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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瓷

2015-05-14公子如苏

飞魔幻B 2015年3期
关键词:周氏

公子如苏

楔子

民国十四年,我在周氏染坊遇见苏蓁。

彼时春色尚早,她着了一件月白色的织锦旗袍,眉目间风情楚楚。早年间,苏周两大织坊间联姻,一时风华无两。

想来,这些年她过得很好。

我犹豫了一下,才上前道:“周太太,可还记得镜西先生?”

她眉头一皱,并不答话,只是望着我。

我缓缓从怀间掏出一个瓷人儿,恭敬道:“我和他生前交好,他嘱咐我,一定要再重新给你做一个。早年你和周先生成亲,我不好打扰,后来我走南闯北,一时也不在苏州。现在回来了,刚巧碰到太太,想来还是要赠给你,才能不负旧友所托。”

她脚步一个踉跄,接过瓷人儿的手竟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

苏州城内的晚市刚刚开张,人潮如水。

苏蓁坐在马车内等了个把小时,终于忍不住掀开帘子,对着丫鬟说了几句,便下了马车。

她挽着面纱,一身素色罗衣,还是引得人频频回头。

“小姐,再等等不就行了,周少爷他不会生气的。”丫头小心地为苏蓁拦开过往的人,嘴里不住地嘟囔。

苏蓁浅浅一笑:“小心这话被父亲听见了,又要罚你。”

她只和丫头笑着,却没发现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会儿竟让出了一条道。

似是有人追打,她来不及避让,和面前的人撞了个满怀。

力道太大,她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在地,却被那人腰上一揽,生生地收回抱在怀里。

四目相对,面前男子眉目清朗,嘴角笑意风流自成,那双眸子,竟清澈得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

苏蓁何曾被人这样抱过,她急急站稳推开他,幸好还挽着面纱,不然这脸上的火烧云被人瞧见了,又要拿去当作日报的头条。

那人倒并不客气,冲她微微颔首,敛收了笑意,连句抱歉都没有,就急急地往前面跑去。

身后玩命似的追着一帮打手,苏蓁微微往那男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里竟莫名有点担忧。

半晌,她又笑这心思来得奇怪,不过一面之缘。

直到到了周氏坊间,她才意识到自己怀间的佩玉不见了。

“一定是那人偷走的。”丫头在一旁骂骂咧咧。

她心里却还是不肯信:“可能是掉了,我们回去找找。”

她正转身,就碰上了一身西装的周子扬,手上还拿着一根软藤手杖。

“怎么了这是?”他必然听见了身旁丫鬟的絮叨,才开口问道。

苏蓁素来不喜欢他,这次周氏坊间开业,要不是父亲逼着来,她肯定是不会去的。于是,她只淡然道:“只是丢了佩玉,不碍事。”

“是苏伯伯从北平带给我们的那一块吗?”

周子扬说得没有错,父亲北上纪念带回的佩玉,一块送给了周子扬,一块留给了自己。

她点点头,算是答话。

“那人身高相貌报来,我帮你查查。”周子扬一脸正色,“就算找不回来也不打紧,明日我差人再去买个比原先更好的,蓁蓁,你说好吗?”

语气里藏不住的宠溺,却听得苏蓁心里生厌。

苏氏家族家大业大,这苏州城内一大半的纺织业、商行,都是苏氏的。更有苏氏绣法秘诀,人人艳羡。可惜苏氏就苏蓁一个,这半壁家产,自然是女婿的。

阿谀奉承,争先献好的,苏蓁已经看得麻木了。

就算周子扬是父亲最满意的一个,并不只因为他们自小一起长大,更是因为他家世与自己相当。虽说在苏州排行第二,但是祖上是大官,说是财阀世家,并不为过。

苏蓁念过几年洋学堂,自然是看不上这强强联盟的。

她只谢过了好意,放下了父亲差人送来的贺礼,就打算离开。

转身之际,她听到身后人说:“过几日就是苏州花灯节,我们一起去吧?”

她脚步一顿,身后的声音似也夹杂愉悦:“蓁蓁,你知道的,我和别人不一样。”

哪个别人,是那些贪财好色的,还是趋炎附势之人?

她心下嘲讽,回头却是嫣然一笑。

(二)

近几日苏蓁都不大有精神。她和丫头在那个集市上来回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佩玉。

苏氏问起时,她也一口咬定,是被别人捡走的。

“佩玉倒是小事,我听周先生说起,子扬明天约了你。你就好好出去玩吧。”

她神情似有厌倦之色,却听父亲轻声叹息:“我知道你不愿意周旋,但这么些人就我看下来,只有子扬对你真心实意。他家财万贯,除了纺织业不如我们,哪点配不上你?”

半晌见她没回话,他继续说道:“蓁儿,我老来得女,你母亲过世得早。我陪不了你一辈子……”

苏蓁听不得这种话,匆匆打断:“我去就是了。”

苏州城的花灯节不比别处,跟心爱的人一起去猜灯谜,若是两人都猜中了同一灯谜,那是能百年好合的。

只是陪在身边的,却是一个需要假脸相迎的人。

苏蓁梳洗打扮好,被丫鬟催着出了门。

周子扬早在门口候着,她敷衍一笑。

直到看到河坊街上灯来人往,她才觉得稍微好过一些。

“要不,我们一起也去猜猜灯谜?”

她端笑着没有拒绝:“我们先去看看那边的面具吧。”

河坊街只有一摊是做面具的,她不顾阻拦挤进了人群,随手抓起一个面具戴在脸上,趁周子扬不备时溜了出来。

苏蓁正不知道往哪边去,却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

她急急地追了上去,无奈他身手敏捷,一个拐弯就不见人影。

她一时懊恼,顺手摘下了面具,猝不及防有人从背后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一激灵,竟也不敢乱动。

却听身后人“哈哈”地笑了起来,这才松开了她的手腕。

她一回头,那人正从脸上摘下面具,眸子里星星点点溢着光。

果然是他。

“跟着我,有意思吗?”他一挑眉,竟堵得她无话可说。

“这花灯节,人家姑娘都花前月下,你跟着我干什么?”他眸中笑意更甚,“莫不是对我一见钟情?”

她微微怔忪,脸居然又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观音菩萨,还是七仙女?”他不置可否地看着她,随手将面具抛回给自己,“别再跟着我。”

他像是威胁又像是叮嘱。

苏蓁自然是不会听的。只是这次她学聪明了,先看准他走的方向,再一步步轻缓地跟了上去。

她本是一时好奇,却没想到他去了郊区的一片林子。

黑漆漆一片,她半天不敢踏进去。

“砰”的好几声烟火,照亮了半边天空。

她这才看清楚,他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身边围着好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孩子。树梢遮住一片斑驳,却遮不住银铃般的笑声。

她忍不住一点一点地靠近他们,才注意到那些小孩衣着破烂,像是平日里她见到沿街乞讨的那些人。

而他就着一件黑色风衣,半蹲着身子,跟着身旁的小孩一起闹腾。

她心里涌上一阵暖意,竟是不由自主地走了出去。

而他看见她,脸上是抑制不住的诧异之色:“我不是让你别跟过来吗?”

她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这片林子是你的吗?”

“姐姐姐姐,镜西哥哥是好人。”几个小孩子冲着她咋咋呼呼地闹着。

她这才知道他的名字,不由得在心里念了好几遍。

腾起的烟火像是明灯一般,照亮面前男子温柔笑意的脸庞。

一眼万年,不过如此。

苏蓁随着他走出林子,看着他拿着零钱,温柔地遣散了每一个孩子。这般细致,她从来没在别人身上看过。

“你认识他们?”她好奇地问道。

“不算认识,也算认识,每年花灯节都会叫他们来这里。”他漫不经心答道,随后又说,“天色已晚,苏小姐还是回去吧。”

她一惊:“你知道我姓什么?”

“苏小姐的佩玉写着呢。”他微微一笑。

这佩玉真的是他偷走的。苏蓁心里有些失望,却更惊讶于他的理直气壮:“你不怕我让人抓你去警察局吗?”

他不动声色:“你缺这一块玉佩吗?你不缺。但是那些穷人缺,他们因为你的一块玉佩有吃的有喝的,你觉得,哪样更划算?”

明明觉得他是在为自己的行径找借口,可她竟毫无理由反驳。

“就算是救济,偷抢算什么本事?”

他却笑了:“苏小姐,我是粗人,我就是一个骗子。但是我骗得理所当然,用得正正规规。”

从来没人在她面前这样说过。她半晌才回话:“我请你当苏氏纺间的掌柜,给你开三倍的价钱,你能不再骗人了吗?”

“苏小姐好豪气,我有手有脚可以养活自己。有这份心,不如去帮更多的人。”他又奚落了她一顿。

没想到好心当成驴肝肺,苏蓁一时无言,却突然想起还不知道他的姓氏,便也学着他无中生有:“你都知道我的名字了,我还不知道你姓氏,不公平。”

他一扬眉:“我姓陈,字镜西。”

她又多念了几遍,竟觉得朗朗上口,身边男子却又是哈哈笑了:“我是骗子,所以我的话不一定是真的,别轻易相信。”

她正疑惑地看了过来,却又触上了他清冷的眸子:“但名字是真的。”

他的声音很好听,糅合在夜色里,一个字一个字,缓缓敲进了苏蓁心里。

(三)

苏氏坊间新招的掌柜好看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据说还是苏小姐亲招的。

这光来看掌柜的里里外外就围了好几层,苏氏坊间的生意又往上翻了一番。

苏蓁不知道陈镜西为何改变主意,但她很是开心。

素来不去坊间的她,也随着父亲常常去。

只是不想这次,周子扬竟然也在那里。

他用手撑着脑袋靠在桌案上,和陈镜西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她一时好奇,便和父亲走了上去。

“子扬,我和你父亲谈好了,蓁儿生辰那天,你做好准备就是了。”父亲含笑说道。

倏地苏蓁就明白了父亲话中的含义,而周遭的人更是起哄声一片。

周子扬倒是笑了,只是看了苏蓁一眼:“周伯伯,子扬定不负所托。”

她不是听不懂他们之间的暗语,连身旁的人望向她和周子扬的目光里都带点暧昧。她却突然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只讪讪地笑着。自小她就没忤逆过父亲,刺绣女工,琴棋书画,她样样精通,样样被安排好的妥妥帖帖。

只是一时恍然,连这一生,也被悄无声息地安排好了。

陈镜西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躲开了他的目光,随着父亲走出了坊子。其余人也跟着一起散了。

陈镜西看着苏蓁走远,娉婷袅袅,一时竟有些怔忪。

直到面前男子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既然已经答应潜入苏氏,那么该拿的东西,应该志在必得吧?”

周子扬高高在上地看着他,眉目里得意之色显而易见。

他嘴角一勾:“我是在替我父亲完成遗愿,并不欠你。你只放宽心,我陈镜西说过的话,何时变过。”

若不是因为周子扬的命令,他是断不会进入苏氏。他自有法子,却奈何不了周子扬。

“镜西,周氏对我恩重如山,有朝一日你一定要报答他们。”

这年头局势乱,周氏救过父亲,却也让他变成了不义之人。不过也罢,他本身就是个骗子,骗人钱财,活得逍遥自在。

这次周氏许他万两黄金,也和以往并无不同。

他看着红木小窗外盛开的几簇百合,而苏蓁就停在那里,轻嗅花香。

他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仿佛时间就该在这里停滞。

(四)

苏蓁生辰将近,而城中传闻也越来越多,说是苏氏要在那日,宣布与周氏联姻。

她并不想相信,可想起那日的话,父亲又和周氏越走越近,竟也开始忐忑起来。

有几次她都想跟父亲提,可他只见苗头不对就板着面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蓁儿,你听我的没错。”

她随处一走,都能听到随从对着她指指点点,更有甚者,直接戏称她为周夫人。

唯一让她好过的是,周子扬近几日都没有再来找她,她这才觉得稍微轻松了点。

或许是太过漫不经心,她又一次撞上了陈镜西。

面前男子皱了皱眉:“你怎么还是如此不小心?”

她看了看他手里的账本,猜到了他是来给父亲送账的。要是平时她一定会再跟他呛声,可是现在,她只蔫蔫地让了开来,并不多话。

他也不再多问,径直往前走了几步。

她却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匆匆追上去拦下了他:“我生辰之时,你能带我离开吗?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第二天再回来。”

他面有疑惑,却听她苦笑一声:“我不想嫁给周子扬,大概只有你能帮我了。”

或许是面前女子的目光太过心酸和柔软,他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她眸子里蓦地闪起光:“不能食言啊!”

生辰前夕的那个晚上,苏蓁坐立不安,却听窗外敲了三声,正是她和陈镜西约好的暗号。

她一开窗,他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她犹豫了一下,才将手伸了出去。

月光沉沉,他掌心温热,她就在那一瞬间突然听见心里花开的声音。

他带着她去了后山落败的寺庙,藏在了底下的地下室。

虽然破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像是之前就住过了人一般。

他主动答道:“是我之前住的地方。”

她倒也没有惊讶,毕竟像他这样风里来雨里去,风餐露宿并不奇怪。

一时无言,倒是有些尴尬。

他干咳了几声,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人儿:“是景德镇最出名的匠人做的,以前他送我做纪念,说是举世无双,你生辰,这个就送你当礼物吧。”

她不想他竟能细心到此,满心欢喜地接过了。透着从墙缝里倾泻下来的月光,她伸手将瓷人儿比照着,仿若珍宝。

半晌,她才问道:“其实我们不过几面之缘,你为何帮我?不怕得罪了我父亲?”

陈镜西却是嘴角一扬,他盯着苏蓁笑道:“你想知道?”

她点了点头,便听面前男子一字一顿答道:“我中意你。”

她一时愣在那里,又听他大声说了一遍:“我中意你!”

小小的回音在地下室一遍一遍地回响,她望着他带着笑意的眼眸,觉得漫天星辰都落在了他眸子里,而让她脸红的是,那眸子中,一直有个影子,不是别人,是她。

这软丈红尘,她只求一心人,不为她繁荣富贵,不为她手握秘诀,只为使她有枝可依。

她多感谢上苍,赐她一个陈镜西。

“你并不是苏州人,为什么会来到苏州?”她一时好奇,不由得问道。

“如果我说,我也是为了苏氏的绣法秘诀,你会相信我吗?”陈镜西仍是带着笑。

苏蓁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要听一个故事吗?”他微微一笑,“我家在北平,也是经营纺织生意,只是父亲不幸被人陷害,家道中落。家父有一个遗愿,若是能东山再起,便能含笑九泉。”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反应,却听她冷冷笑了。

她本是席地而坐,而现在却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站了起来:“原是我多心了。”

这话中一语双关,他竟无法反驳。他早该知道苏蓁不是等闲之辈,怎会相信自己的只言片语。

他不料她清傲至此,直接走出了地下室,而后便传来一声尖叫。

他急急地冲了出去,才发现是一行着了夜行衣的打手。

“若是你派来的,不用如此。苏氏绣法,你别妄想了。”她面颊带有一丝轻蔑的微笑。

他来不及解释,只看见那行人中有人拔了手枪。电光石火间,他将她一把揽了过来,侧身而过,子弹擦过他的手臂,“砰”的一声打在了铜柱上。

她白了脸色,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他捂住手臂,腾出另一只手拉住了她跑出了寺庙。

身后有人喊着:“不许开枪,上头有令,活捉苏蓁。”

他们已然无退路。山下是陡峭山河,而旁边是丛林。他一咬牙推开她,目光炯炯:“告诉我,你相信我。”

她一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将她藏在临近的树洞里面,引开了打手,苏蓁只觉得心跳得飞快。

半晌没有任何声响,末了才突然听到有人惊呼:“跳崖了!”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想起他之前的话,狠狠咬着唇,才没让眼泪落下来。

是她不肯信他,所以才害了他。

直到周遭一片重新安静以后,苏蓁才跌跌撞撞地爬出树洞。

她趴在山崖边,不敢声嘶力竭,却又恨不得跳下去的那个人是自己。

她呜呜地哭出了声,才听到从下边传来一个细微的声音:“苏蓁,是你吗?”

(五)

原来是陈镜西对这块地方太过熟悉,他知道山崖那边有个空角,刚好把握力度跳下去,躲过了一劫。

她默不作声地替他包扎,半天不吭一声。

他道:“这不是没事吗,之前也很讨厌我呢。”

她加重了包扎的力度,一抬头,却是泪水盈盈。

她轻声道:“镜西,以后我都相信你。”

似是很久没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除了父亲。陈镜西一瞬间有些不大适应,他别扭地转过头,却发现手里被塞进了一个信封。

“苏氏绣法我一直随身携带,那时父亲总不让我出门,说是世道危险,我不信。今天我信了,但是我愿意相信你。这个我交给你,假以时日,你还给我就行。”她柔软的声音像是涓涓细流,分外好听。

陈镜西觉得手中的信封有千斤重。

他突然有些舍不得这样对待面前的女子,这绣法,于苏家来说是传家宝,于她来说,更是救命根子。她不知道,等她回去,便是一场天翻地覆的浩劫。

他忍了忍,又笑自己多情。当初那些人对自己和父亲,又何曾留情过。他不是不记得,生意败落有一个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苏氏。而今一报还一报,怪不得自己。

他喑哑了嗓子:“谢谢。”

她却突然笑了:“下次你再见我之时,我们一起去逛灯花,猜灯谜,好不好?”

他点了点头,连在心里也忍不住希冀,如果真有下次,那么他必定不会再骗她。

她刚准备从怀中掏出瓷人儿,却发现边角有些破损,许是刚才爬出树洞的时候压到了,不由得皱了皱眉。

“不打紧,下次我来见你的时候,再让我那朋友给你做个新的。”

他信口胡诌着,连自己都不知道,这话带着几分真心。只是,他不喜欢看到她皱着眉头的样子。

她嘟囔着,却突然觉得头晕晕的,不一会儿,便软软地靠在了陈镜西怀里。

她眉眼清秀,薄唇微抿,他忍不住俯身,却在那一瞬间停住。

似是有人在她耳畔呢喃:我会回来的。

(六)

苏蓁回去的时候,已是翌日。

她眼看着苏宅上面被封的白条,还有跪了一地的家仆,不由得慌张地抓起一个问道:“父亲呢?”

贴身丫鬟见是她,忍不住哭出了声:“小姐你总算回来了。昨日你生辰,老爷跟周氏订了婚约,签了合同,周氏答应给我们十处店铺,出让坊间,唯独要求陪嫁的苏氏绣法必须今日兑现。你不在,老爷到处找不到,就被人带到局子里去了……”

她一愣,听得心惊胆战又想到周子扬,连衣服也未换就赶去周府。

周家下人见是她,竟死活不让她进去。

她低声下气好半天,才见到了周子扬。

没料到他见到她,便拉她到一旁:“我父亲很生气,觉得是你们玩弄了他,但是你不要挂心苏伯伯,我已经托了局子里的人好生照顾他。你快点把绣法给我,这样一切太平。”

她一时慌张,绣法给了陈镜西,如何让她交出来。

想起昨日她无缘无故地昏了过去,她心下一惊,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若是他骗她……可是他怎么会骗她……

“只要你答应嫁给我,我就求父亲放了苏伯伯,蓁蓁你愿意吗?”周子扬此刻格外认真地看着她。

他这一生权贵在手,她于他,不过惊鸿一瞥,却已烙印在心。她高傲不肯低就于他,那他就要她心悦诚服。

她本想答应的,她应该答应啊,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可那一瞬间只回响着陈镜西说的“我会回来的”,她往后退了几步,却仍是不敢答应。

这一生,她只这么相信过一个人。她不能错,也不能回头。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视线之处,突然看到了前些日子见到的小叫花子。

她一把拉住他问:“你们知道镜西哥哥去哪里了吗?”

小叫花子眨了眨眼:“什么镜西哥哥?”

她浑身一颤:“就是上次陪你们放烟火的那个哥哥。”

“什么哥哥呀,上次他给了钱让我们陪他看烟火呢。我们根本不认识他。”小叫花子一脸无害地看着他,稚嫩的嗓音却是如同利剑一般刺在了她心上。

她恍恍惚惚地告诉自己千遍万遍,就算这一切都是假的,就算他是刻意在接近自己,那么瓷人儿是真的,为自己受伤也是真的。

她拼着力气赶到局子里去,平时素来高傲的苏大小姐,垂眉低眼地求着人家,才见到了父亲。

明明说的好生照顾,却见到了处处鞭伤的父亲。

她只见过他意气风发的一面,从未见过他软弱至此,缩成一团,浑身直哆嗦。

见是她来了,他才像抓到救星一般:“蓁儿,我不想待在这里,你快点带我出去……”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任性,一时赌气,竟赔上了整个苏氏。

小时候父亲牵着她的手说:“我拼了大半辈子,就只有这个宝贝女儿,蓁儿,我会给你挑一个世上待你最好的人。”

除了父亲,又有谁真正待她好过。而她,就是为了一个跟她素昧平生,只有过几面之交的人,轻易托付了一生。

她是多蠢,才因为一点枪伤,就相信了他。

她紧紧抱着父亲,哽咽哭出了声。

(七)

周宅灯火通明,周子扬站在院内的榕树下,久久不能平复心情。

父亲很是高兴,苏氏败落,自此以后苏州唯周家为大,他再也不用瞧着苏氏的脸色做事了。

可周子扬不懂。

他不懂几十年之前苏州纺织业的纷争,不懂父亲口中说的苏氏抢了他的生意才扩大成如今的规模。

父亲说,这是他应得的。

他唯一懂的是,父亲应允自己,娶苏蓁为妻。

既能扶持苏氏,又能让其对自己言听计从。他自然明白父亲还是为了周家权势,并不是为了他,但他却仍是心满意足。

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苏蓁那年,他因年少犯错,被父亲罚跪。

烈日炎炎,他几乎都要昏死过去。

突然间,身边撑开了一把细花纸伞。

他睁开几乎撑不开的眼睛,才发现是一个同他年纪相仿的小姑娘。

纷纷扬扬的柳絮如花似的落在她肩头,她温婉一笑,眸子眯成了月牙儿。这一笑,也像是他心里唯一的一轮明月,亮了一生。

只是月光太美,他抓不住。

他不懂为什么他千般万般讨好她,她还是不肯看自己一眼。

之前,他以为是自己不够强大。可是今天,当他已经能在苏州叱咤风云的时候,她居然还为一个骗子动了情,不肯接受自己的好。

周子扬恨得牙痒痒,却只听后面轻笑一声。

他一转身,果真是陈镜西带着苏氏绣法来了。

他顺手接过了绣法,一扬眉:“你告诉我,是不是对蓁蓁动心了?”

黑衣男子面无表情,连声音都是冷冰冰的:“没有。”

好一个干净利落的答案,周子扬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那陪我演一场戏,可好?”

他并不打算他会老实答应,心中已经密密策划了另一个办法,而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到一个掷地有声的答案:好。

他一愣,陈镜西神情还如先前一般坦然,像是在答应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他也并不多问,轻轻拍了拍手,就出来几个壮汉。

“你什么都可以不管,只管配合。”

半晌陈镜西都没有回话,他不耐烦地回头,才听他低低问了一句:“你会对她好?”

“那是自然。”

朦胧的月光罩着夜色分外柔美。他一恍惚,却也忍不住叹息。

她是他心坎上的月光。他守了她那么久,来日方长,只要她心里的那个人不在了,他还怕什么呢?

(八)

苏蓁没想到再见陈镜西,竟是被周子扬押来的。

“你的家传秘宝,被他几万两黄金就转手卖了出去,蓁蓁,你觉得可笑吗?”周子扬从怀里掏出那一封信。

银字小楷,她认得。

她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夺过了边上人的手枪。

她颤抖着举着枪,枪口对准了陈镜西,而他居然还是这样含笑看着自己。

他的嘴角还留有血迹,周遭的人押着他的手,拼命地让他跪在她面前。

她不住地哆嗦:“陈镜西,我就问你一遍,如果没有苏氏绣法,你还会对我好吗?”

“不会。”他清淡的声音干净利落,却如同一块锐石,将她心里最后一丝希望碾为粉末。

耳畔似乎还留着他清雅的微笑:“我姓陈,字镜西。”

他说,我中意你。

他说,我会回来的。

这些话一遍一遍在她耳畔回响,眼前浮现的却又是父亲在牢里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场景。她“啊”地凄厉一声尖叫,手不由自主地扣动扳机。

伴随着“砰”的一声枪响,她这才看到他胸前染上的一片红晕。

她的手一抖,紧紧攥着的枪砰然落地。

周子扬周身一颤,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会朝他开枪,也没有想到跪在地上的那个人连躲也不躲,竟然就这样生生挨了过去。

他并非想置陈镜西于死地,只想让她恨他,没想到……

她随后便不受控制地跑了过去,拼命地捂住陈镜西的胸口,直到染上一片温热,眼泪竟是夺眶而出。

他费力举着手,嘴里喃喃说着:“不要哭。”

他一生除了已故的父亲,早已无牵挂。答应周氏帮忙取绣法,本只为完成遗愿。

他本不愿她嫁给这样一个处心积虑的人,可周子扬能对她好,能给得起一切。

他要江山美人,他要她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那么让她心无杂念,也好。这一切包袱他愿意背,只求她能一如以往,还能彻彻底底地相信一个人。不能像他,举步维艰,连相信一个人的能力都不再有。

她朝他举起枪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就这样离开也好。

那样,不堪的他,也会被惦记一辈子吧?

她已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侧耳用力地靠近他,才微微听清:“说好跟你下次一起去逛花灯节,对不起,还是骗了你………”

她已然哭出声:“陈镜西,你个大骗子。”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而直到他离开,她才突然觉得,之前的仇恨已摇摇欲坠。

为什么,那么爱骗人的你,到头来连骗我一句都不肯。

就在我问你时,说你会,说一句会啊!

她哭得嗓子喑哑。而怀中藏着的瓷人儿,不小心摔在地面,已成碎片。

(九)

我离开的时候并未听到周太太的哭声,但是听沿途的人说,周太太去过一次染坊以后,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想她一定是看到了我塞在里面的纸条。

那是我仿镜西的笔法,给周子扬写的信。

信上内容寥寥几字:我承诺的我会给你。但你要对她好,如若可以,再给她做个瓷人儿,她一定会很开心。

想起那次镜西回北平找我,让我重新再给他做个瓷人,我笑他癫狂。

他不同儿时跟我嬉闹,只是认真道:“十年之后,帮我将这瓷人送给苏州的周夫人。”

他那时就知道了,苏蓁会嫁给周子扬。

而他已是青灰白土。

镜西,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只盼你的深情,永不被辜负。

后记

背灯和月就花荫,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岁月蹉跎,而故人已长逝。

只是,那又如何?

你长眠地下,而后我便青灯古佛,与自己为伴。

民国十四年,周氏大变,坊间败落。而以才貌绝于苏州的周夫人,已不知所终。

(苏蓁,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从头到尾都在骗你。唯有一样是真的,我心动过。但是你不必知道,也不用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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