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君原是校书郎
2015-05-30仝冠军
仝冠军
孤陋寡闻如我者,知道有编辑这个职业,还是在读大学以后。因为中文系里开设了编辑学专业,听大家说得多了,便知道了龙世辉,知道了周振甫,知道编辑是为他人作嫁衣,知道编辑是戴着镣铐的舞者,知道编辑的本质是选择。后来也认识了一些编辑,他们生活优容、谈吐高雅、洞若观火、鞭辟入里,几乎是知识分子优点的集合体。那时我并不知道编辑的苦楚,后来,和编辑们接触得多了,才对他们的处境有更深的感触,还为此填过一阕歪词送给编辑朋友。歪词曰:“年来闲情抛却久,已至中秋,碌碌还依旧。日日纸堆常埋首,不辞镜里朱颜瘦。丹砂雌黄不离手,为问新编,何事年年有?独坐斗室星满楼,蝇头细批人眠后。”朋友对其描述的编辑之苦,还是深表赞同的。网上也有不少关于编辑的段子,流传较广的一则:“君子坦荡荡,小人看稿子;举头望明月,低头看稿子;少壮不努力,老大看稿子;垂死病中惊坐起,今天还没看稿子;生当作人杰,死亦看稿子;人生自古谁无死,来生继续看稿子;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看、稿、子。”
其实,牢骚太盛防肠断,真正能冲出这孤独寂寞、枯燥乏味而成为编辑大家的,少之又少;真正能把编辑作为一种事业的,还是少之又少。所以,多少知名作者为编辑或大动肝火,或束手无策,或赤膊上阵亲自动手。鲁迅即是亲自上手的作者之一。
在致黎烈文的一封信中,鲁迅谈及编辑与作者之间的矛盾:“做编辑一定是受气的,但为‘赌气计,且为于读者有所贡献计,只得忍受。略为平和,本亦一法,然而仍不免攻击,因为攻击之来,与内容其实是无甚关系的。新文人大抵有‘天才气,故脾气极大,北京上海皆然,但上海者又加以贪滑,认真编辑,必苦于应付。我在北京见一编辑,亦新文人,积稿盈几,未尝一看,骂信猬集,亦不为奇。久而久之,投稿者无法可想,遂皆大败,怨恨之极,但有时寄一信,内画生殖器,上题此公之名而已。此种战法,虽皆神奇,但我辈恐不能学也。”此种战法,想想就觉得可笑可爱又无奈,每次读来,都令人忍俊不禁。
鲁迅对出版社的不满很多,譬如在给李霁野的信中,就抱怨出版社寄来的图书多有破损,而“北新之包,则无一破者。望此后寄书,可往北新参考其包装之法,以免损失”。这倒也罢,最不满的是编辑的校对功夫。鲁迅对错别字是极为敏感的,他在写给台静农的信中说:“中国文学史略,大概未必编的了,也说不出大纲来。我看过已刊的书,无一册好。只有刘申叔的《中古文学史》,倒要算好的,可惜错字多。”错字过多,就影响了阅读感受;体验差了,再好的内容,都会打个折扣。
其实,不仅鲁迅,许多文人都因为校对质量挠头不已。顾颉刚甚至想出了请聋哑人做编辑的点子。在1946年1月18日的日记中,顾颉刚写道:“校勘之事实难。《文讯》稿,曹序已看数遍,君匋亦看过,而仍错误满目,若初校然。将来非训练一批人不可。于聋哑中选择,亦一道也。”大概是顾先生认为聋哑人闭目塞听,受到外界干扰较少,故能用心于此吧。
鲁迅的时间常常是不够用的,文债堆积如山,却总是不得不做些编辑工作,以保证自己的作品有一个较高的出版水平。在写给章廷谦的信中,鲁迅多次提到他为文稿的校对而苦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之事。“我并不‘做,也不‘编,不过忙是真的。一者,《思想,山水,人物》才校完,现在正校着月刊《奔流》,北新的校对者靠不住——你看,《语丝》上的错字、缺字有多少——连这些事都要自己做。”不仅图书要校对,杂志也得亲自校对。他所依靠的北新书店也不让人省心——“北新校对,是极不可靠的,观《语丝》错字脱字之多可见。我曾加以注意,无效。凡对小峰所说,常无效。即如《游仙窟》,我曾问过两回,至今不送校。”在写给黄源的信中,鲁迅谈及译作的编校问题:“‘校对实是一个问题。普通是只要校者自己觉得看不懂,就不看原稿的,所以有时候,译者想了许多工夫,这才决定了的字,会错得大差其远,使那时的苦心经营,反而成为多事。所以,我以为凡有稿子,最好是译作者自己看一遍。”我时常在想,幸亏有密斯许帮周先生校对稿子,不然,我们不知又得浪费周先生多少宝贵时间,又得错过多少精彩的作品。可并不是每个作者都那么幸运,都有“密斯许”可以做助手。因此,编辑与作者的这场战争,看来是要一直延续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