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儿》谈当下知识分子信仰的重建
2015-05-30温思晨
温思晨
摘 要:曹征路的小说《那儿》描写了一个现实主义的世界,从文本主题、故事设置来看,21世纪初期的工人群体处在一个艰难、尴尬的处境上,通过作家细致的捕捉和描摹,真切的、震撼人心的力量与现代化同时进入了读者的视野。本文以两位主人公的精神对话为参照,以小舅的死亡为切入点,论述知识分子无法进入群众,与群众发生错位的问题,探讨知识分子进行精神重构的可能。
关键词:知识分子;信仰;消解;重建
曹征路的小说《那儿》发表在2004年第5期的《当代》上后立即引发热议。这篇小说提出的“私有化”问题就是作者所说的“今日中国大大小小的城市里,最触目惊心的经济现象。”[1]公平与正义的社会被私人占有理所当然地掠夺,农民和工人的生活越来越难以为继。《那儿》就是这么一个故事:工会主席小舅因为看到曾经单纯美好的徒弟杜月梅因为失去丈夫、孩子生病、下岗而不得不放下自尊去霓虹灯下做哨兵,深切地感受到当下工人群众悲惨的生活处境,于是小舅不断上访、思考、追问,希望在现代化的视野里能够有工人群众的一席之地,然而一次次的失败让表面的美好也最终被打破,小舅死了。悲剧是如何产生的?小舅为什么一定要死?他的死意味着什么?这正是本文所要探讨的。
一、小舅的“背叛”
小舅几乎被作者塑造为一个拥有崇高形象的完人,技术一流、有责任心,现代化奋斗中的英雄。当这个英雄全然不顾自己的利益,为工人群众的利益不断奔走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他会是那个“背叛”了工人群众的人,他使工友陷入绝境,所以他选择死。这样的方式有点以死谢罪的意味,他引起我们极大地震动,因为矛盾的评价纠缠着小舅,矛盾的焦点是小舅到底是不是一个好人?
关于好人的定义有许多,人们通常会把所有褒义的词汇强加在好人身上,如果说勤劳、踏实、憨厚等等词汇是好人的写照,那么,毋庸置疑,小舅当然是好人。但事实是,人们通常是按照事件结果和既得利益来评价一个人,总结小舅的一生,他的几次“背叛”又注定让他与好人无缘。首先,是他对家人的“背叛”,也是死亡事件的导火索:在面对杜月梅的眼泪时,小舅选择“背叛”义狗罗蒂,抛弃罗蒂的行为必然会伤害到女儿月月的感情,这是对女儿的“背叛”。从表面上说,对昔日爱恋杜月梅的同情又是对小舅妈的“背叛”。其次,是他对工人的“背叛”,也是故事发展的着力点:第一次是上级让他动员工人集资买岗位,结果集资款却被人挪用。第二次是他让工厂成了那个财务处长空手所套的“白狼”。第三次是让小舅自杀的直接原因,他为了弥补前两次的过错,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为民请命,但是却让群众赔上了他们的最后家当——房产证。俗话说,事不过三,这三次的“背叛”让他有一种无法再面对“江东父老”的悲情感,更让他走向崩溃。
综观这几次“背叛”,他的出发点都是希望帮助厂里人得到他们应该享受到的回报,但是利益的转向让他这个工会主席手足无措,他所反对的那些人和那些事在他的身上实现了,面对故事里的群众他是有口难辩的,这三次对工人的“背叛”在他人看来就是狼来了的故事。小舅拜托“我”写上访信时说“你是我们家的知识分子”,这句话显然是他把自己放在工人阶级的位置上的,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工人了。美国博士怀疑他的动机时说“有个人要求你就谈个人要求,不要动不动拿三千人说话,你能代表三千人吗?”[2]这时他还想争辩,但是他发现他“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他觉得委屈,“跳楼的心都有了”,他已经在意识里想要用“死”来证明他是真真正正地站在群众的立场上为群众考虑的。但是当他师傅说“你坑了咱厂多少人啊?你摸良心想想,工人都拿128,你拿多少钱?你早就不是工人啦!”[3]后,他才意识到他不是工人了,它是工会主席,是知识分子,却不是群众中的一员。他和工人群众的悲剧性事件就是因为二者之间的断裂和错位造成的。古德纳所说的“对整个社会负有责任的代表”[4]已经消解了,知识分子应该对这个社会负责,但是不能代表这个社会的这个或那个。
此时,作者对小舅的定位已经十分清楚,也许他曾经是一个奋斗在基层岗位上的一名普通的技术工人,但是,现在他就是一名无法代表工人的工会主席。如果他没有死,群众看见他也许会骂一句:“道貌岸然的小人!”问题的关键在于,小舅是以那样一个决绝的方式沉冤昭雪,这就是悲剧所在,难道只有死才能证明他的真情实感?
首先要谈小舅的徒弟杜月梅。她因为要赚钱给孩子看病去做“霓虹灯下的哨兵”,这已经是一个失去自尊的工作了,但是晚上狗的吠叫让坚强又柔弱的女人的悲情到达顶点。她的眼泪毁坏了她精心化妆的脸,将她打回了生活的原型。关于杜月梅的眼泪,樊星有一个评价可以拿来解读,“从20世纪80年代初蒋子龙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孔捷生的《普通女工》等反映(20世纪)80年代新一辈‘精神风貌——自信或者本分——的作品,到90年代中期《学习微笑》等充满叹息和泪水的‘下岗文学,这中间的时间跨度只有十多年,却给人以隔世之感!”[5]这篇小说作于2003年,距离20世纪90年代中期差不多也是十年的时间,这其中的隔世之感是群众不仅失去微笑,流下泪水,而且让人的自尊消失殆尽。以杜月梅为首的工厂工人面对巨大的变革能够用什么去抵抗和存在呢?恐怕她最后的屏障——师傅朱卫国就是她的信仰。昔日的爱恋增加了小舅的切实感受,却让这个帮助显得别有用心,这就进一步把小舅推向了深渊。小舅对工厂的三次“背叛”消解了所有人的信仰,之前说是为了工人的利益让他们交出了房产证,最后却用这些房产证让自己得到3%的股份的时候,他变成了自己之前口口声声要声讨的那些人之一,他陷入了一个“俄狄浦斯”式的悖论:越是想摆脱欺骗群众的罪名,越是使罪恶不断深化。权威失去意义,小舅也失去他的自尊,希望破灭了。
小舅不得不死,正如义狗罗蒂一样。月月保护罗蒂的时候忘了她自己手里拿着骗过它的编织袋,所以月月越是想要保护罗蒂,罗蒂就越是认为她要扔掉它、伤害它。从这个角度看,月月成为了小舅,罗蒂成为了工人。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底层工人试图在历史的洪流中安身立命,到头来,却发现被抛弃。面对工人们的困窘,小舅因是“说谎者”而位处尴尬,“除了死,他没有办法证明自己。除了死,他也没有办法让他们良心发现。”[6]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舅还是工人中的一份子,他的命运与工厂紧紧相连。并且因为他的死,人们的房产证被返还回来,调查组也开始关注这个整齐的矿机厂队伍。小舅的死亡在此处变成了一个仪式,被符号化了。作品试图用这种悲剧性的仪式召唤良知、正义、信仰。
二、“我”的回归
不同于小舅的矛盾,作者对于“我”的定位是十分明确的,就是一名在报社工作的编辑,一名现代知识分子。对于小舅,“我”的态度呈现了从怀疑到理解,再到认同的三段式发展。
小说中的“我”是小舅故事的记录者和见证者,也正因为“我”和小舅的特殊关系,保持了这个故事的完整和真切震动。从故事的开始“我”就已经潜藏在文本之中,对杜月梅、罗蒂的遭遇采取戏谑的写法,有三个典型场景:“我”正在掌握突发事件的宣传口径,“我”得知小舅离家出走的消息,“我”看到一位农民在表演跳楼秀。表面上看,这三件事件毫无关联,但是,其内在逻辑是因为“我”(媒体)的失真报道,让底层群众难以发出自己的声音。一位农民因为被拖欠的工资而不得不进行一场有新闻价值的表演秀,而主持人被风掀起的裙子比这场无疾而终的表演更有看头,人的尊严被荒诞的愉悦掩盖住了。正如前文所述,小舅就是去重觅人的尊严的。从哪里寻觅呢?他走向的是“我”。在小舅看来,这个家仅有的一个知识分子“我”能够帮助他写材料,有话语权帮他达到目的。但是小舅忘了三个关键点:首先,搞材料和写小说是两码事。小说是可以杜撰的,但材料是真实的事件。其次,“我”是个媒体人,新闻价值对媒体来说是头等大事。而小舅说的那些早就不能称之为新闻了,对媒体显然是没价值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不是工人,与工人有种天然的距离,所以面对小舅的激情,“我”持有怀疑态度,因为当下的语境是没有是非只有利益。
这引发了一个问题:“我”对小舅的怀疑是怎么产生的?“我”也是从小在厂里长大,面对工厂的衰败,“我”与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也是有理由相信小舅的说法的。作者曹征路的解答是“知识分子在精神上的溃败是从90年代初开始的,新启蒙的挫败,后现代主义的进入,是知识分子整体上开始了一个科层化过程。有的去做官,有的去经商,有的退回书斋从事更加专业的活动。”[7]科层制的出现本来是为了协调和管理混乱的组织,衍变到最后,科层化的现象又导致了人员的分离,这一点表现在“我”上,也表现在小舅上(当时小舅没有自觉)。科层制的基本特征是专业化、权力等级、规章制度、和非人格化。工厂是按科层制度组织起来的,如果他们不按照这四个原则行事,那效率就很难提高。然而,正如马克思·韦伯所说的那样,“事实是,一个充分发展的科层制意味着掌权者处于社会结构的顶端”,而“‘领导是一个‘外行,与‘内行形成对立。”[8]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作为一个有着知识话语权的“领导”对底层群众遭受的苦难是很难感同身受的。
“我”的转变从“我”帮小舅写好资料开始,此时,矿机厂的命运和“我”也产生了联系,“我”作为一个潜藏的知情者一直证明着接下来小舅的各种事件。小舅死后,“我”也从形式上的知识分子的位置上下来了,到群众中去当一名普通的工人 。从此开始,“我”实现了第三次转变,不谈作者对这个转变设置的刻意性和极端性,这正是为小舅必须死添加了一条证明。小舅是有继承者的,并且这个继承者统一了知识分子和底层群众。但是这部作品最后有点把知识分子生拉硬拽到底层群众的可疑,现实情况下,我们如何去打破障碍,拉近二者之间的关系仍是有待商榷的,有关知识分子信仰的重建也值得探讨。
三、重构精神话语
在小说中,良知、正义、信仰在小舅死的那一刻被建构起来,小舅也有了继承者,但是这个继承者如何发声作者没有说。作者每次借用小舅的母亲的话“那儿”来表达这个“乌托邦”的想象。“那儿”其实是“英特纳雄耐尔”,这个词一直保持着信仰的传统,被人们视为精神理想和价值取向,是被主流话语建构起来的。但是这个话在小说里是由小舅的母亲说出来的,它暗示了知识分子和工人群众结合的可能性,知识可以为群众提供一个发声的平台,只不过这是一种关于未来的想象,在“那儿”才能实现。小说的最后,“我”说小舅可以瞑目了。一方面是说房产证返还给厂人,贪污者被抓起来,港龙公司撤出工厂;另一方面,小舅的后继者“我”承担了小舅的某种期待。不过,作为知识分子的“我”不去担任编辑,辞去报社职务,而去当一名工人真的就满足了小舅的期待吗?转变后的“我”是一个觉悟者,难道觉悟者不应该奋斗在属于自己的岗位上为群众做点什么吗?其实,“我”如果在知识分子岗位上做一个真真正正的群众“代表”比在工地上做一个底层民工的价值要大,文本的真正悲剧就在这里,继承者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式去解决作者的疑问。
《创业史》中梁生宝振臂一呼的形象在“小舅”身上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权威形象建立不起来。小舅的成名是因为技术在那个时代是被奉为至高无上的地位的,大家也都是尊重手艺人的,手艺人从而获得一种精神权威。而随着科技渗透,手艺人便位处尴尬,劳模形象在经济社会中失去效用。因为太司空见惯就反而不是问题,反而不想再去讨论,小说最后草草结束的信仰问题显然还不能解决我们目前的困惑和问题。如作者所说,尽管我们技术上已经很强大,认为自己已经和现代化接轨了,但是“身份的困惑”、“知识的困惑”诱发了“表达的困惑”始终把我们推向解释的困境中去。作者把“小舅”形象重新提到这个时代话语中去,可以说是对时代观察与考量,小舅用宏大的方式试图挽救过于个人化的信仰缺失。在这个越来越膨胀的经济环境下,精神话语从来就没有纳入讨论的话语之列,这点毋庸赘言,因为早在20世纪80年代已经有人发现了这个萌芽。放在当下话语下,我们并不是要够新闻的表现什么,而是缺乏一种关怀。这里不谈作家的创作技巧,而是把面向转到知识分子的责任上去,“我”作为一个媒体人,作为一个文人的责任。
小说的结尾显得有点仓促,似乎小舅的死与工厂的解决不是故事的答案,而是一个问题讨论的开始。不管曹征路怎样去描述这样一个悲剧,最重要的是他抒写了关于“人”的“历史变迁,和这个社会背景下不同族类的精神生态、心灵诉求。” 文学本来就是反映精神、塑造精神的,如果它现在还在一种缺失状态,那“我”的无力感会继续持续下去。现代作家、知识分子需要重建一个宏大的叙事,这个社会也需要有一个宏大叙事的存在。
四、小结
《那儿》是一个严肃的文学,本文试图从小说的字里行间观察时代中的人物想象、社会立场和作者动态。分析小舅与“我”产生联系的可能,试图破解作者曹征路建立知识分子与群众联系的方式与负担,引起文学的责任意识。悲剧产生的是震撼,震撼背后是冷静的思考。距离小说发表已有十年时间,这十年失业和社保的焦虑被物价和住房所代替,社会往越来越窄的道路上走去。现在,我们缺的不是“我”,是小舅。《那儿》呼唤我们建立一个公正世界的信仰,并为之不断努力,这大概也是文学要做的。
参考文献:
[1]曹征路.曹征路访谈:关于《那儿》[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5(2).
[2]曹征路.那儿[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63.
[3]同上,第72页。
[4][美]艾尔文·古德纳.知识分子的未来和新阶级的兴起,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3.
[5]樊星.当代文学新视野讲演实录[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1):116—117.
[6]曹征路.那儿[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94.
[7]曹征路.曹征路访谈:关于《那儿》[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5(2).
[8]Max Weber:Essays in Sociology .H.H Gerth and C.Wright Mills(eds).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46: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