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问题对话
——兼论阿伦特与马克思幸福思想比较
2015-04-15张静
张 静
(吉林大学 哲学社会学院, 吉林 长春 130012)
幸福问题对话
——兼论阿伦特与马克思幸福思想比较
张 静
(吉林大学 哲学社会学院, 吉林 长春 130012)
幸福问题是当代哲学的重大课题之一,阿伦特和马克思同时关注幸福问题。阿伦特在法国革命和美国革命中着重讨论了她的幸福思想,对于公共幸福的追寻导致了两次革命的结果判然有别。法国革命由解决生存必然性问题转而追求私人幸福的社会解放致使革命失败。美国革命与之相反,一直追求行动的政治自由使革命走向成功。阿伦特认为马克思的幸福理论与法国的社会问题如出一辙,都是面对生存必然性,在她看来这不是幸福而是不幸。马克思站在人类解放的立场上,从社会物质生产的角度诠释了以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为核心的社会革命,认为以此为基础才能彻底消除贫困、消灭剥削阶级,使资本走向灭亡,解放全人类才指日可待,全人类幸福才是可能的。本文通过两位思想家的对话,站在马克思的视域,从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出发,回应了阿伦特对马克思幸福理论的批判。
阿伦特;马克思;幸福;革命
自古以来,幸福问题就是哲学家关注的问题,也是当代哲学的重大课题之一,“有尊严的幸福生活何以可能?”[1]16在何种意义上才被称为幸福,幸福如何能实现,不同的理论家有不同见地。作为一名饱经世事却依然爱这个世界的犹太人阿伦特,也曾探讨幸福的问题。马克思亦是如此,深切地关注人的幸福问题。作为马克思的后辈阿伦特,在这一问题上曾与马克思展开跨时空的对话,使我们看到幸福更为深刻的内涵。
一、公共幸福与人类解放
所谓追求幸福,有双重意义:“即私人福利以及公共幸福的权力;追求福祉以及成为一名公共事务的参与者。”[2]116作为一位古典共和主义的思想家,阿伦特对于古希腊的政治思想和行动生活情有独钟,因而她的“幸福”也是在公共领域的视域内的幸福——即公共幸福。古希腊的城邦政治生活是理想的幸福模型,公民在广场上自由讨论政治,谈论公共生活,这就是幸福。公共幸福是关乎能被聆听到的所有人,拥有一种参与政治生活的幸福感受。过一种完全私人的生活,意味着被剥夺了对真正人来说本质的东西,他人并不在场,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对别人来说毫无关系,而且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不会对他人产生任何意义。完全生活在家庭的受限制的空间中,人是没有自由可言的。原因就在于,从事劳动的人与生存必需性紧密相连,仅仅是为了满足人的生存问题,是在“种”的意义上的生息繁衍,与广场无缘,与辩论无缘,与政治无缘。在这个黑暗的领域之中,无关乎政治自由,因而,隐匿在私人领域之中的人们自然而然无法体验到带有卓越政治激情的巨大的幸福感,而仅仅能经验到一种吃饱、穿暖等无关乎政治自由的私人意义上的幸福感受。因而,公共幸福就是与政治生活有关的幸福感,私人福利是与生存必然性相关的私人幸福感受。
阿伦特走在追求幸福的路径之上,更确切地说,是走在追寻公共幸福的道路之上。私人福利和公民自由根植于社会问题,是对必然性的控诉,它远离了公共领域,拒绝在一个公开的场合辩论和言谈,当其居于主要地位之时,必然会引发暴力,践踏行动领域。这在阿伦特特看来,是反政治的。法国革命之所以失败,原因就在于一开始就丧失了对于革命精神这种公共幸福感的追寻,而深深沉沦于对于生存必然性的妥协,领导者力图增进人民的福利,解决公民自身的自由,而非实现公共自由,也就失落了在公共领域之中的幸福感。那么在美国革命之中,公共幸福则贯穿始终,虽然杰斐逊的态度偶尔摇摆,但自由立国依然是公共幸福践履的最有力的说明。
阿伦特独特的幸福思想,从政治哲学的角度解释了法国革命和美国革命天壤之别的原因,这同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阶级斗争和社会物质生产的视角来研究革命从而实现全人类的幸福判然有别。阿伦特意义上的私人福利是存在于私人领域之中的,在法国革命转化为整个社会的问题,也就是贫困所面临的生存必然性问题。马克思正是从此出发,他的理论也正发轫于此——对于贫困、痛苦这类不幸的事件,从而逐步使人走向幸福的道路。那么,我们怎样来理解马克思的幸福思想呢?
马克思的理论是关于共产主义的学说和人的全面而自由发展的思考,旨在实现人类解放,获得全人类的幸福,这是马克思的视域的出发点和一生的志向所在。我们在马克思的文本中很难看到集中的幸福理论,但是在其著作中散落着幸福的思想的光辉。马克思的幸福思想是与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阶级斗争和革命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在对现实批判的共产主义运动中获得展现的。
马克思分析了二月革命到六月起义这段时间的历史,我们可以看到工人的普遍不幸福,在这段历史中马克思喊出了响亮的口号:“推翻资产阶级!工人阶级专政!”[3]400工人团结起来,发动了六月起义,反对资产阶级的统治。这场劳动与资本之间的战争以无产者的惨败而结束。但马克思对其评价极高,认为这是“无产阶级至少是带着进行过世界历史性的伟大斗争的光荣而失败的”[3]592,这是现代历史上两大对立的阶级之间的第一次生死决斗。无产阶级登上了历史舞台,马克思似乎看到了幸福的曙光。1789年以来的许多次法国资产阶级革命,都保持着阶级统治和对工人的奴役,目的就是使资本的统治和对劳动的奴役永世长存。工人的不幸恰恰就在这里,马克思认为,如果想要使得工人获得幸福,就得推翻资本主义制度,打倒资产阶级,实现工人阶级专政,工人才能获得解放,从而获得幸福。获得幸福的途径马克思指出:“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3]307所以一无所有的无产者只有团结起来,彻底消灭资本和雇佣劳动,实现真正的变革,推翻资本主义的制度,发生合乎人性的共产主义运动,在不断反对旧有制度的斗争中幸福才能真正实现出来。
在马克思看来,无产阶级作为资产阶级的掘墓人,只有无产者才能承担起拯救全人类的希望和重担,因为“工人的解放还包含普遍的人的解放;其所以如此,是因为整个的人类奴役制就包含在工人对生产的关系中,而一切奴役关系只不过是这种关系的变形和后果罢了”[3]51。而这一切都有赖于对于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的扬弃,用共产主义建构进而解构资本主义,解放无产者也就是解放全人类进而实现了全人类的幸福。而且,在共产主义中,幸福不仅仅指单个人的幸福,而且还是全人类的幸福,“只有在共同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说,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3]119。在这里,马克思将个人幸福和社会幸福联系在一起,在共产主义社会中,二者实现了统一,即全人类的幸福的显现。
二、批判及回应
在知悉阿伦特和马克思幸福思想的基础上,接下来就是看看阿伦特对马克思如何展开批判的。阿伦特在谈论法国革命因社会问题而走向失败时,引用了圣鞠斯特的名言:“不幸的人是强大的自然力。”[2]47也就是说,致使法国革命失败使人丧失幸福的是历史必然性观念。阿伦特由此出发,展开了对马克思的批判。她认为马克思“更感兴趣的是历史而不是政治。因此,他几乎完全忽略了革命者的本来意图,也就是以自由立国,而将注意力几乎完全集中在革命事件貌似客观的进程上了”[2]49。在马克思那里,“贫困是第一的政治力量”[2]50,一切都受制于必然性,这种古代奴隶制的解释模型使得“现代已经释放了被统治阶级,使之恢复了行动能力,而这种释放复又将工人阶级置于必然性的统治之下,被统治阶级的行动同时又恰恰由于必然性而变得不可抗拒”[2]51。马克思要实现所有人的自由,却将自由和解放混为一谈,最后的结果是“让自由事实上屈从于必然性”[2]52。由必然性出发,这不是全人类的幸福,而恰恰是全人类的不幸。阿伦特指出,马克思最大的理论贡献,就是劳动理论,他充满了对劳动的赞美,“马克思是19世纪唯一的使用哲学用语真挚地叙说了19世纪的重要事件——劳动的解放的思想家”[4]12。但阿伦特认为,劳动不是解放了人,而是将所有人都置于生存的必然性之下,这是现代人最大的不幸。劳动的解放是现代世界对必然性的胜利,也就是社会领域兴起,公共领域衰落被劳动动物占据,因而现代社会中真正的公共领域空间越来越小,仅仅是私人活动的公开展现,也就是大众文化的出现。大众文化最大的难题在于现代人的普遍的不幸福,“不幸福一方面是由于劳动和消费之间难以取得平衡,另一方面是由于劳动动物坚持不懈地追求幸福,而幸福只有在生命过程的消耗和再生、痛苦和痛苦的释放之间达到完美的平衡时才能获得”[5]95。对幸福的渴望和普遍的不幸福是这个劳动社会中的遭遇,劳动动物一直想要幸福,而且认为凡人都能得到幸福。阿伦特抓住马克思劳动的关节点,对马克思展开诘难,认为历史必然性不足为重,追求政治自由的革命精神才至高无上,公共幸福的消失不见关键就在于劳动社会的兴起,法国革命的失败就在于社会问题的扰乱,政治自由的崇高理想愈行愈远,社会解放首当其冲是罪魁祸首。在阿伦特看来,马克思的幸福是与必然性相连的私人幸福,也即私人福利,这与追求政治自由和革命精神的公共幸福相去甚远,也不值一提。因为过一种行动生活,体验到公共幸福,这表征着人的崇高和伟大,是人之为人的根据,与必然性相连的私人幸福则仅仅是人去行动获得公共幸福的前提条件①,公共幸福乃是重中之重。因而,阿伦特认为,马克思不是在追求自由,而是在实现解放,同时,解放的结果也使人继续受到必然性的压制,公共幸福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甚至消失殆尽。
我们要想回应阿伦特对马克思的批判,就需要回到马克思站在马克思的视域上来看问题。如前所述,马克思是一位地地道道的革命家,他一生追求的就是共产主义,实现全人类的解放和全人类的幸福。阿伦特批判马克思从必然性出发,导致人的不幸。事实就是,马克思恰恰从必然性出发,去实现人的幸福。“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而且这是这样的历史活动,一切历史的一种基本条件,人们单是为了能够生活就必须每日每时去完成它,现在和几千年前都是这样”。[3]78这说明,马克思就是从物质生活的生存必然性出发来看待所有的事情的,生活是第一位的,吃穿住行生殖繁衍都是人类的第一需要,这些不需隐藏在黑暗之中,而是以此为前提出发,展开一切历史的活动。马克思这里没有精英的光环,没有奴隶为奴隶主所做的一切,有的只是对一切人悲天悯人的情怀。生存必然性的迫切需要对所有人都有效,对所有人都有着制约作用,因而必须首先解决生存必然性的难题,才能去开展其它的历史活动。在这里,阿伦特是无法理解马克思的。她始终站在政治革命的角度上,想实现政治自由的古老理想,可是这在马克思看来,人的第一需要都无法满足的前提下,也就无所谓政治自由,社会解放是亟待解决的问题。因而,马克思着力发动社会革命,力图在社会革命中实现彻底的变革,他就是从工人疾苦的角度出发,这一点上阿伦特的判断是对的,可是她终究还是难以懂得马克思所选择的道路。从生产物质生活本身的活动出发,马克思展开了他的人类解放之路,力图实现全人类的幸福。
三、一点评论
阿伦特的政治诉求是高高在上的,仍然弥漫着政治精英的味道,虽然她本人不以为然。她的幸福可以被等同于公共幸福,它与公共领域、政治自由、革命精神紧密联系在一起,只有去行动的人才能体验到公共幸福。在她看来,自由是幸福的本质,“不想有公共幸福就不能说是幸福的;不体验公共自由就不能说是自由的;不参与和分享公共权力就不能说是幸福或自由的”。[2]238阿伦特始终站在政治革命的立场来谈她所理解的幸福,并且告知人们那才是人之为人的真正生活方式。这种政治精英的姿态,以承认奴隶制为前提。一批人要隐藏在黑暗中从事生产,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以满足另一些人实现所谓的“自由”和“幸福”,这与马克思全人类幸福的理论旨趣相去甚远。她时时刻刻都在诉说回到雅典回到城邦,这是“人们无拘无束的自由行为和活生生的语言的空间,它让生命充满华彩”[2]264。不无可惜的事实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留给阿伦特的也只能是喟然长叹了。阿伦特教导我们去过一种政治生活,这是人的幸福显现。可是现代性的兴起,使一切颠倒了模样,公共领域衰落的事实是不可避免的,伟大的事物被隐匿了。现代社会之中,固有的等级秩序消失不见。本该隐藏于黑暗生活中的“家”(私人领域)的膨胀,驱逐了人的行动生活,排斥了人的公共世界,导致了现代大众社会浮出水面,进入到人们的视界。大众社会是现代的产物,随着私人领域的膨胀和公共领域的萎缩逐渐凸显出来的。在大众社会之中,不幸处处可见。返回古典吧,返回城邦吧,返回政治吧,纵使阿伦特大声疾呼,结局终是意兴阑珊的无奈。
马克思不同于阿伦特最大的一点就是:马克思是站在全人类的立场上来展开自己的理论建构的,由此可见,阿伦特的视域难以企及马克思。马克思最为独特和最为深刻的地方就在于,他从社会物质生产的角度诠释了以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为核心的社会革命,以此为基础才能彻底消除贫困、消灭剥削阶级,使资本走向灭亡,解放全人类才指日可待,以使全人类幸福才是可能的。现代的政治解放即阿伦特的政治革命,换在马克思那里,不过是现代资产阶级夺得统治权的斗争,由此出发,社会物质生产才发展得极为迅速,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对立日益凸显,成为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也就是只有依靠社会革命才能最终实现人的解放,因为政治解放并不彻底,只有马克思的社会革命才是彻底的,它击碎了旧有的国家机器,开辟了一片新天地,因而,生活在新的共同体中的人才能体会到真正的幸福。马克思的幸福是对生存境况困窘的无产者的革命叙事中展现出来的,力图推翻资产阶级,建构共产主义的社会制度和在现实运动过程中获得全人类的解放和全人类的幸福。
阿伦特的幸福思想是她的政治革命和政治哲学中非常重要的部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和马克思进行对话,但由于思想家所站的立场不同,往往出现许多分歧。但是两者的对话和诸多的分歧,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
[注 释]
①之所以说私人幸福则仅仅是人去行动获得公共幸福的前提条件,是因为阿伦特认为人有三种活动:劳动、工作和行动,劳动仅仅存在于私人领域之中,行动存在于公共领域之中,劳动是隐藏在黑暗之中的,为奴隶和妇女所完成,是对生存必然性的解决,这是一种私人幸福。而行动的人是自由的公民,在公共领域中获得一种公共幸福。“自由的前提条件就排除了所有主要目的在于维生的生活方式——不仅包括劳动的生活(劳动是奴隶的生活方式,为了活命,他忍受必然性的强迫和主人的统治),而且包括自由的手艺人的制作生活和商人的敛财生活”([美]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M].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5)。因而参与政治生活的人都是拥有私人幸福的人才去行动,是从生存必然性中摆脱出来的自由人,所以说私人幸福是公共幸福的前提条件。
[1]贺来.有尊严的幸福生活何以可能?[J].哲学研究, 2011(7):16-22.
[2][美]汉娜·阿伦特.论革命[M].陈周旺,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4][美]汉娜·阿伦特.马克思与西方政治思想传统[M].孙传钊,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5][美]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M].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陈如松]
2015-01-18
张静(1987-),女,吉林长春人,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马克思主义哲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政治哲学和道德哲学。
B018
A
1007-9882(2015)02-0012-03