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达摩禅到“绮语禅”:中国禅的自由化与世俗化进路
2016-05-09孙梦曦
孙梦曦
摘要:自北宋中叶起,临济一门逐渐成为禅宗“五宗七派”之主流。临济宗的多位高僧都曾以艳词绮语为开示手段,现存的灯史、语录中留有大量的相关记录。“绮语禅”现象的生产生,经由早期禅法、六祖“革命”、游戏三昧的铺垫,是中国禅宗自由化、入世化、动态化、圆融化的必然结果。五祖法演与圆悟克勤之间的一段“小玉公案”集中体现了“绮语禅”的佛学意涵与美学神韵,在《大正藏》与《卍续藏经》中多次出现,足以证明“绮语禅”对禅宗公案文化的深远影响。
关键词:达摩禅;南宗禅;游戏三昧;绮语禅;公案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5)-24-029-04
一、引言
从灯史、语录等佛门文字来看,宋代禅僧吟绮语,谱艳词,蔚然成风。惠洪、仲殊等“文士僧”与文人士大夫出入酒筵欢场,酬唱往来,是此现象的成因之一。相关的研究成果,已不在少数。另一方面,真净克文、五祖法演、圆悟克勤等临济宗的一代宗师亦“雅好此道”,这便颇令人费解。就笔者目力所及,这方面的研究尚显薄弱,仅在高慎涛的(论杨岐、黄龙两宗绮语与禅思)和赵建华的《论唐宋艳词艳情词兴盛的佛因禅缘》中得到阐发。事实上,从现存的灯史、语录来看,以艳词绮语作为开示予段,在宋代蔚为大观。“绮语禅”的形成是中国禅宗独立演进的成果,是中国禅宗自由、入世、动进、圆融之性格的高潮体现,具有独特的哲学、美学、文学价值。本文将首先梳理从早期禅法,经六祖“革命”和游戏三昧,而至“绮语禅”的发展进路,然后通过解释法演与圆悟师徒之间的一段著名公案,来具体阐发“绮语禅”的哲学意涵,希望可以初步填补上此处学术空白。
二、早期禅法
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后世高僧大德与佛教学者公认,“二入四行论”乃达摩禅法的核心。《续高僧传·卷十六》中的(菩提达摩传)记载,“然则入道多途,要唯二种,谓理、行也。藉教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客尘障故。令舍伪归真,凝住壁观。无自无他,凡圣等一。坚住不移,不随他教。与道冥符,寂然无为,名曰理入也。”“同一真性”,则是指有情众生无一不客观具有清净无染、圆满无漏、不生不灭的根本与本体之性。“真性”是觉悟与成佛的种子;“同一”奠定了“众生皆可成佛”的基础;此之“真性”,同一无二,之所以凡圣有别,仅是因为凡人为“客尘障故”,因而须以“二入四行”来“舍伪归真”。“理入”居于六大法门之首,“同一真性”是其理论基石,“凝住壁观”则是其践行指南。吴汝钧教授认为,“壁观不是观壁,而是像壁那样观,……表示观的态度,即是凝注,目的是要把精神集中起来,观照空理。”“凝住壁观”可以理解为是“三昧”(Samadhi)的形象化表述。“三昧”是梵语Samadhi的音译,意译为禅定,是一种使意志集中起来,不向外散发的修行。臻于“三昧”的圣者,能够做到不为外在的感官世界所吸引、诱惑,不与外界作主客的对立,起分别意识,即“无自无他,凡圣等一”之谓也。
达摩祖师以后,六祖惠能之前,除了将“真性”、“真如佛性”置换为“真心”、“自性清净心”之外,禅宗的理路基本依循“二入四行”所奠定的理论与践行基调。四祖道信特重“守一不移”;五祖弘忍的《最上乘论》“但能凝然守心,妄念不生,涅盘法自然显现。故知自心本来清净”,都是将作为觉悟基础的清净心(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置定在一个远离经验世界的超越位置,然后致力于看管、守住,以防其被六尘、六识等烦恼所污染。神秀偈日“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是早期禅法强调心性净化与凝定倾向的缩影。直至六祖惠能横空出世,此一理路才发生了巨大的转折。
三、六祖“革命”
首先,《坛经》中很多时候使用“自性”这一字眼,而不用“佛性”。如此一来,便把那作为成佛之基础的清净无染、圆满无漏、不生不灭的根本与本体之性从置定、超越的孤高位置上拉拽了下来,突出了其作为成佛之基础的内在性,使“舍伪归真”、“与道冥符”的成佛之修行多了一层自觉、自发的主体之能动的激励,而不再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其次,《坛经》还淡化了早期禅法对“凝住壁观”、“守一不移”、“凝然守心、妄念不生”的要求,甚至在(般若品第二)中公开宣称“又有迷人,空心静坐,百无所思,自称为大。此一辈人,不可与语,为邪见故”;在(付嘱品第十)中又称,“莫百物不思,而于道性室碍。”必须指出,惠能并非鄙视荡涤尘识、消除对立分别之识见的“三昧”之功夫,而是反对达摩禅法中暗含的隔绝、厌离、枯寂的印度禅倾向。在惠能及后世传人开来,修禅若沦为光板孤寂,超离世间,只是不善修学而己,因而被讥为蛤蟆禅、老婆禅、或野狐禅。这种立场,是由中国文化总体的“人本”与入世之性格所决定的,以惠能为始祖的南宗禅正是因为符节于这种性格,因而可以在中唐以后占据主流,开枝散叶,成五家七宗之盛事。
同时,《坛经》对声色、五蕴所代表的现象世间,视之为诸法平等,空无自体,既不厌离,也不执着,不取不舍,不起染净、凡圣、六道与涅盘二分的分别边见。在《坛经》顿悟倾向的关照下,一个业已体证自性的人,其诸种感觉机能可以不断在世间起用,但并不生起妙用的想法;可以分别万法万相之异同,而不为某一特定的妙用、意识所束缚,即经中所谓的“一一音声相。平等如梦幻,不起凡圣见,不作涅盘解。二边三际断,常应诸根用,而不起用想。分别一切法,不起分别想。”“不起用想”、“不起分别想”是禅定功夫之根底;“常应诸根用”,则可于六尘三界之中,对着不同的情境、条件的有情众生,以适切的于法或方便自在无碍地进行种种教化、点化、转化,使其重登觉路,这便到了游戏三昧的境界。
四、游戏三昧
何为游戏三昧?《坛经》认为,己然证得自性的禅师,应该且可以做到“立亦得,不立亦得。来去自由,无滞无碍。应用随作,应语随答,普见化身,不离自性。即得自在神通,游戏三昧,是名见性。”此语一出,中国禅的独立性格才算完全竖立了起来。泯绝无寄的三昧禅定,固然禅趣高绝,却只可自利;惟有在利他、发用中表现,才称得上是禅机,才有积极意义。“利他”的场域在哪里?需要救度的“他”在哪里?自然在六道三界、尘识杂染之中。职是之故,真正的游戏三昧当在尘俗世间的日常生活中流转起动,在挥洒自如、自在拈弄、了无滞碍、仿如儿戏的动进之机锋中,转化众生,转迷成悟,实现“大机大用”。当然,这种思想不应算作是《坛经》的专利发明。《维摩诘经》提出“三界是道场”、“垢净不二”、“色空不二”的理念;维摩居士“游戏神通,得诸总持”,身在三界众生之中,却不染纤尘,反而“善于智度,通达方便,大愿成就。”《坛经》的“游戏三昧”之风标,很可能是承袭维摩说法之无滞无碍而来。然而,无论是鸠摩罗什所译的《维摩诘经》还是《坛经》,皆行文工整典雅;前者尤因辞藻超群,想象瑰丽,而成为文人、士大夫诗词创作的灵感源泉。然而.唐末及其后的禅宗的公案和语录中一般都洋溢着现实、平实、朴实的生活气息,有时甚至显得过于粗狂不拘,近于鄙俗、露骨而伤大雅,与上述二经明显有别。从耳熟能详的“平常心是道”、“神通并妙用,运水与挑柴”、“吃茶去”、“麻三斤”到“干屎橛”、“老臊胡”,乃至宋代风行的艳词绮语,却是沿着“游戏三昧,不避六尘”的精神发展出来的。
五、“绮语禅”
《无量寿经笺证注》云:“绮语,一切含淫意不正之言词也。后世骚人积习,多喜以美人香草寓言,凡涉闺阁者,皆谓之绮语。”既然剃度出家,理应严守戒律,何以干犯“不正”?仅就宋代的情况而言,此一现象应做两种解释。首先,落发剃度者,并不全是因追求清净觉悟而自愿出家的。例如,宋代两大著名诗僧惠洪和仲殊皆为士人出身,后因家庭变赦及种种不测而遁入空门,实乃身不由己。二人不改文人本色,与苏轼、黄庭坚等亲佛士大夫交情极深。所谓“名士自风流”,既登士大夫门庭,逢场作戏,情词艳曲,便不可避免。
“心不出家身出家”的“文士僧”眷恋红尘,频谱艳词,倒还容易理解。为何被诸部禅宗灯史尊为一代宗师的真净克文、五祖法演、圆悟克勤等人也说绮语?上述三师皆出于临济一宗,真净属黄龙派,法演、圆悟师徒属杨岐派。南宗禅“一花开五叶”,成五宗七派。自北宋中叶起,临济一门独大;其宗风的重点在于“动感的讲求,要在口常的生活云为中,运用种种奇诡的言说与动作,以响应问者或参学者,使之开悟”。临济宗师信于拈来的绮语究竟有多奇诡?先看真净克文的一段佳话,曰“佛法有纵有夺。纵也,四五百条花柳巷,二三千所管弦楼。夺也,天上地下惟我独尊。”无怪乎《罗湖野录》称其修行之法为“事事无碍,如意自在。于把猪头,几诵净戒。趁出淫坊,未还酒债。十字街头,解开布袋。”事实上,与杨岐派相比,黄龙派之声势,衰落的很快。自北宋中后期始,后者便成了临济宗内部当仁不让的主流。杨岐派的“绮语”现象更为突出醒目。五祖法演之师白云守端上堂曾说“无限风流慵卖弄,免教人指好郎君”,己然香艳非常。及至法演,其语录中的艳词绮语颇令人目不暇接,有“鸳鸯绣了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又有“姮娥一夜绣鸳鸯,解把金针呈巧妙”;又有“丫环女子画娥眉,鸾镜台前语似痴。自说玉颜难比并,却来架上着罗衣”;还借用了欧阳修的“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作开示法语。此外,据《五灯会元》记载,“普融知藏,至五祖,入室次,祖举倩女离魂话问之。”“倩女离魂话”出自唐人陈玄佑的传奇小说《离魂记》。所谓者何?郎情妾意,身魂分离,私奔厮守之缠绵情事也。然而,法演最为著名的艳诗——同时亦是“绮语禅”的高峰,当属“频呼小玉元无事。祗要檀郎认得声”之句。临济宗的一代宗师圆悟克勤正是闻此诗而悟道,姑且称这一段因缘为“小玉公案”。
六、“小玉公案”
据笔者初步统计,“小玉公案”在与圆悟本人有关的两种语录中共出现了两次,分别在《圆悟佛果禅师语录》卷十二、十三;在编纂于南宋、记载祖师生平言行的禅宗史书中,共出现了五次:分别在《宗门武库》卷一、《僧宝正续传》卷四、《嘉泰普灯录》卷十一、《联灯会要》卷十六、《五灯会元》卷十九。五部禅史记载圆悟克勤之游历经验、开悟体验、交友往来,内容相似,详略有别。其中《五灯会元》编纂于宋元之际,为宋代禅宗灯史的集大成者。据学者考证,其书中涉及圆悟、生平的(昭觉寺克勤佛国禅师)一节,不仅综合了《嘉泰普灯录》与《联灯会要》中的相关内容,还参照释晓莹的《罗湖野录》进行了补全,堪称史料价值最高者,兹举精要如下:
祖曰。提刑少年。曾读小艳诗否。有两句颇相近。频呼小玉元无事。祗要檀郎认得声,提刑应喏喏。祖曰。且仔细。师适归侍立次。问曰。闻和尚举小艳诗。提刑会否。祖日。他祗认得声。师曰。祗要檀郎认得声。他既认得声。为甚么却不是。祖曰。如何足祖师西来意。庭前柏树子。……师忽有省。遽出。见鸡飞上栏干。鼓翅而鸣。复自谓曰。此岂不是声。遂袖香入室。通所得。呈偈曰。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祗许佳人独自知。祖曰。佛祖大事。非小根劣器所能造诣……我侍者参得禅也。由此。所至推为上首。
白话释古诗虽为严肃的诗词研究之大忌,然而为了阐释方便,笔者只好作如下尝试:频频呼唤小玉,并非出自任何与小玉本人有关的因由,只是为了心仪的美少年可以听闻到呼唤之声,从而留意到呼唤之人。这句艳诗的机用何在?恐怕千人千解。笔者在此提出一种,作抛砖引玉之用:少女故作娇声,意图引起心上人的注意,乃是出自俗世凡人心性之中极为常见的渴爱;渴爱是对虚妄色相的执取,是六尘垢染,是烦恼,是贪毒,概无争议。如果仅以三昧禅定、“凝然守心”、“寂然无为”的道路为标尺,应彻底规避之。然而,规避之做法,“即是法缚,即名边见”,是断不可取的;在南宗禅的观照下,凡与圣,色与空,垢与净,烦恼与解脱,“一一音声相,平等如梦幻。”这是“游戏”的前提预设。于是,“四五百条花柳巷,二三千所管弦楼”与佛法修为本无区隔;“猪头”、“淫坊”、“酒债”是禅悟之“事事无碍,如意自在”;“夜绣鸳鸯”、“丫环画眉”、“倩女离魂”、“小玉”、“檀郎”皆可为开示自家心性之道的设施。言辞于段愈是激烈放肆,愈是能够暴露色空垢净等二元边见之虚妄,愈是能斥破钦慕空净、厌离色垢之企图与执著;万法平等无碍之理树立在先,对立、厌离、执空之谜障破除在后,怎能不透出一个周遍含容、不二自在的彻悟解脱之境界!
此外,“小玉之公案”还有另一重妙旨。法演可惜提刑少年“祗(作者按:同“只”)认得声”。圆悟开始亦很疑惑,“既认得声。为什么却不是?”在机锋开示的语境下,“声”、“檀郎”、诗中隐而未现的少女作何指?笔者认为,“声”指的是佛经、持戒、诵念,乃至禅师的公案、棒喝、扬眉瞬目、艳词绮语等一切外在的启悟于段。“檀郎”是茫然无知、未悟而将悟的有情众生。正如,少女故作娇声,连呼小玉,只是权宜之计,真正的目的在于使少年闻声而寻得人,佛教的八万四千法门、禅宗游戏三昧、临济禅师的绮语、皆只是困境而设,因材施教的方便善巧,为的是引领有情众生证悟其内在的清净无染、圆满无漏、不生不灭的根本与本体之心性,即是禅悟。隐而未现的少女不是佛陀,更不是祖师,而是众生本来具有的自性清净心、是佛心、是佛性,是众生皆可成佛的种子。这种子难以磨灭的悲、愿、力,经由佛、菩萨、罗汉、尊者、经教师、禅师的修为参证而达到不同程度的实现,推转出八万四千、经教、禅、净、戒、行各种方便法门,代代流传,引领迷人重新自认。
圆悟开悟之后,以艳诗一阕回复其师法演,可见己然领略到“游戏三昧”的真谛,“绮语禅”的风标。他曾饱经迷障种种,正如少年公子遍历欢场笙歌;之后识得清净本性,遂至含容自在,正如风流公子觅得情投意合之佳人;证悟之前的迷失、痛苦,与成就之后的法喜禅悦,皆在一己,不足与外人道也。末一句“只许佳人独自知”,恰如其分地表达出禅宗浪漫主义与神秘主义的根源性格与无限风光。
“小玉公案”既是禅宗史上的一段千古佳话,又是后代禅僧参证自修与接引开示的绝佳教材。《大正藏》与《卍续藏经》中有十八部典籍收录了克勤证悟的整段经历,又有三十部禅师语录像射到「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之句。仅在两部《藏经》中,这段公案就出现了近五十次。绮语说禅,奇绝旷逸,定为文人骚客所喜。如果再算上文集诗篇中的指涉提及,恐怕千百次亦不止。称其为“绮语禅”的高峰,应该不算虚语。
七、结论
本文梳理了中国禅宗自由化和世俗化的进路。南朝至中唐时期盛行的达摩禅以“寂灭”为法喜,旨将作为觉悟基础的清净心与口常的意識和生活世界隔绝开来,防止其被六塵、六識等煩惱所污染,并且致力于看管、守住。六祖“革命”后的禅宗,不再将佛心、佛性置定在一个孤高、超越的地位,而是突出了其作为成佛之基础的普遍性与内在性。由是,禅宗之性格为之一变。厌离、枯寂之意味的达摩禅逐渐隐入幕后,圆融、动进的游戏性格逐渐树立了起来。所谓“游戏三昧”,就是在六道三界、尘识杂染之中,挥洒自如、了无滞碍地施展机锋,点化迷人。从晚唐时涌现的一桩桩粗狂不拘的公案,到宋代盛行的“绮语禅”,都是“游戏三昧”之进路的展开。这样的性格,在临济宗身上,表现得尤其明显。自北宋中叶起,临济宗的几位宗师皆喜用艳词绮语来接引、开示迷人。从“游戏三昧”的道路解释“绮语禅”,言辞于段愈是恣肆不羁,愈是能够暴露色空垢净等二元边见之虚妄,愈是能斥破钦慕空净、厌离色垢之企图与执著,从而启悟内在本性之周遍含容、不二自在,进而达到彻悟与解脱。五祖法演与其高足圆悟克勤之间的一句“小玉公案”是“绮语禅”的典范,将临济宗的奇诡与游戏之风格,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桩公案在《大正藏》与《卍续藏经》中出现了不下五十次,足以证明“绮语禅”经久不衰的魅力和对后世禅宗公案文化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