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称她玛丽
2015-05-11周小静
周小静
天津2014年的歌剧舞剧节,由波兰波罗的海歌剧院的《居里夫人》开启。没有一次次升起落下的帷幕,没有壮观的舞台布景,没有华丽的服饰和妆容,没有令人陶醉的声乐炫技,却有着强烈的直入人心的精神力量。
居里夫人一生中最重要的经历和成就被浓缩在一气呵成的100分钟歌剧中。与过去头脑里单薄的偶像概念不同,歌剧带给我们一个温润可感的真实形象——在寻常生活中做妻子、母亲、情人的普通人,在科学世界里为世界做出巨大贡献并成就了自己的超凡之人。我愿意从此在心里称她玛丽(全名玛丽-斯克沃多夫斯卡·居里,被称作“居里夫人”实际上是性别歧视时代留下的烙印)。剧中有一句台词:“她只不过是个普通女人”,但如果用这句话来定位玛丽,将她当作悲情故事的主人公而一掬同情之泪,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正是对科学真理的渴望带领她超拔于普通人的生活境遇——男权社会的压制、亲人变故的灾难、来自各方的责难和干扰都在那一束微弱而强大的光芒映照下稀释、消散,这个羸弱的身躯将雾霾踩在了脚下。从一开始就被玛丽以无比珍爱之情握在手中的一克“镭”,贯穿了整部歌剧,从视觉形式上来看,它是一条微小而坚韧的、不会被各种事件割断的主线,从精神意味上看,它就是玛丽不会停止的向往,是她百折不挠的灵魂。
歌剧将几对矛盾放在我们面前:男权和女性:科学和伦理;信仰和自立:成就与名誉;群众与精英:现世生活与理想境界;欧洲政治格局与民族自尊……有太多值得深思的内容。编剧和作曲家不作评说,只是展示,把思考留给每一个观众。相信走出剧院的人会有不少在反思自己的生活和生命价值,“至道无难,唯嫌拣择”,在这个诱惑太多的世界里,属于我们自己的那一束永恒不灭的光,在哪里?你的翅膀可曾向着真理高高扬起?作为世界的过客,你留给这个世界的是什么?
《居里夫人》由波兰著名女剧作家阿嘎塔·米克拉舍夫斯卡(Agata Miklaszewska)和女作曲家艾尔日别塔·希克拉(Elbieta Sikora)创作,2011年11月15日在法国巴黎举行世界首演,十天后荣归故里,在格但斯克上演,此后它成为波罗的海歌剧院的保留剧目,获得了多个奖项。谈到创作初衷,作曲家希克拉说:“我决定要写一部歌剧。我很明确,主角必须是一位拥有强大人格的现代女性。于是,我开始在文学作品和历史中寻找她,直到有一天我和我的密友、一位科学家聊天,我们的思维开始激荡,伟大女性的名字接二连三地出现。我们中的一个说出了那个名字——玛丽·居里,几乎同时,我说,好,我找到她了!”虽然起初的选定是出于直觉,但这个选择十分正确。希克拉说。首先。居里夫人是波兰人,其次,她献身于对大多数人来说完全是陌生的未知的世界,第三,她是一位坚强的女性。
《居里夫人》的叙事方式是历时的单线条,由玛丽生活中一个个事件连缀而成,与传统歌剧不同的是创作者并不对这些事件作艺术夸张,即便是灾难突降或压力重重的时刻也绝无催泪煽情,观众则被朴实的叙述引领着走近玛丽,走进她曾经的生活,与她感同身受。剧中没有传统的诗体韵文,全部是对话体和细碎的内心独自,音乐当然也就没有旋律鲜明乐句对称的咏叹调。所有歌唱旋律都是宣叙风格,即用音乐强化说话的语气,只是偶尔在放大情感时出现片段咏唱性句子,那也与展示歌唱技艺无关,听上去更像是呼喊或叹息。乐队的地位非同寻常,它被安置在舞台上中心表演区域的后面,观众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指挥和每一位演奏员。对电吉他和手风琴音色的点缀,作曲家解释说,是为了营造戏剧的现代感和巴黎生活氛围,有些场景还用了一点录音声效,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乐队几乎从始至终不间断演奏,一方面它承载起事件、人物对话以及代表社会群体的合唱,形成强大的凝聚力,一方面又以细腻多变的音响揭示玛丽的内心情感。与声乐部分一样,管弦乐没有长大的旋律,没有类型化语言。
作曲家说:“我想利用音乐的节奏、音调、旋律的变化来体现居里夫人在不同阶段内心和行为的不同变化,从而呈现出一个有血有肉,敢爱敢恨,不断挑战完善自我的女人的形象。”乐队与人声的关系处理为二者既各自独立又高度融合,有人说听起来“像配乐朗诵”,实际上无论声乐还是器乐,任何音高、节奏都牢牢嵌合在整部“精密仪器”上。这种写法让人想到表现主义作曲家贝尔格的歌剧《沃采克》和《露露》,再往回追溯,也可以说它是秉承德国人瓦格纳“乐剧”理念一路走过来的。
扮演居里夫人的安娜·米科瓦伊齐克与角色完全融为一体,所有的声音和形体表演都出自角色内心。就像不图名利一心追寻真理的玛丽,丝毫没有舞台上常见的明星姿态,但实际上她的表演功力和演唱水平相当高超。其他演员如与玛丽志同道合的伴侣皮埃尔·居里、她短暂交往的同行兼情人郎之万、梦幻中的爱因斯坦、科学院副院长等。表演也都十分到位。
尤其要提一下为整部戏剧带来梦幻色彩的女子独舞,那一对洁白透明的大翅膀象征着玛丽的灵魂向往。历史上的确有一位与玛丽几乎同龄的影响力极大的女舞蹈家洛伊-富勒,她出生于美国,后来在法国获得发展。这位蔑视保守势力的勇敢女子,大胆摒弃传统的舞蹈模式,利用奇妙的光影、幻灯和透明的服装来揭示人物自由丰富的内心,出于对现代科技和居里夫人的崇敬,她创作了大量新颖的舞蹈作品,其中一个就是《镭之舞》,歌剧中的舞蹈造型就取自她的杰作。
不知是虚构还是现实,歌剧中的洛伊·富勒病倒了,美丽的蝴蝶翅膀折损破碎,却仍旧渴望飞翔,对玛丽的放射性治疗方法充满期待。全剧结束时。玛丽搀扶起洛伊,两个身形柔弱但灵魂高贵的女子相互依偎着走向舞台深处,音乐静静地,字幕打出最后一行:“蝴蝶,兰花……”,这是当时人们对洛伊·富勒艺术的形容,也是《居里夫人》创作者对玛丽的赞誉。
合唱的写作和表演都相当出色。一直处于暗光下的合唱团高置在核心表演区的上方两侧,面孔涂成铁灰色穿着那个时代服装的男人女人俯视着剧情的发展,这种摆位本身就构成了阴郁沉重的压迫感,与孤身奋战的玛丽形成鲜明对照。他们有时对事件发出感慨,做出评论,有时以个别人身份突然站起大声发言,代表科学院或社会民众的议论争执,偶尔几次也走进表演区参加到戏剧情境中。这种形式让人想起古希腊悲剧的合唱队,它在时空上是跳跃的。有时处于事件中,有时又仿佛融入观众,代表“我们”发声。一些音乐专业人士对这支合唱队评价极高:“无调性合唱太难了,他们的音准和配合实在太好了。”值得称道的还有他们的戏剧表演,所有人的表情动作都与情景紧紧相扣,与主要角色一起构成了强大的气场和生动的现实感。
《居里夫人》让我们认识了一个伟大而真实的女性,也让我们了解到波兰戏剧和音乐艺术的高水平。在赞叹不已的另一面,也有部分中国观众感到困惑,一种抱怨是“这难道是歌剧?”还有人因无调性音乐“头疼”不已,演出时也有人中途退场。我想,对于艺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欣赏偏好和不同的目的,出现这种情况并不奇怪,但我真心为退场的人感到惋惜,如果总是因陌生感而与创新之作擦肩而过,因理解上有难度就将之排斥在自己的视野之外,这一生将会错过多少风景啊!那么,对这类新颖的作品。我们该如何欣赏和理解?是不是一定要懂得无调性音乐语汇和全新的戏剧理念?我觉得作为观众完全不必。提两个小建议:首先是去掉预设,去掉自己头脑中的框框,不要用以往的、传统的、熟悉的模式去衡量眼前的新作品,而是以开放的心去感受。第二,尽可能进入剧情,体会每一瞬间人物的情绪,从这个角度去感受你听到的音响,看到的情景,就可以理解创作者的意图和手段了。如此,无论是有调性还是无调性,无论是乐队还是人声,合唱还是独唱,是不是分幕分场,都不会存在理解障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