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死”了爱玛?——隐藏在爱玛之死背后的政治原因
2015-04-17李嘉懿张瑾
李嘉懿 张瑾
谁“杀死”了爱玛?——隐藏在爱玛之死背后的政治原因
李嘉懿 张瑾
自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问世以来,关于这本书的研究及评价从未淡出文学评论界的视线,其中导致女主人公爱玛·包法利悲惨命运的原因分析,也一直是福楼拜研究专家重点探讨的问题之一,不过以往的分析多集中于爱玛的生活环境、所受教育及情感生活等方面,而对小说作者本身的政治诉求、成长经历及世界观对其所塑造的主人公命运的影响研究不够。福楼拜憎恨资本主义社会,对其所宣扬的“民主”、“平等”的思想充满怀疑,对资产阶级“唯利是图”的本质更是厌恶,在这种政治观点影响下,他笔下的主人公爱玛难逃悲惨命运,她的死具有一定的必然性。
福楼拜 《包法利夫人》 爱玛之死 政治原因
[Résumé] Depuis la parution du roman Madame Bovary, les recherches et les critiques dans ce domaine s’accumulent sans cesse, dans lesquelles, les raisons du sort misérable d’Emma attirent toujours l’attention des experts flaubertiens. Pourtant, les analyses, qui s’intéressent souvent à la condition de vie, l’éducation et les parcours sentimentaux de l’héroïne ne portent pas assez sur l’auteur lui-même, tels que ses engagements politiques, ses expériences de vie et sa conception du monde. Flaubert déteste la société bourgeoise, méprise la démocratie et l’égalité préconisées par cette dernière, la poursuite de l’argent des bourgeois lui semble dégoûtante. Avec cette attitude politique de l’auteur, l’héroïne n’échappera jamais aux malédictions du destin, sa mort devient une fatalité.
对于福楼拜的代表作《包法利夫人》中女主人公悲惨命运的形成原因,文学评论界有着各种说法。首先,小说的故事情节给出了令人“信服”的答案:她为了与情人幽会并满足自己对物质的奢望而债台高筑、走投无路,最终选择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如果进一步透过故事情节,深挖其内涵,也不难发现爱玛的死是一种“幻灭”,是将文学作品中的浪漫幻想成现实生活,继而在无情的现实中幻想灭亡的结果。但是,如果跳出故事情节本身而站在创作者的高度上来看待爱玛之死,其原因则有了另一种解释:是小说的作者福楼拜“杀死”了他的女主人公爱玛。那么,福楼拜为什么这么做?他的动机是什么?
英国著名作家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在《我为什么写作》一文中, 总结了作家写作普遍具有的四个动机:纯粹的个人主义、美学热忱、历史责任感和政治目的。在论述到政治目的时,他认为:某一个作者或作家在具体写作某一篇文章或某一本书时, 他的写作或创作动机可能不止一种, 但是政治动机却是每个作者或作家无法否认或无法逃避的……在他真正动笔开始写作之前,势必已经确立了他的情感立场,且此后再也不可能完全脱开这一立场。”①[英]乔治·奥威尔:《我为什么写作》,董乐山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第19页。因此,当再次探讨爱玛命运的深层原因时,其作者福楼拜的政治诉求则是不能不谈的了。
一、福楼拜的政治观:对资本主义社会及资产阶级本性的憎恶
福楼拜于1851年开始撰写《包法利夫人》,当时正值法国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的转型期,矛盾和冲突充斥着社会各个领域,大资产阶级从那时起逐渐成为统治阶级。一方面,科学和技术的发展促使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产生;另一方面,工业发展和新的领导阶级登上政治舞台致使社会权利重新分配并给传统文化思想带来巨大冲击,其中便包括在文学、艺术领域的思想变革。与贵族社会不同,艺术作品也被视为商品进入经济市场。取得了经济和政治统治权利的资产阶级视艺术活动为经济活动的附属品,他们认为艺术是现实生活的复制品,仅供娱乐而已②FLAUBERT Gustave, Madame Bovary, Collection dirigée par Marc Robert et Henri Marguliew, notes et dossier Isabelle Lasfargue-Galvez, Paris: Hatier, 2003,p. 412.本文所有法文引文除特殊说明外,均为本文作者翻译。。这句话虽然有些绝对,但还是说明了艺术及艺术家在当时所处的社会地位。金钱决定一切,艺术仅为娱乐品。这种局限的、金钱至上的观念造成了文人艺术家对资产阶级的极大不满,他们要为尊严而战。福楼拜也积极加入这场斗争,他的通信集显示他十分憎恶资产阶级社会以及当时政府所宣扬的民主思想。从青少年时代起,福楼拜便开始反对一切形式的权力,尤其是国家政权。他把国家政权比喻为“荒诞可憎的东西”;至于政治,一个基于普选的民主政治在他看来也是极为荒唐的。在福楼拜写给朋友的书信中,可以清晰的看出他对资产阶级的态度。怀着对法国、欧洲甚至所谓的“文明世界”的厌恶,他对欧内斯特(Ernest Chevalier)直白他憎恨欧洲和他的祖国——法国,因为没有比“主张平等更糊涂的事”,他希望这些国家“统统见鬼去吧!”③[法]亨利·特罗亚:《不朽的作家福楼拜》,罗新璋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1,第36页。1876年,在给乔治·桑(George Sand)的一封信中,福楼拜发表了他对梯也尔政权更加激进的言论:“哪里能找到这种得意洋洋的蠢物,这种可憎的老顽固,狗屎臭的有产者!这办外交的老傻瓜,在资产阶级的垃圾堆上扩大其愚蠢的地盘,真的,没有人比他更使我作呕……他像平庸一样,可以永垂不朽!压得我透不过气来!”④FLAUBERT Gustave. Correspondance de Flaubert. Édition établie, présentée et annotée par BRUNEAU Jean, Tome I-VIII. Paris: Gallimard, 1973,tome V, p.711. 后文凡出自福楼拜通信全集的引文,将随文标明出处页码,不再另行作注。当他1853年9月写《包法利夫人》中农展会那一场景时,他告诉露易丝·科莱(Louise Colet):89年①“ 89年”指1789年。本段中,“48年”指1848年,“51年”指1851年。推翻了王权和贵族(的统治),48年摧毁了资产阶级(的统治),51年又颠覆了人民(的统治)。除了一群鄙俗不堪的人,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所有的人都在这普遍的平庸中陷入同一个阶层。社会平等的思想深入人心。就像铁路和公共取暖室是为所有的人建造的一样,书籍也为所有的人而写,艺术也是为所有的人而做,科学也是为所有的人而诞生。人类为了这种思想的堕落而盛怒。——我怨恨这个我所处的这个社会。(Flaubert, tome II : 437)②下划线为本文作者标注。
从这些论述中不难发现福楼拜对于他所处的资本主义社会,特别是其统治者资产阶级是持否定态度的,甚至是憎恶和痛恨的。因此,资产阶级虚伪、自私和唯利是图的本性便成为福楼拜在其文学作品中猛烈抨击的对象。看过《包法利夫人》的读者一定会发现:随着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福楼拜逐步展示了不同面孔的有产者形象,这些人的出现不断加速爱玛的死亡。首先出场的是何麦。他自称科学进步分子,但他每每发表言论,总是离不开文学、哲学、科学、拉丁文等那些已经被前人论述过无数次的陈词滥调,毫无自己的见解;他自称崇尚科学和民主,可是他畏惧一切权威又迷恋一切权威;他自称宣传无阶级思想,从伏尔泰到孟德斯鸠,是新思想的布道者,然而他的实用主义思想和拜金主义观念使他的言行极具讽刺力;他的谈话、他的态度和他的阿谀奉承都将他的政治野心表露无余。何麦所追求的荣誉、科学进步和意识形态都反映了典型的资产阶级社会观念。何麦最终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十字勋章,这样的故事结局体现了福楼拜对虚伪的资本主义社会最完美的演绎。从这一点来看,何麦所展现的人物形象是与福楼拜所代表的艺术家绝对对立的,是受到福氏唾弃的。在农展会的场景中,何麦和勒乐都急于奔向爱玛并致以敬意。作者暗示这两个人物所代表的资本主义社会的道德规范桎梏正在瞄准爱玛,无法避免的吞噬了爱玛所有的反抗和斗争。何麦和勒乐,他们在爱玛毁灭的基础上扩大了自己的财富、巩固了自己的社会地位。他们的“成功”与包法利一家的衰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说何麦和勒乐选择了追逐社会财富、像信仰宗教般的信仰资本主义价值观,那么,爱玛则选择了对浪漫小说的迷恋、对孤独的偏好以及对于虚构的小说世界的狂热。如果说何麦和勒乐接受了生活的真实,那么,爱玛宁愿活在不真实的、充满幻想的文学世界里。吉拉尔·让让博尔(Gérard Gengembre)曾说过:“何麦的胜利是这部小说的痛”③GENGEMBRE Gérard, Gustave Flaubert – Madame Bovary. Études littéraires, Paris: PUF, 1990, p. 110.;由此可以推断:资产阶级的胜利则是作者福楼拜的恨。
还有罗道尔夫和雷昂,爱玛死亡的罪魁祸首,也直接代表了资产阶级。作者在对这两个人物低俗下流的人格进行描写时毫不吝惜笔墨。罗道尔夫冷血、精于算计,他想要得到爱玛,并不是因为爱,而是为了证实自己的魅力。一旦得逞,便马上计划如何摆脱。在与爱玛的偷情中,罗道尔夫是自私和冷漠的。当爱玛要求他一同私奔时,他不停地算计自己的得失;在小说的最后一幕,罗道尔夫感觉自己对爱玛仍有欲望,想再次靠近她;就在爱玛提出向他借钱时,他又一次毫不犹豫地把她推开,这是因为在资产阶级的世界里只有金钱才是最重要的。雷昂是小资产阶级的代表,是一个缺少男子汉气概的情人。在和爱玛的关系中,他让爱玛主导一切;面对爱玛猛烈的爱情和专横的言行,他退却了,成了她的“情妇”。雷昂所说的和所做的都体现了他胆小、懦弱的性格。自私、冷漠、懦弱、胆小,这些都代表着资产阶级鲜明的性格特点。福楼拜让这样一群既平庸又不乏野心的人围绕在爱玛身边,毫不留情地让他们谎言和虚伪吞噬着爱玛,逐步诱惑其走向堕落的深渊。在作者1857年2月写给普拉蒂埃夫人(Pradier)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坦诚地说,我对待爱玛并不仁慈,不是么?……这个虚伪的社会有着如此强大的力量!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的人物形象都会变成一种讽刺,历史就是控诉!”(Flaubert, tome II : 679)另外,雷昂的经历(起先是年轻的浪漫主义者,他是唯一能够理解爱玛的人;随后由于对于权力和金钱的渴望而离开爱玛,去巴黎学习)使读者更多地想起福楼拜年轻时的一些朋友,他们接受了这个现实社会,为了在仕途上建功立业而背弃了艺术家的梦想。福楼拜对雷昂这个人物的设计也表现了他对他同时代的青年文人的嘲讽。皮埃尔-马克·德·比亚兹(Pierre-Marc de Biasi) 在《包法利夫人》的前言中精准地概括了福氏笔下资产阶级人物特点:灵魂上的缺陷、无法治愈的愚蠢、野心勃勃、小气吝啬、庸俗无知……在这样一群人的包围中爱玛被她的作者如此虐待(孤独、寂寞、狂躁、自杀)是必然的。①BIASI Pierre-Marc (de), Madame Bovary. Paris: Imprimerie Nationale, 1994, p. 37.
二、原因之一:资产阶级所宣扬的民主思想“杀死”了爱玛
19世纪上半叶,法国各个领域都在经历着天翻地覆的变革:在政治方面,从波旁王朝到七月王朝,从短暂的第二共和国到宣扬平等民主的由大资本家统治的第二帝国;在经济方面,在持续很久的大萧条之后,农业和工业的快速发展使法国进入了新的飞跃时期;在文学方面,文学作品进入商品市场,并注重迎合社会各个阶层的接受水平,文学欣赏已经不仅局限于同一阶层、同一知识水平或同一价值观念。由于金钱一跃成为决定一个人社会地位和阶层的唯一标准,人们对金钱无休止的追逐成为了这个时期法国社会的最显著特征。各种躁动不安的思想、掠夺的刺激、失败的沮丧和对金钱的欲望充斥着社会。以前在君主专制的时代,贵族和教士统治的社会将各个阶层严格划分,每个个体都有自己所属的位置,阶级划分鲜明。这种社会秩序给了每个人一片坚实的土地和虽局限但却清晰稳定的世界。这些对于世人、特别是平民百姓都十分重要。可是一切都被 1789年大革命以及之后的工业化摧毁了,新的统治阶层的产生使社会动荡不安。福楼拜很难接受资产阶级的胜利,更难接受资本家们所宣扬的民主和平等,特别是“文学艺术作品对一切人平等”的思想。这种平等对福楼拜而言就意味着道德水准的下降和艺术品位的堕落。福楼拜反对民主,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他曾明确指出自己对于民主的看法:“我憎恶民主(至少是法国所理解的那种)……”②[法]亨利·特罗亚:《不朽的作家福楼拜》,罗新璋译。 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1, 第335页。在1852年5月写给露易丝·科莱的信中,福楼拜也提出了对民主和平等的质疑:我所谈论的这种(社会秩序)的沦丧是绝对法国式的,这表面平等实际反自由的国家。……平等不就是对自由、优越感和大自然本身的否定么?平等就是奴役。(Flaubert, tome II : 89)
类似的观点充斥着他的通信集, 这些都向读者揭示了福楼拜对资本主义民主、平等所持有的绝对否定的政治态度。与“包法利夫人就是我”①“包法利夫人就是我”这句话最早出现于热奈·德查尔玛(René Descharmes)于1919年发表的著作《福楼拜——生活、性格及其1857年以前的政治观点》(Flaubert. Sa vie, son caractère et ses idées avant 1857)的注解中:“一个十分熟悉福楼拜的通信人布什凯小姐的人最近对我说,布什凯小姐曾经问过作者包法利夫人的形象来源,福楼拜十分干脆地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来源于我’,这句话他后来曾经多次重复过。”但是,在福楼拜的通信集及其文学作品中,从未有过类似的表述;也就是说,这句话的真实性有待进一步验证。相反,福楼拜赋予他的女主人公与自己完全不同的政治思想:对于平等、民主的渴望。《包法利夫人》的读者都知道,爱玛是一位对民主、平等极为狂热的人物形象。但是,她对此的理解是极为粗浅、不切实际的;她甚至认为任何两种事物都是平等的。爱玛一方面执着于精神上的浪漫,另一方面她又迷恋肉体的欢愉。她花一生的时间平衡这两者间的关系。当爱玛压抑着自己对雷昂的感情时,她觉得自己需要物质上的补偿。于是,她买了一件家具,何种家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自己精神上一种补偿。这种“一切都是平等的,任何事物都可以同等比较”的观点对于福楼拜来说是无法容忍的。在这个资产阶级统治的世界里,不论是谁(即使是家庭主妇)都开始追求平等,特别是精神与物质的平等,或者说无尚崇高的文学世界与庸俗的现实社会的平等。对于福楼拜而言,这种社会状况 “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另外,爱玛民主、平等的思想还体现在她要求“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上。爱玛不明白为什么“腰身粗笨”、“举止伧俗”的公爵夫人可以有一个如此奢华的生活;更使人吃惊的是,爱玛直接控诉了“上帝的不公平”! 对爱玛而言,她认为自己就应该过着上层社会的生活,因为她有姣好的面容、苗条的身材、高雅的举止以及在修道院所受的教育。她甚至幻想有一天包法利的姓氏可以闻名全法国,出现在书籍、报纸上!从这些诉求来看,爱玛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与公爵夫人进行比较,而且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她认为自己现有的地位并不符合自己真正的价值。对于平等的渴望不断刺激着爱玛的灵魂,让她越来越深陷其中。同时,爱玛渴望生男孩、时常穿着男人的衣服、叼烟斗等举止也显现出她对女性弱势群体的认识以及对于性别平等的最初要求。因此,可以总结出爱玛所要求的平等体现在贵族与小资产阶级间的平等、大资产阶级与贫寒的乡村医生间的平等以及男性与女性间的平等。福楼拜曾说过:“此时此刻,我可怜的爱玛正在法国二十几个村落里哭泣。”(Flaubert, tome II : 392)这句话不仅说明了爱玛这个人物形象的普遍性,也说明了这种渴望真正平等的诉求并非偶然,当时许多出身下层的妇女都会生活在这样的幻想中。在福楼拜看来,是资产阶级宣扬的所谓的民主麻痹了人民,使他们可以不顾出身,痴心妄想得到真正的平等。福楼拜反对资产阶级所宣扬的民主、平等,也蔑视他们为了物质享受而放弃精神追求。因此,有理由相信,对于福楼拜而言,爱玛悲惨的命运结局是向那些对民主、平等抱有幻想的人敲响警钟。作者希望通过爱玛的死彻底粉粹世人对民主的幻想,也希望以此来表达自己对资产阶级所统治的社会的厌恶与憎恨。梯埃尔·法拉雷(Thierry Ferraro)曾高度概括福楼拜的写作目的:希望借此(《包法利夫人》)归纳人类社会的生理特点——或者说全面描述人类的愚蠢。①FERRARO Thierry, Étude de Madame Bovary. Marabout: Alleur, 1994, p. 39.
三、原因之二:资产阶级“金钱至上”的社会规范“杀死”了爱玛
柯莱特·贝克尔(Colette Becker)在《解读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一书中总结了19世纪文学中“金钱”主题所占据的主导位置:“19世纪后半叶的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作家意识到,在这个经济逐步走向成熟的世界里,金钱是社会评判一切的唯一标准,因为有了金钱,一切都变得可能;它(金钱)是名望和权利的源泉,领导着大多数人的态度和行为。”②BECKER Colette, Lire le réalisme et le naturalisme. Paris: Éditions Nathan, 2005, p. 89.
是的,金钱决定一切:爱情、婚姻、社会地位、声望……在福楼拜的作品中,这样的情节同样比比皆是。福楼拜认为,金钱是人类万恶之源。在他的小说《包法利夫人》中,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金钱“出场”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其所占的篇幅也越来越长,以至于最终将爱玛推向死亡。首先,婚姻就是一场金钱的交易。包法利老爹的婚姻是为了未来岳父那六万法郎的遗产,而等到他的儿子查理·包法利长大的时候,他连给儿子上学的钱都没剩下,只能让儿子学点乡村医生的行当。查理·包法利与比自己大十几岁且“满脸长疮”的老寡妇的婚姻是老包法利夫人出于对于金钱的渴望给儿子安排的投机婚姻。查理和爱玛的婚姻也是一场交易。当鲁奥老爹发现查理爱上了自己的女儿,“他便前前后后先考虑了一番……想着(查理)不会太计较陪嫁。”③[法]福楼拜:《包法利夫人》,李健吾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第20页。此外,爱玛与罗道尔夫以及雷昂的情人关系也受着金钱的操控。罗道尔夫在拒绝与爱玛私奔时,首先就是计算自己的经济负担;在小说最后爱玛与罗道尔夫再次相遇时,本已决定和爱玛再度成为情人的他因为爱玛的借债而又一次将她推开。与雷昂的关系亦是如此,还是穷学生的雷昂认为“有钱女子就象内衣里罩有一层钞票做的铠甲,保护着她们的贞操,使人接近不得”,这就是最开始他与爱玛的恋情失败的原因,他的胆小源自他的贫穷。可是,当他成为书记员有了一定的经济实力后,他便有了勇气再次追求爱玛,用钱买花、租马车、租来一块“和外界隔绝,沉浸在快乐里”的天地。这样,爱情这个人性中最美妙的情感也被资产阶级的野心家们利用作为金钱的筹码。
其次,爱玛心目中完美的爱情(巍峨的城堡、贵妇的哀怨与奢华生活等等)要求以金钱为基础,可是爱玛所处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基础决定了她不可能生活在这样的爱情之中。与查理在一起的单调、平庸、贫寒的生活与沃比萨尔舞会的豪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她对巴黎纸醉金迷的生活的向往又进一步加深了她对自己生活现状的不满与怨恨。她越是想逃离,就越倍感失望,深陷于这种无休止的恶性循环之中,不能自拔。在这个时候,布匹商人勒乐出场了。这个布匹商代表着资本主义社会典型的投机分子,他很会察言观色,好像什么都知道,每次都是在爱玛与情人的关系更加缠绵的时候出现,而他的出现又恰巧可以满足爱玛奢华的欲望。因此,他对爱玛的堕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每次出现都将爱玛不断推向死亡的深渊:是勒乐“怂恿”爱玛走向毁灭和死亡!对他来讲,没什么比金钱更重要了,而他资本的快速积累又是建立在包法利一家毁灭的基础上的!勒乐所有的活动都与小说的两个主题紧密相连:婚外情和金钱。诚然,正像读者所知,是爱玛对爱情的幻想导致了她命运的悲剧,但其死亡的原因远不止这些,她的死亡也是像勒乐这样的阴谋家一手造成的!正如福楼拜研究学者拉斯法古-卡尔维(Isabelle Lasfargue-Galvez)所总结的:“他(勒乐)给爱玛带来的诱惑远比她的那些情人大,因为他给了爱玛继续(幻想)的可能,而她的情人们则很快就显现了他们的局限性。”①FLAUBERT Gustave, Madame Bovary. Collection dirigée par Marc Robert et Henri Marguliew, notes et dossier Isabelle Lasfargue-Galvez, Paris: Hatier, 2003, p. 412.毫无节制的“地下情”只是引诱了爱玛,疯狂的购物、负债与经济欺骗才是将她推向死亡的真正凶手!爱玛掉入的是爱情和金钱所设下的双重陷阱。爱玛的经历绝不是一个例外,还有许许多多像爱玛一样的女人在金钱的诱惑下走向堕落。这里有必要再次引用拉斯法古-卡尔维的一段评论:“爱玛的悲惨命运很大程度上是由金钱的迷惑力造成的。这是一个由金钱和勒乐所代表的投机商统治的资本社会。”②同上。从上述的分析可以看出,作者的写作目的不是痛斥一个女人对婚姻的不忠,而是用这个可怜女人的命运来抨击资本主义“钱吃人”的社会!
为了进一步证明作者的这个写作目的,这里有必要谈谈作者本人对于金钱的态度。关于这一点,福楼拜在他的作品《庸见词典》中有过明确表述:“金钱,万恶之源。”③FLAUBERT Gustave, Dictionnaire des idées reçues. Paris: Nizet, 1966, p. 222.1872 年12月4日福楼拜写信给乔治·桑:“为什么要发表?是为了挣钱么?真是荒唐可笑!好像金钱可以作为努力写作的回报似的!……我的辛苦是无可计算的,因此,也是无价的……”(Flaubert, tome IV : 619) 他认为这个世界因为金钱而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纯粹的交易;艺术家和作家们无法再为纯粹的艺术而活;充满天真浪漫幻想的年轻女孩儿们被金钱诱惑走向堕落。再回到《包法利夫人》这部小说,爱玛自杀的直接原因是她债台高筑,最终被逼走上绝路;而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由于资产阶级对金钱的追逐和狂热导致爱玛身陷各种诱惑与阴谋之中,无法自拔,最终被资本主义社会的“信仰”和“行为规范”所杀害。
结语
爱玛的一生为了得到所谓的“幸福”不断挣扎、与命运抗争,在“婚外情”这条貌似可以通往“幸福”的不归路上越走越远,最终迷失了方向,吞砒霜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福楼拜如此残忍地对待自己的女主人公,其用意何在?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爱玛的自杀是作者经过精心设计的。资本主义社会所宣扬的虚伪的“民主平等”的思想、它的“金钱至上”的社会准则、资产阶级的唯利是图、自私都是“杀死”爱玛的元凶,作者希望以此控诉资本主义社会的丑恶、表达自己对于这个社会的憎恶。爱玛的一生是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殉葬品,爱玛的死是作者对这个时代的控诉!
作者单位:北京城市学院国际语言文化学部
(责任编辑:林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