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大航海的亏损逻辑以及文艺复兴背景下的哥伦布(二)
2015-05-30
殷罗毕专栏
殷罗毕,园林设计师。前新京报旅游和地理记者。西方哲学博士。《中国故事》城市地理栏目驻刊作家。《艺术世界》编辑。
文艺复兴的艺术与大航海的技术之间存在着隐秘的关联。
文艺复兴,在通常的文化史论述中,便是古希腊古罗马艺术品和著作在中世纪晚期的欧洲的重新被发现。但这一系列的发现,对于当时的欧洲人,除了重现了前基督教时期对于人类自身欲望的肯定和人的形象的肯定之外,还有着另一种更为深层的意义,那就是在人的感受性上的微妙改变。
对于当时绝大多数受过教育的欧洲人而言,文艺复兴时期重新发现的古希腊古罗马的绘画与雕塑以及由此引发的在意大利兴起的绘画和雕塑艺术,其魅力在于它的现实感和真实感。“雕塑家将看上去活生生的人类身体从石头的禁锢中解放出来……以至于观众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认识这被表现的人……像伊拉斯莫一样,莫尔曾经表达过对于油画家能如此生动捕捉事物形象的惊叹。当莫尔让荷尔拜因给他的宅邸作画时,他觉得自己的钱花得值得,因为那些画是如此地与生活相逼真。”(Richard Marius,Thomas More A Biography,pp64,Alfred A. Knopf,Inc.New York,1984.)
在中世纪的绘画中,所有的人物和风景事物都是排列在一个平面上,最为典型的便是东罗马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诸多大教堂的壁画多为马赛克镶拼画。在马赛克壁画中,所有的人物和事物都以平面的方式铺开排列。为了表示人物的重要程度,重要人物,比如神或者皇帝、贵族便以较大的面积形象出现,而较普通次要的人物则以较小的面積形象出现,人物与人物之间,或者人物与事物之间,事物与事物之间,他们哪个距离观看者更近,哪个距离观看者更远,这些都是没有视觉直观上的处理和交待的。而人物或事物本身的形体、形象,也是没有远近和立体感上的变化的。因此,中世纪的马赛克画,更多的意义不是对于世俗生活中人类肉体视觉感官的成像,其所获得的形象和经验的模仿,而是非世俗的彼岸世界的瞬间浮现,作为神的世界和神的形象的降临,当然不需要刻板地服从世俗世界的肉体感官的现实和规则。
如果我们对比君士坦丁堡圣索菲亚大教堂中的圣母像,与拉斐尔创作的西斯廷圣母像,我们就会发现,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圣母是一个完全的正面像,她没有向后渐渐隐没到背景之中去的侧面,没有身体肢体距离观看者更近更远的变化,是一个属灵的形象直接的呈现,这一呈现完全不顾地上世界人类双眼形成的三维透视规律。而拉斐尔的西斯廷圣母,则如同生活在我们之中的一个人物,一个少妇,她俯身怀抱圣婴,脸因为朝前倾而呈现了额头突出圆润,而下巴收敛的效果,这是一躯肉身在现实空间中的立体感。
透视法的实践,即为一种空间测量学的实践,将直观空间转换成为一种数学秩序。任何一个学习过西洋画素描基础的人都会被教授以一个最基本普通的测量技术,那就是闭上自己的一只眼睛,将一支铅笔竖立在自己唯一张开的那只眼睛前大约与画纸同样的距离上,将要绘制在画面上的对象物体在铅笔上所占据到的长度刻下,再将铅笔放置到画纸前,这样那件远处之物在画纸上应当呈现的大小尺度便得到了确定。事实上,这就是几何学中垂直高度与水平距离成比例增长或缩小的数学关系问题。因此,透视法就是肉眼进行的空间地形测量学,它将所有事物在空间中的远近大小直接放置在一个平面中使其获得直观的秩序,而这种秩序的支配性因素,是对几何学数学因素的遵循。应用透视法的素描,与使用水平仪望远镜进行地形测量的航海技术,实为同一种空间测量技术。
透视法的诞生,同时表现出了两种意味。第一,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们,开始具有了一种视觉上的要求,要求这个世界是可见的,是符合生动的现实生活的视觉原理的,再现或想象的空间得具有人类双眼聚焦所产生的立体感。第二,空间是存在着一种秩序的,这种秩序进一步放大,便是可测量可定位的海洋与遥远大陆。
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们发展出了透视法,让二维平面看上去有三维的深度,犹如从一面窗口中往里观看,其中人物也具有了结实的立体感,景物空间也就有了远近和距离感。同样,文艺复兴时期的历史学家开始意识到自己时代与过去时代的差别,我称之为历史中的“时间透视法”,这种历史时间的“透视感”在中世纪时是鲜有被感知到的。
比如,在中世纪被当作早期基督教经典的Dionysius的The Celestial Hierarchy是经院哲学家们在论述和辩论时常加以援引的一部作品。
该书的主旨,便是从天上到尘世,所有的一切都处于自然的等级秩序之中。天上属灵的存在处于金字塔般的等级制秩序中,从普通的天使到最顶端的大天使。地球上教会也是对应于天上秩序的等级制,从教士、主教、红衣主教到教皇,而世俗世界的农民、骑士、公爵、国王到(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也是同样对应的等级制。这一切等级秩序都是天然注定的,是来自上帝的安排。
在中世纪经院哲学家的论辩和援引中,该书通常就成为了对于等级秩序的天然正当性和其作为一种恒定事实的辩护依据。农民之所以耕地,因为他出生时,上帝就安排好了让他做农民,而国王之所以是国王,因为他天生就是国王。在这样永恒稳定的等级制秩序下,每个人应当做些什么想些什么,都是确定无疑的,并不需要个人去做更多的自我设计和对外部世界秩序的怀疑和设计。人是被安排的,而不是去安排的。但在文艺复兴时期,对于这个永恒稳定的等级秩序的信任开始破裂了。Dionysius的The Celestial Hierarchy被指为伪书,这只是这个信任感破灭浪潮中小小的案例之一而已。在这样的浪潮中,人的身份、角色和等级不再是天然注定的。就像绘画中人体需要透视法来观察,海面需要测量定位,人本身也成了一个客观可以观测计算的对象。个人的责任、权力都成了一系列被逐渐提出的问题。
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人突然意识到人类社会和生活是处于整体上的变动之中的。他们意识到原先以为的恒定不变的生活形态、文化和价值判断并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恒定不变的。这时候,人的生活便不再是被造物恒定地安排的了,而成了人自己的安排。而这种人自己的安排,则是以个人自己的欲望利益为计算和目的的。
因此,当欧洲各个小小的王国试图寻求更多的海外利益时,他们必须考虑到执行远航的个人的风险和利润。而且这种利润分配更多的是双方合作分配关系,而不是一种主子对家奴的赏赐。于是,我们看到了西班牙女王与哥伦布签署协议的那一幕,事实上,这一强调个人责任与权利的协约,加之以望远镜和四分仪,决定了哥伦布能走多远。而郑和所缺的显然不单是四分仪,更为致命的是那一纸协议的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