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理解翻译

2015-05-30黄灿然

读读书 2015年2期
关键词:理解力长句意译

黄灿然

标准

坏译文或难以令人满意的译文的产生,源自两个误解。一个是译者误解原文,一个是译者误解自己。关于翻译标准,已故的董乐山先生曾提出关键在于理解,这是极有远见的。翻译标准已逐渐从信达雅走向信达,庄绎传先生总结中国和外国当代翻译标准,认为总趋势是“忠实”和“通畅”,相当于信达。而董先生提出关键在于理解,大致相当于指向信。我则想进一步提出,【只要理解力】。因为我认为,理解力即是能力,能力即是魅力。剩下的问题是这能力是否被释放出来,这魅力是否被发挥出来。我这理解力说,并不是要排斥其他标准和取向,相反,是要在这个标志下接受和容纳其他所有标准和取向。凡是理解力好的,其各方面的基础也一定是扎实和雄厚的,包括个人修养和个人风格,而个人修养和个人风格是多种多样的,应允许这些多样性在译者各自的译文中释放和发挥出来,这样译文也才会多姿多彩。

理解力并不只是理解准确并表达准确。理解力是一种微妙而复杂的综合能力,本身就包含翻译艺术中的各种取舍。有了理解力,译者可以直译,可以意译;可以删,可以增;可以拗口,可以通顺;可以雅,可以拙;可以长句,可以短句;可以欧化,可以汉化;可以结合和混杂以上各种取向或其中若干。理解力就像一个碰头点。大家从不同方向来到碰头点,取得理解,然后互说再见,各走各路。在此基础上,大家就会有也应该有一种共识,容纳不同风格。譬如说我倾向于直译和欧化、长句和稍微拗口,但如果我是出版社编辑或审校员,或仅仅作为读者,碰到一个理解力好却是意译和汉化、短句和通顺的译本,我会全力推荐并给予最大的赞赏。再如,德国作家格拉斯最近在一篇采访中说,为了纪念他的小说《铁皮鼓》出版五十周年,将有一个新的英译本。格拉斯本人认为,新英译本没有删改且更忠实于原文中“绦虫似的长句”。如果我是出版社编辑或审校员,或仅仅作为读者,又如果我懂德文,看到一个删改并以短句组构的《铁皮鼓》中译本,而且觉得译者理解力好,我会全力推荐并给予最大的赞赏。而十年二十年后,如果有另一位译者送来一个没删改和更忠实于格拉斯“绦虫似的长句”,且译者理解力好,则我也会全力推荐并给予最大的赞赏,可能用它来取代旧译本,也可能既出版新译本,又继续刊印旧译本。如果取代旧译本,也不是因为旧译本较差或较不忠实于“绦虫似的长句”,而是要给新译本一个机会。我甚至会反过来,即使最初出版一个体现了“绦虫似的长句”的译本,二十年后也还会给那个理解力好但不体现“绦虫似的长句”的译本一个机会。

很多人都试图给别人的译文润色或修改,因为他们认为这样才符合中文或更有美感。这是试图用评论者的个人风格或偏好,或某种假设的标准,来纠正译者的个人风格,其争议性是不言而喻的。我们现在可利用的汉语资源有多种,有以大陆标准普通话为基础的汉语,有港台地区带地方色彩和古字古词的汉语,有带各地方言的漢语,还有白话文,近于文言文的白话文和近于白话文的文言文,以及古文。考察一下评论者观点的来源或出处,最常见的是评论者穿着翻译的外衣,实际上只是承袭中学课本的简洁原则。中学课本要求学生写规范文字,通顺易懂,实际上就是要求学生能够写应用文。这种翻译评论者,有些是懂原文的,更多只是略懂原文,但如果我们不知道他们的背景,仅根据他们的评论,你看不出他们谁懂原文,谁略懂原文,谁从翻译角度评论,谁从中学教师角度评论。你也不知道谁是作家或翻译家,谁是自己也写不出一篇像样文章的中学教师。事实上,如果让完全不懂原文的人参与讨论,你也完全不知道他不懂原文,甚至还会认为他更具卓识,因为这类讨论实际上只是以讨论译文的形式在讨论一篇学生作文。

其次,是评论者遵循某种“美”中文的原则。而这原则是那里来的呢。就当代来说,我们有些文字非常简洁、朴实,优美的作家,例如杨绛、汪曾祺和阿城。另一个来源,是白话小说或旧小说,以及明清笔记,也许还可加上一些唐宋传奇,以及一些诗、词、曲。有些文人倾心于这类作品,它们都是很好的作品,这是肯定的。但这些文人只是一些消遣性的文人,他们只把传统汉语之美局限在这些作品上,而不会去上溯古文,事实上他们基本上不读古文,在诗歌上,他们不会也没耐性去读杜甫,更别说欣赏了,他们还会看不起白居易。事实上他们缺乏好好深入阅读任何一个大作家的耐性,而是浅尝辄止,他们自己的文章也主要都是一些小品文。他们当中不少人的汉语驾驭能力,如果按他们自己的美、畅顺、规范标准,还常常是捉襟见肘的,而如果让他们造几个欧化长句,他们很容易就犯语法错误,不是不符合欧化语法,因为并没有欧化语法这回事,而是不符合规范的现代汉语语法。真正延续中国文学和文化的,并不是这类美文,而是古文,而历史上的古文运动正是要纠正消遣性文学的颓废之风。古文是一种词汇艰深、语法复杂的文字,有些句子比欧化句子还长。而这类文人眼中的美中文真汉语,是白话文或旧小说式的文字、短句,再加上一些雕饰。

但白话文和短句是一种不用脑的文字,它的节奏是一二三。一个民族在这种语言中生活久了,智力是会退化的,我甚至怀疑中华帝国的衰落是否与白话文的兴起有关。我还认为,现代汉语,有着欧化倾向的现代汉语,实际上是某种程度的复古运动,而不是人们以为的割裂传统。因为古文与欧化现代汉语都是要尽可能达意,即“辞达而已”,而不是写美文,古文是要把内心重要的东西完整地说出来,而不是把不重要的东西雕饰成华丽,正是这朴实而原始的取向,给古文带来真正的生命力;欧化是力求完整地保留原作者要说的东西,而放弃汉语某些遣词造句的陈规和懒散、未加思索就入脑的辞章。即使是雕饰和华丽,最适合用汉化式语言来译的原作者,也仍可以用欧化来译,弃其雕饰和华丽。

我并不是主张以欧化取代其他风格,而是尝试站在欧化立场替欧化辩护,为欧化正名,使欧化与其他风格例如“汉化”的关系正常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频频有求于欧化,却又不承认欧化的地位。

角度

无论译者或译评者,都应有一种我称之为“反向”的能力。也即如果你倾向于汉化、简洁、通顺,那你平时最好多朝着相反的方向努力,要能欣赏甚至能写能译欧化、复杂、拗口的。相反,如果你在翻译中倾向于欧化、复杂、拗口,那你也要能欣赏甚至能写能译汉化、简洁、通顺的。在具体实践中,译者和译评者最好能同时掌握对一个句子的不同表达能力,以及理解和欣赏同一个句子不同的表达方式。例如这句引文:

“Youre three to five years away from the Iraqis being anywhere near having any sort of a stand-up army,” said Ed OConnell, an expert at the Rand Corporation.

(1)你距离伊拉克人处于接近拥有任何像样的军队还有三五年时间。

(2)没有三五年时间别指望伊拉克人能建立任何接近于像样的军队。

(3)没有三五年时间你别指望伊拉克人能建立像样的军队。

(4)三五年内,伊拉克人建立不了像样的军队。

第一、二例是直译,第三例是直译兼意译,第四例是意译。如果从第四例倒退看前三例,都程度不同地不够洗练、简洁,从前三例来看第四例,则差不多是改写而不算翻译。但如果从理解力看,每一例事实上都是对的,而且作为译文第一、二例都是成立和可以接受的,第三、四例更是值得赞赏的。但如果从不同个人风格来看彼此,尤其是第三、四例与第一、二例互看,会引起激烈冲突的观点。因为,这句话虽然理解起来不太容易,直译出来更是冗赘,但原文却是地道的口语,你把它的意思全部一字不漏地译出来,它的口语荡然无存。如果你用比较接近口语的中文来说,则那些细微之处全部消失。但是,就第一、二例而言,如果我们不计较口语不口语,风格不风格,而仅仅作为译文来读,它们各自拗口的节奏并非没有吸引力。而如果你要计较风格,那我问你,第四例还有原文的风格吗,away from being anywhere near having any sort那种毫无意义却绦虫似的绕来绕去的殊绝性,全部蒸发了。

这段原文的不同译文,说明理解,只要理解就行了,然后各自表达,各自表达后译本和译者接受各自被接受的命运。第三、四例可能会有较多的赞赏者,第一、二例赞赏者会少很多,但会有一小部分超级赞赏者,而别的读者也不见得会特别讨厌它们,而是会选择接受或容忍。这笔账算起来,意味着只要理解力过关,它们给予读者的利益平均下来是相差不远的。

但这还不是意译和直译的全部内容。我眼中的意译和直译,除了表现在上述例子的句法上,主要还表现在以下例子对关键意象的处理上。

Each time I go online or step into a bookstore, I am overcome by this tsunami of freshly published words. This torrent of expression inevitably provokes existentialism in a writer.

(1)每次上网或踏进书店,就被书海淹没。这恒河沙数的著作,难免会引起一位作家怀疑自己写作还有什么意义。

(2)每次上网或走进一家书店,我就被新出版文字的滔天巨浪所淹没。这源源不绝的汹涌词海,不可避免地引起一位作家怀疑自己的存在价值。

(3)每次上网或走进一家书店,我就被这迎面而来的新出版文字的海啸所淹没。这滔滔不绝的汹涌表达,不可避免地在一位作家身上引发存在主义。

第一例是意译,第二例是意译兼直译,第三例是直译。直译与意译的关键在于如何处理“海啸”、“表达”和“存在主义”。文章的作者,是一位新晋作家,她的文字,是作家为报刊写的文学新闻主义文字,很浅白。唯一显露出她有点儿与众不同的,恰好是“海啸”和“存在主义”与她文章中众文字的不同。如果把这篇文章作为新闻作品来译,当然应采用第一、二例译文。但如果这位新作家将来有所成就,把这篇文章收录在她的随笔集里,而译者把它当成一位风格颇独特的小说家的随笔来译,而如果译者又是一位直译者,则采用第三例译文是较合适的。但是,这样做,直译者仍然需要勇气,尤其是把“存在主义”照搬过来。他不仅要承担直译的压力,而且要承担被误为误译的压力。

几十年来翻译评论最大的误导,是不仅鼓励译者向一种阿城小说式语言的译文靠拢,而且最具損害性的,是忽略比阿城小说式语言更有可挖掘性、沉思性、启示性的译文。这类翻译评论要求译文来适应某个假想中的没脑、没消化能力的读者,而不是让读者来适应译文。愈优秀的读者,适应力愈高,不管是对母语原著还是对译文;同样的,愈是伟大的作家,就愈需要读者的适应力。优秀的译者首先是优秀的读者,他必须以最大适应力来理解原著,然后,他翻译时,也多多少少应要求读者以较大适应力来理解译文。如果再考虑这类翻译评论常常脱离上下文来分析,把陈腐当优美,或者相反,把敏锐当呆板,则只承认理解力说,只以理解力为标准,就更有必要,因为理解力说可以避免种种徒劳无益甚至误人子弟的庸见。当然,你也许会担忧,这样一来,翻译课教什么好,翻译理论说什么好。你的担忧是对的,我的意思正是废除。废除然后重建。

本文原载《上海文化》2013年3月号 ,有删节。

猜你喜欢

理解力长句意译
我的理解力
浅谈英汉翻译中的直译与意译
160:1
培根《新工具》中“理解力”浅析
加强学校干部执行力建设?提高学校管理科学化水平研训道
大陆与港台译制片对英文电影片名的直译与意译取向研究
吼唱在关中大地上的“秦腔”——论小说《白鹿原》中长句和排比句的秦腔韵味
Shock Initiation Characteristics of Explosives at Near-ambient Temperatures
英语长句译法新探
——意群—动态对等法
汉英机器翻译中的意译和直译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