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为何浩荡(外三章)
2015-05-30张建新
张建新
久居江边而不知江。这种感觉与很多状态相似,“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在斗转星移中不乏众多这样的猛醒者,而猛醒之后大多以无奈告罄。
江水离我居住的村庄直线距离只有约三公里左右,而我第一次看到江水,却是十岁以后的事了。江水在我记忆里投射的映像如同它的色彩一样,混浊而闪烁。每年春节,我都要随父母步行去走访临江居住的亲戚。越过一片片冻土与乡间小径,然后从一个叫计渡的渡口乘坐一条小渡船渡过大河,就可以闻到江水潮湿和带着腥味的气息了。亲戚的家与长江之间被一条高耸的堤坝隔开(以我少年的高度来衡量)。每次我都想越过堤坝去看看长江,这个要求屡次被母亲否定。直至十岁之后的一个春节,我独自一人悄悄从小伙伴中离开,翻上堤坝,那是我第一次与江水面对。风很大,江水异常开阔。我站在堤坝上怔了怔,就走了下去,穿过大片防护林,坐在江边一块石头上。江水翻卷,拍击岸边的泥沙与岩石,发出巨大的声响,不断有飞溅的水珠砸在我的脸上。在空无一人的江边,我突然感到了恐惧,这恐惧有江水带来的,也有身后被他们渲染的防护林中发生的神秘故事带来的。我开始转身狂奔,气喘吁吁地逃回亲戚家里。这个场景后来被我写进诗里:“少年坐在河边的石头上,风吹拂他的外衣如欲飞的翅子。”在诗中我把江变成了河,因为那时我尚制服不了江水在心中的恐惧。
后来读到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那是我读到的写长江诗歌最美的一首:“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这与我所见的长江大相径庭,我知道那已不是我们所见到的长江,而是诗人心里的长江。如果说张若虚的江水有着无奈和忧伤,那最为潇洒超脱的还属诗歌狂人李白了,“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早发白帝城》)。每个人心中的江水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奔涌,或喜或悲,被各自的生活所推动。而我明白,有一点是我在今后所必需要去做的,那就是克服对江水的恐惧。
90年代,我认识了在江边某所中学教书的崔,我们常常就着一碟花生米、萝卜干喝酒、写诗,看着野火一次次走过江边的草甸,目睹江鸥在空中滑翔、逐风,我对于江水的恐惧亦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郁达夫笔下“天上没有半点浮云,浓蓝的天色受了阳光的蒸染,蒙上了一层淡紫的晴霞,千里的长江,映着几点青螺,同逐梦似的流奔东去”的感觉。
江水是混浊的,它的内部是黑暗的,它不会理睬我们的到来或是离去。一个江边久居的人同样也是一个长久的旁观者,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江水无所不及,它浩大与激荡的源头乃是至冷至寒之物。在一个江边长大的少年耳中,它们融化的声音由孤独的演奏逐渐变成了强大的和弦,他放弃了抵抗,而是加入了进去,越来越多的人也加入了进去,怀着困兽胸中的一江春水。
顶楼的藤蔓
临窗一把藤椅,若在家里,那就是我静守时光的地方。或随手取一本书漫无目的地翻看,或打开电脑敲几个字,更多的时候是什么也不想做,静下来时,总是有无尽的倦意,于是靠着椅背抽烟,目光自然也转向了窗外。
小区每幢房子都是一样的,淡黄陈旧的外墙,家家户户防盗窗、防雨棚,你永远看不清窗帘后面的世界。我并无窥视的癖好,只是被楼阻隔了目光。于是往上看,便与这些藤蔓相遇了。藤蔓让门窗紧闭的建筑有了活泼的生气,就像一个人简陋的斗室养几条鱼、栽几盆花,心境自然也会变得豁亮起来。我住的是三楼,最初想买的是复式楼,看中的就是可以拥有一个露天阳台,由于种种原因没能遂愿。还好,顶楼有藤蔓观赏,对于我也算是一种免费的享有。
进入七月,藤蔓开始开花结果了。之前我并不知道是什么藤,现在能清楚的分清楚这是丝瓜,那是葫芦,甚至还有南瓜。丝瓜藤开着小黄花,从顶楼顽皮地一直垂到下一层人家的窗边,葫芦藤要老实一些,将果实稳稳地落在阳台的水泥护栏上面。在村庄居住时,每年,母亲都要种些黄瓜丝瓜什么的,瓜秧长到一定的时候,就用竹竿搭个架子,过些时候,就看见瓜藤听话地爬上了架子,又过了些时候,瓜藤顺着架子一边开花一边向上攀上了旁边的树和院墙,甚至攀上了电线。它们之间其实隔着不小的距离,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完成的,肯定是经过了很多的努力和选择。住在顶楼的藤蔓没有可供攀爬的树木,只有亘古不变的星空和流云,于是,它们决定改变方向,乖巧地选择了向下,当真是充满了生活的智慧。
散文大家汪曾祺老先生“文革”受迫害期间有一则趣事,说的是汪老用废弃的水缸栽了些豆角供夫人作画,时间长了,藤蔓就渐渐爬满了隔壁的窗户,遮住了所有的光线。那里面住的是当时北京一个有名的地痞,汪老觉得自家的豆角遮住了人家的光线,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摘了些豆角送给那个地痞,未曾想那地痞却态度谦和,并希望能获赠汪老一幅画。故事没有说他最终有没有获赠,我估计应该是获赠了,毕竟他家的窗子也是为作画做出贡献的。在那个荒诞的时代,藤蔓竟能够成为化解矛盾,温暖人心的媒介。
然而藤蔓却一直没有什么好的名声,皆因其攀附之习性而瞧不起它,贬其没骨气,攀权附贵。实则藤蔓攀附全因生命的需要,活着不容易,小小的藤蔓也不例外,何须恶言相向。还好,也有以藤蔓喻之美好情感的,唐代诗人戎昱有一首《移家别湖上亭》:“好是春风湖上亭,柳条藤蔓系离情。黄莺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依依不舍缠绵之情与藤蔓甚为合拍。
临窗枯坐时,不能盯着天空看,那样时间长了心里会空得慌张,顶楼的藤蔓大概就是我唯一可看的东西了,看久了,却又不满足于藤蔓呈现在我视野内的那些绿意,人心真是奇怪。我总是幻想着那阳台上那片看不到的藤蔓下会有些什么:有人闲躺于藤下,沏一壶清茶,于悠闲中神游八方?或是一女子在阳台晾衣,依着藤蔓突然怔怔地忆起青春年华?其实我知道,藤蔓下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只鸟在藤叶间飞来飞去嬉耍。那天雨后黄昏,有一只八哥从藤蔓间慢慢踱步而出,远远地与我对视了好长时间,然后振振翅膀,飞入即将黑下来的天空。
藤蔓随李商隐的“枳嫩栖鸾叶,桐香待凤花。绶藤萦弱蔓,袍草展新芽”给我带来青青的美意,也会枯黄着被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收入文字里,这都是时光给予我们的馈赠。
我希望有一天,藤蔓仍然青翠时,那从藤蔓下面踱出来的是我。
盛夏的道路
白天,道路上只有光在流淌,很少有人走动。正午,空无一人的远方地面上隐约泛动水的波纹,宛如幻境,时光如水这个词无时不刻不在生活中得以印证。
我破旧的摩托车在飞奔,公路两旁田地里干草和死蛇的气味扑鼻而来,覆盖着永固村的静谧。很多年,我就这样来回奔走,不知所终。意大利画家卡尔洛·卡拉有一幅名画《夏》,一对洗浴中的男女把头伸向窗外,外面是蔚蓝大海的一角和五彩的天空,一艘旧帆船停在窗边。他们给予我的是背影,纯洁而饱含向往,但他们的面部表情我们看不到,那属于窗外的世界。很多时候,事实都是这样:道路止于凝望。
昼伏夜出的人们都沉入白日梦中,这与沉入文字中的人是一样的。梦中翻身,被谁悄悄放在你床上的石头硌痛了肋骨。为什么我会在那样的年龄,在那样破旧屋檐的走廊下就着一张拼起来的小桌子写下分行的文字?现在想来颇具意味。如果说那时是在纸上种花,那么现在是不是担雪填井?身边很多写作的朋友放弃了写作,又有一些朋友正在陆续回来,从似水又不是水的道路上回来,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浑身一定是湿漉漉的。
作为一种存在的方式,写作能否达到海德格尔所言的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何谓诗意地栖居?如果把心智挪到十年之前,那么我那时的生活仿佛是诗意的,而现在是非诗意的,这使道路显得可疑。这似乎可以去解释为什么梭罗去选择瓦尔登湖,雅米罗尔为何选择生活在别处。但梭罗最终离开和雅米罗尔的糟糕生活又告诉我们仅仅如此并不是诗意。生活里,这些悖论时刻交叉着,组成你无法绕开的十字路口。形形色色、似是而非的借口时刻印证着伟大的相对论和存在即合理,那么,似乎一切都在逼迫你走向唯一道路:放弃。
有人说,道在屎溺中。暮色降临,华灯初放,人们纷纷从各式各样建筑的荫庇里涌出来,或在街上闲逛,或围在街头的小摊上吃冷饮、喝奶茶,享受难得的清凉。歌厅里音乐轰鸣,脂粉味和汗味、酒味混杂在一起,构成另一番生活的滋味和图景。文字有时候真是毒药,它混淆着真实与幻境,而文字同时又是某种区分剂,它能帮助你分辨出哪些是你真正需要的。
树木按照自己的意愿荣枯,花草按自己的方式开花结果。我们不能去责难放弃者,在一定程度上,人有着动物的生存本能。这是肉体之于世界的真实的基础,在此之上,人的灵魂的真实性使人与动物区别开来。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人是小我的,崇高是虚妄的,唯遵从于内心才是真实的。“诗意地栖居”并非是遥不可及,甚至与诗歌无关,它存在于我们俗世生活的每一颗真实的内心之中。
风随着意思吹。盛夏的道路上,药和火焰相互燃烧着。一个个梦游者,越来越多的梦游者在大地上走动,他们都酷似你的爱人。
布 鞋
一位作家朋友在微信上晒出她从某山区小城买的布鞋,黑布鞋面,白丝布鞋边,熟悉的布鞋勾起了我小时的记忆。
小时候,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布鞋这门手艺,会不会做鞋无形之中也成为了衡量女人是否勤劳贤惠的一个标准。农闲时,夏天的树荫下,冬天的火桶旁,女人们围在一起边纳鞋底边聊天是农村生活的一大风景。
做鞋首先要剪出一个鞋样,根据家里人的脚底板的大小比划一下,妈妈很快就用旧报纸剪出一双双鞋样,然后用熬好的糨糊将其粘在较硬的旧老布上,再沿着纸鞋样一双双剪下来,放在簸箕里晾干,这样,鞋底的模板就做好了。
妈妈做鞋基本用的是废旧的布料,比如破得不用能的旧床单、旧衣服等,家里穷,她是舍不得花钱去买新布料做鞋的。好在妈妈有个好朋友许阿姨是做裁缝的,她就经常去离家四五里外的许阿姨家蹭点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许阿姨很慷慨,经常送妈妈大块好的布料,让妈妈如获至宝。妈妈把抱回的边角料按照大小、好次进行分类,做鞋底基本就用小的和次一点的,凑在一起一层层拼在鞋底的模板上,拼一层用糨糊刷一层。不知拼了多少层,我也没数过,妈妈心里肯定是知道的。拼好粘牢之后,就开始纳鞋底了,这是费时费力的活。纳鞋底有两个必备的工具:顶针和钳子,顶针是类似现在的戒指样的东西,铜制的,套在手指上抵住针屁股往里扎,那么厚的鞋底,若没有顶针是穿不透的,没有钳子也难以把针拔出来。针线沿着鞋底的边一圈一圈往中间走,密密麻麻的。女人们在一起纳鞋底时也经常评头论足,某某的鞋底纳得多整齐漂亮,某某的鞋底纳得七扭八歪的,像某人脸上的麻子一样,这些善意的取乐逗笑让贫困的生活充满了活力和乐趣。纳鞋底时,妈妈经常把针在头发里摩擦一下,后来知道是利用头油润滑针,以便下针省力一些,不知为什么,这个动作给我的印象很深,此时的妈妈让我感到格外慈祥。
鞋底做好后,就做鞋面了。也是用旧报纸先剪出一个鞋面的样子,然后用糨糊粘在鞋布上,再沿着报纸鞋样剪好布面。鞋面的反面通常用白色老布,正面选择比较耐磨的布料。若是女孩穿的就选择花布或色彩鲜亮的,若是男孩穿的就选择黑色或者绛色等深色的,鞋面的边通常都用白色或其他颜色的布条包上一圈,用缝纫机轧上,叫滚边。滚边结束,就意味着鞋面完工了,只剩下最后一道工序,将鞋面鞋底缝合起来。缝合用的是麻线,也是妈妈从自己种的麻上剥下皮,搓制而成,非常坚韧。缝合时用锥子勾住麻绳从鞋边内沿送下去,从鞋底拉出麻绳,收回锥子,再用空锥下去勾回麻绳,如此反复一圈,一只崭新的布鞋就完成了。
从小开始,每年过年妈妈都会做一双舒适的新鞋给我们当新年的礼物。上中学时,看到城里的孩子们有的穿皮鞋,有的穿球鞋,穿布鞋的大约就只有我一个人,就觉得脚上的鞋太老土了,有时和他们站在一起时感觉都仿佛矮了一截似的。于是,就吵着要买球鞋穿,拒绝再穿布鞋,顶多放学时在家里穿穿。这曾让妈妈有些黯然神伤,现在想来也挺懊悔的,只是当时少年虚荣,不懂得一针一线都是妈妈的爱。
如今,市场上到处都有老布鞋卖,但我不会去买,那永远没有妈妈一针一线做出来的舒适。现在回忆起来,感觉妈妈做的布鞋不仅仅是鞋,还闪烁着一种完美艺术品的光泽,我想,大概在所有的孩子眼里,妈妈就是最优秀的艺术家吧。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