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原样派”对鲁迅作品的译介
2015-04-17刘宇宁
刘宇宁
法国“原样派”对鲁迅作品的译介
刘宇宁
“原样派”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活跃在法国文坛上的一个左翼前卫文学团体,其成员都为当下公认的极具影响力的作家和文学理论家。该团体的骨干成员们信仰马克思主义,赞同毛泽东思想,推崇鲁迅,以《原样》杂志为平台,积极译介鲁迅的作品,将他视为“文学革命”的导师。然而,“原样派”对鲁迅的关注,是在特定历史和社会背景下,带有鲜明意识形态特征的解读,旨在为自身的先锋文学实践确立理论依据。对中国文化的借鉴也成为了他们冲破传统文学形式束缚的有力武器。随着时代的变迁,该团体的文学主张已然转变,而法国文学界对鲁迅作品的译介也开始更多地关注作品本身的文学性。
原样派 鲁迅 译介 文学革命 索莱尔斯
[Résumé] Fondée en 1960, Tel Quel fut une revue littéraire d’avant-garde réunissant les intellectuels tels que Philippe Sollers, Julia Kristeva, Roland Barthes, etc. Certains de ses membres étaient disciples du maoïsme et publièrent des traductions et critiques sur Lu Xun, qu’ils considéraient comme le précurseur de la révolution littéraire. Il est pourtant à noter que cette interprétation inévitablement marquée par l’idéologie avait pour objectif de théoriser la pratique anticonformiste des telquelistes. La référence à la Chine était également pour eux une arme pour se libérer du joug de la littérature antérieure. De nos jours, les traducteurs français de Lu Xun s’intéressent davantage au texte et à la littérarité de ses écrits.
【项目】北京语言大学校级科研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专项资金资助)13YBG01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文艺思潮涌动,催生了结构主义、新小说、新批评和精神分析等理论热点。与此同时,大批西方知识分子开始接触并研究马克思主义,在此过程中毛泽东思想自然而然地被他们发现,并迅速拥有了大批拥趸。随着“毛主义”在西方影响力的不断扩大,法国知识界对中国文化及文学愈发加以关注。在这一时期,鲁迅的数篇杂文被译成法文并在先锋杂志《原样》(Tel Quel)①亦称为《如是》或《泰凯尔》,该杂志于1983年结束与瑟伊出版社(Seuil)的合作,更名为《无限》(L'Infini),现由伽利玛出版社(Gallimard)发行。上刊登,在法国掀起了译介鲁迅作品的热潮。
创刊于1960年的《原样》杂志以“文学、哲学、科学、政治”为主题,聚集了一大批法国当时的先锋作家和文艺理论家,刊登了大量激进的宣言和热烈的文学辩论,成为当时先锋文学和理论的主要论坛。
“原样派”的文学探索过程与中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其领袖索莱尔斯在这一时期的代表作《戏剧》 (Drame)(1965)、《数》(Nombres)(1968)和《法》(Lois)(1972)都或多或少地带有一些中国元素。在索莱尔斯自称为“已经很中国的书”《戏剧》当中,他借用了《周易》里的六十四卦来设计小说的结构,在《数》和《法》中则出现了多处汉字和汉语拼音。另外他本人还聘请私人教师学习过两年中文,而他志同道合的生活伴侣克里斯特瓦也曾取得过中文学士文凭,她也坦言自己深深地被中国文化所吸引并一度想成为汉学家①见Julia Kristeva, « La Chine telle quelle », L'Infini, no90 printemps 2005, p. 135-139.。同时,在1968年“五月风暴”的社会背景之下,法国的左翼知识分子当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推崇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主义”。1969年至1971年之间,“原样派”与法国共产党决裂,内部成员也进行了重大调整,最终“亲华派”的毛泽东思想追随者们获得了胜利。此间,索莱尔斯深入研究了毛泽东思想及其理论著作:1970年,索莱尔斯在《原样》杂志刊登了自己翻译的《七律·答友人》等十首毛泽东诗词,并于 1971年撰写了随笔《论唯物主义》(Sur le matérialisme)。虽然其创作风格几经转变,但“中国”始终是索莱尔斯作品中永恒的主题,也是他创作的灵感源泉。
怀有激进文学抱负的“原样派”关注被毛泽东誉为“新文化的旗手”的鲁迅,这是中法文学对话中的一次必然。1972年《原样》杂志的48/49两期中国专号上刊登了鲁迅的《为了忘却的纪念》(1933)和《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1930)两篇文章。在两文之间,索莱尔斯亲手撰写了一段对鲁迅的评述:“鲁迅在革命的中国被看作是‘文化革命’的先驱。1966年10月31日在北京举行了纪念鲁迅的活动(七万多红卫兵、农民和士兵、文艺工作者代表参加了集会)……”②Philippe Sollers, Tel Quel, no48, hiver 1972, p. 151.。紧接着是姚文元当天所做的题为《纪念鲁迅,革命到底》的演讲中部分段落的译文。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本期的正文之前,赫然登出了鲁迅《野草·题辞》中的一个段落,上方是法语译文,下方是手写体的繁体汉字: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
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
以及乔木并无可腐朽。
但我坦然,欣然。
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这是《原样》杂志中第一次出现汉字,工整楷体,略向左倾斜。这些汉字出自谁之手暂且无法考证,但笔者大胆猜测这很可能是法籍华裔学者程抱一的手迹。程抱一与“原样派”成员往来密切,常有切磋,而且索莱尔斯作品《数》中的汉字皆由程抱一亲手书写。这位唯一的华裔法兰西学院院士为中国专号誊写鲁迅的散文诗也是顺理成章。鲁迅的这段文字可以说是“原样派”力图改变法语文学传统的叙述方式,开展全新文本写作实践的宣言书。
1973年第53期《原样》杂志上又刊登了米歇尔·露阿(Michelle Loi)翻译的《革命文学》和其他几篇尚未在法国出版的鲁迅作品。露阿为这些文章撰写了长篇序言《读鲁迅》(Lire Luxun),她毫不讳言地承认:
由于其风格言简意赅,其对一个动荡时代的历史参照,其语言已不再是当今的口头语言,鲁迅让人觉得很难(懂)。因此我从未敢真正地涉及他,尽管我一直有这个愿望。今年夏天——这个应该说出来——因为菲利普·索莱尔斯在六月请求我给《原样》一些我最喜爱的鲁迅作品的译文,我才敢于打开了这二十一卷作品的最初几篇,像中国人说的那样“啃骨头”。由于我在有关中国的领域中经常遇到(此类情况),这种大胆将我带远了。很远,也就是很近。①Michelle Loi, « Lire Luxun », Tel Quel, no53 printemps 1973, p. 49.
在这篇序言中,露阿介绍了鲁迅用笔进行战斗的一生,认为鲁迅是一名“马克思主义战士”和“无产阶级作家”。她多次强调鲁迅赞同毛泽东的主张,关注他的著作,是中国共产党的同路人。她评价鲁迅道:“如果我们可以说有一个人的风格是其政治斗争和道德观念的一部分,这个人就是他。”②Michelle Loi, « Lire Luxun », Tel Quel, no53 printemps 1973, p. 59.露阿进一步指出,鲁迅的作品对当时的法国也十分有意义,“因为我们所生活的社会与他(鲁迅)的有很多相似之处……他有关阶级斗争和不同类型敌人的分析对我们而言不是那么的陌生……我们应该学会像他那样毫不留情,不抱无谓幻想地清除社会主义阵营里的‘蛀虫’”③同上。。
露阿夫人是法国鲁迅研究的先行者,受到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者阿尔杜塞(Althusser)和比较文学大师艾田蒲(Étiemble)的影响,露阿夫人由研究古典文学转向了对鲁迅的译介。她成立了鲁迅研究小组,积极致力于将鲁迅及其作品全面介绍给法国知识界。从她对鲁迅的评价中我们不难发现,从某种意义上说,鲁迅是露阿的“精神偶像”,是她理想中的马克思主义者的化身。
可见,“原样派”与露阿夫人合作对鲁迅所进行的译介,与当时该文学团体的政治立场和意识形态是密不可分的。1968年的“五月风暴”是法国的社会和知识界的一次“地震”。这期间,马克思主义在法国得到了空前广泛的关注。“原样派”正是在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同时,接触到了毛泽东主义,并认为他是继列宁之后最忠实、最优秀的马克思主义者。他们拥护毛泽东思想,向往中国正在进行的“文化大革命”,认为这是一场与“五四运动”一样伟大的文化变革。这当然是对文革的一种理想化误读,却是“原样派”在法国知识界进行论战的重要理论武器。他们认为当时的法国共产党已经成为资产阶级文化的管理者,与他们所倡导的前卫文学探索格格不入。他们一方面要与学院派的知识体系决裂,不愿意固步自封在教条化语言的小团体中,另一方面,也要与政治上的修正主义(法共)决裂。
1974年,“原样派”代表团访华④1974年4月至5月间,“原样派”一行五人:菲利普·索莱尔斯、朱丽亚·克里斯特瓦、罗兰·巴尔特、马尔斯兰·普莱奈和弗朗索瓦·瓦尔(François Wahl),访问了北京、上海、南京、洛阳和西安等地。归国之后,以两期杂志(第59、60期)的篇幅介绍了在中国的见闻,并刊登了鲁迅的《门外文谈》(1934),依然由露阿翻译并作序。鲁迅的这篇文章探讨了文言文繁复艰涩的特点,提议进行文字改革。露阿也在序言中将本文论点与中国所进行的拼音普及和文化大革命结合在一起进行了论述。鲁迅在五四运动之后倡导“革命的文学”,而“原样派”却在“法国式文化革命”的视域中大力推动“文学前卫实践”,这是在不同时代不同社会背景中的同一种文学理想,也是“原样派”推崇鲁迅,译介鲁迅的初衷。
“原样派”关注鲁迅的时期也是其进行前卫文学探索和实验的时期,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当属索莱尔斯的《法》(1972)。这部作品的语言风格十分具有颠覆性,其标点和断句方式都与传统的叙事文学截然不同,语言十分有音乐感,读起来像一首散文诗。更为特别的是,这是一部巴别塔式的小说,除了主体是法语之外,还穿插了英、德、意、西、阿、中等语言片段,甚至还有一段乐谱。文中出现的汉语除了汉字,还有汉语拼音,所涉及的大多是道家文化和毛泽东著作。《法》的革命性及其对传统文学形式的挑战是显而易见的。
索莱尔斯的研究者让-米歇尔·陆(Jean-Michel Lou)提出,鲁迅和索莱尔斯是从两个相反的方向进行的“同一种斗争”。二人的出发点是类似的,都试图摆脱本国文学语言的束缚,想通过语言的革新来推动精神和社会层面的嬗变。而在实际的写作实践当中,他们对 “文言”的态度却背道而驰:鲁迅在中国的文学语言中感到窒息,受到西方语言的吸引,他不仅致力于用口头语言来浸染他的语句,还借用西方语言来肢解汉语句子的连贯性;而索莱尔斯对法语所进行的实验性解体却将他引向了汉语,尤其是文言文,从《法》开始,他在文本中大幅省略冠词,用并列句替代从句,《法》中标点的使用已经明显减少,而在索莱尔斯之后的作品《H》(1973)和《天堂》(Paradis, 1981)中则完全废除了标点符号和大写字母。总而言之,他的探索在于参考文言文的精炼形式,进行法文句法的简化。
虽然,相同的意识形态和文学抱负曾一度让“原样派”将鲁迅视为榜样,也曾将中国当做革命的乌托邦,然而由于时代背景的差异和转变,“原样派”的中国之旅结束后,其“毛主义”的一页随之翻过,他们的文学创作也渐渐远离了政治。索莱尔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后的创作再次回归了传统,只是对中国文化的借鉴依然在他的作品中随处可见。
法国文学界对鲁迅的研究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逐渐进入了一个“去意识形态化”的阶段,研究者和译者已不再强调鲁迅的政治立场,而是转向对其文本的关注。著名汉学家弗朗索瓦·儒连(François Jullien)的《鲁迅,写作与革命》(Lu Xun, écriture et révolution, 1979)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作品,他阐述了自己对鲁迅进行研究的角度:如果有一个真实的鲁迅,那就是他的文字,并且我们是通过对他文字的研究来认识他的。或者说,唯一的具体身份就是这个文字本身。近年来,在法国翻译和研究鲁迅作品的杰出代表当属塞巴斯蒂安·韦(Sébastien Veg),他翻译了《彷徨》(2004)和《呐喊》(2010),并撰写了多篇有关鲁迅的研究文章。他在译介鲁迅的过程中,详尽地分析了时代背景,并密切关注了鲁迅在欧洲现代性与中国相结合的过程中感受到的精神痛苦。他的这一角度也引领了当下法国鲁迅研究的主要方向。
作者单位:北京语言大学,北京外国语大学
(责任编辑:林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