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创作理论与创作实践中的“雅”
2015-05-09王磊
王磊
摘要:“雅”是陆机《文赋》主要的审美原则,其内涵因太康时代背景和陆机个人文学品质展现出不同于传统儒家“雅”的独立审美内涵。本文通过对陆机文学理论和创作的双重分析,对比传统儒家“雅”观念,探究出陆机美文的创作方法和创作原则,进而总结出陆机的“雅”是兼有“正”“丽”,超越政教意识形态的审美意识形态。
关键词:雅;审美;《文赋》;诗赋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5)-24-042-02
“雅”是文学风格在义理和审美层而的展现,又是文学评价的标准,同时在政治、人格、文学等领域扮演者价值尺度的角色。“雅”价值评价功能的发挥与具体历史语境相关联,由先秦至魏晋,“雅”的内涵经历了由破到立的嬗变。陆机作为“太康之英”,在文学理论与文学创作两个维度对“雅”作了界定,这一“雅”既有传统观念的影响,又有陆机本人文学观的烛照。本文试图将《文赋》中的“雅”与陆机诗、赋创作中体现的“雅”互参,从理论和实践两方而着眼,通过对诗、赋文本的量化分析,以及与传统儒家“雅”观念的对比分析,以期总结出《文赋》“雅”的审美内涵。
一、陆机文学作品中“雅”词的量化分析
陆机的作品兼具文学理论与文学创作,“雅”在理论与创作两个维度中均有展现。通过两方而互证,既可以根据理论考察文学创作,又可以通过作品对“雅”的深层内涵作出更加确切的界定。
(一)《文赋》中的“雅”
陆机的文学理论集中在《文赋》中,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系統论述文学创作问题的文章,《文赋》不仅在纵向上论述了文学创作各环节的特点,也在横向上提出了文学创作的原则问题,“雅”便是其原则之一。陆机根据五种“文病”,提出矫正相应文病的五种审美原则“应…‘和…‘悲…‘雅…‘艳”,方竑在《文赋绎意》中引杨铸秋观点认为五字一层深一层,“雅”与其他原则紧密联系并成为陆机的审美理想之一。文病第四节以雅为中心“或奔放与谐和,务嘈囋而妖冶。徒悦目而偶俗,故声高而曲下。寤防露与桑问,又虽悲而不雅。”陆机以音乐为喻,强调文学在完成“丰赡”之应,“形神”之和,“缘情”之悲后达到内容上的“雅”与形式上的“艳”。这一“雅”既是针对“防露、桑问”提出的“雅正”之“雅”,也是针对过分追求形式而内容流于浅俗的审美之“雅”。许文雨《文论讲疏》引《北齐书·文苑列传》曰:“江左梁末,弥尚轻险,始自储宫,刑乎流俗,杂沾滞以成音,虽悲而不雅。”又曰:“然则此种文病,无间晋梁奔放谐和,即谓清险之词。”诗歌倘若一味追求浮艳之美,只是悦目偶俗的“曲下”之辞罢了。
《文赋》中另一处“雅”出现在论十种文体中:“奏平彻以闲雅”。五臣注云“翰曰:奏事帝庭,所以陈述情理,故和平其词,通彻其意,雍容闲雅,此焉可观。”“奏”作为应用文体与诗、赋等艺术文体有别,但值得注意的是十种文体总不出“诗缘情而绮靡”的范畴,即“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遗言也贵妍”可见“雅”与“缘情而绮靡”有共同的审美倾向,而“会意尚巧”、“遣词贵言”的创作方法受这种审美理想的观照。
(二)创作中的“雅”字的运用
陆机的创作颇丰,葛洪《抱朴子》佚文“吾见二陆之文百许卷,似魏晋也”,《隋书·艺文志》载十四卷,题材有诗、赋、颂、箴、赞、笺、表、诔、吊、文、论、碑等,“雅”字在作品中偶有出现。《百年歌十首》“光车骏马游都城,高弹雅步何盈盈”,言骏马雕车宦游都城,高谈阔论,步履闲雅。李善注陆云《为颜彦先赠妇二首》日:“雅,闲雅,谓妖丽也”。《讲<汉书>诗>“税驾金华,讲学秘馆。有集惟髦,芳风雅宴”盛赞贾谧周围人才之盛,俊士聚集宴饮之美好;《辩亡论》“彼二公子,皆弘敏而多奇,雅达而聪哲”谓张昭、周瑜正直通达,“风雅则诸葛亮”谓诸葛亮体貌闲雅。在陆机的创作实践中,“雅”字的政治语义消解,内涵偏向“雅丽”“闲雅”“风雅”等审美意蕴。
最值得注意的是《遂志赋·序》列前贤诸家的赋作,并简要论述了前赋的情感风格,已然可以看做是《文赋》的补充。“崔氏简而有情,《显志》壮而泛滥,《哀系》俗而时靡,《玄表》雅而微素,《思玄》精练而和惠,欲丽前人,而优游清典,漏幽通矣……崔、蔡冲虚温敏,雅人之属也。衍抑扬顿挫,怨之徒也。岂亦穷达异事,而声为情变乎!余备托作者之末,聊复用心焉。”“雅”与“简约…“隋志…‘壮丽…‘繁缛”“绮靡”“简练”“和谐”等都是评价文章审美风格的标准,是作者观前人“用心”之所在。
在《遂志赋》中,陆机将“聊复用心”之法总结为“欲丽前人”和“声为情变”,文学创作需致力于文辞的内容雅正和形式雅丽。实际上可以与上文提及的“遣词贵言”、“会意尚巧”结合理解。可见,陆机不但在理论中提出“雅丽”的主张而且在创作中身体力行。
二、“雅”在陆机诗、赋创作中的展现
(一)“声为情变”
相比较前人,陆机作品的情感更加丰富、细腻、雕琢,“情繁”且更加“情隐”,在折中委婉中追求高贵典雅之风,所以“缘情”既是纠正浮靡文病使辞义雅正的客观要求,也是为达到典雅之风的自觉追求。正如徐复现在论及《文赋》五种审美原则时指出:“雅”是为了矫正“当时无含蓄的恋歌之失”而提出的。
陆机诗歌现存119首,其中蕴有浓厚情感的便有80首,情感淡薄的仅有三十余首。不仅抒情作品数量多而且抒发的情感也繁:有时序更替,生命短暂之感;有悲离伤别,思念故土之感;有生命毁残的乱世情怀;更有羁旅行军艰苦之困等都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情感。陆机重“情”从其所拟的对象中也可见一斑:陆机多拟“有滋味”(《诗品》)的五言古诗、建安乐府以及抒情小赋。由此观之,陆机所拟文体本身具有较强的情感抒发功能,拟古“包含着对古诗文学价值的认识及其所体现的审美意识的接受”。文学作品中对悲情的体认,即有利于作品感荡人心,又使作品摆脱内容浮泛,进而丰赡趋雅。
钟嵘《诗品》称“晋平原相陆机,其源出于陈思。才高词赡,举体华美。”曹植诗文情感强烈,陆机必然受此影响。深究其源头,当出于《国风》,虽情感丰富但以比兴寄托情感,屈曲遥深。
首先,注重刻画主人公心理层次。对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也更加细腻,人物形象趋于雅化。如《赠尚书郎顾彦先》先写萧墙使怀人难以相见,再写苦雨隔音书,使音讯亦断,情愈转愈悲;下首,由大雨联想到水灾,又由东吴水乡想到故乡,由国及家,思愈来愈深,情亦渐浓。情感的抒发配合外界天气,由思绪的绵延连及情感的变奏,情感委曲婉转趋于雅致。再如《拟青青河畔草》写“皎皎彼姝女,阿郍当轩织”此为良人妇,与古诗中“昌家女”的身份有别。其次,陆机作品注重通过铺陈意象表现含蓄蕴藉的情感,扩展抒情程度。《行思赋》由洛水迢迢、黄川飞流、河曲悠远,构成遥寂广袤的意境以衬思归心切,进而写凉风淫雨见其悲情,后写禽鸟归林极言“近乡情更怯”之感。情随境迁,境转变,情亦曲折,物与意,境与情的结合,使“雅”具有了“会意尚巧”的审美特质。
通过刻画抒情主人公细腻的情感,增加意象密度,使诗、赋意蕴深至,情繁词隐,恰如钟嵘所说“意悲而远”(《诗品》)。造情“隐晦”,抒情“悠远”,有意表现个人雅正的意志但含蓄蕴藉。所以陆机虽冲破了儒家“发乎情止乎礼义”的束缚,但也讲究深沉、婉转,追求一种整饬、堂庑特大之雅。
(二)“欲丽前人”
当文学作品以温婉的表达方式展现内容时,这种文学必然趋于讲究形式上的高贵、雅丽。即“意悲深远”确认了“文温以丽”的情感表达和写作方式。
“欲丽前人”体现在书而化用语以及对偶、用典、通感、声律等艺术于法的大量使用。首先,用语华丽,人工痕迹鲜明。如《答贾谧并序》(十一章)将百姓说成“黎蒸”,将口落说成“坠景”,将遂集说成“棲迟”,将居所说成“紫薇”。陆机运用这些语言使诗句与读者产生了审美距离,诗句雅化的同时,也强化了“意悲而远”文意上的雅致。同时,陆机拟作对比原诗能更加清晰地看出陆机选词上的文人色彩,如《拟迢迢牵牛星》将古诗中写织女的动作、神情等简淡的句子改为单写织女,写其华容冶艳,情怨且悲,举足引领,用笔繁缛。陆机对字句的刻意追求,使作品表现出典雅华丽之貌。
陆诗对偶数激增,赋也体现出骈俪的倾向。据李秀花统计,全部陆诗共220对偶句,(《陆机的文学创作与理论》)陆机当为魏晋文人中用典的翘楚。沈德潜在《古诗源》中评价陆机“遂开出徘我一家”,“降自梁、陈,专工对仗,边幅复狭,令阅者白日欲卧,未必非士衡为之滥觞也”。另外,用典、声律、夸张、铺排等于法的运用亦有雅化的作用。
通过上述分析可知,陆机作品达到了典雅与新绮的统一。陆云曰:“张公昔亦云,兄新声多之,不同也典,当故为未及”(《与兄平原书》)。“雅”关照下的美文标准确立为内容雅正、感情丰赡、形式华美,这既是陆机对典丽新声的自觉追求,也是文学踵事增华的内在规律。
三、陸机“雅”的审美追求对传统儒家“雅”的反叛
“雅”作为语言符号,以其原始义为起点不断发生流变,语言内涵在特定历史语境下产生,并掺杂着当时的历史原因、文人心理以及审美精神。先秦,“雅”的政教功能是文学评判的标准。以“雅正”为统帅,又有“雅言”、“雅乐”、“雅颂”,分别为了确认语言、音乐、文章在义理层而的正宗。汉代,儒学确立了正统地位,文学与政治联系紧密:“诗言志”提倡文学作品为政教服务;以古为雅,反对新声;情感抒发受义礼的控制,“主文而谲谏”;不重作品形式“辞达而己矣”。至魏晋文风为之一变,由于社会动荡,政权更迭,文人思想向内转,推崇文学体现人个性风格。太康时期,在社会相对稳定时,文人以才华荣兴仕途。陆机“辞逞才以效计”,追求绮靡工巧也是当时习尚。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说:“晋士群才,梢入轻绮……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虽不乏贬义,但陆机的文学理论与创作对文学本体的系统性认识已由政治服务转向自由审美。
根据前文分析,陆机“雅”兼:“正”“新”“丽”等,就其“雅正”张少康先生说:“雅是比较广泛意义上的正,不具有儒家那种保守、复古的内容。”而“典雅”“新雅”“雅丽”本身就暗示着“雅”对文学作品审美意识层而上的关注。所以《文赋》中的“雅”是超政治性的文学审美原则,在具体创作中强调情感、文词、声律的丰赡华美。虽然历代评论家对陆机创作褒贬不一,但就其对文学独立的审美原则的探讨和以这种审美原则观照下的创作理应给予肯定。陆机本来“服膺儒术”(《晋书·陆机传》)但在文学上却跳出儒学“雅”的藩篱,恰如李泽厚、刘纲纪所说:“《文赋》并不强调儒家传统观念,而恰恰是强调了儒家传统观念极为忽略的文学审美方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