;年龄:11岁。方晴不由得记起自己在那年岁时,也曾因一次意外摔伤事故而住院,她清晰地记得就在她入院那天,隔壁床的一位大叔因青霉素过敏导致人事不省,来抢救的是一位外表看起来很文弱又漂亮的女医生,她亲眼看到女医生施展了一连串迅速、熟练而大刀阔斧的抢救动作,整个过程根本看不出女医生的文弱。由于抢救及时得当,大叔醒了过来,病人的家属围着女医生千恩万谢。我也要当女医生。也就是在那一刻,方晴萌生了从医的理想,之后的高考志愿填的全是医学院。经过五年的学习、实习,这一路走来,方晴终于走上了她心目中崇高的医生岗位。而如今,想想小艾刚才似真似假的抱怨,说真的,方晴心里真有了某一句话里所表达的沮丧——理想很丰满,而现实很骨感。
看过病历,方晴和小艾马上走向病房,下一步是核对手术病人的基本情况。去病房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里也摆满了加装的床位。每个床位旁,都或坐或站着一两个病人的家属,方晴大多认得那些家属,他们家病人的手术,不少她都参与过。一路上,有不少家属冲方晴微笑,热情打招呼,她一一点头回应。这时方晴心头又莫名暖起来,少时见那位女医生时的感觉又似乎回来了,那感觉就像看见走廊尽头上方难得开出的一方小窗,此刻,窗外树枝上正密密地爆出嫩黄的新芽。是的,窗外正浓郁着万物生命的春天,一如医院是病人们的春天。
核对完病人基本情况,接下来是术前准备。方晴刚要到洗手间给自己双手消毒,这时手机响了,是远在另一个城市的男友打来的。喂,亲,下午没班,好好休息啊!方晴的心一下柔软起来,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般,说,哪里呀,亲,你电话再来晚一点,我可就接不到了。怎么,你昨天不是告诉我,今天下午休息吗?难道你又要加班手术?嗯。方晴都想要哭了。男友是自高中就相好的,后来考到同一个城市读书,只是她坚持学医,他学金融。毕业后,他留在了那个城市的一家公司,她却回到了县城的县医院。两地分隔,聚少离多,只有靠电话传情了。男友曾多次劝方晴放弃从医,到他那儿去找工作,即便找不到工作,他来养她。男友说如今从医不同于以往了,病人多,加班多,医患纠纷又多,甚至还有生命危险,你别坚持你那份理想了。但方晴就是舍不得。现在见她这样,电话那头又心疼得提起那话题来,说亲,你就考虑考虑我的建议吧,快到我这边来。你看看你刚进医院时,脸上肤色有多好,就像红苹果,可现在呢,经常熬夜,熬得毫无血色,就一青苹果了。还有,你再看看你那双手,被消毒剂泡得都粗糙了,再这样下去,怕要成烂香蕉了。你就听听我话吧,医院少了你照常转……方晴便有点不悦,打断他,好了好了,又来了,手术就要开始了,我要进手术室了,回聊。说完按掉电话。
好在这台手术不大,挺顺利,十六点时就已结束。平时,难得有像这样在下班前结束手术的。方晴经常因手术延迟而影响吃晚饭和接晚夜班,有时饿得胃都疼——做医生的没几个胃好的。因此主刀的主任今天也很高兴,在电脑上边开病人的术后医嘱,边叫收拾完手术器械的方晴去歇歇,弄点吃的,好吃饱值夜班。平心而论,主任虽然平时成了他们全科室医生护士的出气筒,其实他真挺人性化的,大多数时候都为下属着想。
方晴高高兴兴地换好衣服,叫了外卖,随后到值班室床上躺下。难得有这段清闲,她想起了男友,觉得先前对他的态度有点过分,便拨通他手机。亲,生气了没?先前我不是有意的。男友说,我哪敢生你的气,我知道你忙,你永远是我的女神,你说一我绝不敢说二。真的?绝不假。那亲一个。嗯,亲一个。
外卖送来了,吃完了也就快到了晚上接班时间。方晴转进更衣室,套件白色工作服,又重新走进了那条长廊,向护办室走去。
啪!在护办室,方晴与小艾轻轻击了一下掌。但愿今夜是个平安夜。方晴说。今夜一定会是平安夜。小艾也说。这成了他们值夜班时医生护士间的习惯做法了。是啊,让我们一起祈祷吧,别来什么不小心走路摔伤眼耳的急诊了,别来什么深夜喝醉酒打破头的急诊了,更别来什么车祸碰塌鼻子的急诊了……愿我们夜夜都是平安夜。
方晴随后查了一遍病房,接着就抱着白天的五本病历,前往医办室去整理。医办室很小,面积约十几个平方,三张办公桌左二右一靠两边墙摆放,留下不对称的窄窄走道,常常被许多家属或病人充填着,搞得整个空间像抽奖现场,喧闹无比。此刻是难得的宁静,尽管不能睡觉,但相对于那份喧闹,方晴宁愿选择这份熬夜的宁静。
哐啷啷……走廊上陡然响起一阵平车的声音,紧接着,就听到小艾高八度的叫喊,方医生,方医生,来了个外伤的病人。方晴答应着快步走到走廊,见走廊上的平车上果然躺着一个满脸是血的病人,鼻周围的伤口已用纱布做了简单包扎。方晴便问,头部CT做了吗?做了,一位家属答着,连忙将一个装片子的袋子递给她。方晴从袋中拿出CT片,对光细细查看一番,然后说,CT正常,快,把病人推到清创室,病人要立即清创缝合。于是簇拥上来四五个人,把病人推进了清创室。
由于伤口深且不规则,创面又大,方晴足足缝了一个小时,才将病人收治住院,安排在30床。紧跟着,方晴到医生办公室,坐到电脑桌前,三下五除二,开好30床的医嘱,不禁叹一声,妈呀,又多了一份病历要写了。方晴双手举过头顶,扭扭酸胀的脖子,开始写病历时,忽觉得头有点晕,接着一连打了两个喷嚏。不好,一定是下午淋雨感冒了。方晴想到她曾带了盒感冒冲剂到科室来,于是拉开电脑桌右边的抽屉,一找便找到了,赶紧冲上一杯,咕咚咕咚喝下。接着,方晴继续在电脑上录30床的病历。
还没打几个字,方晴忽听得一个拖得很长的声音喊她,方——医——生——,又来了个眼外伤的。今夜是怎么回事呀,怎么接二连三地来病人?这病历怕是压根儿就没法写了。方晴心里一阵急,想坚持把最后一句主诉写完再出去,可那边护办室又在叫,方医生,听到了吧,病人已经来了。方晴只得作罢,赶往护士站。护士站的吧台边,站着一个瘦小的男人,身着一件淡蓝色休闲夹克上衣,头发脏乱,胡子拉碴的,像是很久没有修理过。他右手捂着右眼,一副很痛苦的表情,边呻吟边叽里呱啦地乱叫,医生呢?医生哪里去了?快点,快点,我的眼睛又疼又看不清,难受死了。
方晴赶紧走到那人面前,关心地问,你眼睛怎么啦?眼睛看不清怎么不叫人陪你一起来,若摔倒了怎么办?
那人朝方晴瞥瞥,大概见她年轻,不耐烦了,说道,你是医生吗?你叫医生快来,我的眼睛里有个东西,赶紧给我弄出来,怎么这么久还没医生来啊?你们什么服务态度呀?说完,又哎哟哎哟地哼哼起来。
方晴心想这人怎么这样,哪个医生不是从年轻过来的?但还是忍住心中的不快,说,我就是医生,你眼睛到底怎么啦,跟我说说。
啊?这么年轻,你行吗?我搞电焊的,可能是铁屑弄进眼睛里了,你赶快给我把铁屑弄出来。说着,那人将信将疑地把右手从眼睛上拿开,让方晴看。
说到铁屑,方晴想起来了,半个月前,有个人找冯医生看门诊取溅进眼里的铁屑,她在一旁协助过冯医生。会不会就是那个人?方晴一问,正是。她不由得说那人,冯医生当时不是提醒你电焊时一定要戴眼罩,你怎么还是没有戴?戴着麻烦,谁晓得铁屑又飞进来了呢。那人答得并不在意,只是催她,快点快点,疼死我了。方晴见此,只好将他带到治疗室,先行检查治疗,再让他后办手续。方晴让男人在裂隙灯前坐下,一检查,一粒铁屑不偏不倚,正好嵌在他右眼瞳孔区的角膜上。
检查完,方晴对那人说,铁屑必须马上取出,否则时间一长容易感染。而且你这个地方是瞳孔区,容易并发角膜炎,一旦并发,将会导致视力下降,所以建议你取出后,最好还要住院观察一两天。
什么?弄进个东西就要住院?上次冯医生叫我住院我没住院,不也好得很?好了好了,别尽闲扯了,你现在就给我取,哎哟哟,疼死我了。那人一副不耐烦的凶巴巴样。
可气,好心当作驴肝肺,随你。方晴心里想着,也只好打算先替他取出异物。于是,方晴取来了一支五毫升注射器,抽吸进麻药,慢慢滴入那人的患眼,先给患眼麻醉。五分钟后,再用无菌镊从无菌盘内夹出了一个开睑器,撑开了固定住那人的眼睑。正当她对着裂隙灯的镜头准备动手取铁屑时,那人又说话了,你给我轻点取啊,有把握吗?我只有这一只好眼了,你一定要把我搞好,不然就完了。
什么?你左眼看不见吗?
对哦,十年前,我就只有这一只眼睛看东西哦。
那你平时还不注意?你对自己也太不负责了!
有什么法子,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等着我吃饭呢,我哪能歇哦。
那也不能这样糟践自己。方晴觉得不可思议,顿时对眼前这人又可怜起来,说,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有把握。随后用了将近二十分钟,终于将他眼睛里的铁屑取出。方晴把刚取出的铁屑放在一块小纱布上给那人看,替那人担心地说,看见了吧,铁屑若再深一点点儿,你的眼睛可真废了。说完,方晴又从无菌柜里拿出一包无菌小纱布块,用无菌镊子夹出一块,要替他覆在右眼上。不料想那人猛一下站起来,头扭向一边,连连说,不用盖了,不用盖了,不然我看不见。
那哪行?不盖容易感染的。还有,我还是那个意见,你最好住几天院,因为异物比较深,需要观察用药。方晴耐心地劝说那人。
看看看,又来了,哪有那么麻烦?那人又不耐烦起来。方晴还想劝,正在这时小艾过来了,问方晴好了没?说今天手术的21床病人疼痛厉害,嚷着要开止痛药,你快去看看。方晴只好交代小艾,一定要叫那人去办住院手续,说着便出去了。但等她看完21床回来,那人却堵在护士站入口不停地吵,住什么院?我不用住,我自己晓得,给我开点药回去用就行了,你们什么医院,来了就叫住院?尽唬我们老百姓,想骗我们住院费,我说了不住,就是不住!
刚才连续忙了一通,方晴已很累很累,现听到那人这么说,委屈得眼泪差点要掉下来。但方晴还是走过去,耐心地说,你实在不住,我们也没有办法,那我给你开点药,两种眼药水,交替滴,两盒消炎药,你先回去用,三天后再来复查,怎么样?否则,有什么后果,别怪我们没提醒。
那些药一共要多少钱?
有一种眼药水叫普拉洛芬,有点贵,但效果好,加上异物剔除费,一共一百多点。
什么?取一个小小的铁屑,就要这么多钱,打劫呢!上次只开一支眼药水,滴几天就好了,现在还开什么口服药?口服药不要。
你要这么说,我实在无话可说,但这药必须要用,这次跟上次不同,这次铁屑很深,万一感染了就麻烦了。方晴压抑住心中燃起的火,语调平和地说,要早知道你这么不配合,我肯定不敢给你取。我再次劝你,你最好把药拿来,按时间使用,早点恢复。
还拿什么拿!你们医院就是黑,小事扩大化,技术又不行,你刚才取那么个简单的东西还要弄那么长时间,哎哟哟,我眼睛怕是被你搞坏了,刚来时还能看清一点儿,现在全模糊了。若我眼睛真瞎了,我不能活,你也别想活。
你、你……方晴觉得此人真是无法理喻,也许是社会上对医院的负面报道太多了,才如此吧。方晴还是耐心说,这样吧,口服的我给你只开一盒,你回去先用……没想到她话还没说完,那人就一溜烟从走廊上走出去,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什么鬼医院?这么点小事还要开那么多药,我到外面买去,哪里非要在医院买?还没等方晴反应过来,那人已颠颠地走远了,连该给的费用也没给。哎、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呀?方晴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刷地流了出来。
再次回到医生办公室,方晴觉得很累很困,又加上刚才喝的999感冒颗粒起了副作用,全身没了一点力气,再也坚持不住了。于是,方晴趴在桌上,准备休息一会儿。迷迷糊糊中,方晴感觉许多人闯了进来,其中一个人对她猛拍着照,另一个人用手指着她骂,你们医生就是救死扶伤的,你倒好,值班趴在桌上睡觉,照片我们拍下了,我们要给全世界的人民看看,这样的医生,什么医德!我们怎么能相信你们……方晴一惊,醒了,好在刚才是大梦一场,可她看看自己的衣袖,已被自己的泪水洇透了一大片。
第二天,主任得知了方晴的情况,安慰了她,还特意批了她一天假让她休息,可她还是恹恹地打不起精神。方晴委屈极了,好想跟男友诉一诉,可又怕男友担心,重提那话题,又作罢。就这样,好不容易几天过去,方晴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没成想,那人像从地底冒出来,又忽然出现在护士站的吧台前,破口大骂,前天那个医生哪去啦?她把我的眼睛弄瞎了,你叫她出来,她这是草菅人命,我要她赔。
走廊上一下子就聚了很多病人及家属。主任连忙叫人通知方晴回避一下,免得那人冲动起来伤了她。主任把那人带到医生办公室,给他倒了杯水,说,你先别激动,坐下来慢慢讲清楚是什么情况,若是我们的过错,我们一定会负责。
负责?你们负责得起吗?你的医生把我的眼睛挑坏了,就是医疗事故,我就要她赔。那人依然不依不饶,对了,那天的那个医生在哪?我要找她问问,技术不行就别动手啊,我当时还问了她有没有把握,看她弄了那么长时间,就怀疑是弄坏了,果然,我这只眼睛是一天不如一天。哎哟,我这以后还怎么生活啊?说完,那人一会儿走近这个医生面前盯着脸看看,一会儿走到那个医生面前盯着脸看看,还嘴里不停地问,是你不?那天是你不?
方晴在隔壁实在听不下去了,躲也不是个事儿,便进来对那人说,那天是我给你取出的异物,我难道有什么错吗?
没有错?你还狡辩!那人跳了起来。我那天明明来的时候还看得见,现在一点儿都看不清了,你说这不是你的错,难道是我的错?你说怎么赔?
方晴这时倒是豁出去一般异常冷静,说,我首先跟你说,这不是医疗事故,我当时就跟你说可能会影响视力,叫你住院,你不住,给你开药也不要,连治疗费都没缴就跑走了,你可记得吗?
我哪记得你说的那些屁话,我问你,你当时为什么不叫我签字啊?你若是叫我签字,说我眼睛可能瞎,我就不在你这弄了。你还说不是医疗事故,就是你的责任!
方晴急了,说,你、你……你简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当时见你疼得厉害,一个人来没人替你办手续,又见你曾是冯医生治过的病人,就先给你治疗再办手续,你现在倒好,倒打一耙了。
少废话,你说我眼睛现在这样了,该怎么办?
怎么办?你自己治呀。
我自己治?你把我眼睛搞坏了,还要我自己治?天下有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吗?告诉你,如果你不给我治,我眼睛如果瞎了,你也不得好死,你们这的医生也别想好过,我要见一个砍一个,见一对砍一双,让这里血流成河。
主任看到这里,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纯粹一个挑毛病想免费治疗的主儿。他叫人拉走方晴,亲自给那人检查了眼睛,更验证了自己的判断。这人的眼睛已感染,原因就是没接着后续治疗造成的,加紧补救还来得及,跟方晴的治疗根本无关。虽然如此,但考虑医院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还是息事宁人的好。于是,主任便对那人道,现在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我现在就安排你用药住院,若你愿意就马上去挂个号,先治好眼睛再说,你看可行?
那、那,费用算谁的?
这些你别问,愿意你就去挂号,先治好了再说。
给你主任一次面子,我治着试试,若治不好,回头还要找你们算账。那人说完,骂骂咧咧地去挂号了。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可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主任蹙起他那两道平时向下耷拉的慈祥浓眉,站在窗边,双眼望向窗外。主任高挺的身体挡住了窗户照进来的光线,仿佛给在场的每个人心头都蒙上一丝阴影。主任转过身来望望方晴,想说她些什么,欲言又止。方晴大概能猜出他想说什么,刚才,那人虽胡搅蛮缠,可有一点儿没说错,就是自己为什么没叫他签字?尽管她是出于热心才留下这一个小瑕疵,而且无碍于治疗,但瑕疵就是瑕疵,被人抓了漏洞。现在,医者不仅担心能否医好病人,有时还要担心病人是否要伤害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方晴知道主任是怕伤了她的心而不忍说她,但她还是忽然平生第一次主动冒出那念头,那念头正是男友不止一次所渴望她做的——辞职。
念头一旦冒出来,便无时无刻不纠缠着方晴。而那个来找她岔子的人,仅在医院住院治疗了两天便康复出院,自然是一分钱也不愿意缴。那人走时,方晴还遇见了他,他脸上的皮肉竟怪异地对她一阵抽筋般抖动,似笑非笑的。大家都长吁了一口气,感慨事情终于平安落幕——这次是那人眼睛能治好,若治不好呢?
方晴在加班、感冒、纠纷、恐慌中,病倒了。她陷入了39.5℃的高烧,不时惊悸地缩起身子。主任和科室所有的医生护士,都心疼她,来照看她。他们轮流给方晴送来各色鲜花,鲜花使得病房里充满浓浓春意。男友得知情况,也火急火燎赶了过来,他发誓等她病好后就接她走,马上就走,一刻也不想留。
方晴在高热中,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一天,方晴看见又有一些人来给她送花了,有杏花,有李花,有桃花,还有映山红,将她的病房装扮得春意盎然。忽然,她就看见了他,那个不久前找过她岔子的瘦个子男人,正不好意思满脸愧疚地躲在人群之后,手捧着一束油菜花,在犹豫着如何递给她。方晴忽然就泪流满面,不自觉地向他伸出手,她不知道那束普普通通的油菜花,是否就是她一直想要的春天?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