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城艺术节再次扬威
2015-05-11司马勤
司马勤
过去几年里,我都没有机会到新加坡欣赏当地艺术节的节目演出。其实,我不是唯一一个与新加坡艺术节无缘的人。曾有传闻,说艺术节的售票率居然飞速下滑了50%。由于成绩如此惨淡,这个从前曾被标榜为亚洲地区舞台艺术的盛事,去年居然被主办方停办,试探观众有什么反应。不过照现在看来,似乎没有人察觉到这个空当。
本年度艺术节重整旗鼓,改头换面,另取名为“新加坡国际艺术节”(Singapore International Festival of Arts),新艺术节也倾注了不少崭新的动力。首先,档期从每年6月份延后至8月份,刚好接上新加坡国庆日(8月9日)的时段。艺术节不只是为期一整个月——一直以来,新加坡的重要剧院与音乐厅于6月份起就开始回避搬演大型节目,让艺术节的项目可以独占鳌头——本年度新加坡国际艺术节的节目编排延伸至9月底。还有一个最大的转变,那就是现在的新加坡国际艺术节领导人,是一位艺术家,而不是政府内部的官员。
王景生是那种只有新加坡当地才可能孕育得出的导演。虽然他曾一手创立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现代的、多文化跨学科的剧场艺术,让新加坡在国际舞台上取得一席之地,但他并不提倡在任何艺术领域中都要挂上国家的旗帜。新加坡的政府机构对于王景生也同样抱有顾虑——主要原因,是他的艺术冲动,甚至一些针对性别倾向以及种族纷争的看法,与国家执政党的观点毫不相干。要是说好几年前王景生曾被迫流放,可能有点过分。但是自从他于2003年荣获新加坡文化勋章(Cultural Medallion)之后,王景生在新加坡搬演的剧场制作,少之又少。
十年过后的今天,政府邀请一位在新加坡国内褒贬不一的艺术家担任国家最富标志性的艺术节总监,究竟有何寓意?我决定专门腾出时间,到那里去一探究竟。
首先,这个艺术节强调自身的“国际”品牌,同时旨在“扩大经典”。事实上,很多节目包括乌斯特剧场(Wooster Group)把莎士比亚话剧《特洛伊围城记》(Troilus & Cressida)的主人公移徙至美国印第安族群,改编为《哭吧,特洛伊人!》,以及韩国剧院改编自索福克莱斯的《合唱:奥迪珀斯》(The Chorus:Oedipus),并且已经策划了国际巡演。王景生被任命为艺术总监只是一年前的事,短期内能在新加坡本土物色出艺术家所创作的新作品非常困难。但唯一的例外,就是他自己。2014年新加坡国际艺术节的开幕制作,是王景生执导的新制作,剧目是迈克尔尼曼(MichaelNyman)2002年创作的歌剧《面对戈雅》(Facing Goya)。
这部作品探讨科学、商业与艺术之间微妙的但又令人懊恼的关系。无可置疑,新加坡是世界各大都会之中,搬演这个制作的最佳选择。在那里,艺术与其他势力天天都在竞争。自从十几年前的世界首演开始,《面对戈雅》被称为一部“涉及概念的歌剧”,很多人都批评推动维多利亚-哈迪(Victoria Hardie)的剧本大多是理论而不是感情,幸好尼曼那充满动力的谱乐让整个制作一气呵成。新制作在新加坡的演出更加升华了这个作品,也产生出了更广泛的共鸣。
王景生的制作也是新加坡维多利亚剧院经过四年重修后正式开幕的剧目。导演的处理手法遵守歌剧的原始概念。19世纪画家弗朗西斯科·戈雅(Francisco Goya)死后有一个传说:他要求人们把他的头颅砍下来,以免研究者有机会将它偷走。故事的主线是跟随一位现代的伦敦艺术银行家到处寻觅戈雅的头骨,途中遇上不少科学理念以及类似的答辩。首演时,剧本因牵涉多种哲学内容,没有真正吃透消化。到现在这版,歌剧故事的主旨便更加清晰了。维多利亚-哈迪修改的版本不再在时空方面跳来跳去。观众终于可以在剧情方面跟得上其中涉及关于19世纪科学家发表的大脑理论以及后来纳粹主义提倡的优生学,甚至今天的基因研究工程等内容了。尼曼的音乐,在世界首演当年算是整套演出中逻辑上衔接最紧密的元素,现在这版中的音乐也更显紧凑。奥斯丁·斯韦茨(Austin Switser)设计的投影增添了一层节奏上的对位,尽管画面上偶然出现了希特勒的头像,令人顿时浑身不自在。王景生一直以来都回避传统的叙事方式,但是,如果把他与罗伯特-威尔逊(Robert Wilson)的一贯作风比较一下(威尔逊执导的柏林剧团的《彼得·潘》(Peter Pan)也将亮相于本年度新加坡国际艺术节)《面对戈雅》的故事结构,还算容易理解。
相比十几年前的世界首演,新加坡这一版的演出风格有所不同。尼曼于2002年出版的歌剧录音,效果单调,似故意让作品听起来像临床治疗般的冷静。作曲家这一次也曾积极参与这个《面对戈雅》的制作,演出效果少了那种凭借理智而不凭借情感的外表,增加了人性的角度。指挥约翰·肯尼迪(John Kennedy)率领新加坡交响乐团团员,奏出激昂的旋律,配上富有推动力的节奏。故事中那些富有种族歧视的优生学理论,由多个种族的演员演唱。他们之中包括美国非洲裔女高音与来自韩国的男中音。剧本里存有未来主义的那些冷漠感都被女中音苏珊娜·古兹曼(Suzanna Guzman)激情的演出融化了。在舞台上她扮演艺术银行家,演绎精湛,除了那扎实的传统美声唱法以外,她还能够戏剧性地表达歌词的含义。
《面对戈雅》代表了艺术节所挑选的其他节目的标准了吗?那几天,在个别的演出场地,艺术节搬演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制作。第一个来自比利时,是一套耀目的、时长50分钟的“后语文”(post-verbal剧场,名为《神秘的磁石》(Mystery Magnet)。第二个是时长50小时的装置兼表演艺术作品。《给我你的血液,我会给你自由》(Give Your Blood and I Will Give YouFreedom),是个独角戏。表演艺术家尼基尔·乔普拉(NikhilChopra)一个人把印度抗争殖民地帝国长路漫漫的过程以音乐、录像与现场绘画的方式表达出来。
依据我的一贯做法,当然就会选择那场短短50分钟的演出。但是。乔普拉演出的场地又有另一些节目吸引了我。所以,我提早到达那个剧场,先看看乔普拉的情况,探个究竟。我进场的时候,他已经化了淡妆,手执着画笔,可是他的身体却一动也不动。演出的大空间中有多桶黑墨汁,但四面墙壁仍是雪白色的洁净。空间的周边也巧妙地放置了几个投影机。有几台录像机瞄准乔普拉,随时捕捉他的动静。我等了十分钟——他好像眨了两次眼——然后我决定去看另一场演出了。endprint
陈灵应该是众多新加坡出生的钢琴家中最有名望的一位前辈。但是她与王景生一样,于过去10年来都没有在新加坡亮过相。其中的原因,是她选择的乐器—玩具钢琴一以及她最喜欢的作曲家——约翰·凯奇(John Cage)。凯奇是上个世纪最负盛名的作曲家之一,他那个极富概念性的手法在亚洲地区还是没法找到很多支持者。当晚。陈灵的独奏会选演了现代艺术激浪派(Fluxus)的代表作。这个艺术运动,尽管来自日本的小野洋子(Yoko Ono)——她是激浪派显赫的人物,但这个作品在亚洲同样不能引起什么回响。
音乐会的首个作品,是由陈灵自己创作,题目是《拉玩具钢琴》(Toy Piano Drag),直接带进艾利森-诺尔斯(AllisonKnowles)要求演奏家“把观众绑起来”的《绳子作品》(String Piece)。陈灵的灵感源自韩国艺术家白南准(Nam JunePaik剧作于1963年的前卫作品《用一条绳拉小提琴》(Violin on a String)。陈灵入场时拉着几个玩具琴,好像在遛狗一样。然后,她把这些玩具琴的绳索绑在第一排的一位观众的手上(于是满足了《绳子作品》的要求)。
当晚的其他曲目将半个世纪前那些前卫作品重现在了新加坡观众的眼前。这些作品都邀请观众进行参与,制造了所谓的即兴“事件”(happenings)。当年,这种艺术互动破天荒地引进了这一新概念,让观众与艺术家闯进新的领域。到了今天,作品显得过时了点,没有生气——其实,任何所谓“经典”到了最后都逃不过这样的宿命。
但是,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音乐会的压台戏,是凯奇的《0′00″)。作品提示如下:在扩音很响的情况下,演出一个有纪律性的动作…-为了他人能肩负全部或部分的责任。每一场演出,都要选择不同的动作,而这些“动作”不可以是在演奏乐器的音乐作品……
我们逐渐听得出。音箱在播放大象的叫声。陈灵开始在一大叠纸张上不停地盖印章,然后把纸张派给每一位观众。纸上记载的是偷猎者的恶行,还有以下警告:若今天杀象的情况再不改善,大象将于15年后濒临绝种。印章上刻的。是“玩具钢琴不杀大象”。
随后,陈灵面对观众说了一番话,“我拥有两架施坦威钢琴,因此我也是象牙贸易的同谋……”说实话,我听不清楚她其后所说的话语。凯奇的作品始于1962年,这里将其作品所做的延伸,突然间看上去像新闻联播一样贴近今天的生活。我猜,在某一个缥缈的地方,凯奇一定正在满意地微笑。
陈灵的演出结束后,我又跑到楼下的剧场,看看乔普拉的进展——看起来。这里还是没有任何进展。艺术家在房间的一角,躺在地板上。摄影师就在离他不远的几米处,记录着这50小时演出中每分每秒的珍贵时刻。
第二天下午,我又重回旧地。主要目的是观赏一些本地艺术家的预演项目。他们都被邀请参与2015年的新加坡国际艺术节。我趁机再次踏进乔普拉的剧场,发现他还是躺在地板上,但是墙上已经画上了一些黑色的记号。昨天晚上他肯定很忙!
明年的新加坡国际艺术节将有一连串的由新加坡艺术家主导的作品。陈灵将演奏作曲家陈世嘉(她也是玩具钢琴家)这一富有戏剧性的新委约作品的世界首演。新加坡唯一职业室内乐组合“唐”四重奏(Tang Quartet)会搬演乔治·克伦姆(GeorgeCrumb)的《黑天使》(Black Angels)以及这部划时代作品所启发的音乐。王创办的薪传实验剧团宣告明年将与新加坡拉萨尔艺术学院(La Salle College of the Arts)携手合作。新加坡的Cake剧团呈献了一个构思巧妙的、为时60分钟的混合录像与现场表演的演出,这个片段是一部更宏大的作品的序曲。
看罢了预演,我对于国际艺术节明年的动向抱以信心。快要离开新加坡之前,我再次闯进乔普拉的世界。这一次,他不但醒来,而且还在那里埋头苦干。四壁的投影,是巨大的坦克。而乔普拉自己在一些间隙的地方涂上令人赞叹的细节,似是而非地创造着属于他自己的另一个世界,尽管那些坦克同时问又把这个世界撕裂下来。到了这一刻,《给我你的血液,我会给你自由》终于引人入胜了。只可惜,我必须赶飞机离开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