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现象与新诗媒介重建
2015-05-30任毅
近来,“余秀华诗歌热”如火如荼。余秀华诗歌中真诚而质朴的抒情,新奇而大胆的想象,借助网络博客、微信、电视、平媒出版等多种媒介手段,迅速扩散传播。这是诗歌美学意蕴与多媒体传播时代的共赢。回首百年新诗,“余秀华现象”正在成为21世纪媒介时代的一个诗歌神话。
百年新诗史既是中华民族百年来的启蒙史、救亡史、复兴史、情感史,更是整个民族对新诗人创作的一部接受史和传播史。诗意的共鸣与媒介力量的联手,正在赢得新诗的再次复兴。
先看“余秀华现象”。余秀华,1976年出生于湖北钟祥石牌镇横店村,因出生时倒产、缺氧而造成脑瘫,肢体行动不便,高二辍学赋闲在家。1995年19岁的余秀华“在非自由恋爱下结婚”,这段婚姻除了给她带来一个现在已经19岁在武汉念大学的儿子外,更多的是不幸和苦闷,现在两人并未离婚,但多年来已少有联系。她从2009年开始写诗,主题多关于她的爱情、亲情、生活感悟,以及她的残疾和无法摆脱的封闭村庄。迄今她已写了2000多首诗。《诗刊》编辑刘年在2014年9月下半月刊以《在打谷场上赶鸡》为题郑重推出余秀华的9首诗歌,11月23日微信公众号平台“读首诗再睡觉”推送她的《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引发诗坛广泛关注。12月15日余秀华去北京参加由《诗刊》社和中国人民大学共同主办的“最底层的人”诗歌朗诵会,2015年1月余秀华的诗《穿过大半个中国来睡你》《我爱你》等爆红新浪微博和微信朋友圈,1月12日美国俄勒冈大学比较文学博士、Morehouse College(莫尔豪斯学院)沈睿教授推出了长篇微信《余秀华:让我疼痛的诗歌》,称余秀华是“中国的艾米莉﹒狄金森”,在微信和网络上急速传播。2015年1月28日,余秀华当选湖北省钟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广西师大出版社和湖南文艺出版社一个月内出版了她的两部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和《摇摇晃晃的人间》,三个月内行销10万余册。其间她接受了《人民日报》、“凤凰网”、“凤凰卫视”、《南方周末》、“新浪网”等主流媒体的访谈。2015年2月以来,余秀华又先后受邀到北京大学、复旦大学、武汉大学等高校演讲。余秀华本人则说:“感谢网络”,“我的诗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好”。[1]
2015年4月25日广东增城,余秀华凭借组诗《在打谷场上赶鸡》和王单单、胡弦一起荣获《诗刊》“2014年度诗人奖”。女诗人娜夜在宣读授奖辞时认为,余秀华的组诗《在打谷场上赶鸡》,透出了与众不同的人间烟火,她不管不顾的爱、刻骨铭心的痛、摇摇晃晃的命运,让她的文字如饱满粗壮的谷穗,充满重量和力量,饱含绝望和希望,很好地诠释了诗歌的强大和生命的沉重。因故未能出席颁奖礼的余秀华在获奖感言中说:“感谢诗歌,感谢生活,感谢生命,感谢每一次美好的相遇。”[2]
“余秀华诗歌热”是博客、微信、短信、网络自媒体创造的一个“诗歌神话”,现在看来,大多数转载还是源于对余秀华诗意的认同与共鸣。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院长、评论家张清华教授说:“余秀华的诗,语言表达比较有力量,有质感,有痛感,文学性也不低。就算不考虑她的身体状况,她也是位不错的诗人。”[3]媒体人魏英杰也认为,“作为一个农民诗人和脑瘫患者,余秀华真正进入公众视野,受益于拥有几亿用户的微信等新媒介的传播,媒体的推波助澜,是余秀华迅速进入公众视野的重要路径。……但这不是余秀华走红的全部。关键还是大众审美偏好及其赏鉴水平。余秀华诗作一开始在社交媒介被自发传播,表明她拥有被广泛认可的潜质。”[4]
迄今发布和出版的余秀华诗歌的主题内涵,主要集中在以下四个方面:社会底层爱而不得的困境、乡村草根病患生存的苦难、身残志坚的励志情怀、网民情感的日常抒写。在收入两本诗集的200多首诗歌中,相对来说,大约80首是抒写两性爱情的,占2/5;其次是建立在亲情基础上的乡村生活的艰辛描述,约50首,占1/4;再次是倔强个性抗争励志类的作品,约40多首,占1/5;其它日常情感的抒写约30余首,约占1/7。阙爱与病患构成余秀华人生与诗歌的底色,抗争与宣泄是余秀华作为当代女诗人的亮色与特色。
首先,底层爱而不得的困境。在余秀华所有的情诗中,都隐含着一个共同的悲剧:热烈痴情急切的女子,渴望爱情,想象纯洁的异性之爱,但又害怕全身心的投入,男子初期的纯情、热烈,最终还是离去。长期阙爱扭曲压抑的女性意识,爱而不得的寂寞热烈苦痛,愈挫愈勇的大胆憧憬,让余秀华的情诗显得出离世俗,悖离道德,打动人心。《诗刊》编辑刘年说:“一个无法劳作的脑瘫患者,却有着常人莫及的语言天才,不管不顾的爱,刻骨铭心的痛,让她的文字像饱壮的谷粒一样,充满重量和力量,让人对上天和女人,肃然起敬。”[5]爱与痛,贯穿余秀华的情诗。她自己最喜欢的一首是《我爱你》,她已出版的两本诗集开篇都是这首诗: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
这是一个病患对健康生存的渴望,冲泡汤药,冲泡生命,充满着对健全身躯和美好爱情的渴望,冲泡希望。“仿佛”却又消解了这种希望。雪意象,洁白而易融化,这是单纯而易破灭的梦想,即精神之恋。在封闭但“干净的院子里”,写的是外在环境实际是写内心洁净,情感的纯粹。“读你的诗歌”,想念你,这不合世俗的精神之恋,稍纵即逝,“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岁月老去,“我”已不再青春,病体也无法再为爱伤心。关于庄稼的书,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健全人体与病残身躯之间的对立,充满了对健全肢体、完美爱情的渴望。“我”要用一本书来寄托自己对你热烈的爱情,但这爱情又为世俗社会所不容,“我”残缺的肢体也会令它方生即死,这向死而生的爱情让“我”提心吊胆,但是,“我”依然爱你。全诗是纯净、热烈、隐忍的,但又是悲壮、惨烈、抗争的。
这是余秀华独特的爱情方式。无论灵肉结合实现与否,精神之恋总是寄托着美丽的幻想与热烈的憧憬,而病体的残缺或者其他条件的不完整性,又往往成为爱情悲剧的共同原因,所以诗人的心灵悲剧又往往会引起人们的情感共鸣。另外如《向空中挥手的人》《面对面》《关系一》《手持灯盏的人》《不要赞美我》《悬石》《源》《致》《呼伦贝尔》《在我们腐朽的肉体上》《如何让你爱我》等,余秀华的大多数情诗都具有类似的情结与独特的表达。从现代的眼光来看,这种大胆赤裸真挚的女性抒情,其实正是一个病残躯体长期性压抑的正常宣泄,它是健康自由的,也是符合正常人性的。
其次,草根乡村病患生存的苦难。余秀华诗歌中充满乡村病患家庭的苦难叙事,父母年老,治病护养,相依为命,还要担心女儿的未来,插门女婿,性情冷漠,粗鲁打骂,孙子年幼,女儿力不从心,艰难自理,焦虑苦闷,日夜煎熬。这些都在余秀华的诗中有所体现。所以,横店村里淳朴的村民,甚至许多曾经支持帮助她走上前台的人,还有如“中国诗歌流派网”编辑王法、《荆门晚报》编辑黄旭升、荆门人民广播电台台长李书新、《诗刊》社编辑刘年等,对她的泼辣极端脾气也都能同情、包容和宽解。
诗人对这些苦难的表现并非想要唤起怜悯,而是饱含着强烈的隐忍与倔强的抒情,读来令人震撼。如《我养的狗,叫小巫》:我跛出院子的时候,它跟着/我们走过菜园,走过田埂,向北,去外婆家//我跌倒在田沟里,它摇着尾巴/我伸手过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干净//他喝醉了酒,他说在北京有一个女人/比我好看。没有活路的时候,他们就去跳舞/他喜欢跳舞的女人/喜欢看她们的屁股摇来摇去/他说,她们会叫床,声音好听。不像我一声不吭/还总是蒙着脸//我一声不吭地吃饭/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块丢给它/它摇着尾巴,快乐地叫着//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我们走到了外婆屋后/才想起,她已经死去多年//
狗于人是孤单寂寞时的陪伴,女诗人被醉酒丈夫殴打后跛向外婆家寻求安慰。跌倒了,小狗为女主人舔血,突出了脑瘫女子的无助和可怜。北京打工的丈夫却在外跳舞偷情,“我”的隐忍无奈由一个喂狗的动作传达出来,女诗人蔑视偷情丈夫的无耻炫耀。家庭暴力中,小狗的乞怜与女子的倔强内心更加令人同情。结尾催人泪下:外婆已经死去多年,那个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人已经逝去,“我”更加无助孤单,而只有小巫能够陪伴安慰“我”。隐含的夫不如狗的愤怒,早已溢出纸背。
《一包麦子》写的是年老父母的辛酸无助与无力感恩:第二次,他把它举到了齐腰的高度/滑了下去/他骂骂咧咧,说去年都能举到肩上/过了一年就不行了?//第三次,我和他一起把一包麦子放到他肩上/我说:爸,你一根白头发都没有/举不起一包小麦/是骗人呢//其实我知道,父亲到90岁也不会有白发/他有残疾的女儿,要高考的孙子/他有白头发/也不敢生出来啊//
年迈的老父亲要强能干,但年事已高,终于举不起一包麦子。造成女儿脑瘫的自责和内疚,比这包麦子更重地压在白发人心头。女儿的安慰,想报答父母而不能的愧疚,祈愿父亲强健平安。“不敢”包含着对父母的深沉感恩和歉疚。结合2015年4月底诗人在湘西演讲时得知母亲肺癌入院连夜赶回武汉,可以看出余秀华家庭里的艰难处境。
《诗刊》编辑刘年说:“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别人都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6]当代底层乡村虽然可以打工,生活环境有所改善,但家中若有一残疾女儿要照顾,父母年老体弱,女儿孙儿都要护养,仅靠低保还是很困难的。“不自由的婚姻”又加重了敏感女诗人的痛苦。这种苦难叙事在网络时代会被放大,更加唤起了广大网民的人生悲悯。
再次,身残志坚的励志情怀。余秀华说:“于我而言,只有在写诗歌的时候,我才是完整的,安静的,快乐的。其实我一直不是一个安静的人,我不甘心这样的命运,我也做不到逆来顺受,但是我所有的抗争都落空,……但是我根本不会想到诗歌会是一种武器,即使是,我也不会用,因为太爱,因为舍不得。……诗歌一直在清洁我,悲悯我。”[7]余秀华的诗歌得以在博客、微信上迅速广泛流传,其中最大的因素就在于“脑瘫”、“农村”这两个标签与“女诗人”之间的张力关系:身残志坚的励志精神,或者丑小鸭、灰姑娘的故事,网上戏称“心灵鸡汤”。但余秀华是真诚的、粗粝的,真实不做作,所以赢得了网络内外诗歌读者的认可,其励志效应正在不断放大、延展。
《下午,摔了一跤》就展示了这种真实的场景:提竹篮过田沟的时候,我摔了下去/一篮草也摔了下去/当然,一把镰刀也摔下去了//鞋子挂在了荆棘上,挂在荆棘上的/还有一条白丝巾/轻便好携带的白丝巾,我总预备着弄伤了手/好包扎/但10年过去,它还那么白/赠我白丝巾的人不知去了哪里/我摔在田沟里的时候想起这些,睁开眼睛/云白得浩浩荡荡/散落一地的草绿得浩浩荡荡//
残缺病体的挣扎与血污,年老体弱的母亲为了防止敏感女儿绝望自杀,让她每天割草喂几只兔子,然而她却不幸跌入荆棘丛生的田沟中。在无助中她对关爱自己的人依然心存感激,依然渴望纯洁的爱,向往着健全的生命活力。“白纱巾”、“白云”,关爱的纯净;两个“浩浩荡荡”极写云的自由自在和草色的茂盛,反衬女诗人的艰辛无助与不屈的火热灵魂。《你没有看见我被遮蔽的部分》表面写中年爱情,其实也可以看做是一首热切抗争命运的生命之歌。纯净的爱情虽然注定了悲剧的结局,但依然在生长。“我”寂寞无爱的残缺生命已走过中年,“人老珠黄万事休”,爱得急切,深陷其中,隐忍着去爱你却不敢说出“我”隐瞒的关于肢体和生活的真相。网友(或者顾影自怜的事物)对“我”的安慰令我感动,我有充满虔敬的爱,也有清醒的自知之明:这份感情终是悲剧。“我”本想放弃这无结果的执著,但却无法释然地把你放下。矛盾纠结之后“我”只能把你留在心底,“我”的残缺的肢体、无法自立的生活现状还是遮蔽着好。但是,“我”对你的爱却在艰辛的挣扎中发出更加热烈的光芒。又有谁能阻止一个身残志坚内心强大的女子去追求一份灵肉谐和的美丽爱情呢?物质贫乏与灵魂富有的反差令人扼腕,深藏在残缺肢体中的生命火焰令人惊叹。
正如《诗刊》编辑刘年推介的那样,“她的内心,没有高墙、铜锁和狗,甚至连一道篱笆都没有,你可以轻易地就走进去,然后,可以放心大胆聊她的脑瘫,聊她的丈夫和孩子,聊她的爱情观,聊她的被打,她的智商不仅不低,反而很高,她还是省象棋队的队员。‘我相信死亡是公平的……我相信我是幸福的。她的强大、她的力量、她的绝决与她的诗歌《我养的狗,叫小巫》里展现的完全一致。”[8]封闭的乡村生活的苦难曾经令余秀华感到绝望,但更多地却激发了她生命中的艺术潜质。如《我以疼痛取悦这个人世》《我知道结果是这样的》《婚姻》等诗作,通过里尔克诗歌和网上阅读的启蒙训练,她左手压住右手,颤抖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完成了2000多首诗篇,赢得了当代中国杰出女诗人的桂冠。一个励志的“诗坛海伦·凯勒”的故事也就传播开来。
最后,网民情感的日常抒写。余秀华诗歌中的“我”几乎都可以置换为“我们”,她用她的诗歌不自觉地充当着中下层网民日常情感的代言人。余秀华自己曾说,“一直深信,一个人在天地间,与一些事情产生密切的联系,再产生深沉的爱,以致到无法割舍,这就是一种宿命。比如我,在诗歌里爱着,痛着,追逐着,喜悦着,也有许多许多失落——诗歌把我生命所有的
情绪都联系起来了,再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让我如此付出,坚持,感恩,期待,所以我感谢诗歌能来到我的生命,呈现我,也隐匿我。”[9]余秀华诗歌中表现的大都是现实社会中无法直接呈现而又无法割舍的爱恨情仇,希望与宿命的悖论,这往往也是底层民众共通的人生体验。
余秀华的获奖组诗《在打谷场上赶鸡》就是如此。其中的同题诗作中就写满共通的人间情感:然后看见一群麻雀落下来,它们东张西望/在任何一粒谷面前停下来都不合适/它们的眼睛透明,有光/八哥也是成群结队的,慌慌张张/翅膀扑腾出明晃晃的风声/它们都离开以后,天空的蓝就矮了一些/在这鄂中深处的村庄里/天空逼着我们注视它的蓝/如同祖辈逼着我们注视内心的狭窄和虚无/也逼着我们深入九月的丰盈/我们被渺小安慰,也被渺小伤害/这样活着叫人放心//那么多的谷子从哪里而来/那样的金黄色从哪里来/我年复一年地被赠予,被掏出/当幸福和忧伤同呈一色,我乐于被如此搁下/不知道与谁相隔遥远/却与日子没有隔阂//
麻雀、八哥对食物的贪婪与冒险,显示了鸟儿的生命自由而有光芒,这种动感正是相对于“我”的行动不便和思想的自由飞翔。没有飞鸟的九月天空更加空旷,人也显得更加孤单、渺小。而蓝天引发了诗人的遐思与警醒。现代世俗人生只有狭隘与虚无,人们只知道向大自然索取,只看见眼前利益,却忽视了祖辈的创造与大地的恩赐。蓝天的空旷让诗人意识到大自然的丰富与人类个体力量的单薄,因为虔敬而心安,因为个体力量的微小而自卑,人类只有敬畏大自然的恩赐,与之和谐相处,“这样活着叫人放心”。九月的大自然丰收了,大地给予人们金黄的谷子,养育人类。受到大地的启示,“我”这么多年来的写作,被亲人朋友赠与同情和关爱,“我”的心灵被诗歌一次次掏出。“我”收获了幸福,也遭遇过忧伤,这和九月秋天的内涵(丰收/凋谢)是一色的,“我”也乐于这样被安放在这里(打谷场上),安静地生活下去。这样,“我”与虚幻的梦想相隔遥远,却在封闭村庄的打谷场上和生活与土地贴得更近。诗中有现实局限与理想自由的矛盾,有祖先和现代人对大自然情感的变化,有大地的丰富无私与人的忧伤渺小之间的对比,更有放下虚妄贴近日子的坦然与幸福,这些其实都是中下层人们生活的真实感悟。第二节中的“我”也可以置换为“我们”,跟上一节一样,这既是余秀华的个人情感,也可以看成是当下中国社会群体的日常体验。
余秀华诗歌被关注,除了诗歌的意旨内涵引发读者共鸣外,还在于她大胆泼辣的艺术创新。
她的新浪博客名叫“云端梦呓”。2014年12月17日,她参加在中国人民大学举行的诗歌朗诵会后,回到湖北钟祥石碑镇横店村八组的家里。两天后在博客上发表随笔《想拥抱每一个你——北京之行略记》,最后一句话是:“我希望我写出的诗歌只是余秀华的,而不是脑瘫者余秀华,或者农民余秀华的。”这是女诗人的艺术自信和自我警醒。的确,余秀华的艺术创作在当下诗坛可能并不是最好的,但却是最为独特的。
首先,新奇大胆想象的刺痛感。余秀华曾说,诗歌“不过是情绪在跳跃,或沉潜。不过是当心灵发出呼唤的时候,它以赤子的姿势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10]真诚诗情的跳跃与沉潜,在诗歌中往往借助意象、想象来加以表现,摇晃的神志、摇晃的人间,都得由诗歌来抵御压力支撑梦想。在《可疑的身份》中,女诗人借助奇特的想象虚构自己的灵魂身份,抒写了世俗对个人精神出轨的质疑。其中“雪”是“我”纯洁的爱情,“火”是“我”内心炽烈的奋不顾身的情欲,它为世俗道德所不容,充满着罪恶感。“幽暗的月光”,是深埋心底的爱的愿望。“无法打开的桃花”,“吹不到自身的春风”一生执著,大胆的想象、隐喻,写出了残疾女子对真爱的梦幻与坚持,但她更明白这种爱情在自己身上无法实现。“盗走城市”,是一个乡村病患女子对城市生活的梦想,在虚拟的诗意想象中,都市变得“熟悉”起来,但“我”却无法得到世俗社会的理解与认可,“一贫如洗”。自我灵魂中的恋爱,自我精神的放逐,很快受到道德理智的抑制。然而,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爱情,只能在深夜自己的心中燃烧,熄灭,留下更深的寂寞与苍白。全诗写心灵,写情欲,写精神的放逐,全部都在虚拟的想象空间展开,变成生动鲜活具有刺痛感的事件直指人心。
其它如《女人的马》《嘲弄》《梦见雪》《雪》等诗篇,也都借助大胆的激情想象完成,虚构的事件本身的荒诞与情感的深沉隐秘让人动容。《诗刊》编辑刘年介绍说,“诗歌是灵魂的自然流露”,这是余秀华对诗歌的理解。[11]灵魂的自然流露使激情想象更具赤裸本色,击打人心。所以,学者和诗人沈睿说,“余秀华的诗歌是纯粹的诗歌,是生命的诗歌,而不是写出来的充满装饰的盛宴或家宴,而是语言的流星雨,灿烂得你目瞪口呆,感情的深度打中你,让你的心疼痛。”[12]诗歌的想象必须借助于语词创新的穿透力,才能达到直抒胸臆所无法完成的抒情效果。
余诗的接受和传播是自媒体时代诗歌唤醒的猎奇心理、悲悯情怀及从众心态促成了“诗歌神话”。自媒体放大了神话效果。正如她自己所说:“作为我,一个残疾得很明显的人,社会对我的宽容度就反映了社会的健全度。所以我认为只要我认真地活着,我的诗歌就有认真出来的光泽。”[13]我们的社会在走向更加文明包容,诗人余秀华依然在路上。
百年新诗,从晚清学堂乐歌至今,新诗与音乐都一直紧密结合在一起,成为新诗从小众化到大众化的必要途径。当然更多的还是纸媒报章、诗集、手抄报、文艺期刊的大量出版发行,促进了诗歌的传播和发展。21世纪以来,网络新媒体不断改变着文学的创作、传播、接受方式。正如学者欧阳友权所说,在主体观念上,新媒体用平民化叙事/抒情促动文学向“新民间写作”转型,用技术方式为文学生产赢得了更大的艺术自由度,以“词思维”、“图思维”的符号表征和“自娱娱人”的新理念拉动文学深层观念的调整,为文学体制更新探索新的路径;从文学本体构成看,网络媒体在“文学与生活”关系的基础上增设了“文学与虚拟生活”的关系,添加了文学生产的“赛博时空”维度;从媒介要素看,网络写作从语言文字向数字化“比特”转变,文学文本由“硬载体”走向“软载体”存在,让作品的形态构成和传播方式出现本体论转向;在文学的生产要素和价值律成关联上,数字媒介创作以键盘鼠标替代“文房四宝”,用界面操作解构书写语言的特性,使文学作品的“文学性”问题成为技术“祛魅”的对象,导致传统审美方式及其价值基点开始淡出文学的思维视界等等。[14]的确,新媒体正在愈来愈深入地促进着我们的文学观念、文学创作和文学传播接受的转型。
新诗与新媒体的联姻,正在改写新诗的边缘化处境。电视诗歌散文、短信诗歌、博客、微博、微信圈中流传的新诗作品,在近四亿网民、五亿多手机用户、三亿多微信受众中,影响力不断扩大。因此,平面媒体纷纷增加网络版或电子期刊,《诗刊》《星星》等也在21世纪初主动开设了网络民间版面,近年来又先后开设了“微信公众账号”,对民间和草根诗人予以关注和助推。平媒与新媒体形成良性循环。“余秀华诗歌热”就是这一良性互动的产物。
余秀华诗歌中描述了社会底层爱而不得的困境、乡村草根病患生存的苦难、身残志坚的励志情怀、中下层网民的日常情感,对网络诗歌消解人文精神的负面评价或许会有所纠正。而她诗集的热销与媒介走红,也会促使更多的民间诗人利用自媒体等多种方式,扩大新诗的社会影响力。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吕家乡教授认为,“余秀华能够写出更多更好的诗篇,……凭着已有的贡献,她也不该被新诗史忘记”[15],可谓前瞻之论。
注 释
[1]《诗人余秀华摇摇晃晃的人间》,《燕赵都市报》,2015年1月22日。
[2]据罗艾桦新闻:《余秀华摘得〈诗刊〉年度“诗人奖”》,《人民日报》,2015年4月27日。
[3]《余秀华第一本诗集签约》,《华西都市报》,2015年3月2日。
[4]魏英杰:《社交媒介成就了余秀华神话》,《新京报》,2015年1月19日。
[5]刘年:《诗歌,是人间的药——余秀华和窗户的诗歌编后记》,《诗刊》下半月刊2014年9月“双子星座推介”栏目,第21页。
[6]刘年:《诗歌,是人间的药——余秀华和窗户的诗歌编后记》,《诗刊》下半月刊2014年9月“双子星座推介”栏目,第21页。
[7]余秀华:《摇摇晃晃的人间》,《余秀华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22页。
[8]刘年:《诗歌,是人间的药——余秀华和窗户的诗歌编后记》,《诗刊》下半月刊2014年9月“双子星座推介”栏目,第21页。
[9]余秀华:《摇摇晃晃的人间》,《余秀华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21页。
[10]余秀华:《摇摇晃晃的人间》,《月光落在左手上﹒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23页。
[11]刘年:《诗歌,是人间的药——余秀华和窗户的诗歌编后记》,《诗刊》下半月刊2014年9月号 “双子星座推介”栏目,第21页。
[12]沈睿:《余秀华:让我疼痛的诗歌》,《月光落在左手上﹒代序》,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13]余秀华:《摇摇晃晃的人间》,《月光落在左手上﹒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23页。
[14]欧阳友权:《传媒推力与文学魂归》,选自《数字媒介下的文艺转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页。
[15]吕家乡:《余秀华的诗歌值得细心鉴赏》,《齐鲁晚报》,2015年3月4日。
任毅,福建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武汉大学文学院2012级博士,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新文学学会会员,福建漳州市诗歌协会副会长。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诗学和文学文化传播研究,兼事歌曲及新诗创作。2003年以来,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当代文坛》《小说评论》《福建论坛》等文学核心期刊上发表论文60余篇,出版有诗学专著《百年诗说》,参编学术著作《中国新诗的精神历程》《中国现代文学思潮流派史料选》《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简编教程》等多部,参加国家和教育部社科重点社科项目2项,主持省市厅级社科项目4项,入选2015年度福建省闽南师范大学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